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云眠面朝内躺着, 并没有睡着。
有婢女进来悄悄点上了灯,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燕怀峥:“王妃说累了,便先行歇下了……婢……婢不敢拦着……”那语气, 竟似要哭了一般。
云眠暗自腹诽:燕怀峥哪有那么吓人?却还是心软, 不忍心再装睡下去,起身掀开了床幔。
婢女见她醒来, 如蒙大赦, 忙不叠地退走了。
“殿下回来了?舅父可安置好了?”云眠眼下心头万千思绪, 试探地问了一句。
燕怀峥先是瞥了眼她身上那身寻常的里衣, 目光又转向一旁案几上绑着红绸的剪刀和红漆托盘,眸色中闪过一丝黯然,被他很快隐去:“想必霜枝已同你讲了,暮玱乃危险之人, 方才我那般对你,是为着你的安全着想。”
他并不称那老翁为舅父, 而是暮玱, 燕怀峥半点没有要瞒她的意思。
云眠浅浅弯了弯唇, 擡起眼睛望他:“我自然知道殿下是故意的。”
燕怀峥不自觉亮了神色:“你倒聪明。”
“不聪明, 又如何敢同殿下合作?”云眠丝毫不谦虚, 大大方方应下他的夸奖, 自得之色溢於言表。却没注意到燕怀峥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霎怔住的神色。
“合作?”
云眠点头:“对呀!”
她方才在榻上翻来覆去许多遍,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将肚里心思同燕怀峥说清楚为好。
燕怀峥身藏秘密她是知道的,她嫁於他,想借他的势助云家脱离苦海不假。
可燕怀峥是暮氏外孙的事, 倒是着实让她惊到了。
这个暮氏, 在大庸是提不得碰不得的禁忌,她不知燕怀峥的打算是什么, 可她并不想云家因为他与燕怀峥的关系被脱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殿下,我想,我们当好好地谈一谈。”她朝床沿一旁挪了挪位置,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燕怀峥坐过去。
燕怀峥凝视那张鲜妍的脸庞许久,终於挪动步子,依言坐到了她身侧。
上次她这般郑重模样说要同他谈一谈时,是说服他应下两人的婚事。
果然,她一开口,便是一句:“殿下应当还没忘那日我们在这王府中的约定吧?”
燕怀峥错开视线,心头忽觉一股莫名的酸楚。
她第一次踏入这王府时,两人乍一见面,谈的是庇护和利用,计较与得失。
她的话他犹记得清楚,她说:“云眠所求,不过一个栖身之所,若他日云家大厦将倾,也能护得父兄周全。”相应的,她许诺他燕怀峥想做之事,她云家会全力支持。
这之后,二人之间又发生了许多事。
她也真正做到了如她许诺的那般,无条件信他丶助他。
游船之上,明知他身负有伤,她可以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紧紧牵着他的手,为着他同那玄衣卫的郑将军纠缠;
紫宸殿上,他的父皇深夜召他回宫,於大殿之上用一种几乎欺辱的方式为他们定下婚约,她也毫不犹豫抢在云相发作前,装作满心欢喜地应下这“恩宠”;
就连方才,他在舅父面前有意漠视她,她也可以立刻做出反应,乖顺柔婉地接下这轻视……
经过这许多事,燕怀峥甚至想不通,她怎么有那么大的能量,她怎么敢那么那么相信他?
他想不明白,心里却陡然生出另一种希冀,为她对他的不寻常找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那日,霜枝传回的话说:云娘子亲对云相所言,倾慕殿下日久。
这句话就像个挥之不去的魔咒,盘亘在他心头。
越是这般想,他便越发注意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而他自己也如病入膏肓般,被她的每一丝情绪牵引着,盼她笑,怕她恼。
那日坊市相遇,她狠狠瞪了他和他身旁的霜柳一眼,理都没理他,径自回了云府。他懊恼,便唤来霜枝,这才知,她同那高家娘子在坊市发生了口角。那高家娘子说瞧见他逛青楼去了,她便气得街也不逛了,径直回了府。
得知这个消息时,他胸腔的那颗心有种莫名的悸动,似酸楚,似甜蜜。
於是他几乎想也没想,翻窗去寻她。
他不想她误会,他将跟在身旁的暗卫和暗桩都召集了来,让她一一见过,想用这种方式告知她他的清白。
为着便宜行事,为着掩人耳目,他整日扎在女人堆里。
世人如何谤他,他不在乎。可他不想她也同旁人那般想她。
有时燕怀峥甚至都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他知道自己行的是多么凶险之事,那颗心也早已麻木,他果断丶沈稳,他隐忍丶狡狯。可那颗心近来却似失了控般,会因为一个女子的一举一动,一时被拎上高耸天边的云端,一时又被抛入深不见底的冰潭。
他以为,至少,她对他也该是有同样的感觉的。
可那双清泠泠的眸子望着他时,竟变成一把利刃,毫不犹豫刺进他那颗心里。
她说:不聪明,又如何敢同殿下合作。
以往种种,只是“合作”。
见燕怀峥久久不语,云眠扯了扯他宽大的袍袖:“那日,殿下应允我会护我云家安危,而我允殿下会尽云家之力助殿下谋想谋之事,殿下可还记得?”
燕怀峥被扯动,视线瞥向她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终於回神,喉间莫名酸涩,终是敛去异样,轻声应:“自然记得。”
见他应了,云眠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那便好,”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道,“那么从今往后,在人前,我是殿下的王妃,也会恪尽职守做到王妃应做之事,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我们便只是合作关系。”
燕怀峥苦笑,原来她是在这里等他。
未结发丶未洞房,便不算礼成。
他们同坐喜榻之上,是盟友,是朋友,却唯独不是夫妻。
“当然,平日里殿下要干什么,我也不会横加干涉,若有一日,殿下有了真正心悦之人,只予我一封和离书,我也不会过多纠缠。”云眠很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数着,“还有什么呢?殿下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听到“和离”二字,燕怀峥强作t淡然的神色终於绷不住,露出几分怒意,“照云娘子的意思,若某日云娘子遇到了心悦之人,便会毫不犹豫地离了王府?”
“那是……”
“自然”二字还未说出口,云眠便瞧见了燕怀峥不虞的面色,要出口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遭,终是咽下,换了旁的更委婉的说法:“不能够的,我的话也是作数的,定会在殿下谋定之后才会功成身退。”
说着,还颇为大义凛然地拍了拍燕怀峥的肩,示意他安心一般。
云眠自以为聊得差不多了,拍了拍手,想就同塌而眠还是分床而居进行进一步的商榷。燕怀峥却忽地开口:“还有一事……”
“什么?”云眠狐疑,她思来想去,并不觉落下了什么。
燕怀峥扯了扯唇:“云娘子是想就这般如旁人唤我殿下?”
云眠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些到底,到底是成了亲的人了,太过生分容易漏了马脚,便道:“那以后人前,我唤殿下什么?燕怀峥?”
燕怀峥摇头:“若是想三天两头被父皇责罚,你大可一试。”
想起皇帝老头那阴仄仄的笑,云眠猛地打了个哆嗦,摇摇头:“不行不行,那,怀峥?不行,怪怪的……”
燕怀峥瞥她一眼,状似无意提醒:“也不必那般费神,寻常夫妻如何,我们便如何。”
云眠深以为然。
她所能想到的寻常夫妻,只有阿耶和阿娘。
两人携手几十年风雨,从西北灵州到繁华京都,他们之间相互扶持的亲情或许早已超越了世俗所谓的爱情。
阿娘在孩儿们面前,许是为着面子或者什么旁的,大部分时候都端着架子直呼阿耶的名讳“云中鹤”,或是如旁人一般称一声“相爷”,言语之间也少有情浓之态,这给了云眠一种错觉,以为阿耶与阿娘不过是父母之命的平淡夫妻。
直到某日,她找阿娘有急事,莽莽撞撞奔向他们的屋子。意外撞见阿娘正软趴趴偎在阿耶怀中,用一种他们几乎从未听到过的柔言软语唤阿耶“夫君”,而她那吼一声地都要抖三抖的阿耶则满脸憨笑着,揽着阿娘的腰枝。
她忽地闯进去,将依偎在一处的人惊了一大跳。两人登时如被大力猛地扯动般双双弹开,一张老脸顿时通红。
那时云眠才知,原来阿耶阿娘的感情是极好的。
思及阿耶阿娘当时的反应,云眠笑得乐不可支。
燕怀峥不知她笑什么,只是见那张明媚鲜妍的脸上笑容如繁华盛放,也忍不住跟着她弯起了唇:“笑什么?”
云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摆手:“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敛了敛神色,试探地提议:“不若,我便如寻常人家那般唤你……”
想着简单,可真要想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她又为难起来。
“什么?”燕怀峥眸底闪过一抹亮色。
云眠本就不是什么忸怩之人,被燕怀峥那么盯着,终是闭了闭眼,轻声开口:“夫君。”
那亮色绽成满天星火,照亮了燕怀峥的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