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沈恕走入殿中, 无视分列两侧的朝臣打量的目光,端端正正跪拜在地,将奏疏恭敬呈上, 朗声道:“微臣太原府沈恕, 幸不辱命,将镇国将军之子杨延所犯之事俱已查实, 特来覆命。”
内侍将他手中奏疏接过, 恭敬呈至高高的金阶之上。
燕钊随手接过, 转瞬便将那厚厚的奏疏掷到桌上, 掀开眼皮睨了沈恕一眼:“既已查实,论罪处置了便是,”他很是随意地挥挥手,示意沈恕起身, “不过,沈卿这次回来得正是时候, 罗楔国使团已至西境, 沈卿倒也不必急着回太原, 多待些时日, 也跟着瞧瞧这罗楔国的公主生得是何等样人。”
那封耗费了沈恕无数个夜晚的奏疏, 就那么被燕钊随意丢在一旁, 而对於杨延之事,也只轻飘飘一句话带过,显然没有要深论这件事的意思。
底下的朝臣观君父神色,立刻会意, 顺着燕钊的话头恭维起来。
“圣人乃千古难遇之明君, 这才引得四方来朝,万民敬仰, 实在是我大庸之福啊!”
“圣人忠厚仁恕,内政修明,扶万民於安康,德超尧舜,领后世之楷模!”
”今我大庸子民丰衣足食,国泰民安,均乃圣人之福荫!”
有人起了头,大殿之上众人纷纷挤破了脑袋,你一言我一语地恭迎谄媚,很快将方才有些紧张的氛围压了下去。
沈恕依旧直挺挺跪在原处,冷眼瞧着面前忙得热火朝天的同僚们,抿唇不语。
燕钊自上朝以来冷肃的神色稍稍缓和几分,他以手支颐,斜靠在金座之上,睇视着仍旧跪於下方的沈恕,淡淡道:“沈卿,你怎不言?莫不是,对方才众卿之言另有高见?”
若换做旁人,此刻被圣人绵里藏针的话一刺,便会从善如流地低头哈腰,可沈恕不是旁人。
他以额触地,并不接下圣人抛过来的话头,掷地有声道:“臣有本要奏!”
短短一句话,如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让方才的喧嚣一刹冷却下来。
沈恕不卑不亢,朗声道:“杨延亲口供述,受其父杨霆指使,隐瞒西境郢州向我大庸求援之事,且买凶屡屡刺杀郢州派往大庸求援的信使。杨霆父子二人欺上瞒下,行此番悖逆之事,置郢州军民安危於不顾,其目的是为隐瞒三十年前,杨霆构陷镇西王谋逆,冤t死数十万西州军之血案!”
言罢,沈恕以额触地,躬身拜倒:“臣所言之事,皆有凭证,俱呈至奏疏之上,望圣人明察,还镇西王和西州军以清白!”
燕钊猛然坐直身子,怒目圆瞪:“沈恕!”
高厝也自一旁跳出来,指着沈恕道:“尔焉敢在这金殿之上行此狂悖之言!?三十年前如何,郢州如何?沈明府可亲眼所见?既非亲眼所见,焉知不是坊间之谣传?此番荒诞之事,沈明府竟也信?”
沈恕毫不退让,字字铿锵道:“郢州求援之血书,下官已呈至圣人!至於三十年前之事,若杨霆心中无愧,又何必私调军队,半路截杀我等?”
高厝拢了拢手:“郢州之地,山高路远,那血书是否作伪,又有何人可证?”
“那火漆之上西州军印记便是铁证!”
“沈明府慎言!”高厝不慌不忙反驳,“大庸朝哪里来的西州军?至於那印记是真是假,又有何人知晓呢?且你方才所说杨霆私调军队丶半路截杀?我怎么听闻,杨将军乃是担忧显王殿下安危,前去接应的呢?”
好一张利嘴,轻飘飘几句话,便将黑白颠倒。
沈恕攥紧了拳头,手臂之上青筋暴起。
“是啊!沈明府,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众朝臣见圣人不语,暗自揣度着,也站向了高厝的一方。
而圣人,脸上惊怒之色散去,如局外人般,悠悠然地瞧着殿中几人相争。
沈恕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悲戚之感。
他方知,燕怀峥当初那句“此间艰险”是何意。艰险的从来不是刀锋箭羽,而是人心。
圣人看沈恕被众大臣围在当中,孤掌难鸣,唇角一抹讽笑,他幽幽开口:“沈恕,看来,紫宸殿外的廷仗,还是没能让你长长记性。”
眼瞧着路已至绝处,却忽闻外面有人通传:“显王殿下至!河东道宣抚使至!”
燕怀峥早得圣人特令,可自由出入宫廷诸殿。
燕钊心里蓦地一紧,可他心中再如何不愿见这个儿子,此刻也是来不及了。
显王坐在轮椅之上,被云眠推着走入大殿,而他们身后,跟着河东道宣抚使魏良。
见到魏良,燕钊眉心忍不住狠跳了几下。
魏良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股肱之臣,奈何这人性情刚直,比沈恕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位之初,燕钊受过魏良不少的助力,可等他坐稳了朝堂,那魏良却依旧那副德行,甚至屡屡於朝堂之上顶撞他,燕钊才将他远远打发到了河东一带。
“魏卿,许久不见,今日怎的来了?”
魏良抱拳揖礼,直截了当道:“臣要参镇国将军杨霆。”
燕钊眉峰一挑:“魏良,你跟随朕数年,难道今日,也是为镇西王鸣冤来的?”他自是不希望,如魏良这般的刚直之人,也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魏良同燕怀峥对视一眼,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圣人何出此言?”
他这反应倒让燕钊意外了,他顿了片刻,才问:“那你要参杨霆什么?”
“杨霆私调军队,官道截杀当朝王爷,实在罪大恶极!若非臣及时发现端倪,恐殿下已遭不测!臣以及臣麾下兵士皆亲眼所见,皆可为证!”
他只字未提暮氏,未提西州军,甚至未提郢州之事,只道杨霆之罪过。
“臣妾亦可为证!”静立一旁的云眠忽地开口。
乌压压的男人中站了个容貌娇俏的小女子,众人视线便纷纷看了过去。这一看,便轻易被她颈间那道显眼的伤疤所吸引。
云眠特意穿了无领的襦裙,将修长的玉颈露在外面。如今,那雪白玉颈之上,伤口刚刚结痂,刀口之深,令人骇然。
圣人自也注意到了,目光如毒蛇般朝着云眠射去。
只一个眼神,云眠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强自稳住心神,眉眼一垂,便啪嗒啪嗒掉起泪来:“父皇有所不知,那杨霆截杀我等不成,竟暗中掳走臣妾,以臣妾性命为要挟,逼殿下就范……幸得魏将军相救,我们才侥幸逃过一劫……”
她哭得梨花带雨,惹人生怜,“可是父皇啊!殿下久在京都,被您捧在手心长大,哪里受过那般的委屈……可恨那杨霆还对殿下下了毒!如今……如今……”说着,竟已是泣不成声。
燕怀峥坐在轮椅上,神色苍白,他费力地擡眼望了眼高坐於金阶之上的男人,双唇翕动,还未说出什么,脑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燕怀峥对燕钊而言,是个极特殊的存在,他打他辱他,却不许旁人动他的这个儿子。也因着如此,他将燕怀峥的身份瞒得密不透风,连跟他时间最长的云丶高丶杨三人都不知内情。
燕钊猛地自座位上站起,疾走了几步,眼中担忧不似作伪。
可他终究只是迈下两级金阶便停住,眸光扫向云眠:“杨霆为何要对你们出手?”
云眠佯作哭泣不止,心里盘算着燕怀峥提前交代的话,似是回忆了许久,才嗫嚅道:“杨霆那日挟持臣妾,对殿下说,怪只怪他的身份……”
“放肆!”燕钊忽地冷声暴喝,愤怒至极,且恰恰好打断了云眠接下来的话。
众朝臣面面相觑,燕怀峥的身份?不就是当朝三皇子么?圣人最宠爱的儿子啊!
於是,很自然地,众朝臣便将此事联想到党派相争,加之杨家女乃是东宫太子妃,便越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燕钊脸色青白交加,眼中闪过狠厉之色,许久后,忽沈声道:“传令下去,将杨霆押入夜狱,其子杨延,罪无可恕,处凌迟之刑!”
散朝之后,燕钊犹不放心,将燕怀峥留下,特特召了心腹侍医前来。
侍医围着神色萎靡的燕怀峥讨论了许久后,战战兢兢地跪倒在燕钊面前:“显王殿下的的确确是中毒之证,且毒性已入肺腑……”
燕钊听得回禀下意识地先松了口气,旋即面色骤然一变,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侍医:“可能解?”
“这……”侍医被帝王这般骇人的眼神吓住了,腿抖得如筛糠一般,“老臣无能……”
燕钊一脚踢向侍医:“废物!”
侍医呼啦啦跪了一片:“臣等惶恐,求圣人饶命!”
燕钊盯着榻上形容枯槁的这个儿子,心内五味杂陈,良久,才轻声喃喃:“要死了吗?都要……离朕而去了吗……”
侍医没听清帝王的话,哆嗦着膝行上前。
燕钊冷沈的声音像是地狱间的恶鬼般爬入侍医耳中:“他还能活多久?”
显王殿下病症奇怪,饶是侍医行医多年也未曾见过这般怪像。他气息孱弱,如一根随时都会绷断的弦,思量良久,侍医大着胆子哆哆嗦嗦地伸出两根手指:“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