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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贼人佯作恼怒,大喝一声,飞身扑杀上来。云家户奴立刻拔剑出鞘,和扑来的山匪缠斗在一处。
马声嘶鸣,金戈声响,附近鸟雀被惊起,扑簌簌飞起一大片。
云眠躲在最后,回头看了眼离身后不远处的万丈悬崖,在心里暗自盘算。
人数差距悬殊,不过片刻,户奴们打斗着被各自引开来,将云眠暴露在贼人的攻击范围内。
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眼中精光一闪,忽地跃起,朝着云眠的方向砍杀过来。云眠早有预判,勒紧了缰绳灵活转了身,堪堪躲过一击,刀风从耳侧擦过,带着丝丝寒意。
贼人没料到竟扑了个空,几分假怒此刻做了真,迅速回转身来,一把便向云眠抓去。
铁钳般的手掌握上她的小臂,勒得她生疼,将她扯落马下。
云眠忍着身上的剧痛,握紧了手里的簪子,铆足了力气,用力刺向那只手。
覆在小臂上的力道骤然卸去。
“啊!”贼首猛地缩回手,痛叫一声,登时怒目圆睁,显是动了真气,再扑来时,用足了力气。
可她毕竟只是个无甚功底的小娘子,躲过两次攻击,已累得后背湿透。在躲闪的间隙里,她瞥见不远处山体遮掩处露出一片墨青色衣角。
眸光一闪,云眠心下了然,心下松了松,微闭了闭眼:就是现在。饶是早已洞悉后事,可她毕竟还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娘,手心本能地忍不住攥起,心脏狂跳。
随着大汉暴喝声起,意料之中的,那刀锋在离自己不远处停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紧接着,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手揽住她的肩,将她快速朝后带离。
云眠不想睁开眼再看那张让她恨之入骨的脸。
“小娘子莫怕!”熟悉的温和声音入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可在如今的云眠听来,那是来自地狱里恶魔的低语。
这声音让她想起前世牢房里的一切,想起父亲满地的鲜血,便忍不住本能地浑身发抖。可戏终究还是要演下去。
云眠咬牙将心头的厌恶和恐惧压下,再睁开眼,已是湿漉漉的一双清眸,好一副楚楚可怜美人面。
宋瑾自以为她是t怕到浑身发抖,并未多想。他自然不敌贼人,只能拼命抵挡,且战且退,身上不多时便挨了数刀。
云眠冷眼瞧着,趁着混乱悄悄后退,回到了悬崖边上。
宋瑾迅速同那贼首交换了个眼色,边战边朝云眠的方向退。
他侧头,想同云眠说句什么,正对上她的视线。
此前,他早已将云家的一切摸查清楚,对云眠此人秉性更是了如指掌,单纯丶娴静丶柔婉是大部分人对云家小娘子的印象。可此刻,她的反应太过镇静,仿似面前的一切都与她无无干一般。那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娘遇到此类情况时应有的反应。
宋瑾顿了顿,可这种时候来不及细究,他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莫怕,我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像是某种信号,那贼人会意,挥刀朝着他们这边砍了过来。
这日拼杀的场景,云眠曾在脑中一幕幕地回想,细微到贼人的每个动作,宋瑾的每个表情都烂熟於心。
随着刀锋入肉的闷响传来,云眠轻飘飘答他的话:“好啊!那便有劳郎君了。”
言罢,她忽地出手,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刚中刀的宋瑾朝悬崖的方向猛地推去。
宋瑾楞了。
贼人也楞了。
墨青色的身影迅速朝后倒去。
“宋郎君!”
“郎主!”
几声惊呼同时传来。
那贼人眼疾手快,飞扑上前,堪堪在宋瑾坠落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臂。宋瑾带来的人都朝悬崖这边聚拢而来——宋瑾若死在这里,他们谁都逃不了干系。
眼瞧着众人合力就要将宋瑾救上来,云眠神色黯了黯:可惜了,就差一点。
她来不及多想,趁乱翻身上马,趁着他们自顾不暇之际,手中金簪狠狠刺入马腹。
马儿一声嘶鸣,一跃而起,载着云眠发疯似的沿山道狂奔。户奴按之前的约定,不再恋战,也跟着退走。
云眠整个人伏在马背上,风从耳畔呼呼刮过,崖边隐约传来男子恼怒的吼叫:“跟上她!”
是宋瑾的。
云眠搭下眉眼,心下莫名有种快慰,甚至邪恶地想,让若掉下悬崖丢了性命才最好。
不知奔了多远,马儿力竭跪趴在地,身后再没有其他声响。
云眠顺势滚下马背,等勉强站起身,身上已经有好几处擦伤。
鬓发早已散乱得不成样子,被她撕烂了的长裙此刻也沾满了灰尘,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是完好的。她不禁苦笑,若此时遇着旁人,大概会被当做哪里逃窜的流民。
夜幕已然降临,云眠四下张望,甩脱掉宋瑾的喜悦散去,她开始为如何前往山庄同苏蕤汇合而发愁。
正踟蹰间,只闻得远处传来叮当的铃声脆响。
云眠眯眼看去,就见山道上缓缓驶来一架华盖车舆。
她正欲挥手拦下马车,待看清了来者,眼皮忍不住狠狠跳了跳:这是一架颇为奢华的马车,像是将一间装饰豪华的屋舍硬生生自地面撅起,安在了这车架之上。檐下挂着的六角琉璃宫灯悠闲地晃晃悠悠。
那马儿闲庭信步般,行得极慢,马背上披着色彩鲜艳的织锦,连马头上的鎏金当卢上都嵌着颗硕大的宝石。
云眠忍不住皱眉。
这种穷奢极欲的做派,满西京城找不出第二个,自然是当今三皇子——显王燕怀峥。
放在以前,她定对这般的三皇子嗤之以鼻,并狠狠唾弃。但有了前世那次相遇,云眠明白,真正的燕怀峥远没有世人以为的那般简单。
驾车的随从看到一个形容狼狈的人拦了他们的去路,下意识挥手驱赶她让开道路。
云眠气极,冷笑数声:“瞎了你的眼!”
那随从不悦,正欲发作时,看清了那张脸,面色急变,又堆出满脸笑来:“原是云娘子啊!”
车厢里传出燕怀峥慵懒的声音,似还带着刚睡醒的喑哑:“怎的停了?”
随从回头,正要回话,云眠已经撞开了他,无视他震惊的目光,手脚麻利地跨进车厢。
掀开帷裳,女子的脂粉香便争先恐后地从内飘出来。
云眠擡眼,果见宽敞的马车内有三名妆容精致的女子,一个在身后打着扇,一个伏在他身前替他捶腿,还有一个抱了面琵琶盘坐在蒲团上,而她们中间的胡床上,燕怀峥正懒散地倚在一旁的矮几上,目光不悦地看过来,似乎很不满云眠这个意外的闯入者。
云眠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尽管再如何强作镇定,看到如此画面不勉还是有些耳根发热,她暗暗深呼口气,暗自打量着那三名香艳女子。
她们会不会也如前世坊市里那个房间里的女子那般,只是乔装成侍弄颜色的模样呢?
她的打量自然没有逃过燕怀峥的眼,他勾了勾唇,讥诮一笑:“哪里来的叫花子?”
放以往,云眠自要同他拌上几句嘴,可今日,她却没了以往的孩子心性,直接忽略了燕怀峥不太客气的目光,做了件更不客气的事。
她将伏在他膝前的美娇娘扯开,在他对面坐下,又理了理发皱的裙裳,对上燕怀峥打量的视线,不客气地开口:“渴了,倒杯茶。”
那打扇的女子动作顿了顿,瞥了眼燕怀峥,旋即笑开:“倒是头回遇见这般不跟殿下客气的女娘。”
燕怀峥似乎也被她一反常态的行为惊了下,定定看了她两眼,终是挥挥手,示意那女子上茶。
片刻,云眠端着茶盏,仰头不顾仪态地一饮而尽。
同宋瑾那厮周旋半日,她又累又渴,喉咙早已干得冒烟。喝完才缓过一口起来,又将空了的茶盏递过去,示意添茶。
燕怀峥皱眉:“云娘子使唤起我的人来倒是不客气。”
云眠轻飘飘扫他一眼,她知燕怀峥不喜自己,一开始只当是单纯的年少气盛,经过上一世,她隐约猜到这其中定另有隐情,大概还同父亲有些干系。
云眠团了团手,不接他的话,转而问:“殿下今日怎有这般雅兴来这荒僻之地?”
燕怀峥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岭,总不会当真是为着寻花问柳去的。
燕怀峥转头看她:“我倒也想问问云娘子,为何这般狼狈模样?”
这人还跟从前一样,半点不吃亏,云眠从没在他身上讨到过半分好处。若放从前,云眠自然不会有耐心同他磨嘴皮子,早已拂袖而去。可如今,另一个想法却在心里悄然冒了头。
若想要云家摆脱上一世的命运,整个西京城中,最有可能帮她的人,便是眼前的燕怀峥了。
她赌燕怀峥来此处定有目的,索性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往城外山庄去,在山道上遇了袭。”
燕怀峥眸光一滞,片刻,挥挥手让三名美娇娘退下,才慢悠悠问:“云娘子莫不是在说笑?天子脚下,光天化日,遇袭?”
他嘴上说着不信,神色却郑重了几分,显然是听了进去。
“殿下瞧我这般模样,像是在说谎吗?”云眠无所谓地摊摊手,“先是一夥山匪劫道,后一名灵州来的书生恰巧经过。”
她没将话说全,留给燕怀峥充分的想象馀地。
“哦?英雄救美?”燕怀峥眼含戏谑。
云眠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答道:“谁知道是不是处心积虑呢?”
燕怀峥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磊落,顿了顿,目光落回云眠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仿佛他是初次认识她一般。
半晌,燕怀峥坐直了身子,站起身:“茶也喝了,旧也叙了,云娘子慢走不送。”
这道逐客令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遇难女子着实无情,可这话出自燕怀峥之口,便再正常不过。云眠没动,只是将茶杯捧在手心,一点一点慢慢细品。
燕怀峥挑了挑眉,耐心耗尽:“还有事?”
云眠不紧不慢将杯中茶水饮尽,这才擡起被茶气蒸腾得湿漉漉的眼:“劳烦殿下借我一套女子的正——经——衣裙,再送我和我的户奴回云府吧!”
燕怀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拿眼前死缠烂打的小女娘没办法,端出显王的架子来:“本王为何要帮你?”
被水汽氤氲过的女子的唇娇艳欲滴,云眠朝他灿然笑笑,理所当然道:“我这般模样回去,岂不是丢了殿下的脸?”
“嗯?”
“毕竟,圣人欲为我们赐婚,殿下难道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