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
四岁那年, 成了小燕怀峥从未有过的快乐的一年。
这次短暂的相处虽然生涩,却也成了母子之间破冰的重要契机。从此往后,暮凝霜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回避燕怀峥。她待他虽不似寻常母亲那般亲近, 可很偶尔的时候, 也会同他说上几句话,会问问他近日过得如何。
小小的燕怀峥以为, 只要他多努力一点, 赖着阿娘久一点, 这样的幸福便会越积越多。
他日日掰着手指头数, 等着再次生日的时候,能吃到阿娘亲手为他煮的长寿面。
却没料到,比幸福先行一步的,往往是意外。
那日, 他夜里睡不着,又偷偷溜去合欢殿寻阿娘, 却在院子里听到屋里传来了父皇的声音。
“在你心里, 你的阿耶, 你的阿兄, 甚至你暮氏随便一个马奴都要比朕重要得多!”
燕怀峥从未听到过暮凝霜那般崩溃的嘶喊:“可是你杀了他们!是你害了他们!因为你, 我暮氏阖族覆灭, 只馀一个阿兄,你竟还是不肯放过他!”
被戳穿后的燕钊只能用的恼怒来掩盖自己的心虚:“是谁又在你耳边说了什么?!这些该死的宫婢,怕是也不想活了!”
“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当你是暮氏的郎婿,顷尽所能助你从灵州一路杀到西京, 可你做了什么?方坐上那龙椅, 你便杀了他们!可笑他们在死前,都还那般信你, 你让他们放下武器,他们便放了!”暮凝霜一叠几声瘆人的冷笑,那声音在静谧的夜里直听得人毛骨悚然,“不,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啊!燕钊,我真后悔爱上你!我恨你,却更恨我自己,不能亲手杀了你……”
燕钊也被她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骇住,心下不由地便是一慌。
今日,玄衣卫抓到了暮凝霜的阿兄暮玱——这世间最后一个暮氏掌权人。他几乎想也没想,亲口下令处决了他。
相对於忠诚二字,燕钊更相信,更靠得住的是死人的嘴。
他明明将一切瞒得密不透风,却还是让居於合欢殿的暮凝霜知道了。
燕钊望着她半是癫狂的模样,有一种就要失去什么的恐慌感,他慌了,不顾她挣扎将她箍进自己怀里,近乎讨好地安抚:“凝霜,别这样,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再不惹你这般难过了好不好?”他本能地想用什么东西留住她,“你还有我,对了,还有我们的峥儿,对不对?峥儿很喜欢阿娘,峥儿不能没有阿娘……”
方才那阵激烈的情绪似乎耗尽了暮凝霜所有的力气,她安静地任由燕钊抱在怀里,像是只了无生气的木偶,许久许久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如刀子般扎向燕钊的心口,也落入躲在门外的燕怀峥的耳朵里。
“那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你强要了我,才有了他。你们,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小小的燕怀峥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死死用手捂住嘴巴,才勉强让自己不哭出声。
“凝霜,你……”燕钊满脸的惊慌无措,她看他的眼神毫无留恋,那比刻骨的恨更让他难受。他将她箍得死紧,几乎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暮凝霜却笑了,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燕钊,我要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活在悔恨中,不得安宁。”
她那笑容诡异,让燕钊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猛然将她松开,带着几分警惕地瞧着面前人。
暮凝霜没再理他,她唤婢女进来,若无其事地梳洗,换衣,然后安静地躺回了床榻里,整个过程,她都视燕钊为无物。
燕钊就那么守着她,看着她,直到灯油燃尽了,夜沈了,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以为,她不过是一时接受不了暮玱的死,待些时日,总会好的。因着她那句怨毒的话,他也没敢在留在合欢殿,悄悄回了自己的寝宫。
燕钊想着,先让她静一静也好,毕竟来日方长。
不管她多怨多恨,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都有足够的耐心将她安抚好。
只是没想到,这一面,竟成了永别。
燕怀峥听得阿娘的那句话,伤心地躲回寝宫哭了一夜,他不明白,前几日还好好的阿娘怎么突然就不喜欢自己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次日,便传来了更加让他难以接t受的消息:他的阿娘死了,就在昨天夜里。
四岁多的孩子对死亡的概念还不甚明白,只能跌跌撞撞跑到阿娘的合欢宫,一进门,瞧见的便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毫无形象可言的父皇。
他这才明白,他们说的是真的。他的阿娘真的死了。
她们说,她死了,连尸身都没留下。
她竟厌恶他们至此,宁愿死,也想再同他们多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
阿娘没留下只言片语给他,更没留下什么东西,唯一与她相关的东西,便是她送他四岁的生辰礼,那个木雕的小娃娃。
燕怀峥忽然变了,才几岁的孩子变得暴躁易怒,变得敏感脆弱。
他开始害怕黑夜,每每夜里,总要将那木雕娃娃抱在怀中才能安定几分。
再大些,他隐约明白了那夜听到的话的含义。
他的父皇杀了阿娘的族人,这才将阿娘一步步推向死亡,而他那个从未谋面的舅父暮玱的死,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某天夜里,他的寝宫里偷偷来了一个人,那人生了双同阿娘相似的眉眼。
那人对他说:“小怀峥,我是舅父呀!”
暮玱原来没死,可他的阿娘却死了。
提起阿娘,暮玱一脸的不赞同:“本以为,我的死能让她狠下心杀了那狗皇帝,可她竟然选择自戕!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他的言辞里,没有半分对阿娘死的伤心和难过。
暮玱想要带燕怀峥走,他告诉他,他的父皇是坏人,害了他的阿娘,害了他的外祖,他该为他们报仇。暮玱还说,这满朝文武,没几只好鸟,那高丶杨丶云三家尤其可恶,他该将他们除之后快。
燕怀峥也觉得他的父皇不太像好人,可他也不相信这个暮玱,他拒绝跟他走。
暮玱怒极,一巴掌将他拍晕了,失去意识前,燕怀峥听得暮玱说:“这般特殊的体质,竟是个不听话的,可惜了。”
后来,暮玱从这宫廷中带走了另一个孩子。
这件事,还是燕怀峥长大后慢慢才查到的。
圣人於某日酒后临幸了一名宫婢,而就是这一次,那宫婢在十月后生下一个男婴。宫婢原以为自己会母凭子贵,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没成想,圣人连带着对这孩子都是不闻不问,任由他们母子在荒僻的宫室自生自灭。
直到暮玱出现,将这孩子带离了宫廷。
暮凝霜的咒怨应验了。她死后的这二十多年里,燕钊的确日日活在痛失所爱的悔恨和对往夕的惊惧中,只是她未料到的是,她唯一的儿子比他的父亲燕钊更加痛苦。
黑暗中的燕怀峥不停朝前奔跑,混沌中的意识还是自己幼年的时候,孤独又害怕。
那黑夜那么长丶那么暗,他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人陪着他,没有人拉他一把。
“阿娘,求求你,别丢下我……”燕怀峥无比卑微地哀求,“求求你,别讨厌阿峥……”
云眠从没在燕怀峥的口中听到过这般卑微的口吻,全不似平日里那般嚣张狂妄。他呼吸紊乱,似被梦魇缠绕不得挣脱。
她听见了他的呓语,知道他是梦到了他的阿娘,那个曾经住在合欢殿里的女子。
她从小被双亲如珠似宝地养大,便想当然地认为,大抵这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
而燕怀峥,那个高高在上的显王殿下,在睡梦里竟然要这般祈求阿娘的爱怜。
一种热意忽地涌上眼眶,云眠觉得心口的位置酸胀得厉害,於是本能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触手一片湿凉。
她在他身旁坐下,脑袋凑近了他耳畔,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阿峥很好很好,是这世上最乖的孩子。”
梦里的燕怀峥似听到了,呼吸稍稍平缓了些,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她像哄孩子那样轻轻拍着他,直到燕怀峥安静下来,才打着哈欠起身,想要回到矮榻上再睡一会儿。
刚起身,衣袖却被什么东西绊住,扯不动。
云眠狐疑回头,正对上燕怀峥一双幽深的瞳,他竟不知何时醒了。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扯着她的衣袖不松手:“你方才唤我什么?”
原来他都听到了。
她本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可今夜的燕怀峥太过脆弱可怜,让她的心没由来地便软了,於是很好脾气地应了一声:“阿峥,我刚才唤你阿峥。”
燕怀峥久久凝望她不语。
已经二十年了,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只有他的阿娘会唤他“小阿峥”。
燕怀峥往里挪了挪,空出了位置,带着点祈求地看她:“陪陪我,行吗?”
黑暗剥去了这个纨絝王爷身上嚣张的保护色,在这沈沈的夜里,他似一只受惊的虚弱幼兽,用一种几乎卑微的祈求看她。
云眠不忍心拒绝,半晌,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