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燕怀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噙着笑,正盈盈望她。
饶是重活一世,如此和未来郎婿面对面地探讨姻缘一事,云眠还是有些抵受不住,一股热浪忽地不受控地冲上面颊。
尽管心里对这门婚事有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看法,云眠还是嘴硬道:“不可。”
燕怀峥似早料到她会这般态度,并无半分惊讶。他转身,行至树下石桌前坐下,显然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好极了,云眠暗暗想着,关於两人的婚事,确实也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目前摆在她面前的是两个铁定的事实:一是,她不喜欢燕怀峥;二便是,她也注定得嫁人。
接下来便同样有两条路可选:
要么,嫁与一个门第虽不甚高,但还说得过去的人。过得好与不好先不谈,五年后,她注定要再次看着云家陷入覆灭之灾而束手无策。
要么,接受赐婚嫁於燕怀峥,虽名声不太好听,但好处是实打实的。富贵奢靡自不必说,显王若想在这西京城中横着走,那便无人敢拦着。背靠显王这棵大树,许多事情也可行的方便。
至於他那狼藉不堪的名声……
云眠四下看看,这小院甚是清幽,莫说女子,连多馀的洒扫的下人都不得见。
重活一世的云眠比谁都明白,面子如何都不打紧,重要的是里子干净。至於心悦与否,同父兄的安危相比,同整个云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一世她倒是掏心掏肺地喜欢宋瑾,结果呢?
云眠此刻要做的,便是确定燕怀峥是否愿屈就这门婚事,若不愿,她还得颇费一番口舌说服他。
她深深吸了口起,擡步在燕怀峥对面的位置坐下。
石桌上摆着只蒸腾着热气的精巧小炉,酒香四散飘荡,缠绕在海棠花若有似无的香气中,竟相得益彰。
云眠的目光凝在那尊冒着酒香的小炉上,忍不住暗暗腹诽:他倒没白担那喜好酒色的虚名。旁人烹茶待客,他直接上酒。
视线里忽地多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燕怀峥手握执壶,在她面前的白玉卮杯中斟满了酒。
“臣女不善饮酒。”云眠轻蹙着眉,婉言推辞。
燕怀峥头也未擡,又将自己面前的空杯注满,幽幽道:“若同本王在一处,云娘子还有诸多事要适应。”
“在一处”三个字成功惹恼了云眠,她虽这般打算,但经由燕怀峥的嘴说出,倒显得他们云家多么热切一般。
“我何时说了要嫁你?”云眠私以为,为着云家的脸面,她还是硬气些好。
谁知,燕怀峥并不恼,他只不紧不慢饮了口酒,才道:“不若说说云娘子的想法。”
云眠一噎,犹如一拳砸在棉花上。
她实在不太适应这般心平气和的同燕怀峥相处,顿了半晌,方正色道:“虽说显王殿下您高权重,长得倒也还说得过去,”思及方才这人睡卧花下的情景,她刚刚褪去的脸色又有死灰覆燃的迹象,忙错开眉眼掩饰尴尬,“但殿下在西京城中声名着实有些一言难尽,我若嫁於殿下,云府的名声也难免受到牵累,此乃嫁於殿下的弊端……”
燕怀峥单手置於桌面,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叩着,见她忽的止住话头,擡眼看她:“但云娘子还是来了。”
“什么?”云眠讶然。
“依着云中鹤那老顽固的做派,云家若不愿,有的是法子辞了今日的宴请,但你还是来了。所以呢?”
云眠刚刚打好的腹稿被他打乱:“所以什么?”
“所以云家想得到什么?”燕怀峥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冽起来,不似方才那般散漫,竟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压迫感,“此番联姻,云家,想从本王身上得到什么?”
燕怀峥此刻周身的气场让云眠觉得无比熟悉,恍然间,忽的记起上一世,夜狱中,他也是这般凌冽的眼神,冷声问她:“云娘子可听说过暮氏?”
云眠隐隐察觉,燕怀峥对她对云家的戒备,应当同他口中这个“暮氏”有关。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坚定对上燕怀峥的视线,道:“我阿耶随圣人自灵州迁来西京,既无甚战功,又无甚过人之处,不过因着陪圣人日子长了些,侥幸入了圣人的眼。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云眠接起自家的短来竟毫不客气,“云眠所求,不过一个栖身之所,若他日云家大厦将倾,也能护得父兄周全。”
燕怀峥挑眉,尽管已领教过一次,他还是无法适应眼前女子超乎年龄的坦荡。
一股强烈的古怪感袭上心头。
还未及笄的小女娘,谈及婚嫁,哪个不是含羞带怯满怀憧憬?而她谈的是万一,谈的是庇护。仿佛一生姻缘,在她看来不过是件可以随意置换的货品,没有愿与不愿,只有值不值得。
仿佛她笃定将来终有一日,云家即将大难临头;可是,她又怎那般确信,声名狼藉如他,那时那刻能有能力护住云家呢?
还是说,她知道了些什么?
燕怀峥望着她,似要将眼前人看穿。这小小女子,似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云眠便也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不避,坦荡而真诚。
良久,一阵风拂过发梢,掉落的花瓣隔断了他的视线。
燕怀峥终於收回视线。
“呵——”他忽的笑了,眼中凌厉散尽,如冰雪消融。
也罢!这样一个女子,能省下不少事端,也可堵了朝堂上那些老顽固的嘴。
燕怀峥执杯饮了口酒:“那依云娘子所言,本王又能得到什么呢?”
云眠不清楚燕怀峥内心真实的想法,她不知他这些年放任那些诋毁之言在坊间疯传丶放任言官御史对他口诛笔伐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只能坦言道:“我没办法承诺殿下什么,只能说,殿下想做之事,云眠和云家会全力支持。”
“哦?”燕怀峥挑眉,来了兴趣。
近几年来,满西京城中人人都当他是贪恋酒色之徒,倒还从未有人郑而重之地对他说,支持他。
他唇角一抹讽笑:“云娘子此意,是要替本王广寻美色么?”
他悄悄打量云眠,却见这未及笄的小娘子不羞不恼,眼睛环视一圈,认真对他道:“若殿下真如传言那般不堪,那这院中怎么竟一个侍婢都无?”
从她方才踏进这院子起,除了月洞门处守着的仆从,她未曾见着一个婢女,就连煮酒倒酒这种小事,都是燕怀峥亲自来的。
燕怀峥很意外她竟这般细心。他这t院子是从来不许外人踏足的,只有一名负责洒扫的老仆可进出。
眼中不由多了份赞赏。
“如此,那便——”燕怀峥执起酒杯,同置於云眠面前的卮杯轻碰了碰。
便是同意了。
他与她之间,达成了不用言明的默契。
他助她庇佑亲族,她亦可做他同行的夥伴,尽管不知将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
事情远比云眠设想的要顺利,云眠原想着,若燕怀峥实在不愿,她便拿出“暮氏”的名头试上一试。
笑意自云眠清澈的眸底漾开,她毫不忸怩,端起卮杯一饮而尽,甚至还如男子那般握拳碰了碰燕怀峥放在石桌上的手:“一言为定!”
直到女子藕荷色衣裙消失在月洞门外,燕怀峥的视线还凝在方才被那小女娘碰过的手上,良久,无奈摇头。
归府的马车里,云眠将长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个遍,确定他这些日子的确没受什么苦,甚至还长了些肉。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当云眠提出要将长庚接走时,燕怀峥爽快地同意了,甚至还将那日的文书交与了云眠。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家夥。”云眠小声地嘟囔着。那日燕怀峥明明一副要将长庚千刀万剐的架势,一转头,好吃好喝供着不说,甚至还命人教他学些基本的汉化。
因为长庚明显听懂了云眠说的是什么,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用尽全力地解释:“殿下,好人。”
云眠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这孩子怎的这样?他对你好一点点就是好人了?小心哪天被人卖了都没地儿哭去!”
长庚登时小脸涨得通红,扭捏地避开云眠的亲近,眉头紧紧皱起:殿下摸他头也就罢了,好歹他大自己许多岁。这娘子明明没比自己大多少,怎的也拿他当孩童!
云眠同燕怀峥达成共识的第二日,云家同显王府即将结亲一事便传的满城风雨。
燕怀峥在西京的名声已经烂的不能再烂,於是乎,舆论的风暴便集中在云家身上。
“满西京城中,也只有云家肯攀这门亲了!毕竟无甚根基嘛!”
“攀附权势,便是连女儿的后半生都不顾了!可悲可叹!”
“你若有这拍马屁的本事,也不会十几年屈居於明府一职而不得升迁了!”
流言蜚语虽不敢当着云相的面说,却经由妇人之口七拐八绕地流入了云中鹤的耳朵。
当日下朝,云中鹤铁青着脸将云翊云眠二人唤道正堂,砸了两只盏三只花瓶,吓得阖府的下人噤若寒蝉。
云翊开口劝道:“父亲也不必这般生气,参我云家的那几位同僚本就对我们云府诸多不满,此次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你当我恼得是这个?!”云中鹤怒目瞪向儿子。
他自知资质平庸,又无寸功,身居高位难免受人诟病,这许多年,对旁人的指摘向来充耳不闻。
“可那是眠儿!你的亲妹妹!你可知旁人都如何指摘她!”云中鹤气犹未消,大嗓门吼得震天响。
“女儿不在乎旁人如何说,”云眠忽的开口,“阿耶,嘴长在旁人身上,我们管不了,只要行得正,任他们说去好了!”
云中鹤神色覆杂地望着女儿,长长叹口气:“眠儿,那显王……”尽管多年的成见有所松动,但他还是不认为燕怀峥配的上自己的女儿,“有阿耶在,眠儿不必怕的,再过几日,阿耶定辞了这亲事……待到眠儿及笄之时,恰逢秋闱放榜,到时,阿耶定与你寻个好郎婿。”
听父亲如此说,云翊忽地想起一事,道:“阿耶的话不假,前几日春闱放榜,高中会元的举子说起来还是灵州人士。”
听得“灵州”二字,云眠一楞,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些日子她自顾忙着考量同燕怀峥的婚事,倒没留意到其他的。
“不知这位会元姓甚名谁?”
“说起来,眠儿还认识,”云中鹤眼中神色缓和了些,捋着胡须道,“正式那宋瑾,字元固的。”
正说着,便有户奴来报:“外面有位自称宋瑾的郎君求见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