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
霜枝随着云眠到了后院, 如往常一般隐在暗处没有现身。
她今日特意换去一身玄衣,难得穿上了一身茶褐色。
今夜整个显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饶是素来不喜热闹的她心情也跟着雀跃了几分。
她的殿下成亲了, 从此之后,他再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在婆娑的树影间, 不自知地弯了唇。
她目力极好, 借着屋内燃着的喜烛, 她一眼就瞧见了身着王妃喜服的云眠。
云娘子似乎对什么颇为不满, 搭下好看的眉眼,还将屋里众婢都谴了出去。
那王妃的喜服是代表着权利的象征,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她好似全然不看在眼里。她一会儿扯扯裙摆, 一会儿又拽拽前襟,似乎被这繁覆的喜服裹得很不舒服, 恨不能马上将它脱下才好。
折腾了好一会儿, 她终於稍稍安静了片刻, 须臾, 又转而去折腾头上的那顶华贵的冠子。
霜枝无声笑了。
她虽平日里不说, 却是喜欢极了这位王妃的。她不似京中那些贵女们那般教条, 一言一行都恪守着所谓的礼节,就像是具古板的提线木偶,按照既定的规则言行。
云眠她鲜活,更似荒原上的野花, 肆意, 却更烂漫。尽管,在人前, 她也总喜欢装一下大家贵女的风范。
霜枝的笑在眼底漾开。
有野猫无声自墙沿经过,霜枝出於本能地将它一把擒住,本想如往常那般将它丢出几丈开外,顿了顿,却是将它抱进了怀里:“也罢,今日我心情好,便饶你一条小命,待来日,可要谢谢我们王妃呀!”
说着,还上手摸了两把小猫颈间的软毛。
只是,她惯常持刀弄枪的手,做不来这般温柔的动作,小猫被她一摸,整个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开始拼命挣扎。
应激之下,锋利的爪子在霜枝的脸上划了道血痕。
“嘶——”霜枝冷下了脸,“真是扫兴啊!”
只是,扫兴的却不只是那只猫。
整个显王府的宾客人人挂着张喜庆的笑脸,却唯有一人哭丧着脸,垂着首,如幽魂般飘荡进了内院。
霜枝警觉地回头,目光望去,却瞧见了如丧考妣般的云翊。
“眠眠……”他口中嘟囔着,脚下虚浮着荡进了院子,待望见那屋檐下挂着的大红喜字灯笼时,脚步又蓦地停住。
霜枝就那么看着他。
他双腮泛着不正常的红,那满身的酒气即使霜枝隔着老远都闻到了。
在云府这段日子,她倒是同云家这位郎君打过几次交道,端的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对他的印象倒并不算坏。
云翊对於云眠嫁於燕怀峥这件事,始终觉得是受了自己的牵累,心里总是怀着愧疚。今日来之前便打定了主意,定要将那燕怀峥灌醉,套一套那小子心里话,以确定妹妹在他心中是何分量。
只是许多酒下肚之后,燕怀峥还似没事人般,他自己倒先醉了个东倒西歪,哪里还记得之前的计划,整颗心都被妹妹离家的不舍和自己的愧疚所淹没。
云翊盯着那灯笼许久许久,忽地便有清泪落下:“眠眠,是阿兄对不住你……”
霜枝听着他絮叨的话本就已经不满,又见他在自家主子大喜的日子里跑到屋前哭,便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决定给他顿教训,便自暗处走了出去。
泪眼中,那檐下的灯笼慢慢模糊,连成一大片的红。云翊掩袖拭泪,目光清明时,那红彤彤的灯笼竟幻做了一张美人面。
美人发髻高挽,神色清冷,怀里还抱了只瑟瑟发抖的猫。
“你哭甚?”霜枝的语气已经很是不好。
云翊已经醉得迷糊,只觉眼前人很熟悉,再往下瞧见她一身茶褐色衣裙,便将她认做了眠眠。
眠眠该是怨他了,云翊上前,伸手就想抱住她:“眠眠啊!阿兄对不住你……”
霜枝被那伸来的手吓了一跳,迅捷地后退一步,看傻子一般盯着他。
“你看,你都不让阿兄抱了,也不唤我阿兄了。”云翊见她闪躲,心中酸意更甚。
云翊幽怨地看她,忽地看到那张晃来晃去的脸上似有抹血迹,心下便是一慌:“别动!”
霜枝被他这一声叫吓了一跳,一时竟当真没动弹。
他的手指便摸上来,擦去那滴血:“怎的受伤了?”
恰此时,野猫被霜枝无意识的大力捏的一声惨叫,云翊这才想起这猫来,心下了然。
“想是被这畜生划了,都出血了,要好好消毒上药的,不然会留疤的,女孩子家家,留疤了不好……这猫阿兄先帮你养着,待磨磨野性再给你,”说着便不由分说上来扯她的手,“走,阿兄先帮你上药……”
霜枝被那一句“女孩子家家”的话惊住了,还是头回有人称她为“女孩子”。
从小到大,她身上伤痕无数,留下的疤也不是一个两个的了,倒是从未有人在意过。
霜枝面色古怪,望了云翊几眼。
见他那般固执要过来牵她手带她去上药,霜枝很是无奈。
同一个意识不清醒的人哪里讲得明白道理。霜枝闭了闭眼,一个刀手劈下去便将云翊砍晕了。
然后,她很好心地拎着云翊的一只胳膊,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将他丢去了客房,临走前想了想,将那只猫也丢在了他身旁。
她动作很快,一来一回不过一息的功夫。
可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等她再回来时,却觉得似乎不对了。
屋子里依旧安静着,只是原本虚掩着的门大开着,再定睛一看,苏蕤那丫头竟躺在地上。
霜枝心头一跳,可那种感觉很诡异,她明明察觉到了异常,却感觉不到旁的除云眠之外的气息。於是,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凑上前去,这才瞧见了坐在云眠对面,被柜子挡着的老翁。
脑子便是嗡的一声。
霜枝脸色白了白,自知不敌,悄然退了出去,去前院寻燕怀峥。
*
见那老者依言坐在桌前,云眠心下稍微松了松,将发簪悄然藏在袖中,小心上前,替那老者斟了一杯茶。
“阿翁请。”
老者依言端起茶杯,在袅绕的热气中睨了云眠一眼:“小丫头就不好奇我是谁?”
云眠笑笑:“您若想说,自然会说,您若不想说,我问也是徒劳不是?”
“哈哈哈,”那老者仰天笑了几声,“小丫头倒是有意思,比你那呆板木讷的父亲有意思的多了!”
云眠心头一紧:“阿翁识得家父?”
老者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喝了几口茶,才将茶盏轻轻置回桌上:“自是识得的。我们初见之时,你阿耶还只是灵州乡野农户家的儿子,那时候正因着家中不宽裕没钱找开蒙先生发愁呢!”
又是灵州。
云眠心跳得厉害,面上却装的一副云淡风轻:“灵州时的事,我倒很少听阿耶提及。”
“是啊!”老者幽幽叹了口气,“那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谁能想到,如今云中鹤那老儿竟成了当朝相爷了呢?”说着,似乎起了玩心,一双矍铄的眼睛看向云眠,“丫头你说,以你阿耶的才能,可担得起这一国之相爷?”
云眠听了出来,这老翁对父亲怕是有些成见的。
她也素知,父亲才能平庸,功绩更比不得高家杨家两家的赫赫战功。
“圣人仁厚,阿耶能有今日,全仰赖圣人顾念昔日相伴之谊。”她声音清脆,倒是没有反驳老者的话。
那老者似乎也很惊讶她这般回答,脸上闪过玩味:“你倒不替你阿耶遮掩,”忽t的,似又想起什么般,脸色微微变了变,又道,“不过燕钊那厮仁厚?倒不尽然,如今朝堂之上,有功有能之臣被他夺权架空,倒是那等趋炎附势之辈却被他委以重任,你道为何?”
“燕钊”这个名字云眠那日从那个死在河畔的青年口中听说过,知乃是当今圣人的名讳。心下对这老者的身份也有了几分猜测。
她知这老头不简单,同他周旋也不过是想拖到霜枝发现自己这边的异常,便笑笑:“朝堂之事,我一个小女子自然不懂……”
老者凝视她片刻,并不揭破:“哈哈!好,那咱们便说些你能懂的,”说着,他往她跟前凑了一凑,“你同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可否同老朽讲讲?”
他问的,自然是燕怀峥了。
皇帝乐意见她趋炎附势攀附燕怀峥,她便对皇帝说倾慕燕怀峥许久。可在这个很不简单的老头面前,直觉告诉她,没有这么好糊弄。
云眠搭下眉眼思索片刻,弯唇笑笑:“适龄之年,他当娶,我当嫁,就是这么回事。”
“竟只是如此?”老者目光还未从她身上移开,“你们二人此前就没点情谊?”
云眠拿不准这老头到底是什么居心,也不好贸然回答,大脑正急速运转间,外面便有脚步声传来。
“舅父。”
燕怀峥推门进来,因为走的太急,胸腔急速地起伏,他将这燥意压下,面上端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目光似不在意地从云眠面上淡淡滑过,定格在那老者身上:“您要来,怎不提前知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