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亥时,皎皎明月恰从云里露了半分面,洒下清辉,照耀山林。
林间风瑟瑟,打在由烛光照亮的纸窗上。
屋中,叶青洲躺在床上,盯着灯中盈盈跳动的焰色,听见风声,心里无由来地一落。
风声好像人语,在一点一点叫唤着什么。
叶青洲拽着锦被,目光越过烛台,循声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开始,寂寥的天色里飘起雪籽。
洋洋洒洒落下,触到窗棂便化开;风儿轻拂,雪籽落在叶青洲面上——把她带回七年前,某个夜雪之后、晴朗的早晨。
彼时临近过年,家家户户门前红火,连石狮子都挂上小红灯笼。
叶青洲趴在墙边,瞧平日温文尔雅的刘管家举着扫帚,赶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
刘管家嘴里叨叨着,“冤有头债有主,您还是另请高明罢!……”
“那求求官大人,去同那老财东说道说道吧!”那老妇抱着一个小娃娃,都是一副饥寒交迫模样,“如今大雪压道,南洼那几片田地全没了动静,冻坏了最后一批籽粒,本说好的,不论收成多少,总要留些给我们老百姓的,不然实在、实在是没饭吃呀!”
“你这与我说又什么用呢?那些粮食又没到我们兜儿里。”刘管家叹了口气,“你,你还是去找老财东吧!”
“只一句,只一句!您官大人的话,他不敢不听的!咱们南洼,几十户人家、几百张嘴巴呢!……”
“大人,行行好罢!家里几个娃娃,眼看着就要饿死啦!……”
“……”
叶青洲趴在墙边,只瞧见自家朱红的大门紧紧一闭。
“真晦气。眼见着要新年了,却碰上这种狗皮膏药。”刘管家将扫帚一丢,挂上门闩。
再往外,女人的哭号、小儿的啼闹,没人听得了。
叶青洲瞧着那妇人抱着小娃娃,瞧见小娃娃胸前一副长命锁。
长命锁锈迹斑斑,由一根乌黑的绳挂着,被挟着雪色的风吹啊吹,要越行越远。
像是也被那明晃晃的雪光一照,叶青洲猛然一哆嗦。
反应过来时,她已在身边侍者惊慌失措的叫声里,翻身跃出朱红府邸,朝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跑去。
“等一等!”
少女清脆的声音像一道铃,敲响在白雪皑皑的街道。
两鬓斑白的老妇抱着娃娃驻足,一回头,盛满浑浊泪水的双眼像是被照亮。“官小姐……您是在叫我?”
“嗯、嗯。”叶青洲连连点头,从袖子里伸出两只冻得通红的手,“这里许多珠子……都给你们。”
她手里,几只零零碎碎的翡翠珠宝,个头不大,但也足够实诚。
老妇愣了神,未应,她怀里的小娃娃先惊喜地叫了起来,伸手去捉珠宝。
老妇一巴掌拍下小娃娃的手。
“官小姐,”老妇望向叶青洲,颤着手,还回珠宝,“这些是……”
叶青洲却躲开了。
她小声道:“可以去当铺换钱,换钱买米。”
老妇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眼一涩,苍白的面上滚落许多泪,却仍然犹豫,又将珠饰还来,“大小姐……不能要……”
叶青洲摇着头,再次避开老妇的手。“这只簪子也给您了。”她拽下头上银雀儿的小簪子,递过去,轻声道,“您拿去换钱,换粮食。如果还有多,记得分给别的人。”
六七岁的女童站在雪里,身形瘦小,还有点儿冻得说不清话。
老妇只是朦胧着眼:“大小姐……”
叶青洲掏空衣袖,仍然觉得自己给得不够多。
那里有几十户人家,几百张嘴巴,这么几个小珠子,怎么够呢?
可身后已经有刘管家追了过来,许多人吆喝着一起,要将她与老妇、小娃娃围住。
叶青洲推了把老妇,“快走吧!”
“谢谢……谢谢官小姐,”老妇挣扎着来握叶青洲的手,“我、我给您跪下了……”
“你再磨蹭,她们就追上来了!”叶青洲把人拉起来,急得瞪起眼睛,“你家里的娃娃,也真的都会饿死的。……”
叶青洲犹记,那日冰寒的雪地里,老妇的步子一下深一下浅。
但到底还是消失在雪色人海之中。
…………
叶青洲的回忆便在此刻停下了。
寂寥的屋内,油灯忽而被风吹灭了。
叶青洲陡然愣了愣,有些不适应似的。
久久凝视窗外的眼睛才觉出干涩。
三清山的冬夜,比山下更冷。
此刻窗外风雪更甚,雪籽连接成雪花,在夜色里留下许多晶莹剔透的影子。
叶青洲看着窗外,破天荒地没去将油灯再次点燃。
她平躺回床上,闭起双眼。
便如她所虑。
沉进黑暗后,她又深陷进那场火光淋漓的噩梦——
叶青洲不知道是谁先推倒的烛台。
只觉一瞬之间,朱门高府里,烈火熊熊。
被烈火浇灌的冬夜,叶青洲失去了至亲。
自身亦难保。
头顶猝然一响,是火光烧断檐上横木。
叶青洲蜷在角落,见一双黑靴踏过火海,不疾不徐。
那人停在叶青洲身前,举起一把宽刀。
叶青洲挣扎无果,闭上眼睛。
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为降落;她只觉着,那人把什么东西轻轻插进她发里。
叶青洲愣愣抬起眼。
面前,举着宽刀的人戴一副狐狸面具。
“这是……你的雀儿簪吗?”
“狐狸”的声音异常沙哑,像久病不治的痨鬼,倒让人分不出性别。
叶青洲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