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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小庙

一座高不过十多丈的小山坡上,分散站着二十余人,穿着衣饰并无定数,但是脸色、眼神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个魁梧男子单膝跪地,正在仔细查探身躯僵硬的两具尸体,他用手指撑开一具尸体的眼皮,露出冰裂纹瓷片一样的眼珠子。

一个换上一身市井妇人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缓缓走上山坡,身后跟着捧剑女子和白脸老人。她没有靠近那两具尸体,而是捂住鼻子,用浓重的鼻音问道:“王毅甫,怎么说”

王毅甫叹息道:“两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毙命,不伤身体,但是经脉皆碎,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妇人脸色阴沉不定:“我们大骊出现了这么强大的武道宗师,而且还是两位同行,咱们那位藩王殿下,号称一向负责边关监视,难道偏偏这次就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抓到,总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网之鱼吧”

王毅甫有些犹豫:“娘娘,如果我没有看错,是一人所为。”

妇人骤然眯眼,气势凌人:“你说什么!”

王毅甫指了指两人的脖颈,出现一缕细微的红线:“两名死者之间的这条线,气势衔接紧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横抹。”

妇人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怒气杀机不要外露得太明显,讥笑道:“风雪庙什么时候这么天下无敌了随便跑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能杀人跟杀鸡一样简单这两个人是谁,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浑然知道。来,说说看,让我们王大将军知晓一下。”

徐浑然脸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道:“一个是刚刚跻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师,精通拳法,擅长近身厮杀;一个是八境修士,兼修飞剑和道家符箓。二十年间,两人联手刺杀六次,从未失手过,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

妇人愤怒至极,只是一直在苦苦压抑而已,此时便迁怒这位大骊第一剑师,尖声道:“徐浑然!报上他们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徐浑然心中悚然,微微低头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为胡英麟,都曾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为我大骊立下汗马功劳。”

妇人这才神色微微转好,只是很快便满脸颓然,有气无力道:“对,李侯和胡英麟,当年你们卢氏王朝的边关砥柱叶庆,就是这两人杀掉的。没死在敌国境内,没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我们大骊自己疆土上。”

妇人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会让王毅甫看笑话,就拿他曾经效忠的卢氏开刀:“说来可笑,开始我们觉得叶庆这么一号重要人物,身边肯定会有数名大练气士暗中保护,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联手。哪里想得到,从渗透边境,潜入杀人,再到功成身退,卢氏王朝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叶庆不过是惹恼了几股边境仙家势力而已,至于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这一步卢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吗为何最后愿意陪你们卢氏殉葬的仙家宗门,就只有一家而已”

说完这些,妇人有些神清气爽,心里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边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身边不可以有人享福更多。这恐怕就是她愿意将其中一个孩子交给国师崔瀺,而不是山崖书院齐静春的理由了。省心省力,不怕长大之后被人欺负得只会哭着找爹娘。

王毅甫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大将军叶庆,国之忠良,国之栋梁。为卢氏王朝镇守边关三十年,硬生生挡住大骊边军的三次大型攻势。当年宋长镜有次差点战死于战阵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骂叶庆是冥顽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后,叶庆死后,卢氏朝廷竟然连追封谥号一事,也争吵了一旬之久,关键是哪怕这样,也没给太高的美谥,以至于犹有一战之力的六万精锐边军,军心慢慢散尽。

宋长镜挥师而过,如入无人之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叶庆坟头敬酒上香,事后大骊礼部非议,被宋长镜一份折子就打得满脸肿胀:“岂是唯我大骊有豪杰”

大骊皇帝接连批了三个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不过龙颜大悦的皇帝,最后对身边宦官笑着说:“这句话是皇弟的心里话,至于这几个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劳的。”

妇人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个亡国猛将的脸色。妇人暗暗点头。虽未因此就对他彻底放心,但若是连人之常情都失去了,那必是怀有坚忍不拔之志。做什么除了复国能够做什么那么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若是王毅甫只是知道打打杀杀的一介武夫,能够心思细腻地演戏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不过她一样不怕。

老剑师徐浑然疑惑问道:“娘娘分明已经跟阮师打过招呼,答应不会在龙泉县境内动手,咱们也传信给李侯、胡英麟,让他们近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走到大骊边境再说。照理说阮师怎么都该卖娘娘这个面子才对,总不至于那风雪庙的人,连娘娘和阮师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问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详细身份,依然没有查出来”

捧剑女子杨摇头道:“尚未有结果。这种事情,我们不好找上门去问阮师,更不好去找那拨风雪庙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骊自己的谍报机构寻找蛛丝马迹,而边境谍报事务,娘娘不方便插手……”说到这里,杨不再说话。

这涉及大骊朝廷最高层的暗流涌动。

王毅甫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朱河的李家扈从,其实深藏不露”

妇人嗤笑道:“那个不过武夫五境的家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没有胆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

徐浑然叹了口气:“这就有点难办了。”

妇人妩媚一笑:“难办好办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这件事,终究是别人先坏了大骊的规矩,那么皇帝陛下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李宝瓶有了崭新的小书箱,背篓里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窝,一大一小两个人借此机会,在休息的时候,找了个远离李槐等人的僻静地方,偷偷摸摸清点家当,以防遗失或是损坏。

陈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篓。

一把老槐木剑,猜测是齐先生赠送,因为当时陈平安头顶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陈平安和李宝瓶都觉得应该是齐先生故意所为。陈平安平时都是把槐木剑斜放在背篓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他的心境就会祥和安宁。

一颗黄色的蛇胆石,放在阳光下照射,就会映照出一丝丝黄金色的漂亮筋脉。其余十二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则已经褪去原本的鲜艳色彩,但是质地细腻,依然不俗。

李宝瓶对这些小玩意儿爱不释手,手心托着那颗黄色蛇胆石,说道:“小师叔,这颗千万别卖,其他十二颗石头,以后就算要卖,也一定要找识货的买家,要不然咱们肯定亏死了。”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

背篓里还有一块一尺长短的黑色长条石,看着很像斩龙台,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记得宁姑娘曾经说过,想要分开斩龙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剑石,不但需要什么剑仙出手,还需要折损一把很值钱的兵器,当然对于目前的陈平安来说,很厉害或者是很珍贵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与值钱挂钩。就像对于那个折返告别的宁姚来说,对手的战力,都可以跟多少个陈平安直接挂钩。

陈平安知道这绝对不会是阮师傅赠送给他的,是齐先生一并送了槐木剑和磨剑石还是那个白衣飘飘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术法又或者难道是阮姑娘私藏的体己之物陈平安有些头疼。

阮秀之前在李宝瓶背篓里,留下了金锭一枚,银锭两枚,普通铜钱一袋子。有次李宝瓶无意间打开钱袋子,陈平安才惊骇发现里边竟然夹杂有一枚金精铜钱。这枚压胜钱,绝对是阮秀偷偷留下的。这让陈平安吓了一大跳,当时就满头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没能发现真相,然后不小心把这枚铜钱当作普通铜钱出去……一想到这个后果,陈平安就恨不得先给自己两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陈平安一样样收拾齐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细算惯了的妇人,在打理一个小家似的。

每次李宝瓶看到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师叔也太会过日子了。那么以后得多优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的小师叔啊李宝瓶觉得很难找到,于是她有些小小的忧伤。

一个鬼头鬼脑的孩子偷摸过来,被李宝瓶发现后,他看着李宝瓶脚边那只小书箱,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要是给我也做一个小竹箱子,而且比李宝瓶那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师叔,咋样”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李槐有些急了,决定退让一步:“那跟李宝瓶那小书箱一样大就行,这总行了吧”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李槐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露出了脚指头,说道:“回头给你做两双草鞋。”

李槐大怒,跳脚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书箱!用来装圣贤典籍的书箱!我李槐也是齐先生的弟子!”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边去。”

李槐愕然,仔细打量着陈平安的脸色,两人对视后,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虚。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破天荒没有还嘴骂人,悻悻然离开,只是跑出去几步后,转头理直气壮道:“草鞋别忘了啊,要两双,可以换着穿。”

陈平安点了点头。

等到李槐跑远,李宝瓶满脸崇拜道:“小师叔,你真厉害。你是不知道,李槐这个家伙,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气,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齐先生跟他说道理,他也不太爱听。”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李宝瓶脑袋,背起背篓:“准备动身,再走两天,咱们就可以看到大骊驿路了。”

李宝瓶背起小书箱。小姑娘,红袄,绿竹箱。

其实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诉这一大一小,如果不是咱们小宝瓶足够可爱,就这颜色装扮,能够让人笑话死。

李宝瓶突然说道:“这个李槐,有点像小师叔你们泥瓶巷的那个鼻涕虫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像的,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顾璨,你就会明白了。”

李宝瓶哦了一声,反正也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去想象大骊驿路到底如何了。

陈平安其实跟李宝瓶一样,起先也觉得鼻涕虫顾璨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两者差别很大。

李槐跟顾璨看着差不多的性格,嘴里跟长了一窝蜈蚣蝎子似的,毒得很,能够一句话把人气得够呛,但在陈平安眼中,其实大不一样。同样是没心没肺,同样是穷苦出身,顾璨看似贼兮兮,转起眼珠子来比谁都快,但他身上那股超乎年纪的精明,更多是一种自保。李槐则是纯粹的小刺猬一个,逮着谁都要刺一下。这是因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边还有个姐姐,心性其实不复杂,而且上过学塾读过书,身边的同窗蒙童是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这些稍大的孩子,大体上李槐是没吃过大苦头的。顾璨不一样,一手拉扯他长大的娘亲,有些时候不得不说也连累了他,使得他小小年纪,便尝过了人情冷暖。陈平安就曾经亲眼看到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骂骂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顾璨,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就狠狠踹了顾璨肚子一脚,顾璨倒地后,醉汉还狠狠踩了他脑袋一脚,那么大点孩子抱着肚子蜷缩在墙根,哭都哭不出来。如果不是陈平安凑巧出门碰到,飞奔过去,一拳打得那汉子踉跄后退,然后赶紧背起顾璨去了趟杨家铺子,天晓得顾璨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另外,顾璨更加记仇,心里头有个小账本,一笔笔账,记得很清楚。谁今天泼妇骂街骂过了他娘亲,哪家不要脸的汉子嘴调戏了他娘亲,他全记得,可能随着岁数增长,有些事情和细节已经忘了,但是对某个人的憎恶印象,顾璨肯定不会忘。当然,那个给了他两脚的汉子,顾璨记得死死的,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巷弄,家里有谁,顾璨全都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陈平安独处的时候,总是嚷嚷着要把那人的祖坟给刨了,还说那人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里欺负她。大概那个时候的顾璨,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娘汉子喜欢“开玩笑”,与他娘亲相关的言语,妇人说“偷人”二字,汉子则往往都带着个“睡”字。

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顾璨不过四岁多,那张稚嫩的小脸,脸庞狰狞,满是凶光,眼神狠厉。陈平安有些担心,他当然希望顾璨在外边过得比谁都好,但同时打心底里不希望顾璨成为蔡金简、苻南华那样的神仙人物。

看着心不在焉的小师叔,李宝瓶问道:“怎么了”

若是以前,陈平安就会说没事,但是现在开门见山说出了心里话:“我怕下一次见到鼻涕虫,会变得不认识他了。”

李宝瓶疑惑道:“小孩子个子蹿得快,如果过个四五年七八年才见面,你们不认识也很正常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我相信顾璨,一直会是那个泥瓶巷的鼻涕虫。”至于认不认得自己,没关系。只要他过得好,比什么都好。

铁符河的河床出现断层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势顿时暴涨。

陈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练拳,来来回回都是那六步走桩。

阿良不知道何时站在石崖边缘。水四溅,水声滔滔,水雾弥漫,好在暮春时节,寒气已降,并不显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声说道:“你练这个拳,没太大意思。这走桩,是个很入门的小架,随便哪个江湖门派都有,倒是那个立桩,还算马虎,最少能够帮你勉强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药材,不名贵,但好在对症下药。”

陈平安听在耳中,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姚老头说过,练拳之时,切忌泄气。

阿良点点头:“但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这么练拳,问题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实打实的滴水钻石,靠的就是水磨功夫。”

陈平安练拳完毕,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阿良,你不是那个什么神仙台魏晋吧”

阿良笑道:“当然不是,他念诗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无比,一喝高了就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比李槐还不如。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陈平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阿良这么直截了当。

“那毛驴和酒葫芦”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晋的。我可没他那么穷讲究,喝酒倒是喜欢,骑驴看山河什么的,真做不来,慢腾腾地,能把我急死。”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他不会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杀他干吗,杀人夺宝啊”

陈平安看着阿良,摇摇头:“我相信你不会杀他。”

阿良拿起本该用来养剑的葫芦喝了口酒:“这只养剑小葫芦是他送给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剑术,那小子茅塞顿开,终于打破了瓶颈,所以闭关去了。作为酬劳,他就把葫芦送给了我。别觉得是我占便宜,是他赚大发了。我只是帮着照看这头毛驴而已。”

风雪庙兵家剑修的十境,想要破开,难得很。不过这种话,阿良不想跟陈平安解释得太清楚。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阮师傅为何没有认出你来”

阿良找了个地方坐下,晃了晃银白色的小葫芦:“葫芦里的本命剑气犹在,且无残缺,这意味着主人尚存,神魂体魄皆全。你们东宝瓶洲是个小地方,阮邛不觉得在这里有太过吓人的高手,能够瞬间斩杀魏晋不说,还能够快到连魏晋的本命飞剑都来不及传信。”

陈平安惊讶道:“小地方有人说我们东宝瓶洲王朝有千百个,我们到现在都还没走到大骊边境呢。”

阿良扭头把酒葫芦丢给身边站着的陈平安:“你也知道是‘走’的啊,来来来,喝口酒,男人不会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说过,练武之人,不能喝酒。”陈平安小心接过酒葫芦,坐在阿良身边,递还给他,阿良却没接。陈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怀里,望着河水,轻声感慨道:“也是,我见过踩在剑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从咱们小镇头顶上飞过去,很多。”

阿良现在一听到朱河就有些烦,偏偏身边这家伙就喜欢拿自己跟朱河比较。

陈平安笑问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晋剑术那你岂不是比朱河还要厉害”

又来了。

阿良叹了口气:“我也就是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陈平安是真的很好奇这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还要厉害很多”

阿良一把抢过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满脸嫌弃道:“滚滚滚。”

陈平安哈哈大笑,转头看着一脸郁闷的阿良,眨眨眼,嘿嘿道:“其实我知道你比朱河厉害很多。”

阿良总算好受一些。

陈平安马上语气诚恳地补了一句:“我觉得两个朱河都未必打得过你。”

阿良无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马屁,有点诚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两个字去掉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嘴角翘起,望着那条声势浩荡的青色瀑布,突然说道:“阿良,谢谢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着酒,随口问道:“嗯谢我做什么,既没有教你练拳,也没有教你练剑。”

陈平安盘腿而坐,习惯性双手十指放在胸口,练习剑炉拳桩:“遇到你之后,觉得外边的世界,没那么让人觉得害怕了。因为我发现原来外边,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谁本事高谁就随意欺负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么说你,你也从不生气。”

阿良笑着喝了一口酒,喝得慢了一些:“这一番表扬,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让我喝口酒压压惊。不过你小子也会害怕敢小巷杀年纪轻轻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话不说就带着小宝瓶出来远游大隋,你胆子真不小。”

陈平安轻声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为必须要做,不代表我就一点不害怕啊。我就是一个烧瓷的窑工学徒,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阿良点点头:“是这个理。”

两两无言,唯有水声。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如果在一个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风头的事情,然后你可以刻下一个传承千秋万代的大字,你会挑选哪个字”

陈平安想了想:“应该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陈,刻下‘陈’这个字,多好。”

阿良摇头叹息:“真俗气,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顾自解释道:“正常正常,像我这样的奇男子,毕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于平地,猛虎独行于深山。寂寞啊。”

阿良兴许是自己把自己给说感动了,赶紧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突然咧嘴笑起来,笑得怎么都合不拢,像是也想到了很开心的事情。这绝对是稀罕事。

于是阿良问道:“想什么呢,傻乐呵”

陈平安有些脸红,赧颜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话,那我就在那堵墙上,写下心爱姑娘的名字。”

阿良龇牙咧嘴,啧啧道:“那你得多烧香,祈求你未来媳妇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如果是三个字、四个字,呵呵。”

陈平安愣了一下:“难道还有人的名字是四个字那不是很怪吗”

阿良拍拍陈平安肩膀:“陈平安,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阿良猛然惊醒:“陈平安,你有喜欢的姑娘了!谁谁谁,赶紧说出来,让我乐和乐和!”

陈平安笑得眯起了眼,摇头道:“没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你不老实。”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你现在还是打光棍吧”

阿良:“闭嘴!”

陈平安还以颜色:“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道:“知道在别的几处地方,多少女侠仙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阿良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当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瘪后,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对了,阿良,你刻了个什么字可以说吗”

阿良立即神采焕发,得意扬扬:“那可了不得,我那个字写得铁画银钩天下无双不说,关键是那个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气势如虹,比起什么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为了拦阻我刻下这么个字,好些老乌龟王八蛋的脸都黑了。没法子,就怕货比货,其中有几个辈分挺高的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干架,我才懒得理睬他们,几个人不要脸皮合伙打我一个,我不跑我傻啊,对吧当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陈平安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阿良一脸“你快问是哪个字”的表情。

陈平安轻轻转头,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开口说话。阿良呆若木鸡。

阿良轻轻塞好香气四溢的酒葫芦,显然是连喝酒的兴致也没了。

就在此时,陈平安蓦然瞪大眼睛,发现铁符河下游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联袂踏水而行,有白发苍苍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圣人”,有衣裳艳丽的妖娆女子娇笑连连,还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气横秋。

陈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连正眼也没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红色铃铛,急促响动,往陈平安和阿良这边飞奔而来,脸色沉重道:“这是老祖宗留给我的震妖铃,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铃铛百丈之内,便会无风自响。阿良前辈,陈平安,我们最好小心一些,先离开这河畔石崖,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陈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边的奇异景象,拔出酒塞子,对两人晃了晃,笑道:“我喝过这口酒就走,很快。”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辈,咱们大骊朝廷对于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极为宽松,只要不闹出人命,一般是从来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声,说着“这样啊,赶紧起身”,就要跟他们一起离开石崖,给那拨不速之客让路。但是河面之上,那五个神异非凡的家伙,各自的境界修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率先像是被天雷劈在脑门上,止住身形,一动不动,之后四位皆是如出一辙。再然后,又是满身仙气的老叟第一个掉头,撒腿狂奔,这次可顾不上什么神仙风采了,恨不得手脚并用,之后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还带着坏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手中铃铛已经寂静不动。

朱河试探性问道:“阿良前辈,这是”

阿良系好那只银色小葫芦,揉了揉下巴:“难道是我杀气太重”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是那些家伙认出了你的这只养剑葫”

阿良爽朗大笑,搂着陈平安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养剑葫里大有玄机嘛。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阿良突然松开手,让陈平安先回去。陈平安小跑着离去。

阿良跟朱河勾肩搭背,低声问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对吧你是怎么含蓄得让陈平安觉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则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白白摆了那么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样睁眼瞎啊。”

朱河身体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辈,这个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这就没劲了啊。”

朱河哭丧着脸:“阿良前辈,我真不知道。”

前边,陈平安转身倒退着小跑,面朝阿良,大声笑问道:“阿良,那个字到底是啥”

阿良顿时神采飞扬,咳嗽一声,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陈平安跟河面上那五个家伙一样,如遭雷击,然后默默转身,飞奔离去,嘀咕道:“你大爷的!”

铁匠铺子那边总计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气森森。传言那个曾经在骑龙巷住过一段时间的阮师傅,是会铸剑的神仙,连朝廷也敬重得很。礼部官老爷和小吴大人,都曾经亲自去拜访过。所以阮师傅的身份不简单,绝对假不了。很多人都想着把孩子塞进铁匠铺子,只可惜已经不招人了。不过阮师傅有次去镇上买酒,倒是挑中了两个孩子做学徒,第二天酒铺就人满为患了,全是大人长辈拎着自家孩子,问题在于也没人真正买酒,全眼巴巴等着阮师傅能够看中谁。孩子可不管什么前程不前程,撒腿闹得欢,鸡飞狗跳吵翻天。

其实在县令吴鸢出现之前,小镇上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大骊子民,龙窑是为大骊皇帝家里烧制瓷器,仅此而已,其余一概不知。小镇人员流通极少,根本不存在什么拜访亲戚、出门游学、远嫁他乡,书上不教,老辈不说,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当中知道一些内幕的人物,更不敢泄露天机。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运儿,能够走出去欣赏外边的大好河山,但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根本没有衣锦还乡的机会,这是四方圣人早年订立的规矩之一。

如今按照县衙张贴的告示和识字之人的讲解,才知道以前是因为龙泉县的山路,太过险峻,如今朝廷了大力气才开通道路,为了开山一事,要把那些山头送给某些相中此地风水的大人物,与此同时,以县衙礼房吏员为首的一拨人,开始为辖境内的百姓讲解各种规矩,应该如何与外乡人相处,比如不可胡乱对着外乡人指指点点,稚童不可冲撞街道行人,绝对不许擅自触碰外乡人的坐骑等等。一旦出现争执,百姓则必须如实向龙泉县衙禀报,不可自作主张,官府会秉公处理。

四姓十族对此并未展露出太多的热情,更没有出面帮着县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意思,更多还是冷眼旁观,至于是不是等着看县衙闹笑话,就只有吴鸢和那帮老狐狸心里最清楚了。

小镇的巨大变化,对自幼在兵家祖庭风雪庙长大的阮秀而言,感触不深,或者说也不在意。

她自从遇到某个矮冬瓜之后,就心情郁郁。

那蛮横妇人大摇大摆去了陈平安家的宅子不说,还把院门和屋门铜锁都给弄坏了,她之前跑去给两栋宅子打扫的时候,刚好撞到那拨前去换锁的人。阮秀气得柳眉倒竖,跑上去讲道理,那几人仿佛知晓她的身份,毕恭毕敬赔礼道歉,但是当问起幕后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他们就摆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们,我们也不敢说的无赖架势。这也就罢了,阮秀要他们交出旧锁和崭新钥匙,回到铁匠铺子,就碰到了那个矮冬瓜,她竟还有脸笑眯眯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才打坏了铜锁。

阮秀还依照约定,雇人修缮了泥瓶巷一栋无人居住的破败宅子。宅子屋顶塌陷出一个大洞,房梁腐朽,红漆剥落。阮秀要那些小镇上的砖瓦匠,仔细修补,小心添砖加瓦,最后实在不放心,还专门盯着他们做了大半天事。

再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都挂名在了陈平安名下,两间老字号铺子的老伙计,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雇用伙计。她不敢挑选一些油滑之辈,便让自家剑铺的人,推荐了些性情本分却手脚伶俐的妇人少女,帮忙打理生意。

压岁铺子继续贩卖各式糕点吃食,草头铺子则继续兜售杂项物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画,五八门,什么都有。

阮秀只要剑铺没事的时候,就会趴在某一间铺子柜台上,怔怔出神,很多时候大半天时光就这么悠悠然流逝。反正不用她招徕生意,她也不擅长跟人讨价还价,事实上这两家铺子都属于陈平安的家底。阮秀恨不得一块糕点卖出几两银子的天价,只不过终究是心性纯朴的少女,没好意思这么做,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帮陈平安找几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帮着铺子多赚些钱,但是她又怕那样的人,陈平安回到家乡的时候,会不喜欢,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

就连糕点也没那么馋嘴贪吃了的阮秀,原本圆圆润润的下巴,逐渐有些尖尖的了。如小荷露出尖尖角,清新动人。

阮邛倒是几次提起,要是她觉得小镇这边闷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横槊峰那边走走看看,山水风光还不错。只是阮秀一直提不起这个劲儿,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罢了。但阮秀越是这么浑浑噩噩,打铁铸剑的时候,反而越是聚精会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进,这才让阮邛放下心来。既然于修行是好事,他就不会去指手画脚。因为一个凡夫俗子的坟头,早已青草葱茏,甚至子孙也已白发,可是曾经同龄的修行有成之人,却依然还是女子貌美的光景。

阮秀这两天更加心烦,因为每次她来到铺子发呆,都会有人来打搅。是一个腰间别有一支朱红色长笛的年轻人,锦衣玉带,头戴紫金冠,很趾高气扬的作态,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她倒是忘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因为阮秀自从年幼记事起,就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因为她爹阮邛,不但是风雪庙大修士,更是东宝瓶洲首屈一指的铸剑师。

不过到了这里后,阮邛跟她说过,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在甲子之内,大骊不可以对外大肆宣扬,用他阮邛这块金字招牌来谋划什么。一旦被他阮邛发现,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结果如何,他不会保证。阮邛在洞天下坠沦为大骊版图之后的那场厮杀中,不但杀得周围修士肝胆欲裂,就连大骊朝廷和更远的山上势力,都已领教过他的脾气,没人愿意拿性命来跟他讲道理。敢这么做的人,要么被阮邛在自己地盘上名正言顺地打死了,要么被扯进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了。

都不用阮邛直说,大骊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其实心知肚明,这位从风雪庙脱离出来自立门户的圣人,真正的逆鳞,是他那个公认天资卓绝的女儿。若非为了阮秀,阮邛当初绝对不会从风雪庙离开,从齐静春手里接手骊珠洞天,因为当时没有谁会将坐镇这座小洞天视为美差。那意味着一身修为和境界受到天道压制,能够维持境界不跌落、体魄不朽坏,已是极致。当然,齐静春是个例外,很大的一个意外。

因为阮邛的命脉是他女儿,所以如今大骊刻意帮忙保密,绝不敢轻易对外提及阮秀的名字。于是就有不明就里的家伙,无意间逛荡到小镇骑龙巷的草头铺子,见到阮秀后,立即惊为天人,心想一间铺子的少女罢了,身份撑死了也高不到哪里去,以他的容貌谈吐和身世背景,还不是手到擒来,让她对自己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做那红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过他到底身负家族使命,是来这里买山头的。小镇如今藏龙卧虎,不说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气暴躁的兵家圣人,大骊礼部和钦天监的人都在,据说连县令都是大骊国师的得意门生,所以这个公子哥谨守父辈的叮嘱,到了小镇,夹起尾巴做人,真要闯了祸,家族连收尸也不会做。所以他绝不敢像在自家辖境内那么胡作非为,再说了,强抢民女什么的,他做起来虽然熟门熟路,可真的很无趣。

这个自诩风流的年轻公子哥,估计打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懒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过门槛,装着在一排排百宝架上挑选心仪物件,然后装着跟一个妇人砍价,最后笑着开口,跟那个像是小掌柜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轻轻扬起手中那块挺有眼缘的书案清供石,供石一手高,却是云头雨脚美人腰的模样,定价三十两银子,他问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两银子实在太贵了些。实则对他来说,三十两黄金又算什么

阮秀头也没抬,淡然道:“不能。”

年轻公子哥故作潇洒地耸耸肩,说这石头他买了,最后他又挑了两样物件,又问那阮秀买了这么多东西,总该便宜一些了吧而且他要在小镇常住,肯定是回头客,所以会经常光顾铺子……总之啰里啰唆一大堆,柜台那边的阮秀听得心烦,还是不抬头,淡然道:“东西可以买,照着价格付钱便是,话少说。”

那年轻公子哥不怒反笑,哟呵,看不出来,还是一匹性情贞烈的胭脂马

他还真不生气,只觉得激起了自己的求胜心。本来买山一事早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不过是为财大气粗的家族露个脸画个押而已,为何不找点无伤大雅的乐子于是他让妇人将三件东西打包,离去之前,笑道:“这位姑娘,我明天还会来的。”

阮秀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你以后别来了。”

年轻公子哥饶有兴致地凝视阮秀,真是一张越看越让人喜欢的脸庞,绝对不是家里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眯眯道:“为什么”

阮秀脸色平静:“这家铺子是我……朋友开的,所以我可以决定欢迎哪些客人进门,不欢迎哪些客人来碍眼。”

年轻公子哥指着自己鼻子,笑容更浓:“我碍眼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阮秀重新趴在柜台桌面上,挥挥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

铺子外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健硕男子,满脸不悦和戾气,冷冷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轻公子哥笑着朝那名扈从摆摆手,用眼神示意他别吓着自己的盘中餐,付完账后,他走向门口,不忘回头说道:“明天见啊。”

阮秀叹了口气,站起身,绕过柜台,对那个刚刚跨出门槛后转身站定的家伙说道:“我劝你以后多听听别人说的话。”

年轻公子哥看着阮秀那令人惊艳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这趟真是艳福不浅。

至于阮秀说了什么,他自然听见了,只是没有上心,更不会当真。

那名扈从骤然间身体紧绷,头皮发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动作,只见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冲向了骑龙巷对面的墙壁。他眼睁睁看着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额头,最后整个头颅和后背,全部嵌入那堵墙壁之内。

年轻公子哥瞬间失去知觉,七窍流血,他背后墙壁被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阮秀对着翻白眼晕死过去的年轻公子哥说道:“以后要听劝,听明白了吗嗯还是不听”

阮秀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脚迅猛踢出。本就可怜至极的公子哥连身躯带墙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惨不忍睹。

阮秀收回腿,转身走向铺子,对那个丝毫不敢动弹的高大扈从说道:“人抬走,记得修好墙壁。”

武夫第五境的扈从,咽了咽口水,连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他只是明面上的贴身护卫,真正的顶梁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跟诸多势力一般无二,去了山里,跟随在大骊礼部侍郎和钦天监青乌先生屁股后头,既是与大骊朝廷联络感情,也是象征性查看那两座重金购得的山头。

不是第五境武人烂大街,谁都可以欺负,而是这个马尾辫小姑娘出手太过恐怖了。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跻身第四境,虽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纵奇才,可只要最终能够跻身第五境,那就等于拥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资质,毕竟在武人辈出的大骊版图上,练气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两座山头,会是自家公子的龙兴之地。

这个第五境武人顾不得自报家门,震慑那个出手狠辣的阮秀,赶紧飞掠到巷子对面的墙下。片刻之后,眼眶通红的男人猛然转身,脸色铁青,大骂道:“小贱货!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烂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经走进铺子,闻言停步却没转身,只是扭头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杀他,留着受罪。”

那武人几乎要疯了,这小丫头不会是个脑子坏掉的疯子吧

阮秀笑了笑:“你骂我,我不跟你计较,因为我会跟你家族算账。按照你们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来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个家伙的长辈朋友之类,让他们过来找我的麻烦。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什么地方都不去。如果你们既没人来寻仇,也没有人来道歉,事先说好,别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阮秀想了想:“如果你们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败我,那我也会把我爹搬出来,没办法,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阮秀突然莫名其妙开心起来,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开心。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个朋友,就是这间铺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阮秀的“诡谲”笑意,可以确定她真是疯子。当务之急是尽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为,所以他不敢过多逗留,背起自家公子,在骑龙巷飞奔而走。能够成为重要人物的贴身护卫,终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离后,立即对着某处大声吼道:“我家公子是丰城楚家的,是你们大骊贵客!我家老祖更是摇铃山副宗主!”但是并无任何反应。

这个武人瞬间透心凉,遍体生寒。那些潜伏暗处的大骊谍子,选择了见死不救!这绝对不合常理,不合规矩!武人如丧考妣,难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钉子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说过,除去先后两位圣人不提,世代盘踞小镇的那些地头蛇,并无太大成就吗怎么小小一间铺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惊人

远处,一个年轻人悄然坐在视野遮蔽的墙头,单手托着腮帮,打了个哈欠后,冷笑道:“真当我大骊怕你一个丰城楚家啊。”

最后他收回视线,望向那间铺子,已经看不到柜台后的少女身影,轻声笑道:“不愧是传说中风雪庙第一好说话的姑娘。”

他很快收起笑意,继续监视四周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他有权力调动附近所有大骊死士,出手杀人,无论对方是谁,可以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但是同时他也猜得出来,这桩风波,不会到此为止,说不定还会牵扯到皇帝陛下,当然还有圣人阮邛。因为丰城楚家可以拿这件事上纲上线,大做文章,以形势舆论压迫大骊朝廷。大骊如今国势鼎盛,什么都不怕,唯独对于文人清议,一向极为重视,先帝与当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读书人。

铺子内的几个妇人少女,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哪里想得到平时那么好脾气的秀秀姑娘,有这么一面一出手就把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阮秀趴在柜台上,继续发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颗小石头,放在桌面上,然后她换了一个姿势,脸颊贴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轻轻拨动那颗石头,看着它滚来滚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龙泉县西南边境地带,落魄山山势独树一帜,格外令人瞩目。一行人按照规矩,临近龙泉地界后,便选择脚踏实地地行走至此,并未御风凌空或是御剑飞掠,之后他们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产斩龙台的龙脊山,那将是东宝瓶洲最大的一块磨剑石,哪怕一分为三,单独拎出一块,亦是如此。

对于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岳湖泽,算不得什么苦事,毕竟风雪庙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炼体魄,这本身就是在砥砺修为,既是修力也是修心。

当四人看到远处阮邛的身影时,纷纷加快脚步,主动向这位宗门前辈抱拳行礼。阮邛在风雪庙辈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极好,自开辟出那座蜚声南北的长距剑炉后,先后为同门铸剑十余把,结下了许多善缘和香火情。但真正让阮邛获得风雪庙六脉势力共同认可的,是一桩大风波。东宝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庄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拥有一位天资卓绝的年轻老祖,刚刚破境升为陆地剑仙,缺少一把称手兵器,听闻阮邛铸剑之术登峰造极,便亲自到风雪庙绿水潭向阮邛求剑,并且许诺了一份天大的好处,可当时阮邛已经答应为一位文清峰晚辈铸剑,需要耗时数年。不管那名生性桀骜的剑仙如何劝说,阮邛只说自己铸剑只讲先来后到,他可以为大墨山庄免费打造一把剑,但只能是当下那把剑出炉之后。为此,年轻剑仙觉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当时只是九境修士,拼着重伤也不曾低头,从此一战成名。

大墨山庄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价。那名陆地剑仙被拘押在风雪庙受罚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间,风雪庙六脉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庄挑战,打得大墨山庄从水符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宗门,掉落到二流势力垫底,至今尚未缓过来。

阮邛笑着向四人抱拳还礼,风雪庙并无繁文缛节,便是晚辈面对那些修为通天的老祖,礼仪仍是如此简单。

阮邛与他们说了一些龙脊山事宜,以及大骊朝廷在龙泉县的大略部署,然后随口问道:“神仙台魏晋,此次是不是与你们同行北上”

一个白衣负剑老人笑道:“宗门中途有传递过飞剑讯息,魏师伯这次确实北上了,只是没有与我们同行,好像听说贺仙子作为此次道家代言人,进入了这座骊珠洞天,师伯这才愿意赶来凑热闹。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已经见过了那位南归宗门的贺仙子。”

阮邛问道:“你们有人见过魏晋吗”

四人皆摇头:“不曾见过真容。”

负剑老人问道:“阮师有此问,可是有事发生”

阮邛笑着摆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没有记错,魏晋堪堪四十岁,就已经坐稳十境境界,神仙台也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挑起刘老祖一脉的大梁。”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静山路上,负剑老人辈分和修为都最高,其余三人则该称呼魏晋为魏师伯祖,老人与阮邛并肩而行。风雪庙六脉,以神仙台香火最为单薄,几乎沦为俗世王朝数代单传的惨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对风雪庙贡献最大,所以阮邛曾经所在的绿水潭,老剑修所在的大鲵沟,都对神仙台报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哪怕风雪庙内部六座山头各有争执,但是如果门风严谨、传承有序的神仙台彻底消逝,那么不管对风雪庙哪一脉,注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闻言后抚须笑道:“魏师伯天纵奇才,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江湖上也赢得了偌大名声,说不定下次见面,就是咱们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大修士了。”

阮邛轻声道:“树大招风,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啊。”

老剑师转头看着神色凝重的阮邛,顿时了然,沉声道:“等这次事了,返回风雪庙,我就会跟宗主建言,争取将魏师伯召回宗门,不管如何,魏师伯最好等到成功跻身上五境之后,再行走江湖。”

阮邛点头道:“这是老成之见,理当如此。相信魏晋在江湖闯荡多年,也见识过人心险恶,能够理解宗门的苦心。”

老人欲言又止。

阮邛摇头道:“最后魏晋愿不愿意回到风雪庙修行,那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了。”

阮邛突然望向小镇那边,抱拳道:“我家秀秀出了点事情,我得去看看,就不与诸位同行了。”

负剑老人一挑眉头,已是满身杀气:“阮师,你若是不方便出手,打声招呼,交由我来。谁敢欺负咱们秀秀,活腻歪了不是!”

阮邛会心一笑,道:“小事而已。”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转瞬即逝。风雪庙其余三人有些诧异,不晓得老人何时如此喜爱宠溺阮秀了,要知道这十多年老人多仗剑远游,不曾待在山上,与那个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甚至远远不如他们三个。倒是大鲵沟秦老祖,确实很早就对小姑娘刮目相看。

老剑师脸色平静,缓缓前行,只是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己这一脉秦老祖的私下言语:“风雪庙的庙太小,容不下阮秀的。”

草头铺子,阮邛走入铺子,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用东宝瓶洲雅言与自己闺女说话,虽然那些小镇妇人少女为了店铺生意,暂时只学了一些与外乡人打交道的简单雅言,可保不齐会有意外。阮邛用手指轻轻敲打柜台,阮秀茫然抬头,疑惑道:“爹,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不打铁吗”

阮邛柔声道:“出来说话。”

父女二人离开铺子,走在行人稀少的骑龙巷。

阮邛出现后,那拨大骊谍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了。这是在对一位兵家圣人传达一种无声的敬意。

阮邛对此暗暗点头,见微知著,心想大骊能够有今日的强盛国力,不是没有理由的。

阮秀有些恼火,问道:“是那个丰城楚家的跑去跟你告状了事先说好,我出手之前,警告过那人很多次了。”

阮邛笑道:“多借给丰城楚家几个胆子,也不敢拿这种破烂事去烦爹,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携重礼登门道歉。”

阮秀嘀咕道:“那家伙看着就让人恶心,跟那个矮冬瓜一个德行,满身业障因果,只不过是厚薄之差而已。这种人跻身中五境后,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如果不是担心给爹惹麻烦,我当时就一掌打死他了,省得将来造孽。”

阮邛深吸一口气,额头沁出汗水,幸好自己方才驱使阴神出窍,用气息将整条骑龙巷笼罩住,已经无人可以探查此地动静,要不然阮秀这席话落入有心人耳朵里,就真是遗祸无穷了。世间练气士百家争鸣,诸子百家中又以阴阳家最擅长探查人之气运、业障,但那些本事能耐,几乎全是后天修行而成,所行神通,往往亦是顺势而为,如同抽丝剥茧,小心翼翼,佛家对此更是讳莫如深,只恨避之不及。唯有兵家,最是肆无忌惮,一副谁也敢杀、谁都可杀的架势,但这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可是自家这个闺女,不一样,很不一样。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看到他们的七情六欲和因果报应,随着修为增加,她甚至能够直接斩断因果,一旦杀人,后果更是匪夷所思。这绝不是天生火神之体能够解释的。

阮邛只知道在女儿眼中,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别人眼中的不一样。

阮邛为此翻遍风雪庙珍藏的典籍,只有一个失传已久的古老说法,勉强能够解释缘由。

天生神灵,应运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会主动要求被贬谪到骊珠洞天,试图在阮秀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为她赢取六十年遮蔽天机的时间。

铁符河水面上那些个已经化为人形、魂魄稳固的大妖,不知为何要仓皇撤退,朱河手中铜铃的铃声自然而然随之停歇,只是朱河担心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走人间的大妖,使了什么障眼法,便让阿良前辈暂时不急于沿着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朴的铜铃,在铁符河下游方向,不断反复跨越河面,大踏步四处游荡,以防妖魅隐匿在暗处伺机害人。

于是陈平安一行人就这么收拾好行礼后,全部待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朱河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李槐乐不可支,林守一满怀好奇心,而朱鹿则觉得丢人现眼,恨不得把爹拽回来,让他别再这么瞎折腾给人笑话了,但到底是脸皮子薄的少女,所以她什么也没做。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阿良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像以往那般调侃打趣朱河。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阿良摘下酒葫芦,笑问道:“真不喝”

陈平安摇摇头,阿良便转头问林守一:“小子,遇见了不常见的妖怪唉,而且还不是一两个,很难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压压惊”

林守一不知为何,估计是生平第一次遇到传说中的妖物,大开眼界,心中有些意动,破天荒点头道:“喝一口试试看。”

阿良斜瞥一眼陈平安,总算恢复玩世不恭的常态:“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没躺着享福的命。”

林守一接过银白色小葫芦,仰头轻轻抿了一口,瞬间满脸通红,养尊处优的少年本就皮肤白皙,现在越发红光满面,他赶紧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喷出来,喉咙滚烫,入肚后,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燃烧,整个人都在打战。第一次喝酒就来了个下马威,林守一狼狈不堪,眼见着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极强的林守一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承想阿良已经伸手拿回小葫芦,一手轻轻按住林守一肩膀,笑眯眯道:“喝酒不贪杯才有乐趣,以后每天给你喝一口,保证这世上从此多出一个逍遥忘忧人。”

李槐人小鬼精,笑着拆穿阿良:“不舍得给林守一多喝就直说。”

阿良从林守一肩膀上缩回手,叹了口气:“能不心疼嘛,我这酒来历极大,价格极贵,关键是有价无市。林守一是撞了大运。”

李槐试探性问道:“给我喝一口”

阿良赶紧在腰间别好酒葫芦:“你年纪太小,气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则会坏了你的根骨。”

李槐愣了愣,随即跳脚破口大骂:“阿良!干你娘!我前年吃年夜饭时,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们小镇最厉害的烧酒,连我爹都说我酒量随他,谁不知道我爹是小镇喝酒最凶的汉子。再说了,从去年春天开始,我每个月都要被我爹丢在药酒桶里泡着,低头就能喝到酒,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阿良哎哟一声,随即瞥了眼气势汹汹的小屁孩,心想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够跟上大部队的脚步,脚底板连个水疱也没长过,身体明显比林守一还要强上不少,应该就是药酒打熬体魄的缘故。

阿良头一回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当不俗的武学神通,故意遮掩了体内气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没了那些迷障,于是在阿良的视野中,便呈现出一幅玄妙另类的山川形势图,去其皮肉,只看全身窍穴景象和气血游走,隐约有淡紫气升腾,山脉雄健且牢固,水势汹涌且平稳,最终在一座窍穴内百川汇流,气蒸大泽,不容小觑。

阿良啧啧称奇道:“真没想到我路边随便认的老丈人,还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这边的朋友认得。”

李槐突然沉默下来,蔫头搭脑独自走远,不愿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声解释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头不务正业。以前在学塾,李槐没少因为他爹被人嘲笑。一开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还打过几次,后来估摸着觉得他爹是真没出息,久而久之,也就无所谓了。”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记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朱河终于返回,笑道:“方圆十里之内,铜铃没有异样,咱们可以动身了。”

李宝瓶递过去一只水壶,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过水壶,大大咧咧回复一句:“小姐,这本就是分内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转过头,望向铁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少女心思情怀,如山风如水雾,不可捉摸。

陈平安目不转睛地看着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铃。

除了宁姑娘那把能够自己飞来飞去的剑,朱河手中的铜铃,是陈平安近距离亲眼见到的第二样法宝,所以看得格外专注。

朱河不是小气之人,大大方方就将那只铜铃交给陈平安,解释道:“是出门前老祖宗赏赐下来的宝贝。老祖宗说此物在仙家法宝当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成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铃铛便会无风自响,震荡出阵阵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诫提醒的功效。老祖宗还笑称那阵阵铃声,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胆子大一点的修行之人,大可以与妖物相邻而居,借此铃声修养心性。当然,前提是做邻居的妖物无伤人之心,同时还要能够承受铃声的不断袭扰,如此修为高、脾气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权当是笑谈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抓住铜铃把手,朱河牵马与之并肩而行:“大者为钟,小者为铃,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护宅的作用。寻常百姓家宅喜欢在檐下悬挂风铃,自然更多是装饰,如果专程从寺庙道观请来,经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经文护持,确实可以阻挡煞气,蓄留福荫。”

朱河看到陈平安轻轻摇晃铜铃,哈哈大笑道:“若无妖物靠近,里边两个铃铛不易撼动,所以就不会有铃声传出了,要不然白白让主人整天疑神疑鬼,岂不是遭了大罪”

陈平安也想通了其中关节,正要把珍贵异常的震妖铃交还给朱河,发现袖子被人一扯,低头一看,李宝瓶满脸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着点头后,就交给了李宝瓶。李宝瓶双手抓住铜铃,翻来倒去,仔细研究起来,时不时伸手使劲扯动里头的铃铛,看得陈平安一阵心慌,不断提醒她小心些,别扯坏了。

陈平安一边盯着李宝瓶,一边好奇问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会害人吗我们大骊有很多这样的奇怪存在吗”

朱河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只拣选自己从老祖宗那边亲口听来的话说:“咱们东宝瓶洲幅员辽阔,仅是人口超过一千万户的庞大王朝,就多达十数个,名山大川更是不计其数,种种妙不可言的因缘际会之下,那些个山鬼精魅妖怪,侥幸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见,却也算不得如何罕见。”

“咱们老祖宗便说过,跟我们小镇不一样,外边天地,只要不是太过偏远闭塞的东宝瓶洲人氏,对此多有所耳闻。虽然未必人人亲眼目睹,但是往往听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坚信,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着妖艳动人的小狐娘子,等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又或是哪里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书信一封给龙虎山,必有天师府的真人腾云驾鹤而至,为当地百姓斩妖除魔。以至于有井水处必有稚童口口传诵:有妖魔鬼怪作祟处,必有天师府真人。”

“总之,我们这一路行去,不要大惊小怪就是。当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说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话,那么便等同于半个修行之人了。大骊朝廷对此乐见其成,非但不会打压排挤,反而破例准许他们在版图上开山立派,只需要在礼部挂案即可。不过碍于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骊朝堂尚未吸纳妖魅精怪跻身其中,倒是边境沙场,传言多有妖修为大骊建功立业,平时日常起居,风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无差异。”

朱河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肯错过。唯有走在最前头的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手心轻轻拍打刀柄,轻轻哼着走调的异乡小曲儿。走在队伍最后的少女朱鹿,则是心不在焉,好似离乡越远,思乡越重。

这支南下队伍走出一个时辰后,在龙须溪和铁符河交界处的那条瀑布处,一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子出现在石崖上。她坐在边缘,一头鸦青色青丝竟然长达五六丈,从头到脚,再延伸到溪水当中。妇人低头死死盯着铁符河瀑布下的汹涌河水,眼神炙热,充满垂涎。妇人面貌模糊,变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种契机的出现。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无论是地位还是修为,皆是云泥之别。

她最多便只能游弋至此,再往下就是过界了,就像人间郡县官员不可擅离职守,为王朝镇守一地风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则就会引发洪水泛滥等种种灾祸异象。如今成神在即,她当然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找麻烦。她曾偷偷沿着溪水往上游深山潜伏而去,结果只是被大骊朝廷一位临水观瀑的青乌先生随意瞧了一眼,就觉得头皮炸裂,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小觑小镇之外的高人异士了。

这一路她尾随至此,可不是包藏什么祸心,只是听命于圣人阮邛,小心盯着那个不知深浅的斗笠汉子,以防纰漏。她这些日夜的观察做得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委实是被那个手镯可化为火龙的小姑娘吓得不轻,尤其是让自己窃据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杨老头,泄露天机后,她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沦为小姑娘的证道契机,简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成为河婆之后,体会到了种种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还颜,比如在水中游弋就会通体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气,她就能够通过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查看小镇风景。更比如这些天的不断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罗到了几件好东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来欣赏,如那市井妇人佩戴黄金饰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头,她骨子深处,越是惧怕杨老头和姓阮的小姑娘,因为这两人,仿佛随手就能毁掉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她收敛杂乱思绪,环顾四周,如今骊珠洞天与大骊疆土接壤混淆,灵气充沛,成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边许多飞禽走兽开始向这里流窜,尤其是那些灵智开窍的山野精怪,更是凭借本能,希冀着捷足先登,早早占据一方风水宝地。看护着一地风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职责所在,她如今便已经在龙须溪当中收了几条长出龙须的锦鲤做喽啰,平时出行,众多水族灵物,充当扈从跟随护驾,让她很是满足。

她虽然暂时无法游入铁符河,但是必须守住瀑布这道关隘,争取多收取一些天经地义的过路钱。关于这件事,杨老头是点头认可的,于是她就格外有底气,名正言顺地在此耀武扬威。只不过内心深处,生性谨小慎微的她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边的过江龙打个喷嚏,就能淹死她这龙须溪小小河婆。

总算来了。再也不是毙命之时老妪模样的马兰,眯起眼,望向铁符河对岸做贼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顶部溪水当中,举目远眺,那五人来势汹汹,架子摆得很足,一个比一个像神仙中人,差点就要让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头。只是后来那五个妖气轻重不一的家伙,不知为何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来,不管那五人为何而退,总之她再无惧意,心中反而只剩下讥讽和扬扬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儿八经为圣人阮师做事,为他的铸剑用水加重阴寒之气,还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条火龙踩在脚底下还能劫后余生的角色!这难道还不值得骄傲

一想到这些,她便心稳许多,竭力让自己面容平淡,装模作样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着溪水对岸的五个妖物: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间喜好游山玩水的年迈儒士;衣裳艳丽惹眼的丰满女子,有一双勾人心魄的桃眼眸;稚童小儿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一双妖气最重的年轻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后,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让,遇神跪拜。相传这曾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来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气沉沉,早已难见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黄口小儿,也晓得山上住着许多仙人。不过朝廷以玉书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在种类驳杂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为境界高出对方太多,否则依旧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贵人”。

“小的们本是大骊边境的山林野修,路过宝地,拜见河神大人。”蓑衣老人毕恭毕敬作揖而拜,起身后脸色庄重,“自古名山待圣人,我们来历不正,当然不敢以圣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开,咱们只是想着能够在圣人脚下,老老实实修行,日后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还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够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这些妖物的常见自称,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的人后的自谦之语。

河婆马兰直截了当道:“一人一样见面礼,交出来后,如果我觉得不错,便亲自带你们去小镇西边的大山。”

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河神如此爽快坦诚。

那持杖稚童愤懑出声道:“她如今神位不过是最低贱的河婆而已,咱们客气尊称一声河神,已是给她天大颜面,竟然还敢当面索贿,就不怕事后大骊朝廷一纸令下,就将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吗!”

马兰可是小镇杏巷的骂街高手,加上大仙杨老头给她透过一些底,哪里会怕这些恐吓,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帮人的色厉内荏,便底气更足,抬手一挥,冷笑道:“那就速速滚远,胆敢靠近龙须溪百丈之内,就算你们忤逆大骊川流正统,到时候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驳,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转头,一个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向他,稚童模样的山精顿时噤若寒蝉。

一炷香过后,五个山林野修沿着溪水向龙泉县行去。

半身露出龙须溪水的马兰,身上则多出了五件东西,其中就有那根之前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莹剔透,灵气充沛。

在溪水中游弋的马兰暗自窃喜之余,突然有些莫名伤感。如果自己孙子马苦玄还在杏巷住着就好了,这些好东西都能一股脑送给他。只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着孙子了,而且听说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会误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长起来的幸运儿,更是凤毛麟角。一想到这个,马兰便有些兴致不高,身形一闪而逝,潜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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