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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都市 > 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 第71章 人间多不平

第71章人间多不平

人间大势,其实多是由山上决定。

远离飞鹰堡的天上,双方对峙。他们的胜负,几乎决定了一座飞鹰堡的生死存亡。

三把本命飞剑加上两个年轻人,又被缚妖索和五彩腰带缠身,高冠老人可谓身陷重围。面对两个莫名其妙的年轻怪物,高冠老人自知必死。他神色怅然,充满了无奈,缓缓道:“若非如此,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剑的时候,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再以残留阴神炸死你。老夫早年是摸着元婴门槛的大金丹修士,哪怕你躲得过,也绝对不会好受,说不得这副漂亮皮囊,就要没了。”

陆台点点头,并不否认,其眼角余光则一直盯着高冠老人的两条胳膊,那才是真正禁锢住老人的撒手锏。

老人何等老辣,低头望去,啧啧道:“都是好东西啊。”老人环顾四周,有些落寞,“当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觊觎我的五岳冠,我却不愿双手奉上,哪里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他索要无果,便私通散修,出钱请他们大开杀戒,杀得我亲朋好友一个不剩……”说到这里,老人嘿嘿而笑,“老夫也不是吃素的,便找机会宰了他们两个龙门境修士,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与你们两人差不多,运气好的话,有望跻身元婴境。太平山气疯了,再顾不得什么风度,明面上是一个年轻金丹与我捉对厮杀,最终杀得我境界大跌。事实如何哈哈,好一个太平山,那年轻金丹背后可杵着一个元婴地仙呢,就是要我给那年轻金丹喂招,既得了打杀一个老金丹的声望,又得了稳固境界的实在好处,美其名曰物尽其用。你们说这些个名门正派,厉害不厉害”

陆台的视线越过蒲团老人,望向远方的陈平安。

明知道两个年轻人在“眉来眼去”,穷途末路的高冠老人,没有理睬这些,艰难抬臂,伸出一根手指,轻弹从心口透出的锋锐剑尖,这个颇有英雄气概的动作,使得老人呕血不已。老者神色自若:“如果没有认错,这应该是那名沉香国第一剑客,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佩剑吧。本来就算半件山上法宝,吃掉老夫的心头血后,总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坐实了法宝称号。”高冠老人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踩在飞剑之上的金袍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小子,真是有钱啊。你背后所负的那把长剑,从头到尾都没出鞘,该不会还是一样法宝吧”

陈平安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高冠老人收回视线,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气,天上大风,吹拂得狼狈老人双袖猎猎作响。

“我这一身物件,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坏我大道,就别想拿到手了!”老人蓦然放声大笑,“我这一死,也算值了。心口长剑,双手彩带和缚妖索,再加上头顶五岳冠,屁股底下的蒲团,能够有五件法宝一起殉葬,元婴地仙也就这待遇了!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飞剑,上五境的山巅仙人,也不过如此吧”

老人身躯开始腐化,一点点灰烬从身上簌簌而落,但是丹田处却绽放出一团刺眼的光彩,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与此同时,初一、十五和麦芒,全部疾速撤退,远离那个要自爆丹田的龙门境修士。那把饱饮老者心头精血的长剑痴心,也随即被陈平安以剑师驭剑术从心口处拔出。只是拔出之前,陈平安还不忘狠狠一搅,将老人心口完全捣烂。显而易见,就算是冒着长剑被炸裂的风险,陈平安也要确保老人必死无疑。

老人低下眉眼,随着那根对陆台而言至关重要的五彩腰带离开手臂,高冠老人顿时觉得浑身一轻。老人眯起眼眸,只等另外一条胳膊上的缚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

但是老人呆若木鸡,那条品相极高的金色缚妖索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发用力地绑缚住他的胳膊,摆明了要当他的殉葬品。

老人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是被束手束脚,直到这一刻才彻底爆发出心底压抑的阴鸷暴戾,以及内心深处潜藏的那抹恐慌。

这份难以自禁的惶恐不安,半点不输当年被那个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时的恐惧。

什么元婴地仙厚颜无耻的保驾护航,迫使老人给太平山的那个金丹喂招,自然是高冠老人的信口雌黄,为的就是营造出自己愿意慷慨赴死的假象。在缚妖索和彩带松开之后,他就可以分出一缕精粹阴神,舍了肉身和修为,彻底遁去。虽然伤及大道根本,可总好过命丧当场。回头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用言语蛊惑,随口编造一个凄惨壮烈的故事,之后兢兢业业帮其修行,然后再伺机夺舍便是。

不管了,顾不得太多!哪怕手臂上还缠绕着缚妖索,再不金蝉脱壳,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了。

高冠老人的丹室和气海一同炸开,蒲团彻底毁坏,那顶五岳冠被一弹而开,向身后的金袍少年飞去。一时间,天上罡风紊乱,向四面八方炸开,灵气骤然崩碎,如铸剑室的壮汉打铁,星火四溅。

陆台因是练气士,比陈平安更加难熬,哪怕已经隔着五十丈远,仍是一退再退。即便形势严峻,陆台仍是竭力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让他在一个能够保证自身安全的位置上,以此作为契机,淬炼武夫体魄神魂,此举大有裨益。

隔着那团紊乱气象,陆台看不清楚陈平安的动作,但是他相信谨小慎微的陈平安,会采取一个安全之策。

不知不觉,陆台早已将武道四境的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择之中,愿意信赖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赖陈平安。这对于有望证道的天之骄子而言,殊为不易。

高冠老人已经不再奢望尽善尽美,趁着丹室轰然炸开、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间,一缕精粹阴魂瞅准一个间隙,果断往更高处一闪而逝。

不承想那金袍少年并没有中计,陈平安没有伸手接住那顶五岳冠,而是由着它往大地坠去,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不过高冠老人仍然信心十足,踩着那把夸张飞剑,金袍少年不可能追上自己,除非他一边驭剑,一边使用方寸符,并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因为缚妖索很快就要被阴魂挣脱,先前丹室和气海一同自爆,缚妖索上边的灵气所剩无几,再难牢牢约束住阴魂了。

天上,金袍少年陈平安接连使出两次方寸符,一次离开了飞剑针尖,第二次更是凭空来到那缕精粹阴魂之后,首次拔出了那把剑气长城老大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心无旁骛,脑海之中,全是破败寺庙齐先生面对粉色道袍柳赤诚的那一剑。

一剑斩下!可怜阴魂如同一叶残破浮萍,被剑气洪水迅猛冲刷而过,人间再无此人半点痕迹。

一剑功成之后,陈平安当下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凄惨地步,持长气剑的整条胳膊都已经变成白骨,以致握不住那把长气剑,长剑坠向大地,陈平安整个人也颓然砸向地面。

初一、十五十分焦急,在下坠的身形四周飞旋,不知所措。

好在手脚皆有莲符箓生发绽放的陆台,在半空截下陈平安,最终扶着他站在缓缓下降的飞剑针尖之上,陆台自己则在飞剑之外的空中大袖飘摇。

陆台看着模样凄惨的陈平安,既有心疼,又有怒气:“陈平安,你也太莽撞了!还要不要命了由着他逃走又如何,一缕阴魂而已,想要复出,最少也是几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你我还会怕了他!”

陈平安歪头吐出一口血水,转头望向高冠老人身死道消的高空战场,并没有什么志得意满的表情:“我是在杀人。”

陆台赶紧掏出一只瓷瓶,将芬芳浓稠的膏药倒在手心,缓缓倾倒在陈平安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上。哪怕是陈平安这么能熬的家伙,仍是疼得龇牙咧嘴。陆台低声道:“忍着点,这药可让白骨生肉。”

陆台发现陈平安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心中了然,没好气道:“方才我已经帮你接住了长剑和缚妖索,暂时收在腰带之中。缚妖索破损得厉害,需要费不少雪钱才能修复如初,不过你放心,这笔钱当然是我来出。”

陈平安松了口气,随即问道:“那顶高冠”

陆台翻白眼道:“咱们脚下都是荒郊野岭,不怕给人捡漏拿走,好找的。”

两人一飞剑,缓缓向地面下降。陈平安叹了口气,那块蒲团已毁,有点可惜,此次斩妖除魔的收获,竟然只剩下一顶可以搬出山岳的高冠。

不过先前逆势而上,执意将老人斩杀当场,陈平安在淬炼神魂上收益颇丰,武道四境第一次有“沉”下来的感觉,不再是那种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意味。

陈平安觉得这场厮杀,哪怕没有得到那顶五岳冠,哪怕缚妖索彻底崩坏,都不算亏,如今自然是赚大了。

不说其他,只说那把充满邪祟气息的长剑痴心,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转手卖出,能赚不少钱呢。

陆台突然笑道:“那顶五岳冠,长得挺漂亮啊。那老家伙似乎尚未完整发挥出这件法宝的威力,他应该不清楚五岳冠的真实来历。我回到中土神洲后,去自家和几个世家的藏书楼翻翻看,说不定会有收获。”

陈平安笑道:“得嘞,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你撅起腚儿我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陆台愤愤道:“陈平安,你好歹读了些圣贤书,能不能斯文一点”

陈平安哟嗬一声:“俩大老爷们,瞎讲究个啥”

陆台丢了个妩媚白眼。

两人落在飞鹰堡外的山林之中,陆台心意一动,本命飞剑麦芒一闪而逝。陆台主动泄露底细:“麦芒相较针尖,杀伤力平平,但是麦芒诞生之初,就拥有一项罕见神通——觅宝。”

“听听,同样是飞剑,别人家的,就是不一样吧。”陈平安笑着拍了拍养剑葫芦,初一和十五都已经藏身其中。

陈平安在一棵大树底下盘腿而坐,他瞥了眼尽是白骨的胳膊,撇撇嘴。

陆台没来由红了眼睛,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默。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哭哭啼啼,娘们似的!”

陆台怔怔。

陈平安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当初在落魄山竹楼,陈平安就被光脚老人这么骂过,他十分难过。现在他发现这样骂别人,果然挺带劲。

陆台看着爽朗大笑的陈平安,心境跟着安宁下来。陆台跟他相对而坐,问道:“为何要这么拼命”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吗你去飞鹰堡主楼,我来对付那座云海。答应过你的事情,总要做到吧何况后来那老邪修铁了心要杀我,我不拼命就活不下去,还能怎么办”

陈平安停顿片刻,略作思量后补充道:“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况往最坏处想,总是没错的。如果缚妖索真的毁了,我也不会怪你,那是我自己的决定。这就像之前咱们对付那拨杀人越货的家伙,我觉得可以收手了,你还是要去追杀幕后主使。”

陆台致歉道:“那根彩带,是我的本命物,受不得损伤,对不住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陆台不用多解释什么,他看了眼陆台的黯然神色,笑着安慰道:“这可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无所谓啊,而是我愿意相信你,才会觉得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自有你的权衡和考量。朋友之间,不用说太多。”

陆台的眼眶又有些湿润,陈平安语重心长道:“你啊,不是女儿身,真是可惜了。我以前有两个江湖朋友,就是跟你说过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就不像你这般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

一个随便把别人当朋友的人,往往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一个喜欢嘴上称兄道弟的人,心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兄弟。所以陆台知道从陈平安嘴里说出来的“朋友”二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可以为之托付生死!

于是陆台斩钉截铁道:“陈平安,这次分赃,我会让你赚一个盆满钵盈的。”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说话。

长久的沉默,唯有秋日的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洒落林间。

陆台终于幽幽开口道:“陈平安,你怕死,我怕命。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同病相怜”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是,我比你爷们多了。”

陆台好不容易与人这般敞开心扉,结果给人浇了一头冷水,顿时大怒:“陈平安!你这厮怎的如此无趣!”

陈平安眨眨眼,“我一个大老爷们,要另外一个男人觉得我有意思做啥,我有病啊”

陆台恹恹道:“好吧,我有病。”然后他细若蚊蚋地说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陈平安耳尖,愣了愣:“啥意思!”

陆台后仰倒去,躺在地上:“就是字面意思,我就是个怪物嘛。从小到大,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我爹娘加两个师傅,再加一个家族老祖宗,你是第六个。到了上阳台后,我才能够真正……”

说到最后,陈平安已经完全听不真切。

陈平安憋了半天。

陆台痴痴望向天空:“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既然说出口,就受得了你任何看法。”

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向陆台靠近了一些,他充满了好奇,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问道:“女人来那个的时候,是不是很痛啊”

陆台如遭雷击,黑着脸转过头,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不去问你喜欢的那个姑娘!”

陈平安下意识挠挠头:“这我哪敢啊”

陆台突然笑了起来,指了指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骂了一句娘,赶紧放下那条血肉缓缓生长的胳膊,真疼。

两人再次无言。

陆台坐起身的时候,蓦然发现那个家伙在伤心,而且是很伤心。

陆台只觉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陈平安这么想不开。

只见陈平安膝盖上,放着一枚陆台从未见过的小小的印章。

今天的飞鹰堡,大难临头,最后安然无恙,而他陈平安也还好好地活着。

骊珠洞天,所有人也都安然无恙,甚至像他陈平安这样的泥腿子,都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路。

因为我们有齐先生。

那么,齐先生人呢

返回飞鹰堡的路上,陈平安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在那条白骨裸露的胳膊上,血肉正在缓慢生长,一条条经脉如草藤缓缓蔓延,十分玄妙。陈平安看得仔细,好似一位夫子在做学问,却把陆台结结实实地给恶心到了,他心想陆氏家族也供奉着一些秘不示人的武道宗师,他们在四五境的时候,肯定没陈平安这份定力。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看,忍着痛,津津有味,亲眼见证那些经脉的生长,对于运气一事,大受裨益,一些原本想不明白的症结,茅塞顿开。临近飞鹰堡,陈平安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飞鹰堡老百姓当作魔道中人。身上的法袍金醴,既可以将这幅凄惨景象藏在袖中,也不会影响到白骨生肉的进程。

飞剑麦芒之前已经捎回了那顶五岳冠。陆台掂量了一番,说这是件年头久远的法宝,品相极高,上边五岳真形图的绘制,无论是技法还是形制,都显示这顶五岳冠来自中土神洲,甚至有可能是中土某位著名山岳正神的本命物。

陈平安对这些还算感兴趣,当是丰富自己的见识,至于陆台是否会独吞五岳冠,或是是否故意贬低五岳冠的价值,陈平安则是想也没想,因为他打心底觉得陆台不是那种人。

两人并未径直去往飞鹰堡主楼,他们先悄悄回到了校武场,收起了那把窦紫芝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法剑痴心。痴心汲取了一位巅峰龙门境修士的心血、灵气后,其剑身越发清亮如雪,纹路如一泓秋水幽幽流转,越发灵动活络,光彩湛然。便是眼高于顶的陆台,都忍不住再次取剑打量一番,啧啧称奇,说那老魔头言语之间真真假假,但是关于境界一事,应该属实,其跌境之前的巅峰,多半果真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这种层次的金丹修士,在中土神洲也算不错了,可以挺直腰杆登山。

因此这把痴心,算是获得了一桩天大机缘。

陆台奉劝陈平安,别将痴心售卖出去,以后遇见了邪道修士或是妖魔阴物,大可以一剑穿心过,既能为自己积攒阴德,又可以提高佩剑的品相,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眼见着陈平安有些犹豫,陆台破天荒训斥起了陈平安,道:“修道之人可以不讲善恶,那是屁话混账话,可是世间器物法宝,哪来的正邪之分,以邪器行正事,有何不妥”陆台越说越气,恨不得伸出手指,指着陈平安的鼻子骂,“你都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白骨生肉,为何这点心坎都过不去陈平安!你要还是这种死脑筋,长生桥不修也罢,我劝你一门心思当纯粹武夫好了,别奢望做什么大剑仙。就你这种心性,就算以后有了长生桥,成了练气士,你在破开上五境瓶颈前的心魔,说不定比天还要大了!你知不知道,世上每一个跻身元婴境的练气士,与天地争胜的雄心壮志,自身的术法神通和毅力韧性,都已经很了不起,但是为何跻身上五境还如此艰辛,就在于这一道关隘的凶险之处,不在世人误以为的天劫之流,那些只是表象,真正的死敌,是自身的本心。你道心有多高,心性有多坚,你心魔法相就有多高,甚至可以高达百丈千丈,并且如上古神灵金身,坚不可摧,你还怎么破开”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陆台鼻子,小声提醒道:“又来了。”

陆台停下言语,狠狠擦拭鼻血。

无关天下大势走向,只涉及陈平安一人的大道,陆台身为阴阳家陆氏子弟所遭受的天道反扑,比起先前那一次,就要小了许多。

陈平安突然说道:“外边来人了。”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他这份敏锐的神识,已经完全不输六境武夫,当真只是四境武夫他越发对传授陈平安拳法之人感到好奇。

一行四人小心翼翼步入校武场,正是老道人和徒弟黄尚,以及桓常、桓淑兄妹。他们之所以没有去往主楼,还是邋遢老人的主意。老人在北方山林高处,无意间见到了陈平安和陆台重返飞鹰堡的身影,便决定来此与他们汇合,先问清楚那个魔头的动向,再一起去往主楼,这显然更加稳妥。

老人打了一个道家作揖,自我介绍道:“贫道马飞斧,在鸳鸯山修行,有幸拜见陆仙师、陈仙师。”

陆台随意伸手,那把竹扇凭空出现,轻轻摇动:“我来自中土神洲。”

陈平安想了想:“我是宝瓶洲大骊人氏。”

马飞斧小心问道:“两位仙师可知晓那个魔头的下落”

陆台合上竹扇,以扇子指向老道人,正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折扇顶端之上,出现了一顶五岳冠。陆台手腕轻抖,那五岳冠随之起伏,他微笑道:“已经死了,小有收获。”

高冠老人乘坐蒲团从云海落下,搬动五岳大山镇压校武场,马飞斧当时有过惊鸿一瞥,对那顶五岳冠记忆深刻,此刻见着了在竹扇上边搁放着的古朴高冠,心中翻江倒海,他不敢相信两个年轻人能够成功斩杀一名极有可能是金丹境的地仙,可又无比奢望那个俊俏公子所言不虚。

鸳鸯山山居道人马飞斧,到底是一个久经风雨的老江湖,哪怕将信将疑,脸上仍是感恩戴德,满是崇敬神色,他再次郑重其事地作揖:“两位仙师路过此地,偶遇魔头逞凶,仗义出手,救飞鹰堡数百条性命于水深火热之中,功德无量,贫道先替飞鹰堡谢过两位仙师的大恩大德!”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热泪盈眶,赶紧拱手抱拳,重重弯腰,分别对两位外乡公子说道:“大恩不言谢,若是两位仙师不嫌弃在下驽钝,桓常愿为两位仙师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桓淑谢过陆公子,谢过陈仙师,小女子实在不知如何言语,才能表达心中感激之情……”

年轻道士黄尚神色复杂,站在最后边。他心中有念头一闪而过,若是拜这两人为师,自己的修道之路,是不是会更加顺遂,以后不再是如今这般碌碌无为,害得自己遇上妖魔阴物,处处皆是生死险境

黄尚看了眼师父的背影,这个修道坎坷的年轻道士默默低下头,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比那些妖魔外道还不如。只是心中这个念头,已经生根发芽,挥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如熊熊大火,灼烧得他心头发烫,眼眶通红。

山居道人的怀疑和庆幸,以及大战之后的心神憔悴;桓常经此大难,试图改弦易辙,想要奋发图强,由武道转入修行;桓淑的两种称呼,别样风情;年轻道士的心念:陆台嘴角微翘,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阴阳家子弟,剖人心看人心,本就是最拿手的本事。

陈平安对于这些感触不深,只是依稀记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态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人生的点点滴滴,到底不是书本上的文字。

一行人赶往飞鹰堡主楼。虽然陆台说了那边已经尘埃落定,并无伤亡,桓常、桓淑依旧战战兢兢,生怕一推开大门就是血流成河的画面。到了主楼那边,桓常发现大门紧闭,使劲敲门,等了半天才有一个桓氏老人开门,桓氏老人见着了安然无恙的兄妹后,竟是当场老泪,结果吓了桓常一大跳,以为父母遭了拂尘男子的毒手。听了桓氏老人的一番解释,桓常才知道那位陆仙师早早施展神通,将那位假冒太平山修士的妖人击毙。

一时间,厅堂所有活下来的人,倍感恍若隔世。

桓常、桓淑并未发现,爹娘不在厅堂不说,当他们问起此事,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游移不定。

陆台懒得计较这些别人家里的一地鸡毛,只是带着陈平安走向顶楼露台。

堡主桓阳早已不在这座名称奇异的上阳台。陆台摇荡着双脚,缓缓摇扇,鬓角飞扬。陆台坐在栏杆上,陈平安有样学样,摘下养剑葫芦,喝着烈酒,仰起头,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

开始分赃,熟门熟路。

“先前跟马万法和窦紫芝一战,加上今天这场死战,咱俩运气真不错,赚了不少。搁在以前,我一个人未必有这样的收获,要知道我在家族里头,可是有个‘捡宝大仙’的称号。”

陈平安笑了笑,没来由想起那个被誉为“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神诰宗女冠。

“窦紫芝的那把法剑痴心,归你,五岳冠归我。其实不能说归我,算是我跟你买的。我不只会帮你修缮炼化那条缚妖索,你先前提及的那件破损甲丸,就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件,你不是一直埋怨将甲胄拆分后装在十五里头很占地方吗,我可以无偿帮你修复如新,让它重新变作一颗兵家甲丸。你别管我是如何做到的,山人……自有妙计!”

陆台笑容灿烂:“所以你可能还需要在飞鹰堡待上一段时间,不会太久就是了。刚好在这边养好伤,再去寻找那座道观。”

陈平安笑着点头,遇上陆台这种大户,他陈平安才不会心软。

陆台缓缓道:“一顶上品法宝五岳冠,我需要给你两万雪钱,折算成谷雨钱,就是二十颗。追杀马万法和斩杀那拂尘修士,我其实也有收获。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应该需要再支付你两万雪钱,还是二十颗谷雨钱。刻有‘无忧’二字的拂尘长柄还不错,你可以拿走,就当是一点小彩头了。”

陈平安震惊道:“这么多谷雨钱!”

陆台始终眺望远方,微笑道:“山上的神仙钱嘛,我还是有一些的,中土神洲的寻常元婴地仙,都不敢跟我比家底。”

陈平安气得直接一巴掌拍过去:“那你之前在倒悬山,还跟我哭什么穷陆台你可以啊,挺会演戏啊”

陆台有些心虚,悻悻地道:“我那不是怕你没有见色起意,却会见财起意吗”

“见你大爷的财色!”陈平安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打得陆台恼羞成怒,“陈平安,小心我翻脸啊!”

陈平安呵呵笑着,还是一巴掌。

陆台眼波流转,就要祭出撒手锏,陈平安做了个要陆台“打住”的手势,然后喝了口酒:“你继续说。”

陆台手掌一翻,掌中出现一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他将袋子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皱眉道:“干吗”

陆台笑道:“小玩意儿,送你的。打开看看吧,你一定喜欢。这是来历比较特殊的一袋榆钱种子,回到家乡后,你可以种在风水好一些的山上,一定要向阳,三年五载,说不定就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虽然伸手接过了榆钱袋子,可还是说道:“先说清楚,不然就还你。”

陆台便大略解释了一通,陈平安听完后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收了起来,什么还不还的,只当没说过。

原来这袋子榆钱十分神奇,而且最对陈平安的胃口。它们是中土神洲远古仙家某棵榆树的珍贵种子,因其外形圆薄如钱币,故而得名。

它们谐音“余钱”,因而民间就有吃了榆钱可以“余钱”的说法,这个说法被大多数人认为是讹传,其实是不得其法。只需要找到躲藏在榆钱里的金黄精魅,先将其浸泡于酒瓮中,醺醉后取出生吃,每年可额外增加铜钱收入。殷实之家,开春时分,为了讨个彩头,都会开设“榆钱宴”,以求新年财源广进。

这种有望细水长流的钱财收入,最让陈平安喜欢。

陈平安在心底始终坚信,一份骤然而来的富贵,要么去也匆匆,要么就是需要大毅力、付出大辛苦才能拿得住、守得住。例如榆钱这类不是特别扎眼的好处和收益,很能让陈平安心安。

陈平安得了好处,才开始卖乖,笑道:“会不会太珍贵了一点”

陆台以拇指和食指不断打开、合拢竹扇,感慨道:“陈平安,上阳台之行,我是在求道啊。‘大道’二字,你知道这有多重吗不过我觉得既然咱们是朋友了,不如就算了吧不然我陆台再富裕,倾家荡产,还是掏不起这笔钱。咋样”

陈平安递过去手中的养剑葫芦,点头笑道:“还能咋样,就这样!”

陆台接过了酒壶,高高举起,仰头灌酒,养剑葫芦离着脸庞有几寸高,这酒喝得很豪迈。他抹了抹嘴,将酒壶还给陈平安:“该添酒了,回头我让飞鹰堡给你加满。”

这种好事,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陆台突然无奈道:“为什么都喜欢喝酒呢酒有什么好的。”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喝酒。喝了酒,就敢想不敢想的,敢说不敢说的,敢做不敢做的。

之后一旬光阴,陈平安依旧住在那栋小宅,只是再无阴物鬼魅叨扰罢了。

陈平安偶尔会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巷弄尽头的那堵墙壁,想着那些身世可怜的鬼孩子,想着它们在这一世最后露出的笑脸。

陆台在主楼那边住下,偶尔会来这边院子坐一坐,但是都待不久,很快就会回去忙碌。

一旬过后,陆台拿回一颗修复如新的兵家甲丸,陈平安爱不释手,那条胳膊已经恢复,只是还是不太使得上劲。

除了这颗甲丸,陆台还带了一把雪白长鞘的狭刀,说是飞鹰堡桓家的报酬,陈平安如果不收下桓氏会十分不安。

这一次陆台忙里偷闲,没有着急离去,在院中给自己煮了一壶茶水,顺便给陈平安提了一下这把狭刀的渊源。当年太平山那位元婴地仙,为了镇压此地过于阴森的风水,馈赠了飞鹰堡的樵夫老祖一把佩刀,名为停雪。后世飞鹰堡子孙,就没有谁有修道资质,一直只能将停雪当作摆设,暴殄天物。

陈平安清楚这把狭刀的珍贵,这多半是那位太平山陆地神仙的心爱之物。陆台略作思量,便也不当那散财童子,将这把狭刀折算为二十颗谷雨钱,然后他丢给陈平安一袋子谷雨钱,正好是剩余的二十枚。

之后一旬时间,陈平安每天就是走桩、练剑和睡觉,已经不再去看那堵墙壁,毕竟相逢离别都短暂,哪怕是生死大事,终究还是会慢慢释怀,就像市井酒肆的一杯酒,滋味再好,难道还能让人醉上数日不成

这一旬内,陆台只来了一次,说他收了三名弟子——陶斜阳、一个名叫桓荫的少年,还有个改换门庭的年轻道士黄尚。

至于其中缘由,陆台不愿多说,只讲了“不近恶,不知善”六个字。这句话是老调重弹,之前陆台就在吞宝鲸提起过。

陆台离去之前,说他可能真的要在这里长久住下了,短时间内不会返回中土神洲。

当陆台最后一次带来那条缚妖索,陈平安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

离别在即,都没有什么伤感。

一个怀揣着梦想,一个是大道之起始,没理由太过伤春悲秋。于是就这么干干脆脆地分别了,一个留在异乡的飞鹰堡,一个背剑往北而行。

陆台甚至没有送行,只是站在那座上阳台上,远远目送一袭白袍的陈平安缓缓离去。

他之前怂恿陈平安悬挂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便显得很有江湖气概,可惜陈平安没上当,说他又不是开兵器铺子的。

陆台有些遗憾,如果陈平安真这么做了,陆台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笑话他一句傻了吧唧。

陈平安走出大门,走在大道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飞鹰堡,却不是看那陆台,而是想起一事,觉得有些奇怪,最终摇摇头,不再多想。

离开飞鹰堡的途中,他在街上与一个中年男子擦肩而过,陈平安明明记不得以前见过他,可是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那憨厚男人也发现了陈平安的打量眼光,咧嘴一笑,有些羞赧,这人就是活脱脱一个市井汉子。

在陈平安远离飞鹰堡后,四处逛荡的质朴汉子轻轻一跺脚,千里河山,不再存在禁绝术法。不然先前那场云海大战引发的巨大动静,扶乩宗不可能无动于衷。

陆台趴在栏杆上,笑眯眯望着山河气运的颠倒转换,玄机重重,不愧是他的传道恩师,比起另外一位授业师父,还是要强出不少的。

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巅,陈平安在走桩间隙,不知为何,破天荒地有些怀念葫芦的滋味,这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他想着如今家大业大,到了下一处市井城镇,随便找个卖葫芦的摊贩,买它个两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

根据神仙书《山海志》记载,桐叶洲多山神妖魅精怪,事实确实如此。哪怕陈平安大多时候,已经刻意绕开那些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或是望之生畏的污秽险要之境,有些时候还是会着了道。比如陈平安在一次深夜,望见一座灯火辉煌的小城镇,陈平安手上并无地图,想着需要补给食物,就顺着灯火一路行去。地图一向是王国的封禁之物,比兵器还要管束严格。

那座小城并无夜禁,但是有城门士卒查看通关文牒。陈平安顺利入城后,找了一处尚未打烊的客栈入住,掌柜却摇头摆手,说陈平安给的银钱不对,他们这儿不收。各国有各国的制式铜钱,这很正常,可是连真金白银都不收,就有些怪异了。好在掌柜给陈平安指路,说有个地方可以将金银折算成他们这边的钱,换完之后再来客栈下榻便是。

于是陈平安找到了一间铺子,柜台极高,几乎有一人半高。陈平安入乡随俗,踩在一条小板凳上,用几枚银锭,换来了一堆通宝铜钱和一摞纸钞。铜钱沉甸甸的,成色十足,陈平安见纸钞上边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和银庄朱印,就没有多想,回到客栈,交了钱,又给掌柜看过了通关文牒。掌柜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案,以备当地衙门的户房胥吏查询。

第二天陈平安准备出门,掌柜还在那边打算盘,笑着提醒陈平安这边有个乡俗,与人闲谈,不可说一个“纸”字,例如纸上谈兵、一纸空文等都万万说不得,不然给人打出城外,莫怪他没提醒。

陈平安记在心里,道谢之后,就去买了柴米油盐和两套衣服。回来在客栈吃饭的时候,他只觉得饭菜寡淡无味。之后他离开了城镇,走出数十里后,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陈平安站在一座山上破败行亭躲雨,闲来无事,缓缓走桩练拳,结果看到惊人一幕——山脚那座城池,好似一摊烂泥,溶化在大雨之中。

陈平安赶紧掏出在小城镇购买之物,以及那些铜钱和纸钞,顿时头皮发麻,竟然全是由白纸裁剪而成,如同活人在阳间烧给阴冥死人之物。

似乎有人被陈平安的窘态逗乐,在凉亭墙壁内哧哧而笑,声音透过墙壁,回荡在亭内。

陈平安之前只是惊异小城镇的匪夷所思,可不是真怕了这些神神怪怪,所以他很快缓了过来,只是坐在一根由深山老木打造而成的墙根长凳上,望向对面的那堵惨白墙壁,默默喝酒。

那个阴物犹然不知自己撞上了铁板,更加故弄玄虚,假装阴沉地说道:“你不怕我”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别在腰间,站起身,缓缓走向那堵墙壁,啪的一下,直接在上边贴了一张宝塔镇妖符,里边立即响起了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响,嗓音似乎略带稚气。陈平安没有摘下那张黄色符纸,笑问道:“你说我怕不怕”

那家伙嚷嚷道:“我怕了我怕了,都快要怕得活过来了!”

“出来吧,再躲躲藏藏,我可真要跟你不客气了,跟我说一说,那座小镇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平安摘下了镇妖符,收入袖中,坐回原先位置。

从墙壁中走出一位心有余悸的童子,身前身后都绣有一块官补子,只是不像世俗官服那样色彩缤纷,只有黑白两色。他畏畏缩缩站在墙根,望向对面坐着的神仙老爷,不但鞠躬,还古里古怪地唱了一声喏,自报身份。原来他是前朝敕封的土地爷,换了皇帝和国姓后,他就自动被划入旧臣之列,没了官身,本就微薄的道行,越发低微。

他生前是一名封疆大吏的心爱幼子,死后未过头七,有一位云游神仙路过,进入灵堂,帮着他父亲运作了一番,他便成了一个品秩不入流的土地爷,香火颇旺。后来山河变色,一切成了过眼云烟。

陈平安向这个没了朝廷正统的土地爷,问了些纸人小镇的渊源。原来当初万余小镇居民,一夜之间,死于一场仿佛天灾的巨大人祸,朝廷为了防止人心惶恐,下令周边州郡封堵消息,还请了佛门高僧前来做了一场法事,才没有使此镇演变成一处凶险的阴煞之地。

陈平安询问暴雨之后小镇怎么办,童子笑着说无妨,只要天气晴上几天,就会恢复原状。陈平安便蹲在地上,面朝小镇,在行亭内烧了那些纸钱纸衣。

童子蹲在一旁,唏嘘道:“这位神仙老爷,不承想还是个大善人。”

陈平安一笑置之。他顺便跟这个童子问了方圆千里的山水形势,是否有仙家门第或是渡口,童子一一作答,并无藏掖。童子说北边约莫离此处八百里,确实有妖魔作祟,占山为王。这个妖魔倒也不常做那强掳樵夫山民的勾当,山上山下还算安稳,少有百姓遭殃的传闻。妖魔声势鼎盛之际,好些山上练气士都要绕路,只是后来遭了一场变故,便沉寂下来,听说山上只有三两只小猫小狗,不成气候了。真相如何,不好说,外边的传闻五八门,有说是扶乩宗的仙师觉得碍眼,也有说是佛门行者在那边落脚,有妖精不长眼,惹得佛家高人金刚怒目,才有此一劫。

亭子内有些枯枝,在童子的帮助下,陈平安将枯枝拢在一起,点燃火折子,一人一怪,在篝火旁蹲着。

童子虽然瞧着脸庞稚嫩,实则已经存活了五百年,他对陈平安解释道:“之所以那座山头的妖魔,会兔子不吃窝边草,除了那个山大王脾气相对温和之外,麾下众多暴戾之辈,也怕名声臭了,让人谈虎色变,十传百百传千,万一惹来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仙家子弟,贪图那斩妖除魔的世俗名声,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点点头。

童子将两只手掌靠近火堆,呵呵笑道:“杀还是不杀杀了小的来个大的,杀了大的,再来个老的。哪怕有本事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都给杀了,闹大了,当地官府上报朝廷,皇帝老爷觉得丢了颜面,可不就要去恳请仙师出山”

童子无奈道:“最是烦人。”

陈平安笑道:“若非如此,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山下的老百姓还怎么活。只说那座小镇,死了万余人,他们在外乡的亲戚朋友会如何想一夜之间,所有人就这么没了,活着的人,也会害怕的。”

童子愣了愣,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童子又说了些附近的趣闻趣事,多是他道听途说而来,毕竟数百年光阴,总得找点乐子打发时光才行。大雨停歇之后,陈平安跟这个小小的土地公告别,继续赶路。只剩下童子站在行亭外边喃喃自语。

陈平安又路过一座荒冢,有一伙进京赶考的寒士书生,站在一座大坟之前,露出自惭形秽和叹为观止的神色。然后他看到从坟茔之间,蹿出两只雪白狐狸,学人作揖。还有几头年幼一些的狐狸,趴在坟茔上头,窃窃而笑,眉眼间有些灵气,充满了憧憬和娇羞,半点不像什么凶恶的妖魅,反而像是馋嘴的稚童。那些读书人纷纷还礼。

看得陈平安一阵好笑,他知道这必然是狐妖作祟,在蛊惑人心。不过陈平安并不太担忧,世间狐妖,无论是哪个洲的,都往往不会行残暴之举,它们自古天生亲近人族,更多还是为了破开情关,提升境界和修为。所以陈平安没有当场揭穿,让那些书生发现眼前的高门华屋,其实只是一座坟墓而已。陈平安只是悄悄守在坟旁。

果然第二天,那些书生就安然离开那座豪门府邸,人人喜不胜收,只觉得碰上好一场艳遇,不枉此生。

陈平安笑着离去。

三百里之后,陈平安到了一个名为北晋的小国。他在路过一座城池的时候,刚好碰到集市,还真买了两串葫芦。他先前听说北晋国的如去寺名气很大,与中有一块大石,相传为一位菩萨的悟道之址,被称为石莲台,巨石长凳皆五丈,可以容数百人,而一人就能让其晃动,没人能够解释原理。北晋皇帝西巡,亲自试了后,龙颜大悦,使得如去寺名声大噪。

可陈平安问了好几个人,竟然人人都说不知什么如去寺,陈平安这才想起来,童子说此事,应该是发生在两百年前。人间两百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不懈,直到跟人问出了如去寺的遗址才罢休。他去了一趟如去寺,寺中荒草丛生,既无人气也无妖气,暮气沉沉。夕阳里,陈平安找到了一块巨石,看不出什么奇异之处。

陈平安吃完最后一颗葫芦,丢了竹签,转身离去。在陈平安走出如去寺破败大门后,那块巨石之顶,有个小人儿探头探脑地从石头中冒出来。它坐在石头上,默默无言。

原来这座莲台会摇晃的真相,是因为巨石孕育出了一个身为土石精魅的“小莲人儿”,它喜欢躲起来咯咯偷笑,每次有人尝试摇晃巨石,它就立即兴致勃勃,左摇右摆,巨石便随它晃动,于是让人误解。只是有一天,它觉得有些无趣了,石莲台的摇晃就开始“时灵时不灵”了,最后彻底“不动如山”。原来是它离开了石莲台,想要去远方找寻同伴,年复一年的独自一人,让它觉得孤单了。

最后它接连找到了两个伙伴——一条蛇精,一头獐子精。赤子之心的“小莲人儿”,被它们分别骗去了一条“云根、土精两者凝聚”的小胳膊、一瓣乘黄莲叶。但是它始终坚持寻找伙伴。最后它终于找到了一个不跟它索要任何东西的精。它带着精回到石莲台,一起玩耍,一起戏弄那些游客,但是某天它睡觉醒来,发现石莲台的灵气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剩下,精也不见了。

失去灵性的石莲台再度无人问津,最后彻底被遗忘,只剩下一个独臂的小精魄经常坐在石台边缘,哼唱着乡谣,轻轻摇晃脚丫。

它偶尔会有些伤感,因为它不知道那三个伙伴,如今过得好不好。如果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见自己呢它会安慰它们的呀。如果过得好,为什么还是不来见自己呢它会替它们高兴啊。

它想不明白。

小家伙突然转过头,发现那个穿着一身雪白长袍的外乡人,就坐在石头另外一边,对着夕阳喝着酒。发现自己的注视后,他便对它笑了笑,吓得小家伙赶紧起身,一个蹦跳,身形直接没入巨石。

陈平安哈哈大笑,跳下石头,真正离开这座如去寺,不再逗弄那个小精魅。

小家伙在石中躲了半天,才鬼鬼祟祟地出现,四处张望一番,确定那人已经不在后,这才来到那人坐着的地方。它蓦然瞪大眼睛,发现了一枚灵气萦绕的钱币。世间精魅,大多喜好山上神仙钱,以此为食。

放下一枚雪钱,陈平安不过是随手之举。陈平安离开城池,走出官道,刚刚入山,就发现小路前方站着一个泪眼婆娑的小东西。小东西一手紧紧搂着那枚相较它而言十分庞大的雪钱,看着陈平安,好像既忐忑,又高兴。

陈平安缓缓走过去,小家伙生性胆小,瞬间在道路上消失不见,就这样反复了几次,小家伙尾随陈平安走了近百里山路。陈平安也不主动接近它,由着它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一大一小就这么同行。

到了童子所说的那座深山老林,果真山势险峻,陈平安在即将走出山头地界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好像发了疯的小妖精。小妖精衣衫褴褛,蹒跚而行,喃喃重复着一句伤心话:“这等心肠,如何成的佛如何成的佛……”小妖精吓得小家伙顾不得什么,一路飞奔,躲在了陈平安的脚边。

在那之后,小家伙就彻底没了戒心,要么就在陈平安身边活蹦乱跳,要么就蹲坐在陈平安的肩头。

后来陈平安带着这个不会说话的新伙伴,途经一个战事不断的国家,生灵涂炭,逼得一帮豪杰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立起了一杆大旗。陈平安一路所闻,都是这三十六条好汉的英雄事迹,说他们是如何的豪气干云,武艺高超,一个个力拔山河。陈平安自然不会全信,但是也想着有机会的话,就去那座山头瞅瞅,见一见英雄,哪怕人家未必愿意与自己同桌喝酒,远远地沾一沾侠气,也是好的。

结果陈平安慕名而去,就遇上了一座卖人肉包子的黑店。陈平安见同行的几个行脚商贾晕厥过去,便也假装昏迷,给人五大绑到了铺子后边,丢在了大长条的猪肉案板上,然后就有店伙计拎着剔骨刀,打着哈欠朝他们走来。

在附近一座州城里边,刽子手正要对一个大寇行刑,竟然有数十人劫法场,尤其是一个大汉手持双斧,一路砍杀过去,杀得兴起,哈哈大笑。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还是官兵,悉数被一板斧砍成两半。大汉被一个五短身材的黝黑汉子教训了一番,这才悻悻地罢手,臊眉耷眼,没了半点煞气。

那黝黑男人看了眼壮汉,挥挥手让他离开。男人环顾四周,脸上除了疲惫,更多的还是欣慰和快意。方才对那双斧壮汉的一通训斥,他说得疾言厉色,可是这会儿望向这员心腹大将的背影,他眼角带笑。

这一行人在法场成功救了人,不远处有人早早备好了马匹,他们策马狂奔,火速离开乱哄哄的州城。官兵竟是不敢出城追捕。

而后众人翻身下马,意气风发,在大笑声中陆续走入自家铺子,却发现店铺内没了熟悉的那对夫妇,只有一个白衣少年,他身前的酒桌上,搁着一把长剑,剑气森森。

不过一炷香工夫,陈平安就离开了铺子。

身后的铺子里边,有人死有人活,都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好汉,确实人人都死得毫不含糊,死到临头,依旧豪气干云。

活下来的那拨人,多是从头到尾沉默寡言,或是受了一点伤就主动收手。他们既没有口出狂言,眼神之中,也没有太多要报仇雪恨的意味,反而有一种茫然,好像在说,人生已经如此,就只能如此了。

陈平安不管这些。

离开铺子,陈平安发现路边骏马扎堆,他想了想,从路边牵了一匹高头大马,翻身上马,竟是十分娴熟。

先是晃晃悠悠,之后便是纵马江湖。

陈平安没有想到这趟江湖一走,就走了半年,这不是因为寻找那座观道观的路途太过遥远,而是陈平安按照背后长气的指示,在一座雄伟城池之中兜兜转转,原地打转,耗费了足足三个月时间,也未能找到所谓的观道观。在这座南苑国京城之中,陈平安问遍了贩夫走卒、江湖武人、镖局头领、衙门官吏等各色人物,他们都不曾听说有过什么道观。陈平安翻阅了各种史籍、县志和私人笔札,仍是没有任何线索,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陈平安已经可以流利地说一口南苑国官话了。

就这样,从暮秋走到了鹅毛大雪,走到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一直等到立夏的到来,陈平安才确定,观道观的入口就在这座京城,可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哪怕心志坚定如陈平安,也开始有些动摇和烦躁。

在这期间,陈平安多有古怪见闻,他见到了在夜间飘荡悬浮的一袭青色衣裙,如佳人般翩翩起舞,大袖如流水。

有一次他无意间看破了一道障眼法,见到了骸骨相撑拄的一段内城城墙,每一块青砖上都刻上了佛家经文。

他还遇上了在宝瓶洲不易见到的僧侣。佛学在南苑国风靡朝野,各地寺庙林立。陈平安知道了僧人诸多袈裟的讲究,以及诵经僧、讲经僧、传法僧和护法僧之间的种种不同。有一次他离开京城,出去透透气,远远跟随一拨身负朝廷密令的僧人,去了一个厮杀惨烈的战场。陈平安亲眼目睹百余名诵经僧端坐于莲蒲团之上,数名诵经僧脱了靴子,赤脚行走,低头合十,双脚行走之时,以及嘴唇开合之际,便有朵朵雪白莲生出。僧人皆以一串念珠缠绕手掌,若是有厉鬼纠缠,就会被念珠散发出来的金色光泽击退。

念珠金光湛然,僧人宝相庄严,步步生出莲,牵引着那数万怨气冲天的亡魂,跟随他们一起走入阴阳接壤的“鬼门关”。

陈平安便坐在远处,学着僧人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返回京城后,陈平安还是寻找不到观道观。就在陈平安一咬牙,准备暗中去往皇宫的时候,这一天烈日当空,陈平安来到一口水井旁边,低头望去,水井深不见底,幽暗无光。

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门道,便收回视线,继续逛荡起来。

他回望一眼水井,方才站在那边,似乎有些清凉意味。

自从跟大隋供奉蔡京神一战后,崔东山就赢得了一个蔡家老祖宗的便宜头衔,这个头衔在山崖书院很吃香,加上崔东山当下的皮囊,风神俊逸,实在讨喜。

崔东山可以在书院中随意走动,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名叫谢谢的贴身婢女。今天两人旁听了葛老夫子的一堂经义课程。听了一半,趴在外边窗台上的崔东山就睡着了,谢谢站在一旁,不敢打搅自家公子的春秋大梦,害得屋内学生个个忍着笑,十分辛苦。葛老夫子恨不得几戒尺打得那崔东山满头是包,可一想到连累家族一起迁出京城的蔡京神,老夫子就忍住了心中愤懑,想着回头一定要跟副山长茅小冬说道说道,以后不准崔东山靠近自己的课堂。

崔东山打了个哆嗦,像是做了噩梦,睁开眼后,好半天才缓过神,然后他大摇大摆地带着婢女谢谢返回住处。

等到谢谢关上院门,崔东山脱了靴子跨过门槛,一挥大袖,雾霭升腾,最终浮现出一幅宝瓶洲的山河形势图。崔东山一手环胸,一手捏着下巴,站在地图上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隋处,视线往南移,越过黄庭国、大隋,停留在中部的观湖书院、彩衣国和梳水国一带,他突然趴在地上,左右张望。

谢谢斜坐在门槛上,这幅一洲山河图几乎占据了整间屋子,她进去肯定要挨骂,挨打都有可能。

崔东山一直趴在那边,随口问道:“你说现在大隋国境内,庙堂江湖,山上山下,有没有人大骂皇帝,是不战求饶、割地求和的昏君”

谢谢老老实实回答道:“外边的事情,我不知道,在书院里头,出身大隋的夫子们,大多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倒是不曾听说有人开口谩骂。”

崔东山爬起身,笑眯眯道:“读书人有一点好,不骂君王,只骂奸臣、权宦、狐狸精、外戚,骂天骂地骂他娘的……当然了,事无绝对,敢骂皇帝的肯定有,可骂得好的,一针见血的,很少。”

谢谢已经习惯了跟崔东山相处,敷衍道:“公子高见。”她是真的敷衍,毫不掩饰的那种,别说是崔东山,就是李槐这种不长心眼的,都能够一眼看穿,但是崔东山恰恰对此并不介意。

崔东山双手叉腰,张开嘴,猛然一吸,将那幅地图的雾霭全部鲸吞入腹,然后崔东山抬起双手,张牙舞爪,咧嘴做猛虎咆哮状,看得谢谢嘴角抽搐。

崔东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气吞万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侍女谢谢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她转头望向院子高墙那边,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涌动,这座东山和书院,又度过了一个太平无事的日子。

一条金色丝线从院外骤然而至,无声无息,快若闪电!

虽然极其细微,甚至不如女子谢谢的一根青丝,可是在这根纤纤金丝凭空出现后,在气候转凉的晚秋时节,整个院子的温度随即升高,让人如同置身于炎炎夏日。

谢谢瞠目结舌,根本来不及反应。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虽然院内气温灼热,可是谢谢浑身冰凉,僵硬转头,只见那崔东山的眉心恰好被金色丝线一穿而过,向后轰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陆地神仙的刺杀手段!

远处,一个沧桑嗓音快意响起:“妖人乱国,死不足惜!”

更远处,身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长茅小冬怒喝道:“胆敢在书院行凶!”

谢谢眼神呆滞,依然保持斜坐于门槛的姿势,望着那个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他就这么死了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谢谢蓦然惊醒,她身体紧绷,转头望去的同时,就要反手一掌拍去,但是谢谢匆忙收手,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

原来崔东山就站在她眼前,弯腰与她对视。他眯起眼,一手负后,一手轻轻伸出手指,在谢谢额头上一点,将她向屋内推倒。谢谢的身躯已经仰头倒在地板上,其缥缈魂魄却留在了原地,她被崔东山以蛮横秘术强行分离身魂,经不住阳气摧折的丝丝缕缕魂魄,马上就要消散。

崔东山打量着谢谢的魂魄,最终在她的某座气府发现了异样,笑着说了一句“跟我捉迷藏,嫩了点吧”。只见他如棋士双指捻子,从谢谢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绿色的光点,将其在指缝间随意捏爆。谢谢的体魄被神魂牵引,已经失去感知的那具娇躯,如砧板上的鱼,使劲蹦跳了一下。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谢谢魂魄的“脸上”,笑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滚回去。”

神魂归位,谢谢缓缓醒来,头疼欲裂,她挣扎着坐起身,一手撑地,一手捂住额头,痛得她满脸泪水。

崔东山大步跨入门槛,弯腰捡起屋内一张品秩极高的替身傀儡符,用手指撮成灰烬,转头笑道:“茅小冬,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里拉屎撒尿了!”

追杀途中的茅小冬,其冷笑的嗓音遥遥传入小院:“对,你就是那坨屎!”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要是一坨屎,那咱们山崖书院,岂不是成了一间茅厕”

谢谢一言不发。崔东山也懒得跟她解释其中凶险和玄妙,盘腿坐下,皱眉沉思。

为何观湖书院如此隐忍

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行,过于顺遂了点,这和他当年的预期严重不符。依照原本的谋划,大骊铁骑最少要经历四场艰苦大战,一场在中部附近的世俗王朝,一场跟观湖书院撕破脸皮,一场跟南宝瓶洲的白霜王朝,一场跟宝瓶洲南方的山上势力。

难道宝瓶洲悄悄涌入了许多除大骊墨家之外的势力只可惜如今自己已经不是大骊国师,许多最山顶的内幕消息,已经无法获得,连下棋人是谁,棋风如何,全都抓瞎。

崔东山突然问道:“有没有想过在大骊龙泉扎根”

谢谢摇摇头:“不曾想过。”

高大老人茅小冬大步走入院子:“是个不知来历的元婴修士,给他跑了。”

崔东山根本不在意,笑道:“这次不过是试探而已,你还是小心书院的夫子学生吧。世上总有些自以为是的‘好人’,觉得世道,都得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运转。一旦山崖书院和大隋京城对立起来,高氏和宋氏的两场山盟因此作废也不是没有可能。”

茅小冬皱眉道:“真要封山”

崔东山冷笑道:“怎么,觉得没面子”

茅小冬下定决心,转身就走。

崔东山笑道:“茅小冬,如果你说一句自己是坨屎,出了事情,我可以出手帮助书院。”

茅小冬转过头,面无表情道:“我是一坨屎。”

崔东山悻悻地道:“如果我说自己是两坨屎,可不可以收回之前的话,然后舒舒服服隔岸观火”

老人扯了扯嘴角,撂下“不行”二字,就快速离去,崔东山哀叹一声,向后砰的一声倒地,并拢双指在他身前立起,他嘟嘟囔囔着“急急如律令”,就这么在屋内翻来滚去。

谢谢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水。崔东山停下幼稚行径,挺尸一般躺在地板上,却说起了更加幼稚的言语:“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弟子给人欺负了。”

谢谢无可奈何。崔东山抬了抬脑袋,问道:“是不是觉得你家公子在说笑话”

谢谢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崔东山侧身而躺,单手托着脑袋,嗤笑道:“有陈平安在,不管他修为高不高,我只需要出力就行了,对了不挨骂,错了挨骂,反正不用多想。你呢,可以少挨我的打。于禄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看热闹就行了。林守一,会更加转向修道。李槐嘛,胆子小,就更有理由胆小了,反正有陈平安护着他。”

“所有心事,反正都由我这位先生担着呢。”崔东山懒洋洋的,不再言语。

谢谢有些好奇,崔东山好像漏了一个喜欢穿红色衣裳的小姑娘。

崔东山叹息了一声:“大概就只有小宝瓶,会心疼我家先生吧。”

崔东山哎哟一声,又开始满地打滚,他手捧心口,嚷嚷着“一想到这个,就心疼死我了”。

山崖书院在经过那桩短暂的刺杀风波后,在副山长茅小冬的执意要求下,开始封禁山门,无论是夫子先生还是学生杂役,一律不得外出。名义上的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对此颇有异议,但是皇帝陛下支持此事,而且他还秘密增派了几位供奉,隐匿于东山附近,还让皇子高煊正式进入书院求学。

这天高煊又陪着好友于禄,一起在湖边垂钓。

随着时间的推移,于禄终于对高煊坦诚相见,一是他的身份——卢氏王朝的前朝太子,二是他的武道修为——七境。高煊听过之后只是发出两声,一个哦,一个哇。

大隋皇子当时眼中熠熠生辉,为自己挑选朋友的眼光感到自豪。

高煊投桃报李,也对于禄说了许多自家的心酸事,与女子相处,总是希望自己尽善尽美,其实未必是真喜欢她;与男子交往,对方能够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缺点,以诚相待,多半是真把他当朋友了。

两个同龄人,一人一根绿竹鱼竿,安静等待鱼儿上钩,高煊问道:“之前你不是说过宝瓶会召开武林大会吗为何我进了书院这么久,也没见你去参加”

于禄微笑道:“宝瓶办了三次,之后就不再召集群雄了,其他人不好说,反正我是有些失落的。”

高煊指了指岸边小路,笑道:“李槐在那边。”

于禄没有转头望去。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李槐一定带着两个小伙伴在疯玩。这两人一个是活波开朗、有些顽劣的寒族子弟,一个是世代簪缨却怯懦内敛的权贵公孙。三人不知怎么就凑在了一起,每天形影不离。据说在那个寒族子弟的提议下,三个小家伙还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兄弟。所谓鸡头,不过是从树上捉来的鸟雀,黄纸则是从书楼典籍上悄悄撕下的书页,事情败露后,三人还因此被授业先生打得屁股开。

三人在湖边以手中树枝作为刀剑,你来我往,呼啸而过。李槐自然见到了岸边钓鱼的于禄,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于禄打招呼。若是林守一,李槐可能还会去聊几句,对于禄和谢谢,李槐不是特别亲近。

当年那支大隋远游求学的队伍中,李槐和李宝瓶、林守一,既是同窗又是同乡,他们的情谊,比他与于禄、谢谢的情谊要更重。

林守一如今去书楼的次数少了,除了每天上课,更多的还是待在独门独栋的小院中修行。这间院子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帮他跟书院要来的。老先生是修行中人,愿意对林守一倾囊相授,不仅为他解释林守一随身携带的那本《云上琅琅书》的诸多精妙之处,还给小院带来了几本自家珍藏的仙家秘笈。老夫子一有时间就会来到小院,为林守一排难解惑。

一老一少,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林守一除了学习枯燥的典籍经义,其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清净修行上。

一心问道。

寒秋瑟瑟,书院里的那个小姑娘,将单薄的红色衣裙,换成了厚重一些的红色衣裙,至于袄,暂时还用不上。

她还是经常独自一人,来到东山之巅的高树上,坐在那边发呆,或是吃些解馋的糕点。课业繁复的时候,她也会拿着书籍坐在树枝上背书,免得第二天又要被先生罚抄。好在她稍有空闲,就会早早备好罚抄用的文章抄录,一摞摞叠放整齐,已经在学舍积攒了好多,所以她如今在山崖书院有了个“抄书姑娘”的绰号。

今天,李宝瓶在树上晃荡着脚丫,掰着手指头,用心算着自己跟小师叔离别了多久。

都这么久了,小师叔怎么还不来呢李宝瓶有些眼神幽幽。

哈哈,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是不是意味着距离他们下次见面,便近了李宝瓶又开心了起来。

于是红衣小姑娘站起身,在树枝上蹦跶起来,尽量让自己高高远远地望去。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小师叔就已经站在山脚呢

啪嗒一下,李宝瓶摔在了地上,灰头土脸,一身尘土。

好在她经验丰富,晓得如何让自己摔得不疼一些。她并未受伤,不过还是一身的酸疼青肿。

龇牙咧嘴的小姑娘赶紧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看到自己的窘态,这才蹒跚着走下山去。一路上有不少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李宝瓶一一回应。

李宝瓶回到了学舍,闲来无事,又开始抄书,她瞥了眼书桌上的“家当”,灿烂一笑。嘿,下次小师叔来到大隋京城,她就可以翘课一旬了,事后夫子秋后算账,她就搬出这座书山给他。

李宝瓶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一手执笔娴熟抄书,一手伸出大拇指,两眼放光,啧啧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老霸气了!”

龙泉郡落魄山上,很少外出的青衣小童,在收到一封信后,先去小镇自信满满地回了一封信,然后破天荒去了趟披云山,去大骊北岳殿找那魏檗。但是他回到竹楼后,粉裙女童发现他的兴致不高,虽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应该是不太顺利。

青衣小童不愿跟她发牢骚,只是独自在崖畔长吁短叹。他很快就恢复了昂扬斗志,又下山去了一趟小镇,硬着头皮逛了县衙和窑务督造府,回来的时候又病恹恹的,隔了两天,再去了趟北边大山外新建成的龙泉郡城,找了郡守吴鸢。

青衣小童这番忙前忙后,粉裙女童看得一头雾水。虽然他平日里没个正经,可她知道,他心高气傲着呢,那叫一个眼高于顶,以往他连魏檗都看不顺眼。别看遇上了魏大山神,他会十分谄媚,可溜须拍马之后,转头就会吐口水,更别提什么袁县令、曹督造和吴郡守了。

粉裙女童忍不住问了一嘴,他只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个屁,然后搬了把竹椅,独自坐在崖畔那边。

终于有一天,青衣小童重新开始走路带风,大摇大摆。

粉裙女童怕他又嫌弃自己烦人,忍着不问。青衣小童这次心情大好,主动搬了两把竹椅到屋檐下,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粉裙女童心想,怕不是傻了吧

青衣小童意气风发,笑道:“水神兄弟托付我的事情,办成了!我已经往黄庭国御江水神庙寄了封信!”

粉裙女童愕然道:“那御江水神要你办什么事情”

青衣小童咧嘴笑道:“这不是黄庭国变成了大骊的藩属国嘛,水神兄弟听说我在大骊混得风生水起,想让我帮他牵线搭桥。除了保证他的水神庙不被拆掉之外,最好能够跟大骊要一块太平无事牌。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什么这不就成了!”

原来是御江水神从黄庭国寄信过来,请他办事,青衣小童当即便在信上言之凿凿,说了好些大话。他说水神兄弟只管放心,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粉裙女童心中腹诽,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挠腮,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算什么再说了,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在龙泉这边混得风生水起,就连勤勉修行,都只是为了被人两拳打死。估计你每次壮着胆子下山,都是战战兢兢的吧。

粉裙女童轻声问道:“是魏山神帮你解决的”

青衣小童脸色微变,笑容有些牵强,故作豪迈道:“那当然,我跟魏檗啥关系,都这么熟了,每天称兄道弟的,这点小忙而已,魏檗哪里敢说个不字。我第一次登上披云山拜访北岳殿,只是老魏刚有事外出。你是不知道,北岳殿的辅官神灵对我那个客气,摆了一大桌酒席款待我,我说不用,他们硬是拖着我不让我下山。唉,愁死个人……”

粉裙女童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不愿意揭穿而已,毕竟他那么死要面子。

青衣小童说得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只是说到最后,便没了精气神,干脆不再说话,默默嗑着瓜子。

第二次见面,魏檗确实点头答应了,以北岳正神的身份,跟大骊朝廷开口,帮他那个御江水神兄弟,索要了两张护身符。但是他付出了一点代价,作为交换——陈平安送给他的一颗上等蛇胆石。

青衣小童很肉疼,但是不后悔。他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向南方:“笨妞儿,以后到了御江,我带你去我那水神兄弟的府邸,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教你晓得我在那边的人缘,到底有多好!只因为是我带你去的,人人都会敬你!”

粉裙女童无言以对,她无意间瞥见他的脸色,神采飞扬,便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好的,记得不要大鱼大肉啊,我吃些时令山珍就行了。”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我一句话的事情!”

两人开始沉默。他突然说道:“如果老爷在山上,我应该可以少跑几趟,对吧”

粉裙女童轻轻“嗯”了一声。

西边那座大山山脚,董水井的馄饨摊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来山神庙烧香的善男信女,都爱来这边吃一碗,解乏饱肚,一举两得。生意做大了,摊子就太小了,于是董水井干脆搭起了一间铺子。如此一来,碰上恶劣的风雨天气,也能让客人一边进餐,一边等雨停。这个少年好说话,客人不掏钱吃馄饨,只是拿店铺当落脚歇息的行亭,他不赶人,还会让新雇用的两名店伙计,送上热腾腾的一碗茶水。

铺子开销大了,可是每一碗馄饨的价格始终不涨,味道也始终不变,以致龙泉郡的几位官老爷都闻讯赶来,例如官帽子最大的太守吴鸢,也在铺子里吃了碗香气扑鼻的馄饨,并对馄饨赞不绝口。

这天傍晚,铺子打烊在即,董水井让店伙计招呼着稀稀疏疏的几桌客人,筋疲力尽的他难得忙里偷闲,坐在铺子门口,端了一碗茶水,慢慢喝着。

董水井猛然起身,赶紧喝完剩下的茶水,快步向前走去。从山上走下一伙人,其中有一张熟悉面孔,她应该是跟着家里长辈登山烧香,这会儿才下山,看天色,他们多半是要住在龙泉郡城里头了。

董水井笑着打招呼,朝那几个大人,喊了叔伯姨婶,然后望向那名个子稍微高了些的丫头,问道:“石春嘉,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今小姑娘不再扎羊角辫了。石春嘉当初跟随李宝瓶、董水井他们,一起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短暂远游。回到小镇后,这些孩子便分成三拨人,分道扬镳,各有选择。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跟着陈平安去往大隋求学。董水井留在小镇,上了一段时间的学塾,很快就离开。他将小镇上的两栋祖宅,留一栋卖一栋,在郡城买了半条街的高门豪宅,又将剩下的银钱作为本钱,独自做起了买卖。石春嘉一家卖了骑龙巷的那间祖传铺子,她跟随家族搬去了大隋京城,不知道这次回到故乡,是为了祭祖还是怎的。

石嘉春的爹娘,只是听说过董水井,却不曾见过,他们看女儿对董水井念念不忘,就势说要吃几碗馄饨。董水井亲自下厨,亲自将馄饨递上桌后,和石嘉春一家寒暄了两句就回到柜台后边。石嘉春潦草吃完,就起身跑到董水井身边,小声询问有无宝瓶的消息。董水井只是将陈平安说过的一些事情,复述了一遍。石嘉春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

董水井眼观六路,瞧着那边馄饨都快吃完了,看似随意地问道:“这次回来,是要住下吗”

石嘉春点头道:“听说这边的新学塾,是龙尾溪陈氏创办的。我爷爷便让我和爹娘回来了,反正铺子卖了,但是祖宅还在,有地儿住。”

董水井点点头。最后他还是跟石嘉春他们收了钱,只不过每碗都少收了些。

石嘉春是个性情直爽的丫头,见董水井这家伙竟敢收钱,狠狠瞪了眼这个掉钱眼里的同窗。

董水井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目送他们离去,知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做生意,熟人登门,绝不可以杀熟,但是也不可以不收钱,不赚不亏,是最好的,否则越做就越没朋友。

你次次亏本,那人还喜欢时时登门,证明对方不把你当朋友。你次次赚得比平时还多,那就更清楚了,你根本不曾将那人当作朋友。若是这般,反而爽利。若是前者,就要揪心了。

确定不会再有客人,两个店伙计已经累散了架,董水井给他们做了两大碗馄饨。董水井望向店铺外边的夜色,看到了一个将长剑横挂身后的男人跨过门槛。

名叫许弱的墨家豪侠,刚从老龙城返回龙泉郡渡口,就直接找到了这里。他对那高大少年笑问道:“关于她的消息,我已经破例告诉你了,那么现在你决定好了吗”

董水井点点头。

既然她已经是神仙中人,自己就不能再这么过日子了。做了那什么赊刀人,便可以多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不管最后自己能否跟那位姑娘走到一起,能够多看她几眼,总是好的。

书简湖出现了一位姓顾的小魔头。小魔头名叫顾璨,是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关门弟子,他竟然能够驾驭一条实力堪比金丹巅峰的蛟龙。先前那场同门内讧的血战,那条蛟龙杀得青峡岛尸横遍野。奇怪的是,刘志茂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哪怕大弟子都被那头畜生咬死,仍然没有露面。

若只是如此,顾小魔头的赫赫凶名,还不至于传遍宝瓶洲水域最广的书简湖。在那之后,书简湖的碧波之上,经常会有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四处闲逛。一开始还有练气士误以为这孩子是用了驭水、避水术法,才能够双脚不动地悠哉游弋于湖面之上。

一般而言,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有一次,二十余名师门关系交好的年轻练气士乘坐一艘巨大楼船,结伴泛湖游玩,无意间遇上了那个孩子。两两迎面相向,谁都不愿让道,就起了冲突。

双方就要撞在一起的时候,双臂环胸的孩子蓦然升高,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庞大的蛟龙。蛟龙一爪按下,就将一条楼船拦腰斩断。先是试图御风逃离沉船的练气士,被那条畜生口中所喷水柱一冲而过之后,只剩一副骨架,然后沦为落汤鸡的那拨练气士,被蛟龙一爪一个,开膛破肚,运气差一些的,甚至被它放入大嘴之中咀嚼。

一切兵器和神通,砸在它身上,根本不痛不痒,它甚至都懒得躲避。最凄惨一人,是试图擒贼先擒王的一个“聪明人”。他是一位身份金贵的剑修,在群雄并起的书简湖小有名气,他试图以本命飞剑刺杀那个立在蛟龙头颅之巅的孩子。

一直抱着嬉戏玩闹心态的蛟龙,立即变得无比暴躁,驾驭身躯四周的湖水,掀起滔天大浪,将那名剑修困在一座方方正正的碧水牢笼之中。然后不知这畜生使用了何种秘法,竟然抽掉所有空气,任由剑修灵气干涸、身体炸裂而死。

砰的一声巨响,那座牢笼中鲜血四溅,像是开出一朵巨大的红色朵。

那孩子盘腿坐在蛟龙头顶,哈哈大笑。

一些火速赶来的龙门境修士和金丹境大佬,近距离亲眼看到这一幕后,吓得不轻。先前青峡岛内讧,他们距离遥远,而且当时这畜生也未展现出类似练气士术法的神通。今日他们离此不过百余丈,见那头畜生好似开窍悟透了本命神通。若是有关蛟龙一族的古书记载没有出错,岂不是它只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名副其实的地仙此等蛟龙能够幻化成人形,搁在蛟龙兴盛的远古时代,恐怕就有资格在大江大河之中,拥有一座龙宫了。

这拨大名鼎鼎的书简湖大修士,一开始还心存侥幸,想要偷偷救下一两个门下弟子,可数十丈外率先出手的一个龙门境老修士,其整副身躯被那畜生轻轻挥爪,就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巨大爪印,当空打爆。

中五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哪怕隔着一两个境界,一般都不会如此生死立判。所有人面面相觑,最终没有一人拯救那些落水的门派弟子,都选择明哲保身,速速退去。

在那之后,有人偷偷进入青峡岛,想要暗杀那个魔头顾璨,结果都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一击毙。半年之间,陆陆续续五六次刺杀,都被青峡岛拦下。半年后,以刘志茂为首,以顾璨和那头畜生作为主力,杀向那些刺客所在岛屿门派。最后无一例外,青峡岛只挑选了一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少年少女,其余人等,全部处死,他们还刮地三尺,搜集所有财宝法器。一时间青峡岛隐约成为书简湖的群岛之主,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如今顾璨和他娘亲,住在青峡岛一座最为富丽堂皇的宅邸之中。几次师徒联手去灭门派山头,大战落幕后,顾璨都会让那个当年为他通风报信的师姐,帮他挑选一些姿容出彩、年纪不大的美人坯子,作为将来开襟小娘的人选。他还专门请人教她们琴棋书画。

今天,顾璨难得没有出门游玩,陪着娘亲来到后堂,毕恭毕敬跪在蒲团上,向一块牌位磕头敬香。

妇人这些年养尊处优,容颜身姿,越发丰腴动人。妇人起身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声喃喃,像是在跟死去的夫君报平安。

顾璨站在肃穆寂静的大堂中,抬头看着前方的袅袅香火,这个已经手染无数鲜血的孩子,怔怔无言。

娘俩一起跨过门槛,顾璨突然喊了一声娘亲。牵着顾璨小手的妇人低头望去,柔声问道:“怎么了”

顾璨挤出一个笑脸,摇摇头,说没事。

南苑国的京城,有个饥肠辘辘的干瘦小女孩,衣衫破败,眼神冷漠,小心翼翼地走到权贵扎堆的清河坊,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座豪华宅邸的后门。烈日炎炎,枯瘦黝黑的小女孩走得满头大汗,她蹲在一棵大树的绿荫中,抬头望去,看着冗余天空那轮骄阳,那份光明,看得她双眼流泪。她默默收回视线,擦了擦眼泪。

很快这座宅子的后门就被人偷偷打开,从狭窄门缝里,溜出一个跟枯瘦女孩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是个粉雕玉琢的富贵小千金,衣着华美。她有些吃力地抱着一只小木盒,大汗淋漓,一路小跑来到枯瘦女孩身前,笑容灿烂道:“送给你的礼物。”

小木盒中有些水渍渗出。枯瘦女孩皱着眉头接过木盒,捧在怀中,一手推开盖子。

对面的漂亮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吗,咱们在去年冬天一起堆了这个雪人,我让府上的人将其放在了冰窖里头,喜欢吗”

枯瘦小女孩低着头,死死盯住那个小雪人,看不清表情。

从王侯勋贵之家走出的那个漂亮丫头,还在那边邀功似的,天真烂漫地追问她喜不喜欢。干瘦小女孩缓缓抬头,问道:“吃的呢”

漂亮丫头哎呀一声,致歉道:“不好意思,给忘了。”她哭丧着脸,不断道歉,“我马上就要跟爹娘一起去寺庙烧香祈福,今儿不能给你带吃的了,对不起啊……”

枯瘦小女孩扯了扯嘴角,低头又看了眼小木盒里头的小雪人。啪的一声,木盒“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漂亮小女孩泫然欲泣,赶紧蹲下身去。枯瘦小女孩也跟着蹲下,伸手捡起墙根的一块石子。她又看了眼那个在木盒中碎成两半的小雪人,然后高高举起手,将石子朝着一身锦绣衣裳的女孩使劲砸去。

一阵清风拂过。那个漂亮小女孩抬起头,挤出笑脸,想要对好朋友说声没关系,却惊讶发现身前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穿着一身好看的雪白袍子,还背着剑,腰间挂着一只朱红色小葫芦。小女孩眨了眨水润眼眸,稍稍转头,望向黝黑枯瘦的小女孩,眼神中充满询问。

那个背着剑的家伙牵着她的好朋友,笑着对她指了指后门方向,说道:“你先回家吧,你看,有人在等你了。”

果然管家赵爷爷已经找来了,漂亮小女孩捧着小木盒,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送给她的玩伴,还是拿回家继续藏在冰窖里。

好在那个陌生人又替她做了决定:“拿回去吧,在外边留不住的,多可惜。你们可以等到今年冬天下雪了,再把这个小雪人堆成大雪人。”

小女孩使劲点头,抱着小木盒,跟那个已经认识了将近两年的好朋友告别离去。

枯瘦小女孩默不作声。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这才松开小女孩的手。对于这个小疯子的行径,他觉得匪夷所思,两个孩子明明关系不错,就因为对方一次没有带食物,就要杀人

陈平安低头望去,问道:“你是谁”

小女孩仰起头,反问道:“你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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