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包
那张纸已有些泛黄, 陈旧的折痕上依稀可见官府的红色印章。沈恕给她的,竟是一张房契。
“这是……”云眠将那房契接在手中,有些不解沈恕的用意。
沈恕的脸上泛起几分不自然的红晕, 说话难得有些吞吞吐吐:“这是我……是沈宅的房契, 虽远在城郊,宅子也不算大, 但……”
他想, 他想让她明白他的心, 便该以赤忱相待。
云眠越听越糊涂:“可是, 沈明府给我宅契做什么?”
沈恕抿了抿唇,后退半步,朝云眠郑重拱手一礼:“沈恕官居六品,禄米九十石, 职田四顷;家中只有六旬双亲,无妻无妾……”他一字一句, 神情如朝堂奏对般端肃。
云眠眼睛缓缓睁大, 思及方才沈恕问她的问题, 恍然明白过来:沈恕竟是在同她交代家底。
她再看眼前人, 还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还是那身清正朴素的装扮, 确是沈恕无疑。
“沈明府,你现在可还清醒?”云眠很委婉地提醒他。
沈恕顿了顿,认真望她,眼神清明:“自然。”
云眠深吸口气:“那我是谁?”
沈恕眸色黯了黯, 却依旧直视着她:“你是云相爷之女, 云眠。”
“你该敬称我太子妃。”沈恕那般的人,怎可以对当朝太子妃存有那样的感情?
沈恕是谁?他是在圣贤书中泡大, 连梦呓时都只有律令法条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怎能对当朝太子妃生出那样的绮念?
沈恕却摇头:“你同殿下既非真正的夫妻,在我心里,便只是云家女。”
云眠蓦地睁大了眼睛,这样的话,竟出自那个刚直中正的沈恕之口,眼前之人,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沈恕吗?
今日站在这里,已经耗费了沈恕莫大的勇气,他怕她出口便是拒绝的话,径自接着道:“官道那日,我同暮玱说的话并非权宜之计,那日沈某之言,皆自肺腑。”
他看到她被暮玱劫持,立时便慌了神,便是廷前受刑丶被杨霆围杀,他都不曾那般方寸大乱过。他想也没想地冲过去,如他回答暮玱的话那般,不是为着显王妃,而是为着云家女。
只是为了她。
“我此来,是想同云娘子说,你若同殿下解契,我可做你后盾,你只需由着自己心之所想,若可以……”
若可以,他希望,介时,她也能回头看看他。
沈恕到底是沈恕,这般露骨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又朝他郑重揖了一礼,几乎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头便向来时走去。
云眠将那纸房契捏在手里,怔怔地望着沈恕消失的方向,犹自喃喃:“心之所想……么?”
燕怀峥在宫里还未回来,宫里的赏赐便流水似的到了府中。
光从圣人赏赐的那些东西中就能看出,他是多么高兴扎祁桑和燕怀峥的事。赏赐的各色金银珠宝丶绫罗绸缎皆是按着太子正妃的规制。
连府里的下人都在背地里悄悄议论,婚事还未定,圣人就这般恩宠,将来这太子府,怕是要变天。
苏蕤不知内情,刚从燕怀峥重病不治的噩耗里缓过神来,便听闻府里就要多出一位新主子,登时气得跳脚,跟背地里嚼舌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云眠心烦得很,索性出了正屋,躲去了最里面的院子。
那里是她初来王府时见到燕怀峥的地方,彼时满庭花树,他就躺在簇簇花束间,执一壶清酒,同她定下了那个有些荒唐的约定。
一晃,已近一年。
云眠擡首低眸间,似乎到处都是燕怀峥的影子:他手持书卷於石桌前闲坐的样子,他仰在藤椅上对月沈思的样子,他望着那满庭花树,想他阿娘时的样子……
不知何时起,燕怀峥这个人,已经悄悄渗透进她的心底,不需刻意想起,便满眼皆是他。
时值隆冬,海棠花树绿意不再,只剩光秃秃的树干。
云眠擡步走到燕怀峥惯常坐着的位置,学着他的样子为自己煮了一壶清酒。
她不常饮酒,却并不讨厌这味道。她盯着杯中明晃晃的液体,忽地扯唇笑了:“你可真没用啊!”
云眠进了那院子,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那院子除了主子,寻常人不能进,苏蕤闻讯寻来时,瞧不见自家娘子,只闻到院子里传来的阵阵酒香。
不知过了多久,云眠才从里面慢慢悠悠走出来。
苏蕤忙去迎,娘子神色如常,只是脚步有些虚浮,她半搭着苏蕤的手,有些踉跄地回了主屋。
廊檐下已亮起了灯笼,他却还没回来。
他或许在同圣人谈论与扎祁桑联姻之事,又或许,他正在跟扎祁桑商讨出兵之事。
无论哪种情况,她都帮不上什么忙,她就只能这么坐在这高墙之中,燃一盏灯,等他回来。
或许等一个时辰丶一天;
或许要等一年丶许多年……
苏蕤见她望着灯烛发呆,小声提醒:“娘子,天色已然不早,咱们不等了吧?”
云眠晕晕乎乎地听着,良久,郑重点头:“嗯,不等了。”
她向来最不耐烦的,便是等人了。
苏蕤正要吩咐人去打水伺候云眠洗漱,一转头,竟见自家娘子走到衣橱前,拎出一只小包袱。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云眠转头冲她笑了笑:“傻苏蕤,当然是回家啊!”
这府里东西,她一样都没碰,只带了几件自己的随身之物,目光扫过一只紫檀木匣,顿了顿,才将它打开。
那里放着沈恕给她的那张房契,原是想寻个机会还给他的,现下只能先一并揣进了包袱里。
收拾好东西,将那包袱往肩上一甩,云眠便出了房门。
霜枝等在外面,见云眠这般模样出来,心里一惊,一闪身,人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天色已晚,云眠这般打扮往府外走,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仆从的注意,隐在暗处的暗卫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明白他们这位太子妃这是要做什么。
“太子妃可要出府?奴这去给您套车……”
“太子妃,宫t里又有赏赐下来,内官就在前厅等着呢!”
“太子妃,您看罗楔公主的住处安排在哪处院子比较好?”
“太子妃……”
云眠不过出了两进院子,便听了满耳朵的聒噪。她猛地顿住步子,沈了脸色:“我哪也不去,你们别来烦我。”
她一转身,往僻静处走。她可不想一出门,撞上相携归来的燕怀峥和扎祁桑。
王府西北角围墙外有棵大槐树,长庚在那搭了梯子,喜欢爬在墙头摘槐花吃。
云眠走到那木梯前,擡头望了望高高的围墙,脑子里就只剩一个念头:回家。
她脚下有些虚浮,吃力地攀上木梯时,脚下都有些打晃。
暗卫隐在暗处瞧着,一个个胆战心惊,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了,又不想真的伸手去扶。若殿下知道了,他们的小命怕是难保。
云眠吭哧吭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到了围墙上。
围墙高高的,可借着酒意,她倒是没那么怕了。
她最后回头望了眼自己生活了几个月的王府,想着,她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沿着围墙一点点小心挪到大树的位置,细嫩的小手冲着树干比量了大半天,正想着该如何下手。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道冷沈沈的声音:“夫人这是要去哪?”
云眠脑子懵了一下,徐徐擡头,便见婆娑树影里端立了个人。
燕怀峥杀气腾腾,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想要将她立时生吞活剥了。
她咽了咽口水,莫名有些心虚:“我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燕怀峥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到她身旁,“正门不走,偏要翻墙?”
离得近了,燕怀峥才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眉毛便是一拧:“喝酒了?”
云眠点了点头,伸出拇指和食指,比量出一个极小的高度:“就一点点……”
燕怀峥难看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声音带着哄骗:“先回屋睡觉,想回家,明日我同你一道。”
云眠想了想,眨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那是我家,不是你家,这里才是你家……”顿了顿,又补了句,“不是我家。”
燕怀峥脸色登时便难看下来。
云眠被他吓了一跳,脚下虚晃了几下,跨在肩上的包袱甩飞了出去。
燕怀峥一只手稳稳当当托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勾住了那只就要掉落墙外的包袱。包袱的系带的一端挂在了树枝上,系带散开,掉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张纸被夜风轻轻吹着,飘飘荡荡,好巧不巧落在燕怀峥面前。
他伸手捏住那纸,正要将它重新塞进包裹,匆匆一瞥,竟瞧见了沈恕的名字。
“沈恕?”燕怀峥周身寒意暴涨,一双眼睛盯着那房契上的内容,眼底泛起了红,几乎咬牙切齿地问云眠,“这是沈恕给你的?”
云眠上头的酒意瞬间散尽,想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口。
燕怀峥一只手捏的咯咯作响:“你要走,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