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怀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看到状若疯魔的燕钊惊恐地瞪着双眼,双手胡乱挥舞着,嘴里喃喃着求饶的话, 然后不小心跌坐在地, 昏迷了过去。
场面登时便乱作一团,内官和大臣们七手八脚地围上来。侍医上前诊了脉, 言道无甚大碍, 只是气急攻心, 加之圣人素有顽疾, 这才昏了过去。
封禅大典就这么被中断,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圣人擡回行宫,众大臣也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封祀坛,如今只馀寥寥数人。
燕怀峥大跨步来到云眠身边, 他朝云中鹤恭敬地拱了拱手,又与一旁安静站立的沈恕对视一眼, 目光便迫不及待地落到她身上。
她好端端的, 没有受伤, 只是比之他走之前又单薄了几分, 她在这冰天雪地跪了许久, 浑身早已冻透了, 脸色都有些苍白。
燕怀峥解下身上大氅披在她肩上,将她紧紧裹住,蹲下身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她整个人自雪地中抱起。
在回京途中, 燕怀峥收到燕怀旻的密信时, 整个人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根本想不到,她不过一个二十不到的纤弱女子, 怎么敢,怎么会,为了他,为了西州军,做到如此地步?
他独行太久,第一次体会到被这般珍视的滋味。
他长臂收紧,喉头发涩,低下头,又怕满身灰尘将她弄脏了,只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绒绒的发顶:“我回来晚了。”
他回得迟了,才叫她那般担心,才叫她只身犯险,堵上身家性命为他鸣不平。
云眠闻着他怀间那熟悉的味道,心终於安定下来,她摇头:“不晚,刚刚好。”
有侍从匆匆来报:“殿下,那边还在等您……”他本不想打扰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可现下一团乱麻,须得太子出面善后才行。
燕怀峥抿唇,不愿放下怀中暖香。
云眠却朝他笑笑,催促他:“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燕怀峥蹲下身,用手将石阶上的积雪拂去,才将怀中人小心放下,让她坐在石阶上。他替她拢了拢身上大氅:“我很快回来。”
云眠乖巧地点头,直到燕怀峥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脸上的笑才淡去。
霜枝和众侍从匆忙赶了来,几人将云中鹤放进烘得暖融融的马车里。
方才在众人面前,沈恕面不改色,受伤的手臂默默收进宽大的衣袖里,血迹晕染在紫色官服上,并不如何显眼,就连近旁的云中鹤和云眠也未发现他的异常。甚至在燕怀峥来时,他还朝他微笑着点头示意。是以,太子府的侍从才最先将病体初愈的云中鹤带去安置。
直到人都走远了,沈恕忽地面色惨白,一声未吭,直挺挺地倒进了雪地里。
云眠惊了一跳,忙奔过去:“沈恕!”
她抓着他的手臂摇了摇,触手方觉一阵黏腻,摊开手掌,才发现自己沾了满手的血。
“沈恕!你……你醒醒啊……”云眠一时慌了神,抖着手扯开他衣袖的破口处,这才发现那道狰狞的刀口。伤口翻卷着,鲜血潺潺而出,浸湿了他的紫色袍袖。
“快唤侍医!”云眠一边招呼侍从,一t边伸出手,捂上他的伤口,想要给它止血,可那血却如何也止不住。
方才,沈恕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他甚至是为着她丶为着她的阿耶才冲过来的,她竟都没察觉,他受了这般重的伤。
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云眠忍不住鼻子发酸,她胡乱扯下裙摆,抖着手按在他伤口处,声音带着哭腔:“沈恕!你别死……我还不起的……”
年迈的侍医被霜枝拎在手上,健步如飞地朝这边来,侍医被这般粗鲁的女子吓得“哎呦”直叫唤,到了近前,看到沈恕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
沈恕着实伤得不轻,侍医只能先就地替他止了血,才躬身回云眠,要将人移到温暖的室内。
云眠素知沈恕为人,他是清正简朴惯了的,在朝为官,他并没有什么至交好友,也无故旧亲朋,想了想,云眠直接命人将沈恕擡进了圣人赐给自己的行宫。
宫室内,侍医替沈恕清洗创口丶上药丶包扎,忙活了大半日,云眠便在一旁守了大半日。
霜枝有些看不下去,劝云眠先收拾一下自己,她的身上被血水染污了,手上虽刚刚擦拭过,却仍有血痕。
云眠却拒绝了。愧疚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看不到沈恕睁开眼睛,她哪里都不想去。
沈恕多么刚直清正的一个人,可是,当她向他提议,借封禅之机为西州军翻案时,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
钦天监的大臣是提前安排好的,祭坛前的珍禽异兽是提前下了药的……这桩桩件件,无一不与沈恕所坚守的信仰相悖,可他就是答应了。
她如今是当朝太子妃,他却敢对她这般信任,毫不疑心她的动机。这份毫无保留的信赖和支持,让她整颗心都沈甸甸的。
沈恕被侍医灌下汤药后不久,终於幽幽睁开了眼。
他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云眠,她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正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
“云娘子……”沈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只以为是梦,颤颤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
若这是梦,那便让这梦做久一些吧!
云眠见他醒了,眸子倏然亮起:“沈尚书,你终於醒了……”云眠一阵后怕,“受了那般重的伤,你怎也一声不吭,你可知,你险些……”
见她因着自己红了眼睛,那眸底也因着自己变得灿若星辰,沈恕忍不住跟着弯了唇,他声音有些哑:“莫担心,不过皮外伤。”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云眠见状,上前来扶。沈恕一眼便瞧见了她掌间的红,眸子一沈,伸手握上她的腕:“你伤着了?”
云眠有些尴尬地顿在半晌,稍稍挣了挣,沈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逾礼,慌忙松开手,眼中担忧之色却并未散去。
云眠将一旁的隐囊塞在他身后,无奈地说:“我并未受伤,这是你的血……说起来,我该要谢谢你。”
若不是他,她和她的阿耶很难全身而退。
闻言,沈恕一顿,心底莫名有些失落,良久,才低声问:“谢我什么?”
“自然是谢你肯信我,谢你站在燕怀峥这边,谢你为西州军做的一切,更要谢你方才在大典之上奋不顾身挡在我和阿耶身前……”云眠顿了顿,接着道,“可除了说谢,我也的确不知该做什么来报答沈尚书了……”
沈恕搭下眉眼,他依稀记得方才自己昏迷之前,她焦急地唤他“沈恕”,那一刻,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此刻,沈恕方知,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她总是对他这般礼貌又疏远,此前,她唤他沈明府,如今,她唤他沈尚书。
她为了燕怀峥谢他,为了云中鹤谢他,甚至为了跟她无甚关系的西州军谢他,可那“多谢”二字,听在他耳中,却如剜心刺骨。
他终究,是没有机会了。
沈恕搭下眉眼,弯了弯唇:“这本就是为君之臣为民之官的本分,又哪里担得了王妃的谢?”沈恕蜷在一旁的手握紧,良久,才释然地笑了,“若真要谢,这份人情,我该同殿下讨才是。”
是夜,燕钊终於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便瞧见榻旁坐着的燕怀峥。
父子已然撕破了脸,再没有之前的假意温情。
“阿耶终於醒了,”燕怀峥声音平淡,端起一旁矮几上的药盏,“儿臣来服侍阿耶用药。”
燕钊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眼前一幕何其熟悉?他当年就是这般於无人深夜亲手送了他的阿耶上路。他往后缩了缩身子,声音止不住地发抖:“竖子!你要毒害亲父不成?”
燕怀峥淡淡瞥他一眼,一擡手,将半碗药灌入自己口中,这才又递给燕钊:“阿耶怎会这般想?”
燕钊盯着燕怀峥的脸色看了半晌,见他并无异状,这才伸手接过药盏,却并不立即饮下,只是定定地看着这个儿子。
良久,他叹了口气:“你长大了,像我……二十年隐忍不发,瞒天过海,不愧是我燕钊的儿子,”他这话听不出是称赞还是讽刺,“竟连我这做父亲的,都未曾察觉你的异样……哎!老啦!不服老不行……”
燕怀峥却只是看着他,抿唇不语。
“如今,你已是太子,我猜,朝中大半官员已投入你麾下了吧?接下来,你当如何?”燕钊自以为,身为皇家子,自己的这个儿子想要的,最终不过是权利而已,而所谓的西州军冤案丶所谓的收覆西境,也不过是他给自己拉拢权势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阿耶错了,”燕怀峥接过他手中药盏,又自一旁取了汤匙来,舀了一勺药汤递到他唇边,“儿臣没有暗结党羽,也未曾想要从阿耶手中争夺权利。”
燕钊却是不信:“没有?哼,那沈恕丶那魏良凭何那般听你的话?”
燕怀峥无奈摇头:“经过今日这遭,阿耶还是没有看明白,他们听得哪里是我的话?他们听得是自己的心,是民意,是您最不放在眼里的东西。”
燕钊微怔,但很快,又被脸上的讽笑掩去:“照你这般说,你筹谋这许多年,不过是为了西州冤案?为了给你母族正名?”
燕怀峥终於擡眸,定定望向他:“难道不该吗?”
燕钊不明白,那虚无缥缈的所谓正义丶所谓清白,哪里值得人这般不顾一切,不计代价?成王败寇丶兵不厌诈,权力之争,不是向来如此吗?
“你既已是太子,那么他日你即位之时,亲自为他们翻案便是,又何苦折腾出这般大的动静?”
“那不一样。”
燕钊没听清:“什么?”
燕怀峥望向他,一字一句道:“我说,那不一样,我要的丶西州军该得的,是彻彻底底的清白,我要阿耶亲口承认自己的错,亲自为那枉死的数万军士昭雪,而不是他日人们就要将他们淡忘时,换来一句不轻不重的冤枉。”
外面寒风肆虐,雪依旧在下,将整个宿州城都掩在苍茫白色之下。封祀坛上发生的一切,也因着这场雪,变得无迹可寻。
黛山依旧沈默伫立,再过些日子,封祀坛上的一幕也会在人们的心中逐渐淡去。
但,该有人记得他们。
燕钊凝望燕怀峥良久,忽地说:“朕可以下罪己诏,只是,相应的,朕会公布你暮氏血脉的身份。”
若是太子为西州军正名,尚可说太子贤德,不忍忠臣良将蒙受污名。可若太子是暮氏血脉,那么太子的动机便说不清道不明了。介时,燕怀峥登上大宝之时,也免不了受人诟病。
“大统继承容不得冒险,一旦朕公布了你的身份,那你便要与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失之交臂了,”燕钊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你可想好了,用皇位,换一个暮氏的清白?不悔?”
燕怀峥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将汤药喂给燕钊,听他此言,轻轻笑了笑:“父皇,那个位置,当真那般好坐吗?”
为了那个位置,燕钊失去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他不悔,暮凝霜又何故频频入梦?若他不悔,又何必将燕怀峥养在膝下,赐他尊荣?
燕钊唇动了几动,终是没能反驳。
燕怀峥却起了身,他最后对燕钊说:“阿耶,别忘了你方才的话。”
直到燕怀峥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燕钊才怔怔回神。他犹自喃喃着:“朕错了,你哪里像朕?你最像的,是你那个阿娘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