那桌上的人见是罗艽,也没含糊,“小艽,来得正好。你那曲儿姐许久没回来,你都不奇怪?”
“当然奇怪!”罗艽道,“你别吓我,可别是在山下出事儿了吧!”
“嗨,别提了。”那人摆手,“确有痨病,害得人很多。曲儿在山下也不舒坦,如今正在医馆里躺着。如今山下锦官城,许多人都咳个不停。”
罗艽追问:“可是人传人?”
“是啊!曲儿才说,要好了才回来,免得山上也遭殃。”
罗艽“啊呀”一声,忽然想到什么,“可我师娘最近也要下山!不会也得痨病吧?”
“三清道人也要下山?”
山上人提起三清道人像提起神仙,此刻更是两眼放光,“为何而下山?”
罗艽摇摇头:“不知道。她不告诉我。”
又道,“师娘下山去,可不会……也得那病吧?”
“别说笑!三清道人怎么可能得那些凡俗人的病!……”
“……”
叶青洲只见,罗艽咋咋呼呼地走,又咋咋呼呼地回。
回到桌旁,又提起手里木瓢羹,给自己盛汤。
“怎么不吃?”她瞥了眼叶青洲,“你那碗小,凉得快。”
叶青洲这才把手放上木筷,小声说:“在等你回来。”
罗艽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叶青洲摇头,又道,“对了,师姐。”
罗艽端着碗坐下来,“嗯?”
“师娘说……你已经辟谷了。可为什么还吃呢?”
罗艽喝了一口热汤,削着竹筷上木屑,笑意浸在着热气腾腾的气息里,让叶青洲想到旭日东升,朝阳落在林间的第一抹光。
罗艽说:“我有辟谷之能,是想练功更方便些,就算真进了绝境,也不会太狼狈;却不是为了剔除我这口腹之欲的。”
“走遍天下,吃遍天下——这就是我的梦想。”
叶青洲挤出一个笑,“好、好淳朴的梦想。我以为师姐的梦想会是……成为天下第一,之类的。”
罗艽点点头,“当天下第一,和吃遍天下,并不冲突啊?”
叶青洲拿搪瓷瓢羹舀着面汤,愣愣地出了神。
罗艽的梦想同她本人一样,轻飘飘、暖洋洋,像一道灿烂的风。
便不像她叶青洲。
叶青洲昼夜不分地练剑,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可她练了七年,没有一点儿长进,报仇更是猴年马月。
甚至于,一想到那些人、那些事,她还是会不争气地掉眼泪。
可是……叶青洲偶尔也会想,就算真的报了仇,那么,报仇之后呢?
也是此刻,叶青洲才忽然发觉,她好像没有自己的人生。
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没有想过要干什么,更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甚至连报仇这件事情……她都不懂得,是否该这么做。
她都没有见过仇家,只知晓一个藏在面具下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的母父与那人究竟何愁何怨。
叶青洲觉得自己好糊涂,什么都想不明白。
看着眼前十四岁却愁眉苦脸的少女,罗艽忽然好想抬起手,碰一碰这小孩儿紧拧着的眉。
下一瞬,她眼睁睁看着小孩儿盯着面汤,眼眶倏尔红成一片。
乌黑的眸子像一汪水不见底的泉,一颗颗泪珠不要命地往下落。
罗艽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怎么老哭啊!”
索性这师妹落眼泪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动,而这片儿川又实在热腾,案上热气氤氲,如雾一般,挡住那双泪盈盈的眼。
周围并没人注意她们。
罗艽把碗一推,长腿一迈,坐到叶青洲身边去,“乖乖,怎么哭了?”她轻轻揽住叶青洲肩膀,想给她擦眼泪,又担心下手没轻没重,只结结巴巴问着缘由,“不、不喜欢吃吗?不合口味吗?还……”
叶青洲闭紧双眼,极快极快地摇摇头,“很好吃。”
她声音有点儿含糊,却还是将泪止住了。“抱歉,师姐。”她说,“我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罗艽拿出一副绣帕,给叶青洲小心翼翼擦擦脸,“别想了。会让自己难受的事情,就别总是想了。”
叶青洲“嗯”了声,乖乖坐着,也没动。
罗艽给她擦好眼泪,起身要坐回原位,却是叶青洲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她衣角,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师姐,你,你能不能就坐在我旁边?”
罗艽心道,果然是小孩子。
她手撑着桌面端来自己的碗,坐下,眼睛一转,“小叶子,你在师娘面前也这样吗?”
“什、什么?”叶青洲懵懵的。
“你听我讲。你说师娘对你凶是因为你练得不好,但我回想我十四岁时,分不清拿剑与拿刀的姿势、一副剑招里三个错了俩、一出手险些烤了小半个后山,她骂是骂了,却并不太凶,之后也没有记去心上。”
“她没有觉得你练得不好。青洲妹妹,你要是什么都练得稳如老手,要她这个师娘啥用?”
“我们的区别只是,你爱哭,我不爱哭。”罗艽言辞凿凿,“师娘最讨厌小孩儿哭。因为她不会哄。”
叶青洲低着脑袋,“我,我才没有在师娘面前哭呢。顶多夜深人静,窝在被子里,小声哭一下。师娘不会发现的。”
叶青洲声音越走越低,却教罗艽愈发心疼。
罗艽心道,也是,如若真想哭了,憋着可不行。
“唉。”罗艽轻轻揽住叶青洲,与她碰了碰脑袋,“实在不行,你可以来找我哭。我脾气可比她好多啦。虽然我也不会哄人……但我学得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