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
燕怀峥就那么望着他笑, 那双幽深的眸里闪动着的细碎光亮晃了她的眼,让云眠整个心忍不住颤了下。若不是他握在她腕子上的掌心灼热,她几乎发现不了他的身体有什么异常。
云眠轻轻挣脱他的手, 她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低垂下眉眼,将就要滑落的绒毯往上拉了拉:“原是要走的, 不过在下一站驿舍时偶然看到了郑将军……”在西京时, 郑元武对燕怀峥做的事她犹记得, “我怕他再对你……”
燕怀峥的笑意自眼中漾开, 连眼角眉梢都带上暖色:“担心我?”
云眠没否认,却还是要嘴硬:“毕竟,之前殿下助我良多,而且咱们有言在先, 在殿下事成之前,我该一直在。”
不论她如何说, 燕怀峥都是欢喜的, 她肯漏夜赶回, 至少说明, 在她心里, 自己还是占据了那么一小块位置的。
只需要那么一小块, 他便觉得,上天待他真的很不错。
雪粒子早已在她头发上和斗篷上化开,沾了她满身潮湿。燕怀峥拉她在榻边坐下,手一抖, 便将身上搭着的绒毯罩到她身上:“再担心, 也不该这般的天气往回赶,多危险?”
嘴上说着责备的话, 可那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那床绒毯一大半都罩到了她身上,她怕他着凉,又将毯子的另一边往他身上扯了扯。这般,两人一躺一坐,盖在同一张毯下,视线忽地撞在一处,短暂的沈默后,蓦地笑了起来。
毯子带着的温暖熨帖,让云眠因着漏夜奔驰而冻得僵麻的腿很快恢覆过来。
她侧头看他,他虽笑着,面上的倦色却如何都遮掩不住:“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地吗?怎么不过一日的功夫,突然就病了?”
燕怀峥刚才迷迷糊糊昏睡着,隐隐听到她的声音,以为是梦,勉力睁开眼,发现她竟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空了一日的心忽地被填满,倦意便朝他席卷而来。
他听着她的声音,似自遥远的山巅飘来的梵音般悦耳:“是我有意的,你不必忧心。自打离了京都,整治太原府丶清查杨延罪证丶呈递郢州情报……现下,杨霆又落在我手里,这一桩桩一件件,圣人怕早对我起了疑心。”
他当初被燕钊派往太原,为的可是稳住沈恕,如今事情的发展与圣人的预测大相径庭,远远超过了他的掌控,这才急急派了玄衣卫前来。
“你是早料到玄衣卫会来,所以才装病的?”云眠自绒毯中伸出手,顿了顿,终於还是覆在了他的额上,触手一片滚烫,“可你……”这温度,可不是寻常能装出来的。
“也不完全是装的吧……”燕怀峥已强撑着精神好一阵了,现下眼皮如坠千钧,“鲜少有人知道,我的身子是有些不济的,每到冬日便会疲软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云眠想起路上阿耶的话,嘴唇动了几动,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你阿娘吗?”
燕怀峥连点头的力气都不太有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似耳畔的低喃,轻轻落来她耳里:“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郢州异族之人吗?我的祖母便是来自那里,暮玱说,那里的人常年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天生便带着毒,所以我的阿娘丶我皆是如此……”
他艰难地掀动了下眼皮,便看见她满脸忧色,他艰难扯了个笑:“不过不用担心,传到我这里,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这段日子,我故意没有用药压着症状,倒是正好以此为借口应对玄衣卫。”
听得这话,云眠心中忽生出一抹悲凉。既然能拿这病症做借口来挡玄衣卫,那么燕钊对於此事,自然是不知的。身为一个父亲,对亲生儿子竟只有猜忌,没有半分怜爱之心。
她回过神,良久没听见后话,一转头,便瞧见燕怀峥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
他的呼吸极轻极缓,几乎就要觉察不到,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碰,便会飘飘荡荡飞远。
云眠凝视那张脸良久,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她颤颤伸出手,悄悄放在燕怀峥鼻息下。
“没死。”霜枝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云眠一个激灵。
云眠有些尴尬,讪讪地收回手:“他这样……没问题么?”
霜枝t显然已经见惯了这场面,颇有几分不以为然:“老毛病了,瞧着吓人,其实於性命无碍的。”
听她这般说,云眠才长长松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燕怀峥果然一直保持着这种半昏迷的状态,醒来的时候极少,便是醒了,精神也总是恹恹的。即使如此,他也总勉力维持一张笑脸给她,怕她担忧。
屋子里烘得太暖,外面滴水成冰的天气,屋子里摆着的花枝却开了花。
云眠从隔间浴室洗完澡出来,瞧见那枝生机盎然的花,眸光再一转,落在榻上那个了无生气的男人身上。
若是天寒地冻的,这么躺几日也罢了,可屋内温度这般高……
云眠想起以往燕怀峥的样子,他是极爱干净的,哪怕黑衣夜行,也要穿一双精致的云纹靴。平日里,哪怕衣摆上沾了半点灰尘,他也要嫌弃上半天的。
她想,若是燕怀峥此时醒来,定会嫌弃地看一眼自己身上两三日没换洗的衣服,撇撇嘴,用那种散漫又嫌弃的语气抱怨:“臭死了。”想到这里,便忍不住低笑出了声。
笑够了,云眠肃了神色,唤了霜枝来,难为情地嗫嚅半天,才问出口:“平日里都是谁伺候殿下起居的?”
霜枝挠挠头,有些不解地看她:“起居还要人伺候吗?”
燕怀峥好歹是个王爷,总不能连个贴身伺候的侍婢都没有,云眠只能说得更直白些:“平日里谁伺候殿下沐浴?比如……”她指了指榻上昏迷不醒的某人,“这种情况下?”
霜枝摇头:“殿下轻易不许侍婢近身的。”说这话时,霜枝目光炯炯地盯着云眠。
云眠自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轻咳了一声,退而求其次:“那侍从呢?侍从总有吧?你唤个侍从过来。”
霜枝想了想,还是摇头:“那些人粗手笨脚的,怎能伺候殿下?殿下挑剔得很,醒来若是知道了,要生好大的气的……”
云眠想,不若去喊云翊过来帮忙,可忽地又想起燕怀峥那满身的伤痕,摇了摇头,还是作罢了。她犯了难,思来想去半天,一擡头,将目光锁定在霜枝身上。
线条粗拉拉的霜枝难得机敏了一回,戒备地朝后退了半步:“王妃,霜枝还没活够……惜命得很……”言罢,一溜烟遁了。出了门,还不忘热心地嘱咐守在门外的婢女擡热水进去。
云眠望着那蒸腾着热气的浴桶,心里挣扎了许久,终於鼓足勇气,系上襻膊,抖着手去解他的襟带。
他身上那套里衣轻薄,可云眠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脱下来,只留了条亵裤在他身上。
她将棉巾投进热水里,拧干了水,又慢吞吞挪回榻前。她虽同燕怀峥同床过一些日子,可到底穿着衣服,她还是头一遭见男子光着膀子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被热水氤氲的缘故,云眠几乎不敢擡眼去瞧,饶是这样,耳朵也似熟透了般,直烧到了耳朵根。
只是,那温度待看清男人身上纵横交织的新旧不一的伤痕时,便骤然冷却了,再生不出半分旖旎心思。
眼前忍不住浮现出他低着头,孤零零地跪在殿上的样子。当那一鞭鞭朝他挥下时,他在想什么呢?
云眠抿紧了唇,手下越发轻柔,一点点细细擦拭过那斑驳的伤痕。
待做完一切,一出门,便遇上了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的郑元武,一股无名火便猛地自心头直窜而起:“郑将军在此作甚?”
她眸光凌厉,已不似当初在京都时带着几分羞怯的小女娘,有了几分上位者逼人的气魄,这变化让郑元武忍不住楞了楞。他忙抱拳弯身,回道:“方才有罗楔国使团前来拜访,说使团中丢了位公主,遍寻不得,来问问咱们是否可帮着找一找?”
云眠睇了他一眼:“要寻人便寻,将军来此处作甚?”
郑元武朝门内的方向望了望,还未待说什么,便听云眠接着道,“难不成将军是指望昏迷不醒的王爷替你们拿主意?还是怀疑我这王妃的卧房内藏着罗楔公主?”
那罗楔使者说的是寻公主,可那神情倒不像是对公主安危的担忧,倒更像是追杀来的,郑元武身在玄衣卫许多年,哪里会察觉不到这些异样,於是本能的反应便是来显王处查探一番。
被云眠劈头盖脸一阵数落,郑元武脸色很是难看,却也只能连连请罪:“末将不敢,是末将考虑不周了。”
支走了郑元武,云眠特意将霜枝留下照看燕怀峥,自己则往云翊的住处去。
云翊就住在隔壁院子,从这里走过去不过几步路。
云眠绕着甬路行到一半时,忽听得甬路旁的枯草中一阵窸窣声。她心一紧,身旁又没跟着霜枝,忙戒备地朝后退了退,后背抵在甬路的墙壁上:“谁?”
只见那枯草中钻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上云眠。
那张脸瞧着年纪不大,不过长庚一般的年纪,脸上被抹得脏兮兮的,同样也在戒备地瞧着云眠。
云眠想起方才郑元武所说的罗楔公主,心念一动,指了指外面,压低了声音问:“外面……是在找你吗?”
那脑袋迟疑地点了点,旋即双手合十,做出祈求的动作,用不太流利的汉话对云眠道:“求求你,别把我交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