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淑这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学校会安排这么抽象的早操。
“爱情红绿灯”是个什么鬼?这老年人敲背和猴子远眺的动作是认真的吗?第一节的原地踏步是怕学生突然动起来骨折吗?这简直比高一时课间操的大鹏展翅和高二时的《你笑起来真好看》还奇葩,啊不对,起码这两种看着青春活力勉强算好看,但这个早操,实在让秦淑有种看着年轻姑娘往脸上画皱纹的感觉。
秦淑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简直要被丑哭了。她几乎能看见,将来的许多个早晨里,她一脸平静实则崩溃的在领操员的带领下,和身边的同学们一起做出这些奇葩动作。
但绝对不是现在,她需要时间缓一下。
她借口要去卫生间向小班请了假,然后慢慢往操场主席台那边去,距离够远后,她掏出手机,把先前代理班长发在群里的早操教程发给邹丽,然后第一次主动拨了电话过去(此前只会主动发微信)——没办法,冲击太大,她急需吐槽。
邹丽接的很快,听声音,她和老爸秦为卓似乎在一起。秦淑和邹丽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机关枪似的把广场舞早操吐槽了一通。
“我的天,这辈子头一次看见这么离谱的早操,看着跟中老年广场舞似得。那个动作,那个背景音乐,太奇葩了。我不强求他们早操如何如何,但让我们一群青春大学生跳广场舞简直是审美奇葩!设定这个早操的人指定比中老年审美还中老年!”秦淑已经很久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了,可见这个早操对她造成的伤害有多大。
“这是你自己选的学校,有啥不能接受的?”秦为卓突然插话。
秦淑懵了一下,手慢慢攥紧,下意识回复说:“我早就说过了,当时填志愿时只看了专业没看学校,我也不想来这里啊,又远又冷。”
“那要是你好好复习准备高考会有这么一出吗?”邹丽插话,语气明显非常不满,“我们送你去学艺考是为了让你的高考可以有个上本科的保障,艺考完了要继续留在那里上文化课的也是你自己,现在的成绩不也是你自己考出来的?早操奇葩又怎么了?这个学校是你自己选的,有这个吐槽的时间还不如去背几个单词,好好准备专升本。我说你啊……”
秦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挂掉的电话,只隐约记得自己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告诉他们自己会好好准备的,然后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挂了电话。等她回过神,左手手心已经红了一大片,几个指甲印相当明显,握着手机的右手因为过于用力有些僵硬,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她在铁丝网围栏边那颗大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来邹丽还说了些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们挣钱有多难?熙熙的补习班花销又是一大笔,你好歹是个当姐姐的,给妹妹做个榜样啊。”
可我也是第一次当姐姐啊,秦熙明明比她优秀那么多,为什么她要向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姐姐学习呢?
“艺考是你要考的,当初你爸反对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劝好他,你这高考成绩直接让我们这一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是,艺考是我要考的,可艺考之前我上两百都难,又是高三才转的文科,高考上了三百分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吧?你们的一年白费了,那我的一年算什么呢?算了,我说什么都是顶嘴狡辩,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吗……
秦淑收起手机,慢慢往回走。她努力憋住眼泪,不断的在心里重复:
眼泪是软弱的,你哭有用吗?秦淑你把眼泪给我憋回去,这种话又不是第一次听,你就这么脆弱吗?简直是无病呻吟!哭个头啊,你自己造的孽自己扛,是你让爸妈这么久以来的付出全部泡汤,是你让秦熙有一个废物姐姐,你哭什么?你没资格哭。
这样的自我劝诫对秦淑来说轻车熟路,每一次都能把自己哄好。但这一次,可能是离家太远,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等好不容易把眼泪拦在眼眶里后,她找到当小班的学姐,冷静的问:
“学姐,我的状态不大好,可以请假吗?”毕竟再看见这个操,她估计就控制不住了。
学姐看着很吃惊,担忧道:“你没问题吗?现在不能回宿舍,你要不在旁边坐一会儿?”
“没事。”秦淑知道晚训是不能中途回宿舍的,她也只是想找个地方整理一下情绪而已。“我就在那个看台上,可以吗?”
操场有两个看台,大点的那个是主席台和看台相结合,另一个看台小一些,就在主席台对面,秦淑所在的连队就在小看台下面训练,距离不远。
学姐同意了,目光担忧的递给秦淑一包卫生纸。秦淑接过,道了谢后就往看台上去。看台有十阶,没什么人。她走到第九阶最里面,坐上去,身体整个蜷缩在上面,然后把帽子一拉盖住脸,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是因为冷或困才在这里蜷着,深吸一口气,卸下所有伪装的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
她其实很少哭。从她有记忆起,哭的次数一双手就数的过来,而这几次,也都是她的家人导致的:被妹妹气哭,被骂哭被打哭。但无论哪次她都是用哭声发泄情绪,像今天这样无声落泪的状况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我已经接受惩罚了啊,为什么还是要被骂呢?为什么我明明只是想像朋友一样和他们分享自己的生活,却只得到了一通数落呢?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秦淑真的很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人来安慰她一下。
谁都好,她只要一句安慰,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但这里是现实,怎么可能有王子?怎么可能有人费力爬上来只为了看一个新生在干嘛?
秦淑,你能完全依靠的只有自己。哭吧,哭完了就收拾好自己,继续生活。
何霄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本来只是想去找不回自己消息的严之康商量今天晚上去喝酒不,结果路过看台时就看见了一个新生在上面的角落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里,几乎一动不动。那人的位置很高又靠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生病请假了?不对啊,病倒请假的话,哪怕是装的也该坐在下面一些啊,病人哪来的力气爬上去?
虽说自称没有师德,但学生出现问题还是要关心一下的。他这么想着,费力的爬了上去。那人缩在最上面的角落,台阶太低走路憋屈,坐台又太高只能大步扯着跨迈,所以何霄爬的十分艰难。
他好不容易爬到第九阶,已经能看见那人披在背上的长发和瘦削的身形,莫名觉得眼熟,再靠近些,就看见那人微微抬起头往这边瞥了眼,然后再次埋下头,似乎根本不在意来了个人。何霄下意识觉得不对,这个距离他已经能看见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了,加上她身边那些明显用过的纸巾,都在说明这个女生不是单纯因为生病才缩在这里的。
“同学?你怎么样?”
秦淑没有抬头,鼻音很重的说了句“没事”,就继续自闭。她没有认真去记何霄的脸和声音,看台上又没有灯光,所以她并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顶多确定对方是老师或者学长。
至于何霄,由于秦淑死命憋着不哭所以嗓子哑了,加上她一直没有露出脸,他和秦淑还没有熟到凭眼睛就能认出这是谁的程度,所以也没认出来这是谁,只觉得可能见过,并看出这位女生似乎心情不大好。
他在秦淑身边坐下,在兜里掏了掏,拿出一包拆封过的纸巾放在秦淑旁边,然后缓缓开口:
“心情不好?这种时候最好大声哭出来。不过你要是觉得丢脸不想大声哭,也可以把我当情绪垃圾桶输出一下。总憋着会憋出病的。”
秦淑没有说话,何霄也不急,就坐在那里看星星。
东北的天空比内地的更开阔,秦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很惊喜,觉得这里离星星更近。何霄也这么想,不过他更多是觉得这片星空能让人静下来。
“这片星空,不看看很可惜。”他这么说。
秦淑把头抬起来一点,静了一会儿,问:“你知道怎么哭出来吗?我好像忘了怎么哭。”
何霄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正巧对上一双微红的眼睛。圆圆的杏仁眼略长,单眼皮,眼角微微上挑,往日的淡漠与平静消失无踪,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泪水。她右耳的耳垂上有一粒黑色的痣,按老人家的说法,就是耳垂痣为福眼,不能扎耳洞,不然福气就跑走了。
“忘了怎么哭啊……”何霄低头思索,然后转头冲明显没认出他的饼干小姐笑笑,“忘了怎么哭就不哭呗。手机有吧?搜一些搞怪段子看呗,用那些盖住伤心,不就好了?”
既然无法扔掉也无法改变,那就用美好的将它盖住。
秦淑似乎觉得有道理,掏出纸巾把残余的泪水擦掉,转头冲他笑了笑。
光线很暗,但是何霄看得出来,她这次的笑不是之前礼节性的微笑,虽然眼角唇角的幅度很小,但的的确确是个真心实意的笑。
“谢谢。”
像饼干小姐这样的人非常讨厌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刚认识不久的人面前,如果知道他是谁一定会很慌。好在她还没记住自己的脸,并没有认出他。何霄冲她笑笑,起身离开。
秦淑目送他离开,仰头看向天空。嗯,不看看的确可惜。
在秦淑看不见的地方,何霄露出一个狐狸似的笑:饼干小姐啊,希望将来你认出我的脸时,可以一如既往地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