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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又一年春

陈平安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才让崔东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阳神身外身进屋子。

崔东山依旧是以那把金色飞剑画了一个大圈,陈平安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术法神通,崔东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画地为牢,既可当作庇护之所,也能囚禁他人,进不去出不来,所以有“雷池”的说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术法,多达数十种,大多偏离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东山说得眉飞色舞,很是称赞了石柔的根骨一大通,说这“开山”一事,除了耗费两袋金精铜钱之外,还算顺风顺水,这副从飞升境大修士身上剥离出来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给石柔阴魂以大毅力、大福缘,成功变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两者之间,虽然还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过是些消耗光阴和银子的水磨功夫,已经没有大碍。

崔东山说过了天大的好消息后,就开始挑瑕疵道:“开了门,反客为主,不过是第一道关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独厚,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够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如果早先有人识货,又肯砸钱,帮她谋划个咱们宝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没问题。但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着修行资质就上乘,作为一个存活数百年的孤魂野鬼,始终没能修出个样来,当个鬼王之类的,除了旧主人不靠谱之外,她本身修行天赋实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注定破不开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做不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陈平安取出一壶桂酿,崔东山接过后,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抹嘴,又道:“好在进了座金山,即便是惨兮兮的小鬼搬财,每次搬得再少,几十年几百年,孜孜不倦,终究能够搬出个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此后她只需用笨法子啃硬骨头,没什么大的修行关隘了。这就是仙人遗蜕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结金丹,不用养育元婴,连天魔都不用理睬,谁不羡慕”

崔东山嘿嘿一笑,道:“当然,先生心智坚韧,是不会羡慕的,学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羡慕,归根结底,我还是不如先生的。”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消耗金精铜钱,我手上都会留下六枚金精铜钱,你别打这笔钱的主意。”

崔东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福地四只蝼蚁的主人,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要是还不知道惜福,活该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龙虎山的五雷正法,学生还是会一些的,说不定比一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还要更加精通,到时候先生一声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希望能够跟他们四人有个善始善终吧。”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为何问都不问,六十年后,又该如何牢牢掌控石柔”

陈平安笑道:“我不问,你就不会说了做买卖和谋划之事,我比你差远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会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东山了。”

崔东山感激涕零道:“不承想在先生心目中,学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愿意信任学生,学生岂敢不效死”

陈平安看了眼即将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间的枯骨艳鬼,问她道:“不后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为阴魂所遭受的种种苦楚,春雷声,晨钟暮鼓声,还有天地之间的正气罡风,金秋肃杀之气,沙场兵戈之气,以及各方山水祠庙和城隍阁,诸多种种,皆是我们野鬼的磨难,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后一点灵智,沦为只知杀戮的厉鬼……”

石柔娓娓道来,说了许多阴物存世的规矩和内幕。

陈平安听得仔细,这才稍稍减轻了那份面对“杜懋”的不适应。崔东山始终面带微笑,陪着陈平安一起竖耳聆听石柔的阐述。

石柔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经尘埃落定。

崔东山说明天还要再休养一天,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屋内颇像是一场庆功宴,不过也就当局者三人,一壶桂酿而已。最后崔东山起身告辞,陈平安将他们俩送到屋门口,便关上了门。

白衣少年和白发老者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中。崔东山满脸喜庆之色,而石柔不知为何,越走越心惊胆战。到了崔东山的屋内,果不其然,他五指如钩,一把抓住“杜懋”的头颅,将石柔按在墙壁上,厉色道:“小小阴物,比蝼蚁还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谈谁给你的狗胆!”

一副相当于仙人境体魄的琉璃金身,不输九境武夫的雄浑体魄,照理说被如今不过是地仙境界的崔东山这么一抓,不过是挠痒痒才对。崔东山明显用上了某种秘不示人的神通,他的五指如五股强劲罡风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她脸庞扭曲,泪流不止。

崔东山抬起另外一只手,对着石柔额头屈指一弹,如洪钟大吕响彻石柔的心扉。崔东山松开五指后,石柔瘫软在地,她靠在墙上,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崔东山一脚踩在她额头上,使得石柔的后脑勺猛然撞壁。崔东山弯下腰,俯视着她,讥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两样全占了。信不信我这就将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遗蜕,让你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风的洗礼、甘霖雨的沐浴;或是干脆将遗蜕当作一盏灯笼,以你神魂作为灯芯,却能够让你毫无察觉,六十年后,骤然暴毙”

崔东山脚上加重力道,石柔脑后的墙壁一点一点裂出缝隙。

崔东山眼神冰冷,厉声道:“怎么不过是裤裆里多出一只鸟,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变,眼神漠然,哪怕遭受着巨大屈辱和痛苦,仍是抬起头,第一次与这个白衣仙师对视。

崔东山觉得有意思极了,微笑道:“你这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某一脉旁支的死灰余烬,辛苦熬了这么些年,就积攒出这么点隐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问道于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脚了吧不然我就以那问道之人,用你这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将你那一点道脉仅剩灵光,彻底抹去”

石柔满脸匪夷所思,终于流露出巨大恐慌,那是比面对死亡更大的惊惧。

她曾经在彩衣国城隍庙内的那块石碑上,轻轻哼唱过一首被陈平安误以为是彩衣国古老乡谣的诗歌。她本以为数百年前的陈年旧事,加上一切痕迹都被宝瓶洲各方势力合力销毁,早已不会有人知晓内幕,就算是偶然从杂书上看到这些诗歌残篇,也不可能准确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可没想到,面前这位白衣仙师做到了,还一下子抓住了她这个头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东山伸出双指,那把从眉心掠出的金色飞剑,绕指飞旋,最后画出一道早已失传的金色符箓,就像是在崔东山的指尖绽放出的一朵气象庄严的金色莲。

石柔想要开口求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手指,不断靠近她的眉心处。

石柔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以心声默默吟唱那首当年所在道脉旁支的开篇歌。过了一会儿,束手待毙的石柔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那人已经收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着她。

崔东山直起腰,鞋底在“杜懋”脸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泞里脏了鞋底,得擦一擦。他瞥了眼劫后余生的石柔,道:“下不为例。”

石柔轻轻点头。

崔东山刚走出去几步,又猛然间转过身,一脚重重踹在石柔脑袋上,使得她的大半颗脑袋都陷入墙壁当中,气呼呼道:“不杀之恩,都不晓得跟我道声谢”

石柔将脑袋从墙壁中拔出来,默默跪地向崔东山磕了三个头。

崔东山坐在桌旁,没好气道:“我不会陪着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离开后,记得别浪费了这副最能抗揍的身躯。要是因为你没有竭尽全力,让我家先生受了伤,无论轻重,我都会将你那点道种灵光从你神魂深处摘出来,再拿去种植在一个僧人身上。”

石柔缓缓抬起头,满脸悲苦,看着这个貌若神人却心思缜密且歹毒的仙师,喃喃道:“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可怕的人”

崔东山嗤笑道:“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学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墙而站。

崔东山一拍桌子,厉声骂道:“还不滚去自己屋子,杵在这里作死啊信不信我将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剁下来,再让你吃下去”

悲愤欲绝的石柔低着头,快步离开这座好似人间炼狱的屋子。

崔东山翻开桌上那些青鸾国文人撰写的书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书本,骂骂咧咧道:“狗屁的‘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看这些玩意儿,老子像是脸上给人抹了一大把屎,还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东山睡不着觉,百无聊赖,就悄然离开客栈,去县城晃荡。无意间见着了一个穷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钱术,驾驭十几只鬼灵精怪的小家伙,去偷一户市井人家的钱财。小家伙们仿佛蚂蚁搬家,三三两两合力搬着铜钱和碎银子,而修士则蹲在墙根下,掂量着两三块最值钱的碎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积少成多,不嫌少。

一转头,看到一个蹲在自己身边的白衣少年,野修吓得一哆嗦。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也下得去手怎么不偷大户人家的金银”

野修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实在是那些个大户人家的门神,太不好对付,白白给它们打杀了我辛苦养育出来的搬财小鬼,赔本买卖啊。”

崔东山点点头,道:“倒也是。”

野修眼珠子急转,将眼前古怪少年杀人灭口为了几两银子,至于吗再说天晓得是谁打杀谁

崔东山伸出双指,拈起一只拇指高的偷钱小鬼,然后放在手心,双手合十,胡乱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泽野修一阵眼皮乱颤。得嘞,算是阵亡了麾下一员大将喽。他养出来的这些个偷钱小鬼,品秩极低,不然也不至于连殷实人家的门神那一关都过不去,哪里经得起给人这么搓圆捏扁的。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际,崔东山摊开手,那个龇牙咧嘴的偷钱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红衣裳。崔东山将它丢在地上,命令道:“去,到富裕人家偷块金子回来。”

小家伙双手握拳,鼓着腮帮奔跑远去,很卖力。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它还真扛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子回来。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后,赶紧抱拳道:“仙师神通广大,让人大开眼界。”

崔东山站起身,一闪而逝,留下一个兴奋不已的山泽野修。

去了趟县城文武两庙,崔东山受不了他们的毕恭毕敬,胡扯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实在无聊得紧,崔东山又以画龙点睛之法,让一户人家的两尊彩绘门神,能够凝聚金身雏形,虽然距离真正的神祇还有十万八千里,但能够吓唬些最没用的阴物,遮挡煞气。又去这座县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富豪家中,将他们家屋檐上的脊兽给一个个掰断了随手丢掉。

漫无目的,随心所欲。一位地仙,无聊到这个份上,也只有崔东山一个了。

陈平安在崔东山带着石柔离开后,练习了一会儿天地桩,之后走出屋子,轻轻敲响隔壁房门,气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裴钱正挑灯翻看一本刚拿到手没多久的游侠演义小说,听到陈平安敲门后,赶紧吹灭油灯,飞扑床榻,假装刚刚被吵醒,沙哑着嗓子问道:“睡了啊。师父怎么还没有睡觉需要我开门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计较这点小谎言,提醒道:“不用开门。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别伤了眼睛。明天我们不用赶路,你可以白天再看。”陈平安转身要走,想起一事,又在门口说道:“在我离开后,你别拿着油灯,躲在被子里看书。”

屋内裴钱张大嘴巴,师父真是有点厉害啊,这都猜得到她只得答应道:“知道了。”

等陈平安离开后,虽然还是惦念着那本小说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剑影,可裴钱还是忍住了诱惑,开始睡觉,只是始终没什么睡意,睁大了眼睛,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崔东山在陈平安屋内,教陈平安下棋,依旧在翻来覆去纠缠那个小尖。

先是卢白象旁观,一看就入了神,乘隙快步离开,喊了隋右边一起过来看棋,说是妙不可言。隋右边曾经在棋盘上被卢白象以小尖开局,杀得丢盔弃甲,她偏不信邪,接连三盘任由卢白象以此定式,结果先手尽失,输得一塌糊涂,以至她破例下了一系列无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一听卢白象说陈平安与崔东山纠缠小尖,隋右边便生出一些兴致,跟着过来看看。

很快,朱敛也来凑热闹,最后走进屋子的是魏羡。

只是隋右边很快就没了看棋的心思,实在是陈平安的下棋天赋太过平平,崔东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摊上陈平安这么个不开窍的,难免让已经在围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边感到着急且无聊,于是就默默离开了。

在这期间,隋右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站在崔东山身后的老者,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感觉是个比朱敛还令人恶心的……老娘娘腔你一个老爷们,不敢与人对视,还喜欢抿着嘴唇,以兰指拈着衣角,这算怎么回事

朱敛和魏羡在隋右边离开后,也相继走出屋子。

老龙城那场厮杀,战场被割裂得厉害,所以画卷四人并没有见过桐叶宗杜懋,至于一直待在黄纸符箓当中的枯骨艳鬼石柔,更是不曾见过,所以当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现身后,隋右边他们只当是崔东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拎出来的外人。

这天午饭之后,崔东山就开始闭门不出。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开始继续赶路,去往青鸾国京城。

本来随行队伍中有那头黄色地牛在,十分扎眼,可是当崔东山骑上它之后,却莫名地没有违和感。看到这一幕画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测这个年纪轻轻就有几分名士风流的俊俏少年郎,应该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带着扈从们远游江湖。

有崔东山在,这一路走得就比较随意随性了。

画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来。若说陈平安遇上张山峰和徐远霞那两个朋友,整个人的状态是活泼向上、再无老气的,那么与这名弟子他乡重逢,则是有分寸的悠然。看他们先生学生两者之间的相处,虽说不太符合世俗常态,可陈平安肩头终究像是少了些担子。而且陈平安作为先生,学棋之余,还会跟这名弟子讨教法家学问。一路上都是崔东山抢着掏腰包,绝不让自家先生破费一枚铜钱。

听着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闲聊,画卷四人也有不少收获,对这座浩然天下的认知,越发清晰和广泛。

比如卢白象知道了在这座无奇不有的天地间,除了修士证道和武夫武道,其实还有那醇儒治学,真正在学问和修心上下苦功夫。也有诸子百家的不少练气士,被视为真人修道,重视道统学脉而轻视修为实力。

隋右边见识到了崔东山如何把堪称光怪陆离的仙家术法,与日常生活点滴契合。

朱敛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又跟崔东山讨教了两次。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想确定这个家伙到底拥有多少件仙家法宝。

魏羡依旧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也就跟裴钱最聊得来,一大一小,整天没大没小的。

崔东山仍是像先前离开大隋京城后,两人结伴游历那样,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陈平安也从不过问。

“老者”石柔总算抖掉一些脂粉气,走路不再似女子般扭动腰肢,没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转,也不会不自觉地跷起兰指,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白发老人了。可石柔仍然是这支队伍里最不讨喜的那个,江湖地位恐怕连黄色地牛都不如。

裴钱练习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比较勤快。比起六步走桩,她更喜欢用陈平安帮她做的竹刀竹剑,练习女冠黄庭传授给她的这套刀法剑术,反正都是架子,还威风,不用吃开筋拔骨的苦头。只是有一次盘腿坐在牛背上的崔东山,阴阳怪气地将她的背剑术说得体无完肤,还捧腹大笑,以致直接从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钱给打击得消沉了好几天,每天只敢练习走桩。

一行人到了距离青鸾国京师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东山怎么找到的,众人在一个闹中取静的仙家客栈落脚。

陈平安确实没什么下棋天赋,但他没有就此丢弃一边,也没有钻牛角尖死啃而耽误拳法剑术,而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个时辰跟崔东山学棋。

到了这个名为百苑的仙家客栈,据说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观海境修士,掌柜没有在陈平安他们跟前露面。客栈占地颇大,而且种了许多奇异草,沁人心脾。由于佛道之辩马上就要在不远处的京城召开,这家客栈所剩房间不多,裴钱再次跟隋右边睡一间,卢白象和朱敛、魏羡三人挤一间,崔东山和石柔一间,陈平安是唯一独占一间屋子的。

住在这里很烧钱,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实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辩的山上内幕趣闻,客栈伙计每天都会以类似官府邸报的形式,赠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间屋子,都有几样讨巧的小灵器。虽说顶着仙家灵器的头衔,其实多是用零零碎碎的边角料打造而成,总计价值两三枚雪钱,可以任由客人带走。

这让裴钱乐开了怀,她跟隋右边说了好话,得了她们这间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老魏、小白那边,请他们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离开屋子,最后还是朱敛嫌烦,让裴钱拿了那三件小东西赶紧消失,最后加上陈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钱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灵器。裴钱“一夜暴富”,那只多宝盒已经“住不下”这么多灵器,只好暂放在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

仙师下榻之地,必然静谧深远,而且打点好官府关系后,可以打造藏风聚水的阵法,灵气充沛远胜市井坊间。

客栈大门这边张贴的两尊彩绘门神,是实实在在的符箓门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执搏挫锐,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还会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苑一位农家修士的拿手好戏,也是这家开在山下的山上客栈的金字招牌。

裴钱在抄书的时候,几次搁笔休息,扭动手腕,都看到陈平安对着那碟枣子、香梨发呆。她有些想不明白,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等抄完书,她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转头望向了窗外。裴钱有些担心,开玩笑道:“师父,怎么啦想师娘啦”

陈平安回过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钱苦着脸。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

裴钱越发奇怪,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已经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今天是怎么了

裴钱收拾了纸笔,趴在桌上,随口问道:“师父,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

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一边回答:“跟你不太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面的神仙坟。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都没怕过。”

裴钱“哇”了一声,赞道:“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啊。”

陈平安一笑置之,没有解释其中缘由。

这天正午时分,客栈伙计又送来一份仙家邸报,内容五八门,上面记载的一事,最让陈平安感兴趣,在跟崔东山学完棋后,询问了他的见解。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在带兵北上途中,路过一座州城,因为一件小事,揪出了两个渎职官员,一个武将贪赃枉法,受贿十数万两白银,一个文官只是舞文弄墨出了岔子,结果韦谅对前者只是贬谪了事,对后者竟是先斩后奏,直接杀了。

崔东山没有怎么思考,脱口而出道:“这就是法家的行事风格,对于后者,常人往往认为其罪责轻于前者,法家却偏偏要罪加一等。”说完,崔东山笑问道:“先生想得通其中关节所在”

陈平安深思之后,感叹道:“真是厉害。”

崔东山随口道:“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独到之处。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却觉得妙在后半句。说到底,三教百家学问,不管哪一门,恐怕修士穷其一生,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就看怎么取舍了。取了,又有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抓起一个香梨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只不过学问是学问,为人是为人,有些关系,却无绝对,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一个人如何活,跟读了哪些书,读了书有无用处都一样,是自己的缘法因果。世上笨蛋实在太多,不知道读书的首要之事,是让我们更多地认识这个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圣人传授学问,一本本经籍,就像一盏盏悬挂于夜间的灯笼,道路有不同,灯笼也有明暗大小。”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

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

去年末,李槐这个小二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被同窗占为己有,李槐又拿不出证据证明是自己的。李宝瓶刚好路过,拿过那本书,对李槐两人说,反正说不明白,撕成两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了眼,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狠狠揍了那个孩子一顿。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个挨揍的孩子哭着去向老夫子喊冤告状,结果又挨了老夫子一顿板子。

陈平安听完后,开怀而笑。

裴钱在一旁听着,叹气道:“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没)得办法。”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过去,道:“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书就不对,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更不对。”

裴钱委屈道:“我没说偷书就对啊。”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也不少。这些货色,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

裴钱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对付坏人,感觉很管用。”说到这里,裴钱立即住嘴,生怕陈平安生气。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

裴钱想了想,道:“那还是儒家更好吧”

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不是找罪受吗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赞道:“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

裴钱假装没听见。

崔东山笑问道:“裴钱,你跟魏羡关系不错”

裴钱心生警惕,笑眯眯道:“关系一般哩。”

崔东山“哎哟”一声,接着夸:“见风使舵,很是灵气嘛。”

裴钱翻了个白眼,这个姓崔的到了师父这边,马屁一个接一个,到了她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真是讨厌。

等她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若是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她作为开山大弟子,就要像那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清理门户!

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笑呵呵道:“怎么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也想要在将来哪天,找机会跟我掰掰腕子”

裴钱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啥呢”

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笑骂道:“小样儿,跟我斗”

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几次假装要丢回去,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万一真得逞了,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狠狠瞪他。

崔东山蓦然惊慌,嘴里嚷嚷道:“不好了,这枣子是百苑枣树精魅的子孙,知道我们练气士不怕它缠身,但是对于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那家伙肯定觉得你是软柿子可以欺负,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关好房门窗户,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实在太吓人了……”言语之间,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绘声绘色,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入室害人。

裴钱吓得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的符箓,重重贴在额头,然后双臂抱胸。

崔东山哀叹一声,又嚷道:“不行啊,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草木成精,不吃这一套的。”

裴钱又拿出那张陈平安后来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贴在额头上。

崔东山以拳击掌,忧心忡忡道:“别啊,这张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他树魅的注意,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到时候草精怪,跟着枣树精魅,浩浩荡荡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你床边啊,床底啊,全是。”

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眼眶里开始有泪珠打转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笑骂道:“少吓唬裴钱。”

崔东山“哦”了一声,然后一手捧腹,一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大笑道:“哈哈,小笨蛋一个!”

裴钱恼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跟他拼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脚底抹油跑路了。

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朝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道:“师父,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一定可以万邪不侵,鬼魅不近,对吧”

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忍着笑,点头道:“可能是吧。”

裴钱有些慌张,问道:“只是‘可能’”

陈平安笑道:“这里是仙家客栈,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

裴钱可怜兮兮道:“万一呢”

陈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吗,怕什么”

裴钱眼睛一亮,赶紧摘了符箓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尖,对着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

客栈别处,隋右边主动找到了崔东山,问道:“你是不是有养出本命飞剑的秘法”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

隋右边径直问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崔东山坐在桌旁,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微笑道:“很简单,不忘本。”

隋右边皱眉道:“怎么说”

崔东山一脸嫌弃,挥手赶人,道:“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坯子”

隋右边脸如冰霜,转身离去。

崔东山不以为意,想了想,去了魏羡住处。朱敛正在逛百苑,恰好不在屋内,屋门未闩,崔东山直接推开门。

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稗官野史,看见崔东山,便放下书本,问道:“有事”

崔东山大袖飘摇,跨过门槛后,屋门自行关上。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握拳,沉声道:“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四人当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终有一天,你的拳头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

魏羡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东山一挥袖子,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还有三枚金精铜钱。

崔东山大步向前,一手负后,一手握拳,道:“错杀便错杀了,我要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你到时候再想出手,已经做不到了。”

魏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损失更大,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陈平安是什么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放缓脚步,道:“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咱俩同样心知肚明,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说吧,我很是好奇。是因为……裴钱”

魏羡面无表情,闷不吭声。

崔东山笑着坐下,继续道:“我借着与先生下棋后帮他复盘的机会,对藕福地的事情,事无巨细,我都询问过了。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我也会留心。”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道:“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为了复活她,派遣所有宫廷方士,出去寻访仙人。那么在你魏羡眼中,裴钱与你女儿,是不是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杀了陈平安,你就能让女儿在藕福地复活,或是干脆让你的女儿依附裴钱之身,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无所谓了,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希冀着为她铺更多路,积攒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所以陈平安必杀,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你也要,好留给新的裴钱,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羡桌下一手握拳。

崔东山啧啧道:“我家先生说得好,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算无遗策。他给陈平安,给裴钱,给你魏羡,都留有各自的选择余地,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

魏羡由衷赞叹道:“我虽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然后又问道:“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面前打死不承认,崔先生又能怎么办”

崔东山爽朗大笑,道:“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不说我用一些独门秘法拘押你的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确定,只要我原原本本与陈平安说过了这些推断,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我以飞剑画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

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坦然道:“确实如此。”

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用金光画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马图,摊开,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笑道:“咱们和气生财,不用打打杀杀。你魏羡心性不错,只是输在了眼界窄。来来来,告诉你这个土老帽,我之前在骊珠洞天,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的。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除了你们藕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我不敢保证肯定成,可机会之大,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险着。”

半炷香过后,魏羡站起身,低头抱拳而无言语。

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魏羡抬起头,依旧抱拳,问道:“先生就是大骊国师,绣虎崔瀺吧”

崔东山一挑眉头,赞道:“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见微知著,比卢白象聪明不少。”

魏羡眼神炙热,恳求道:“国师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东山笑容玩味,反问道:“你凭什么跟我提这种要求”

魏羡坐回桌旁,胸有成竹道:“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浪费这么多口水。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今天没有,以后也会有。”

崔东山点点头,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羡犹豫片刻,正要说话,崔东山摆摆手,阻止道:“你想说的,我知道,这才是你活下来的关键。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要是真狠下心,对她意图不轨,只要你露出蛛丝马迹,就会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杀你,是陈平安。”崔东山眼神深沉,沉吟道:“你在等一个机会,而陈平安则在等你出手。有可能是这样,有可能不是这样,但是是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大。”

魏羡摇头道:“此事我不信。”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道:“那是你还不知道,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较过劲,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

魏羡问道:“国师又想要什么”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不好说,等等看。记住,以后别喊我国师,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崔东山站起身,一挥袖子,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意气风发,朗声笑道:“闲来无事,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是如何一路南下,未来又将如何把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

裴钱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独自一人闭目养神,似乎有些疲惫。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窗边,又一年春将尽。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邻近山崖,视野开阔,可以远眺。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独自一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

蔡金简之所以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除了因为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境界暴涨之外,还因为她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莫逆关系。

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尤其是那场连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提升,让人感到惊艳。

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这两年则经常闭关。此时她打开手中画卷,上面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绘画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越发坚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简,低下头,睫毛微颤,轻声自语道:“齐先生。”

她缓缓收起画卷,捧在怀中,神游万里。

当年死而复生,与齐先生分别之际,他说有一事相求。蔡金简当然愿意。

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在那之后,齐先生又让她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

画卷里的主要人物,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陈平安。画卷内容,是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到大隋远游,然后独自一人南下送剑。最后一幅,是陈平安到达彩衣国之前。在那之后,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了。

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奇询问,自己能否浏览画卷。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点头说可以。

在最后一幅画卷上,出现了齐先生,说了些临终遗言,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宁姑娘考虑。”

“这样的陈平安,会善待世人。那就请宁姑娘,善待陈平安。”

“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没有关系,只请宁姑娘,莫要让我的小师弟,在‘情’之一字上,太过伤心。齐静春在此拜谢。”

此时此刻,蔡金简抬起头,怔怔望向远方。

齐先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出去游玩。在一家纸鸢铺子,陈平安给裴钱买了青鸾国特产的鹞形纸鸢,价格不菲,掏钱结账的时候,看得裴钱小心肝直疼。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铺子里面一大堆相对廉价的蝴蝶纸鸢,说其实它们也挺好看的。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笑着说这些银钱不用节省,日常开销一事,师父心里有数。

买鹞形纸鸢之前,裴钱瞅得既欢喜又心疼,可买了之后就只有雀跃了,手捧昂贵的鹞形纸鸢,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边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郡城几处游人必然要逛的风景名胜——城隍庙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故居,一个上午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正午时分,陈平安带着裴钱下了小馆子吃午饭,物美价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钱满头大汗,汗水都模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飞。

等到桌上三样菜肴没剩下多少的时候,汗如雨下的裴钱狠狠抹了一把黝黑脸庞,突然发现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这吃相是有些难看,以后要悠着点,不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会给师父丢脸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栈,陈平安帮她挑了个百苑的空旷处,裴钱开始放飞纸鸢。

陈平安坐在凉亭里面的长椅上,看着飞奔的瘦小女孩和随风飘荡的纸鸢,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壶桂酿,心境安宁。

裴钱转头大声问道:“师父,要不要来放纸鸢”

陈平安摆摆手,裴钱便继续撒腿飞奔。

百苑园圃,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崔东山带着隋右边也来到凉亭。崔东山向陈平安作揖行礼后,盘腿坐在长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边却没有落座,说道:“陈平安,我打算离开这里,提前去往桐叶洲的玉圭宗。”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点头道:“路上小心。”

隋右边静待下文,只是陈平安说完这四个字后,好像就已经说完了所有言语。隋右边冷着脸,既不离开凉亭,也不开口说话,就这么气氛尴尬。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后者心中了然,以金色飞剑围绕凉亭画出一个大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防客栈内外的窥探。虽然终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天地,未必挡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观山河,可是若有此等事情发生,崔东山就会心生感应,随手打死青鸾国这么个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婴,又有何难

陈平安这才说道:“隋右边,那我就说些大煞风景的务实话,不管你爱不爱听,你都得听完。首先,痴心剑是借给你的,得还,还有那片斩龙台,一样要还钱的。第二,加入大骊王朝的谱牒籍贯一事,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离开宝瓶洲之前,还要让崔东山敲定此事,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画卷我会留下,但是你一旦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金精铜钱能否继续让你从画卷走出,这件事情,你我都不确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务必小心,不可意气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气。作为剑修,练剑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练剑。”

隋右边看了眼陈平安,缓缓点头。

崔东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他转头望向亭子外边空中的纸鸢,感慨道:“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遥,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隋右边默不作声。

陈平安道:“路上盘缠准备好了吗肯定没有,你们这一路就没有挣钱的营生,那我给你准备两只钱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银,一袋子雪钱。小暑钱我自己都没剩下几枚了,谷雨钱更是一枚都没有,所以你此次南下桐叶洲,就不能大手大脚,说不定一路上拣选仙家渡船和路线,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盘,住不得昂贵房间,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远游,如此一来,容易横生枝节。”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道:“你可以先去趟老龙城,找到范二,就说我答应你的,让他借钱给你。”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道:“最多五枚谷雨钱,最多五枚!”

隋右边嘴角微微翘起,仍是不说话。

陈平安以为她是在讥讽自己吝啬,没好气道:“没得商量,撑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枚。”

隋右边点头道:“好。”

崔东山想了想,没有越俎代庖,替陈平安当那善财童子。小事上,他这个难逃钱袋子命运的可怜弟子,帮着自家先生大包大揽没关系,但在这种涉及生离死别的大事情上,还是交由先生自己处置吧。

不过两袋子钱还是在崔东山手中凭空出现,他把钱袋子丢给隋右边,然后转头对陈平安笑道:“回头先生再还我。”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

陈平安和隋右边,其实都是不太喜欢拖泥带水的性子,所以接下来就真没话说了。

隋右边转身走出凉亭,崔东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边一直走下台阶,都没有转头,看得崔东山啧啧出声,真是个败家娘们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东山接着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开始数数,默念一个数,就伸出一根手指。崔东山刚好数到十,双拳变双掌之时,裴钱飞奔到凉亭,气喘吁吁道:“师父,隋姐姐说想要你送她一程,到客栈门口就行,不用远送。”

崔东山哈哈大笑,朝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经渐渐走远的隋右边。

陈平安跟上隋右边后,两两无言,到了客栈门口,身后就是大门上两尊等人高的彩绘门神。

隋右边停下脚步,陈平安跟着停步。隋右边抬起头,望向蔚蓝澄净的天空,轻声道:“是不是从来只觉得我是累赘,所以我说要走,你觉得轻松不少。”

陈平安转头看着隋右边的侧脸,笑道:“别总把人想得那么糟糕。”

不可否认,隋右边是一位容颜极美的女子,尤其是当她偶尔不那么神色冰冷的时候,宛如昙一现。

不知道隋右边,会不会在江湖里遇上心仪的男子在桐叶洲玉圭宗,有没有人会成为她的神仙眷侣如果有,多半是一位差不多惊才绝艳的年轻剑修

陈平安挺好奇,也挺期待下次在宝瓶洲重逢,能看到她与人并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样。

一想到这些很难想象又十分有趣的画面,陈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隋右边转过头,奇怪地问道:“你笑什么”

陈平安没敢说出心里话,感觉有些无礼轻薄了,隋右边脸皮子薄,气性又大,可别好好一场离别送行,结果挨了隋右边一两剑。陈平安只是说道:“保重。”

隋右边大步离去,给陈平安撂下一句话,是一句嗓音轻柔的豪言壮语:“我会很快就成为上五境剑仙的。”

走到了大街尽头,隋右边回过头望去,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唯有两尊彩绘门神。

隋右边有些笑意,就此离去。

就跟约好了似的,隋右边刚离开,卢白象也来请辞,说是要去逛一逛包括白水寺在内的青鸾国境内所有大寺庙,之后去庆山国、云霄国四处走走,大概几年后才能去陈平安的家乡龙泉郡。

陈平安在屋子里,瞥了眼崔东山,后者赶紧解释道:“与学生无关!若是学生撒谎,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卢白象笑道:“确实与崔先生无关,是我自己想要独自一人,像当年在藕福地那样,尽情浏览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内,除了跻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到达远游境,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以便将山上的绝美风光一并看遍。在那之后,卢白象就会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以扈从身份跟随,给您效命。”

陈平安刚将两袋子钱还给崔东山,这会儿又得掏钱,气笑道:“说吧,要跟我借多少钱当盘缠”

卢白象哈哈大笑,道:“无须一枚神仙钱,借些银子就行。”

不过陈平安仍是给了两袋子钱,叮嘱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袋子雪钱还是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卢白象并未拒绝,接过了钱,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门就死在外面,岂不是尴尬至极。”

陈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种急躁性情,两者足以让你在宝瓶洲横行了。”

卢白象起身告辞,抱拳道:“那就再会”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再会。”陈平安又打趣道:“这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福地,你别捣鼓出一个魔教来。”

崔东山拆台道:“卢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的人,江湖门派立教称祖不打紧。”

裴钱突然喊道:“小白,你等我一会儿。”裴钱背转过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从里头摸出一枚雪钱来,跑到卢白象身前,下令道:“小白,伸手。”

卢白象笑着摊开一只手掌。裴钱将那枚雪钱重重拍在卢白象手心,郑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礼不轻,情意更重啊!”

卢白象握住那枚雪钱,知道这个小貔貅能主动掏出一枚神仙钱,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是不轻了。卢白象微笑道:“放心,我这几年游历江湖,会帮你留心些好东西,看能不能挣到手,下次重逢再送给你当作见面礼。”

裴钱使劲点头,一本正经道:“玩归玩,可千万别耽搁练武啊。习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学我,每天走桩抄书、练习剑术刀法,勤勤恳恳,笨鸟先飞!”

卢白象笑着伸手去摸裴钱的脑袋,嘴里答应道:“知道啦。”

裴钱灵巧地躲过卢白象的手掌,埋怨道:“会长不高的。”她转头对陈平安灿烂地笑道:“师父摸脑袋,么(没)得事情。”

卢白象开怀而笑,最后望向那个跷着二郎腿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少年,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示意让卢白象把话收回肚子,干脆道:“咱俩都是爷们,就别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卢白象潇洒离去。

屋内寂静无声。

陈平安问道:“我是不是需要再准备准备接下来是朱敛还是魏羡”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

裴钱绷着脸,努力忍住笑意。

崔东山拈起一粒枣子,屈指一弹,精准砸中裴钱额头。

裴钱弯腰接住枣子,这次没敢吃,生怕崔东山又拿鬼魅精怪之类的事情吓唬她,只是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然后坐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问道:“不看一看青鸾国的佛道之辩”

崔东山摇摇头,泄露天机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师重地的两帮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秃驴们相互指着鼻子骂来骂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转世佛子和青鸾国京城白云观观主这两人之间。一个曾是久负盛名的高僧大德,这辈子同样悟性极高;一个是没有任何根脚、只会读书而且什么书都读得通的中年道士。这两人论道,虽然关注的人不会多,但个个都是不小的麻烦,观湖书院,云林姜氏,说不定还有许多从天上落下的闲云野鹤,还有难得爬出水面透口气的老王八。一来我是见过大场面的,瞧不起这场辩论;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适合去那边。”

陈平安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崔东山站起身作揖赔罪,道:“学生此去,需要带上魏羡同行,恳请先生答应。”

陈平安嚼着枣子,笑道:“难道不是我应该感谢你吗”

崔东山破天荒没说那些谁都不当真的言语,他把双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缠,缓缓道:“如今东宝瓶洲中部形势复杂,山上山下都一团糟,山泽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冒出了许多浑水摸鱼的地仙,其中不少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却很不讲究。那个书简湖,本就是鱼龙混杂的臭水缸,所以我建议先生离开青鸾国京师后,不要马上去书简湖,先去大隋的山崖书院,刚好可以去那边炼化金色文胆,作为第二件本命物。”

“我会致信一封,让大骊直接将剩下的金精铜钱送往山崖书院,届时茅小冬会帮先生护阵。这对先生而言,是锦上添,可对于大隋高氏而言,却是无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觉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国,炼化那颗品相极好的金色文胆,最是适宜。”

“此后,是旧地重游彩衣国、梳水国一带,还是返回龙泉郡看一看老宅,问题都不大。”

“在那之后,先生再去书简湖就稳妥了。那会儿宝瓶洲中部应该已经稳定下来,说不定一块大骊礼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就能够随便让一位地仙低头。”

陈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终于点头道:“可行,离开青鸾国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规划的路线走。”

崔东山毫不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道:“先生放心,这里面绝无坑害先生的谋划。再说了,学生我与先生你,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走的是同一条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东山就是惫懒得整天无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么打交道的”

崔东山脑袋一下子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颓丧模样,咚咚作响地磕了三下,抬起头道:“一说这个,学生就心口疼。”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崔东山委屈道:“可凭啥是那老家伙享福,继续当威风八面的大骊国师,学生却连绣虎的绰号都没了,每次往外面跑,还得风餐露宿,藏头藏尾”

陈平安幸灾乐祸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里面的那么多件法宝,还有这副比杜懋阳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哀叹一声,单手托腮,摆出抬头望天状,道:“倒也是。我如今对那打打杀杀兴趣不大,就是比较容易无聊。出了大隋书院还好,与先生朝夕相处,乐在其中。在那座东山,小宝瓶不稀罕搭理我,于禄、谢谢之流,我看着烦心,李槐、林守一又没得聊,好一个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啊。”

陈平安懒得安慰他什么,何况这位大骊绣虎需要别人宽解心境天大的笑话。

崔东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福地这画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暂时收官了。学生为先生小小复盘,就当离别之前,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陈平安下意识端坐,每次与崔东山学棋,都是如此认真,恭敬道:“请说。”

崔东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伤感,只是这些情绪收敛得很好,没有流露出丝毫。他先以飞剑画出雷池,才道:“那隋右边就是个傻妞,像个龙窑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过傻归傻,确实是个先天剑坯,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元婴境剑修不在话下,至于能否成为上五境的女子剑仙,可就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得问过这方天地答应不答应才行。不管如何,这隋右边算是画卷四人中运气最好的一个。先生这一路,对她呵护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边的心境非但没碎,反而更加明亮。”

陈平安眼神古怪。崔东山伸出并拢的双指,斩钉截铁道:“对天发誓,学生这番话绝对没有双关,没有任何言外之意!”

陈平安递给裴钱一颗白如雪的香梨,裴钱双手捂住香梨,拧转几下,算是擦拭干净了,这才轻轻啃咬起来。

崔东山继续道:“至于魏羡这颗烫手山芋嘛……已经帮先生摆平了,反正就是个憨傻汉子,不用多提。”

崔东山原本还想格外细说这里面的精妙对弈,只是发现陈平安对他使眼色,崔东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领神会,改了口风,一带而过。

崔东山斜瞥一眼摇头晃脑吃着水果的裴钱,嫌弃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半点眼力见儿……”结果在桌子底下,挨了陈平安一脚。

崔东山悻悻然,又说回正经事:“卢白象才情极高,是有望成为一位通才人物的,但武道登顶极难,九境不难,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当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将来的大骊王朝,仍是身负一定武运的超然存在,到时候以卢白象的脑筋,我教他一些旁门左道,仍然算是战力相当不俗的好走狗……不对,是好打手,好扈从。”

裴钱瞪眼道:“在我师父你先生面前,好好说话啊,不许胡说八道,这么糟践老魏和小白。”

崔东山笑眯眯道:“那我与你说说与这颗香梨相关的精魅故事吧”

裴钱立即笑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师父有你这样的学生,不跌份儿。”

崔东山模仿裴钱的口气,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荡,啧啧道:“我家先生有你这样铁骨铮铮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钱装傻扮痴,脸上笑呵呵。

崔东山神色微变,转而对陈平安沉声道:“唯独这朱敛,看似是最不钻牛角尖的一个,随遇而安,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润,可这意味着,他才是那个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出身藕福地的钟鸣鼎食之家,曾是俊美无双的豪阀贵公子,却跑去习武,真就给他练出了个天下第一。这样的人能屈能伸,画卷四人,数他朱敛眼界最高,心气一样最高。”

裴钱使劲点头,四人当中,她就最怕那个佝偻老人。

崔东山突然笑了,道:“这种家伙,其实无所执。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把先生卖了。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便会有意外之喜,到时候四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说死则死,毫不犹豫,即便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也不例外。其余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独朱敛,学生我教不动,只有先生出马才行。”

崔东山见陈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释道:“隋右边不行,她在求剑道,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卢白象与先生看似性情最为契合,实则不然,此人几近无情。”然后崔东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声秘密告知陈平安,“魏羡觉得自己死不得,还没有得偿所愿,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执念之外,世间人都可杀,世间物皆可买卖。关于这个执念,先生别怪我多事,学生还需要通过桐叶洲关系,对南苑国开国初期魏羡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陈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观道观老道人,你悠着点。”

崔东山笑了笑,道:“对于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会极其小心的,说实话,就算我在仙人境巅峰之时,都不敢主动招惹他。老秀才与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东山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双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陈平安“下棋”,又好像在为自己当年那一文脉复盘,轻声道:“先生切记,弟子也好,门生也罢,一座山头,得杂,不能只有一种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这般与人为善,守着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学问。不能人人不动脑子,喊打喊杀。”

“必须有我这样的人,做得违心事,会钻规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势,懂得顺势而为,当得好那种惹人厌的恶人,衬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让先生的形象,始终山高水长,光风霁月。”

“必须有人愿意只认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他之生死,甚至把先生之生死看得更有分量。”

“要有继承先生学问衣钵的,是那文运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这样的人是撑场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慑邪魔外道、宵小之徒以及伪君子的疯子,例如朱敛。”

“要有那种有家底的人,比如落魄山竹楼里头那位……好吧,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我爷爷。”

“有逗乐的活宝,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头,过于死气沉沉的,比如我当年帮先生在黄庭国收服的水蛇火蟒。”

“总之,与人讲道理时,有人可以站出来,帮助先生以理服人。”

“与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时,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帮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在我们讲理之时出拳头拼修为,在我们被迫出手时又装可怜,那就得有人帮着先生先打得他们服气,最后再由先生责骂几句,最多对鼻青脸肿的对手补偿一二,给颗枣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们山头的家风、门风、文风问题。”

崔东山站定,笑道:“只是随口说说,若是先生肯拣选一二,学生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说道:“受教了。”

崔东山看着陈平安那双明亮眼眸,作揖致礼之时,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钱在一旁听得脑壳疼。

崔东山的话语一下子拐出十万八千里,笑道:“青鸾国京城有两样东西,先生有机会的话,必须尝上一尝,一样是佛跳墙,一样是街边那些深巷老铺的卤煮,一贵一贱,皆是人间美食。”

陈平安笑道:“好的。”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与裴钱说些同门之谊的悄悄话,可以吗可能聊完之后,就会带着魏羡离开,先生无须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敛担任扈从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看了眼裴钱,她猛然站起身,朝崔东山一拍胸脯道:“谁怕谁!”

崔东山笑着走出屋子,裴钱紧随其后,跨过门槛的时候转头对陈平安笑了笑,扬了扬拳头给自己壮胆打气。只是一看不见陈平安了,裴钱就立即拿出那张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这才跟在那个家伙身后,去了他的屋子。

一进门,裴钱立即很狗腿地帮崔东山关上门,满脸谄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抓了一颗香梨,道:“你是我师兄,我帮你擦擦这梨,可以解渴的。”

崔东山翻白眼道:“你拉倒吧,还师兄,我喊你大师姐好不好”

裴钱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师出同门,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先来后到的。”

崔东山嗤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裴钱使劲点头,小鸡啄米道:“对对对,我如今年纪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东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阴流水走马图,却没有立即摊开,问道:“你觉得你师父小时候是怎么个光景”

裴钱愣了愣,道:“听师父跟我说过,也听他跟别人闲聊过些,好像小时候挺穷的,是在那个什么骊珠洞天的泥瓶巷长大的。”

崔东山缓缓打开画卷,招手道:“那就来瞅瞅。”

这幅画卷上,先是小镇外面的那条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桥。

崔东山缓缓道:“世间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为诸子百家的圣贤们,对于水之喜好,其实是要远远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乐水、佛观钵水。至于这里面的真相,以后你会知道的。”

此后就是陈平安的那段儿时岁月:

其他孩子在神仙坟放纸鸢,有个远远独自蹲着的黝黑孩子,羡慕地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龄人和那些高高飘在天上的纸鸢。去杨家药铺买药回家煮,踩在小板凳上做饭烧菜。偷偷跑去神仙坟对着破败神像祈福。

再后来,大太阳底下,背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箩筐,去山上采药,结果肩膀火辣辣地疼,走到山脚摘了箩筐,就号啕大哭。饿得一次次在泥瓶巷来回走,最后是一位妇人开了门。

光阴如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画面缓缓变换,从孩子变成少年。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镇东门口,陈平安站在门内,等着跑腿送信挣铜钱。

裴钱目不转睛,神色变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她看得入神,不时自言自语。

“这个宋集薪和稚圭都该死。我刚好有一刀一剑,以后一刀砍掉脑袋,一剑戳穿心口!”

“难怪师父会编草鞋做书箱,什么都会。”

“哈哈,师父也会眼馋葫芦啊咦师父怎么跑了,那个卖葫芦的汉子,不是都要送师父一串了吗想不明白。”

“龙窑这个娘娘腔男人,跟那个叫石柔的老头子有点像。”

“坟头这棵树,就是师父跟小白聊天时说过的楷树吧”

“这个姚老头怎么总喜欢骂师父呢,他眼瞎啊”

“门外面这位姐姐,该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姑娘吧比隋右边没好看多少呀,好像还不如传授我剑术刀法的女冠黄庭哩。”

啪的一声,崔东山收起画卷,收入咫尺物。

裴钱默默坐在凳子上。崔东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道:“你师父跟我复盘藕福地之行的时候,没怎么喝酒,只是后来提到你的时候,接连喝了不少,说他原本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子女,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娘亲,会偷偷藏着馒头,选择在大半夜独自偷吃,即便女儿快要饿死了,都不愿意拿出来。”

裴钱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淡然道:“我得感谢你裴钱,从头到尾,让我家先生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何其多也。”崔东山问道:“知道你师父当年在小镇上,最难熬过去的是哪三次吗”

裴钱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个是饿得在泥瓶巷来回走,那个妇人开了门,所以师父后来对那个小鼻涕虫特别好。一个是第一次上山采药,所以师父对那个杨老头特别感激。最后一个,我想不出来。”

崔东山还算满意,笑道:“你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是那串葫芦。”

裴钱转过头,脸颊贴着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个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东山轻声道:“换成是你当时在场,那串葫芦,你可以吃,尽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给你吃,偷着吃抢着吃,吃一摊子的葫芦都没问题。可是陈平安吃不得。一颗都吃不得。世事人心,看似复杂,其实只要瞧得见极其细微处,皆有脉络可循——”

裴钱突然恼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讳,你胆子真大!小心我跟师父告状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做出弹指状。

裴钱赶紧坐直身子,双手护住自己的额头和宝贝符箓。

崔东山双手笼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轻声道:“我们啊,不要总是让先生失望。”

这话说得有些让裴钱犯迷糊,总是不过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钱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自己确实没少惹陈平安生气。

崔东山扭转脖子,笑望向裴钱,道:“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裴钱,你很幸运,更幸运的是你能够遇上陈平安,这就像……陈平安遇见了齐静春。”崔东山眼神恍惚,脸上却有些笑意,低语喃喃:“记得有个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时候,跟我,还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姓左的家伙,以及陈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齐先生,这三个当时仅有的弟子说过,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钱没钱没那么重要,喝水都会觉得甜,嚼白馒头都能吃出烤鸡腿的味道来。当时姓左的就傻乎乎说,反正一辈子喝水吃馒头,又饿不死,挺好的。老秀才一听气得拍桌子瞪眼睛,说有点出息好不好,没钱的时候,不拿这些道理来顶饿,日子还怎么过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过得更好的笨蛋当所有人想过好了,又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好路子,这个世道才能往上走……然后那个齐静春就问了,先生,那咱们啥时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老秀才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指了指我这个冤大头——那两个家伙的狗屁大师兄,笑眯眯说,这就得看你们大师兄家里啥时候寄钱过来了……只是这些家常话,后世是不会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陋巷里的那座小学塾了。后来,老秀才两次参加三教辩论,门下记名不记名的弟子如云,举世瞩目。在那之后,老秀才每天为所谓的天下苍生忙碌得焦头烂额,一座座学宫一座座书院跑个遍,为更多的笨蛋传道授业解惑,而我们最早的这三个他的得意门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钱听得并不真切,实在是崔东山嗓门太小的缘故。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双袖一卷,如雪翻滚,转头望向裴钱,微笑道:“心离其形,如鸟出笼。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适合师父的拳法,而是练了刀剑,那就要练出快哉剑,出剑最快,快到风驰电掣,快到一剑可破万法。要练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头颅已是滚滚而落!”

裴钱皱了皱黝黑脸庞,嗤笑道:“你又不是我师父。”

崔东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师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这才是可歌可泣的师门友谊。”

裴钱眨眨眼,道:“你可别骗我,不然我才不当大师姐。”

崔东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张折成纸鹤的小东西,递给裴钱道:“小心收好,就放在你那香囊里边,记得别擅自打开,不然后果自负。你跟随我家先生此次远游,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你才可以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与先生重逢,你都没有拿出来过。”

裴钱“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钱袋里边。

崔东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问道:“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吗想不想学我这门神通”

裴钱说道:“我可没啥钱了,都给小白当盘缠啦。”说到这里,又想起一桩伤心事,跟眼前这个家伙下五子连珠棋,足足被骗去七枚铜钱。

崔东山大袖一挥,笑道:“谈钱多伤感情,不用你钱,就当是你帮我那个小忙的报酬。”

陈平安最后还是将崔东山送到了客栈大门口。

魏羡和裴钱正在唠嗑。朱敛和石柔站在陈平安身后。

崔东山对陈平安身后的两人笑道:“两位,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先生啊。”

朱敛点头微笑,道:“你先生是我老爷,当然无须多说。”

石柔则心情复杂,崔东山在时,畏惧如虎,崔东山走时,又担心前路渺茫。

崔东山对陈平安作揖拜别,道:“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东山起身后,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头贴在身前,背对着“杜懋”,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干得漂亮!我和郑大风都要谢你。”

崔东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马屁如此不顺畅,只得扭扭捏捏地说道:“先生真是……厚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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