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世间人事皆芥子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学宫大祭酒,依旧耐心等着答复。
就连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一个有希望成为文庙副教主的读书人,就这么给一个连神像都给砸了的老秀才晾着,已经大半个月了,这要是传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读书人的口水,估摸着就能淹没穗山。
穗山之巅。
对于文庙那边的兴师动众,老秀才依旧浑然不当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顶这边,推衍形势,发发牢骚,欣赏碑文,指点江山,逛荡来逛荡去。用穗山大神的话说,老秀才就像一只找不着屎吃的老苍蝇。老秀才非但不恼,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岳神祇的金甲上边,开心道:“这话带劲,以后我见着了老头子,就说这是你对那些文庙陪祀贤人的盖棺论定。”
穗山大神脸色冷漠:“你敢这么说,以后你就别想再来穗山。”
老秀才赶紧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帮着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笑道:“玩笑都听不出来,一点都不风趣。”
这位中土神洲公认脾气最差的金甲神人,纹丝不动,双手拄剑,眺望穗山辖境之外的边境,竟是对老秀才这种举动习以为常了,由此可见,这么多年来,他在老秀才这里吃了多少苦头,可谓饱受蹂躏,不然不至于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挠着后脑勺,站在金甲神人身边,道:“当先生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说过的哪句话,讲过的哪个道理,做过的哪件事情,会真正被学生弟子一辈子铭记在心。如果是一个真正以‘为天下苍生授业解惑’自居的读书人,其实心底会很惶恐的,我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处于这种巨大的恐惧当中,不能自拔,最后落得个心灰意冷。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弟子当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瑕疵,极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来不只是庸人自扰。”
老秀才跳脚骂道:“我警告你啊,别仗着我们关系好,你就可以学那些假的读书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这点我忍你好几百年了,你再不改改这个臭脾气,我以后就真不挪窝了,就待在这里每天恶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金甲神人问道:“按照你的推衍结果,崔瀺在东宝瓶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后又处心积虑算计那个孩子,除了想要将崔东山拔河到自己身边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大的阴谋”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头等聪明人,当然晓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说。”
金甲神人点头道:“那我求你别说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轻轻一揪,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递了过去。
金甲神人皱眉问道:“作甚”
老秀才板着脸道:“你这么不好学的榆木疙瘩,拿着这根头发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道:“你想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想惹恼我,然后让我一剑把你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见那个大祭酒不好意思,没这样的好事情。”
老秀才啧啧道:“你还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后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道:“你推衍的几件大事,还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敛笑意,道:“很麻烦。那座古老关隘,如果是我亲自出马,有些用,但是极其之慢,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边境上那位学宫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见他。最大的麻烦,是这次蛮荒天下来真的了,那边出了好几个仿佛是应运而生的大天才,当初剑气长城那场比试,不过是那几个年轻家伙的牛刀小试而已,就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大手笔了。所以我才要去南婆娑洲找一找那个迂腐家伙,提醒他别一个不小心死翘翘了,还要给人骂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开口,老秀才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中土陆氏这一脉的阴阳家,我已经完全信不过,就只差没有把他们的所有推算结果,反过来听了。”
金甲神人说道:“白泽那边,礼记学宫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岛屿那边,亚圣一脉的大祭酒,更惨,听说连人都没见着。最后这位,不一样吃了闭门羹三大学宫三位大祭酒,都这么运气不好,怎么,你们儒家已经混到这个分上了曾经的盟友和自家人,一个个都选择了袖手旁观,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叹一声,揪着胡须道:“天晓得老头子和礼圣到底是怎么想的。”
金甲神人讥笑道:“你不是自诩为聪明人吗”
老秀才摇摇头,一本正经道:“真正的大事,从不靠聪明。靠……傻。”
金甲神人没好气道:“就这么句废话,天底下的对错和道理,都让你占了。”
老秀才还是摇头,道:“错啦,这可不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废话。你不懂,不是你不聪明,而是因为你不在人间,只站在山巅,世上的悲欢离合,跟你有关系吗有点,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就导致你很难真正去设身处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么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积起来,即使一百座穗山加起来,都没它高。试问,如果到头来,风雨骤至,我们才发现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贤为天下苍生倾力打造、用来遮风避雨的房子,瞧着很大,很稳固,其实却是一座空中楼阁,说倒就倒了,到时候住在里边的老百姓怎么办退一步说,我们儒家文脉坚韧,真可以破而后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被倒塌屋舍压死的那么多老百姓,那么多的流离失所,那么多的人生苦难,怎么算难道要靠佛家学问来安慰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摇头道:“别问我。”
老秀才跺了跺脚,举目远望,道:“每个读书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该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么好的话,你们怎么就不听呢难道就这么年复一年,被道祖那个老家伙再笑话我们儒家一万年吗”
金甲神人旁听过那两次三教辩论,关于老秀才的这番话,其实是一场惊世骇俗的争辩,他即使算是老秀才的朋友,也觉得无论如何都吵不赢,可最后老秀才硬是说服了其余两教的佛子道子。那场包罗万象的辩论中,又有过一场关于“大道废,有仁义”的争论,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与老秀才论道,实在是惊险万分,结果老秀才不但吵赢了那位惊才绝艳的道子,顺带着连一旁暂时观战的佛子,都给说服了。
老秀才吵赢之后,浩然天下所有道门,固有的藏书,都要以朱笔亲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话!并且此后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书,都要删掉这句话以及相关篇章。那句话就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三教之争,可不是三个天才坐在神坛高位上动动嘴皮子而已,它对于三座天下,影响巨大,无比深远,并且休戚相关。
金甲神人察觉到身边这个老秀才极其罕见的失落,便动了恻隐之心,找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齐静春真没有后手陈平安可是他帮你挑选的闭关弟子。”
老秀才摇摇头道:“插手帮助小平安破开此局,就落了下乘,齐静春不会这么做的,那等于一开始就输给了崔瀺。”
金甲神人摇摇头,无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带水,才有了你们的修道。为何齐静春还要自寻烦恼”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动双袖,负手而立,道:“所以你们这些神祇,永远不知道为何人间明明如此泥泞不堪,又偏偏如此风景壮阔,只要人一抬头,就能够看到,也许绝大多数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头继续做事,可终究会让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论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间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道:“我俯瞰人间,我善待人间!”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说道:“你嘴里的那位……老头子,应该听不到你这番豪言壮语。”
老秀才懊恼跺脚,气呼呼道:“白瞎了我这份慷慨激昂的饱满情绪!”
池水城那范氏高楼,已是人去楼空。
这座池水城最为巍峨的阁楼,本是范氏引以为傲的观景楼,客人登门,此处必然是首选。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将这座楼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而且竟然有些闭门谢客的意思,现在此处门可罗雀,门外街上,再无车水马龙的盛况。
范彦今天就站在楼下,作为范氏高楼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亲自颁布的禁令,当然可以不守规矩,登自家楼欣赏湖景,天经地义。
但是范彦不敢。
这个骗过了几乎所有书简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就像心镜上边,被人用刀子刻画得乱七八糟,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个人,他就头疼欲裂。
在崔东山离开池水城的那一天。
当时书简湖还尚未下那场初雪,结果范彦就迎来了差点被活活冻死的一场人生大雪,即便是现在,范彦都觉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东山把他喊了过去,两人一起凭栏赏景。
崔东山一个蹦跳,飞身坐在栏杆上,开始说起了让范彦当时就心惊胆战的“肺腑之言”。范彦哪敢让那人闭嘴,只能听着。
崔东山说道:“无知是一种很舒服、很幸福的状态。当一个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为是,就更美妙了。因为对于幸运和不幸的缘由,都不懂,受着便是。熬得过去,还是一条好汉,熬不过去,骂骂老天爷。我没有说这样不对,甚至我偶尔还会很羡慕这样的两种状态。”
“我曾经与自己的第一位先生,远游四方,有次去逛街边书肆,遇上了三位年纪不大的读书人,一个士族出身,一个贫苦出身,一个虽然穿着朴素,瞧着还算儒雅风流,三人都是参加州城乡试的士子,当时有位妙龄女子待在那边找书看。”
“有钱的书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随手抽出一本书,开始夸夸其谈;没钱的书生,唯唯诺诺,是真有些佩服的,毕竟穷书生,发迹之前,可看不到几本书。”
“书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有理有据地说了几句。”
“结果有钱书生指着掌柜的鼻子说,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学渊源,自幼就有名师授业,诸子百家学问我早早都看遍了,还需要你来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那穷酸先生就当起了和事佬,没办法,他这辈子最喜欢在小事上捣糨糊,总觉得人人都没什么错,就算有错,也是可以改的。他就一边劝说掌柜莫置气,道理那么多,谁都有,然后一边伸手轻轻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说这般与人说话,不妥当,便是有道理,也都让人觉得没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个暴脾气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骂:‘老家伙一边凉快去!’”
“我家先生当然不会生气,然后那个瞧着最有儒生风采的年轻人,看似温文尔雅,笑眯眯地说了三句公道话。第一句:‘这里是卖书的书肆,我们是买书的书生,小心买不着心仪书籍,还要直接让人撵了出去。’范彦,知道妙在哪里吗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后混淆,不先讲一讲入乡随俗,反而一开始就假设前提,书肆是店主的,若是把客人给撵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吗换成任何旁人,都不会觉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对错的这条脉络,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间成了无理之人,是不是有点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缘由,只是听到了这句话,或只是撞见了掌柜撵人的场景,还愿意分对错吗不会吧。人生忙碌,谁乐意探究这些,看个热闹而已。所以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好笑,觉得这个家伙挺聪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买的书吧,可别因为这个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读书人,为何如此没有风骨要对一个卖书之人,如此阿谀奉承’是不是更有嚼头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为掌柜说话,那就是阿谀之辈。一些个不愿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认同此理,会不会也或多或少心一紧”
“第三句:‘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学问,何至于在这里卖书挣钱难道不该已经是高居庙堂或是著述传世了吗’如何有点诛心了吧这其实又是在预设两个前提:第一个,那就是世间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声望来做支撑的,你这位卖书的掌柜,根本就没资格说圣贤道理;第二个,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圣贤书籍上,只在庙堂要津那边,而鸡飞狗跳的市井坊间,墨香怡人的书肆书店,是一个道理都没有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对那个最聪明的读书人,破口大骂。那是我当了那么久学生,第一次见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气,还骂人打人。他对那个可怜家伙骂道:‘从爹娘,到学塾先生,再到本本圣贤书,总该有哪怕一两个好的道理教给你,结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鸡粪、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这一下,打骂得那个家伙傻眼。你猜接下来又如何被打的读书人,胆气全无,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着心中阴损算盘。倒是那个有钱书生和那个木讷书生,一个个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还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着跑嘛。”
“跑出去很远,我们才停步。我家先生转头看着对方没追来,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先生,对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们一起离开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找了家街边酒肆,要了一斤酒,一边高高兴兴喝着酒,一边说着愁闷言语。他说,读书人之间的学问之争,市井坊间的寻常吵架,人与人之间的道理辩论,讲道理的态度如何,态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点听不见别人言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事总归是越辩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个面红耳赤,不是坏事。所以在书肆里边,那个年轻人脾气差些,算得了什么错,便是他与那书肆掌柜,双方鸡同鸭讲,到底是各自说着各自的真心话。我这个教书的人,听着他们说着各自的道理,无论初衷是什么,心性怎样,还是开心的。唯独最后开口说话的那个家伙,嘴最损,心最坏!”
“我那个极少对谁的品行去盖棺论定的先生,一拍桌子说,那个家伙,那就是人品有问题!这种人,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会谋取一己之私,读书越多,越是祸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欢躲在暗处,暗戳戳,阴阳怪气,说些恶心人的言语。百般算计,权衡利弊,要么没贼胆,要么一旦胆肥了,多半是看准了,所以真正做起坏事来,比谁都能够获利。这样一个人,如果让他不断爬高,一年年地潜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说什么,就会影响到亲人儿女,整个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场衙门风气,辖境的一地民风,一国文运,都可能要遭殃。”
“还愿意讲道理和听道理的,无论大小好坏,其实都可以教,有得救。实在不行,当了贤人君子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走了狗屎运,吃着了冷猪头肉的,那就能者多劳,辛苦点,帮着这个世道缝缝补补。”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个阴阳怪气开口说话的读书人,我看老头子当初被道祖骂了个惨兮兮,那是道祖骂得对,老头子被骂得不冤枉。老头子你本就不该把那些道理说出口,写在书上,教给世人!”
“怪我们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说自话,这本书上的这个道理,被那本书上否定了,那本书上的道理,又被其他书说得一文不值了,就会让老百姓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我一直推崇一点,与人吵架,绝对不要觉得自己占尽了道理,对方说得好,哪怕是三教之争,我也用心去听佛子道子的道理,听到会心处,便笑啊,因为我听到这么好的道理,我难道不该高兴吗丢人吗不丢人!”
“道理太高了,会让老百姓误以为只有读书人才可以讲道理。其实道理又不只是在书上的,便是几岁的孩子,也能说出很好的道理,便是从未读过书的乡野村人,一样在做着最好的道理,便是没能考取功名的书肆掌柜,也一样可能当下这个道理说得不对,却说不定会在另外的某个时候,说出让老头子和礼圣无意中听到了都会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东山说到这里,云淡风轻。
范彦听到这里,就一个念头,自己死定了。在确定崔东山已经不会再讲那个“故人故事”后,范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崔东山转过头,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风流且潇洒。
他笑道:“你们书简湖,不是都喜欢只要我觉得爽,我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我自个儿问心无愧了,我又有那个够硬的拳头,我就能想杀谁就杀谁吗这有什么难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难做,当坏人还会难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会做。稍微难一点的,是做一个足够有脑子的坏人而已。那么我问你,你马上要被想学你们书简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蚂蚁一样打死了,你现在,爽不爽”
范彦伏倒在地,颤声道:“恳请国师大人以仙家秘术,抹去小人的这段记忆。而且只要国师愿意耗费气力,我愿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产。”
崔东山跳下栏杆,道:“你真是挺聪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么看,书简湖有你范彦帮忙盯着,都是件好事。范彦,你啊,以后就别当人了,当条大骊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彦立即开始磕头,砰然作响后,抬起头,感激涕零地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这份感激,发自肺腑,简直都快要精诚动天了。
崔东山蹲下身,啧啧摇头:“这么个聪明人,混到当条狗,好惨啊。”
崔东山拍着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轻,道:“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了,遇上我这么个拳头刚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彦使劲摇头。
崔东山缩着身子,收回手,看着那张写满“惶恐不安”四个大字的脸庞,道:“我突然觉得,一条狗哪怕以后会很听话,可就是觉得现在有些碍眼了。怎么办”
范彦还有些茫然,崔东山就已经双指并拢,戳向范彦眉心处。
这要是真戳下去了,范彦就肯定神魂俱灭了。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有人出现在崔东山身后,弯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口,然后向后倒滑出去,崔东山就跟着被拽着后退,刚好救下了眉心处已经出现一个不深窟窿的范彦。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东山,依旧死死盯住范彦,骂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座天下,有那么多个老秀才和陈平安,都让你们亏欠了以后谁来还攻破剑气长城的妖族吗来来来!赶紧杀进来,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货们!让你们都知道,没任何天经地义的便宜给你们占。王八蛋,你们是要还的!要还的,知道吗”
那个阻拦崔东山杀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书简湖的崔瀺。
这位年迈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杀了范彦,你再想要跻身上五境,就很难了。还有,别说孩子气的话,你年纪不小了,平时装嫩恶心我,我无所谓,可你如果犯傻,我不会答应,因为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东山挣扎了一下,崔瀺松开手,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对范彦挥挥手:“滚出去。以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杀你,我来杀就是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发着呆。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崔东山的脑袋,道:“不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会失望,你就不会恨坏人恶人,也不会喜欢好人善人。然后你碰巧是个读书人,自己又不否认,你同时足够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那么当你想好了最好与最坏的结果,以及必须承担的后果,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别让陈平安成为你的那个例外。一旦混淆起来,看似真心诚意,实则只会害人害己。”
崔东山没好气道:“拿开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双手负后,眺望书简湖,道:“定人善恶,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随便讲这个。这方面,佛家确实讲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认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场三教辩论之上。还记得吗当时好几位儒家陪祀圣贤的脸都黑了,对方佛子和道子没吓死,差点先吓死了自家人。这些,我们亲耳听到过,亲眼看到过。所以老秀才才会是那个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认,可我的好道理,你们不认,也得认!”
“赢了最后一次三教辩论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么穷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双手,说出‘有请道祖佛祖落座’的话。”
“然后呢已经无数岁月不曾碰头的那两位,真来了。礼圣也来了,老秀才只是视而不见。”
“怎么办”
“于是老秀才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也来了嘛,一到场,就立即隔绝天地。最后是怎样的没过多久,在我们面前偷偷摸摸出现的老秀才,好像是龇牙咧嘴,歪着脑袋,揉着耳朵”
崔瀺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什么,拍拍崔东山的肩道:“走吧,书简湖的结局,已经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会晚一些再告诉你。到时候与你说说一块比书简湖更大的棋盘。”
崔东山再次跃上栏杆,伸出双手,就像当年的老秀才摆出过的那个姿势,只是没有说出“有请道祖佛祖落座”这样的言语。
他朗声道:“天高地阔道理大。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过三,孩子气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三次了。”
崔东山脚尖一拧,两只雪白大袖翻转,他双手放在身后,然后攥紧拳头,弯腰递给崔瀺,道:“猜猜看,哪个是道理,哪个是……”
砰然一声。
崔东山被打得坠入书简湖当中,溅起滔天巨浪。
崔东山以狗刨姿势上岸后,行走在湖边小径上,两只大袖甩得飞起,渐行渐远,就此离开书简湖。
崔瀺却没有很快离开栏杆处,遥想当年的人人事事。
暮色里,依稀可见宫柳岛的轮廓,只是与其他大雪满山的岛屿不同,宫柳岛绿意葱茏,几乎不见半点积雪。
其实也不为怪,刘老成的本命法宝之一,是那鎏金火灵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刘老成不太喜欢雪景,便施展仙家法术,才使得宫柳岛独树一帜。
只是外人无法想象,偌大一座岛屿,就只有刘老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断靠近宫柳岛辖境。
在千丈之外,远游至此的“舟子”,从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哑道:“陈平安拜见刘岛主。”
片刻之后,虽然刘老成没有任何话语回应,但是陈平安发现脚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终缓缓停靠在宫柳岛渡口。
陈平安系好渡船,开始登岛。岛上杨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时节,依旧是盛夏时分生机盎然的茂密光景。
宫柳岛绝大多数建筑都已经荒废,破败不堪,之前还是因为选址此地,作为推举江湖君主的场所,青峡岛出钱修缮了宫柳岛几座主要殿阁。
结果刘老成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杀上青峡岛,导致青峡岛这份“好心好意”沦为不少山泽野修的笑柄。刘志茂真是好心有好报了。这不,刘老祖一返回书简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青峡岛登门做客,不愧是当上了书简湖共主的“截江真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陈平安猜测刘老成到底身在何处的时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看似缓慢而行,实则转瞬即至。之后,刘老成走在湖边一条坑洼不平的宫柳岛“腰带”大路上,陈平安便跟在其身后。
刘老成说道:“看在你有本事拦阻我在青峡岛杀人的分上,给你说三句话的机会,如果我不满意,就要送客了。”
陈平安缓缓道:“两句话就够了。”
刘老成双手负后,没有转头,笑道:“那更好。”
陈平安说道:“朱弦府红酥,我已经说服刘志茂撤去他的独门禁制,红酥此后是被岛主借来宫柳岛也好,还是就这样与世无争在青峡岛度过余生也罢,全凭刘岛主的心意。”
陈平安停顿片刻,快步向前,与刘老成并肩而行,递出手掌,拿着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道:“这件东西,送,我不敢,也不适合成为刘岛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给刘岛主,哪天刘岛主跻身了仙人境,再还给我。”
刘老成瞥了眼陈平安手心那块玉牌,脚步不停:“就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刘老成这才转头,看了眼陈平安,道:“小聪明,不少啊。”
刘老成笑道:“想说就说吧。先前两句话,还是没能说服我,但是足够让你走完这段路。”
陈平安这才说道:“想要活命,拼字当头,之后想要活得好,聪明铺垫。”
刘老成“嗯”了一声,道:“与我当年的看法差不多。”
刘老成又问道:“如果你只能无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想问什么为何要杀顾璨应该不会,你这位账房先生,还不至于如此蠢。为何半点颜面不给粒粟岛谭元仪和北边的大骊铁骑这个值钱点的问题,你倒是可以问一问。问吧,问完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碰运气了,下次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陈平安问道:“红酥会不会被刘岛主亲手打死”
刘老成停下脚步。
陈平安几乎同时停步。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问道:“问这种该死的问题,你难道不需要喝口酒壮壮胆”
陈平安果真摘下养剑葫:“这就补上。”
刘老成摇摇头,一边继续散步,一边道:“行吧,是我自己答应你的事情,与你直说无妨。本就是过去的关隘,山泽野修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给人打了个半死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哪里会在意揭开这点伤疤。红酥原名黄撼,是我的嫡传弟子,也是后来我的道侣,红酥是她的小名,刘志茂一向比较喜欢抖搂小聪明,就给她留了这么个不是名字的名字。黄撼资质并不算好,在几位弟子当中是最差的一个,不过是后来靠着我耗费大量神仙钱,硬生生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来直往,心地又迥异于书简湖其余修士,只是在我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种傻乎乎的娇憨,真是要了老命……”
说到这里,刘老成折下一根柳条,开始娴熟地编织柳条,继续道:“我资质好,运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时磕磕碰碰,没少吃亏,可是每次关键时刻,都走得步步顺畅,所以早就是元婴了,结果千不该万不该,喜欢了她,更要命的是还被她瞧出来了。起先我为了躲她,便离开了书简湖,结果过了几十年,发现宫柳岛的柳条都给她折没了,便有些心软,想着不如顺乎本心,以前是太绝情,才导致死活无法跻身上五境,说不定静极思动,反而是破开瓶颈的契机,就与她结成了道侣,之后确实瓶颈有所松动。可后来她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长寿命,又不愿求我,怕我瞧不起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残篇秘籍修炼起来,可路数太过邪门,差点走火入魔,我这才砸了一大堆谷雨钱,害得当年的宫柳岛给掏空了小半积蓄,让她成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发现她的存在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噩梦,我又不愿意杀了她,以此来弥补心境瑕疵,跻身上五境,于是就将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后离开了书简湖。但是我又错了,大错特错。随着时间推移,被我晾在宫柳岛的她开始变了,因为她怕死,她的那颗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风,她之前修行邪门歪道的结丹捷径,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来越魔怔,终于有一天,她离开了书简湖,开始疯了一样四处找我,所有我露过面、可能待过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种性子,离开了宫柳岛,没了江湖君主的名头,那一路吃尽了苦头,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给她的两件法宝,说不定早就死了——这对我们双方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事情。”
刘老成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旋转柳环,道:“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么支撑到我出现的那一天,换成是一位元婴修士,恐怕都撑不住。她那会儿,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觉到了我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就站在原地,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你不会懂的,她是在使劲记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爷较劲。”
刘老成轻轻一挥,柳环坠入书简湖。
涟漪阵阵,山水大阵已经悄然开启。
刘老成语气趋于冷漠:“我在那一刻,身为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道心几乎当场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气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心中才明悟,原来她的的确确是我证道的大契机,我当年顺应本心的选择,并没有错。所以我就斩却心魔,亲手将她杀了。”
刘老成冷笑道:“只是我当时足够铁石心肠,却仍是不够圆满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红酥,她的魂魄本该彻底消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红酥出现在青峡岛朱弦府,然后被那个愚不可及的刘志茂当作什么把柄。已经杀了一次,再杀一次,又能如何”
刘老成脸色凝重起来:“那一丝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开元婴瓶颈的时候,差点就要沦为化外天魔的饵料。那一战,才是我刘老成此生最惨烈的厮杀。化外天魔以黄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个我心目中的黄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为有多强,她的实力就有多强,可是我会心神受损,她却丝毫不会。她一次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现,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几乎没有止境,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大骂我刘老成是负心郎,骂我为了证道,连她都可以杀了一次又一次。”
刘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骂我吧。所以先前说杀了她一次,并不准确,其实是上百次了。”
“凶险吗”
刘老成自问自答:“比起后边的情景,简直就是稚子互殴,挠破点皮就嗷嗷大哭。又给我打杀无数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当年,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我,像是在使劲想起我。然后像是灵犀所致,她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从眼眶里边开始淌血,她满脸的血污,以心声断断续续告诉我,快点动手,千万不要犹豫,再杀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后悔这辈子喜欢我,她只是恨自己无法陪我走到最后……”
“我当时又心境大乱,几乎就要心生死志。为了所谓的上五境,在山巅拥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吗没了她在身边,真的就逍遥神仙了吗”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踉踉跄跄,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声不断重复三个字:‘求你了。’最后她说了一句话,‘就当是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疯了一般,打碎了她。”
“天地寂静,我倒地不起。”
“结果当我睁开眼睛,却看到天上,黄撼她如仙人飞天,身姿曼妙,彩带飘摇。她一言不发,但是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之前种种挣扎,种种深情,只是她的把戏而已。”
刘老成停下言语,没有去说自己与黄撼或者说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终结局,而是转过头,结果看到一个使劲皱着脸,望向远方的年轻人,嘴角微微颤抖。
刘老成笑了笑,摇头道:“看来是个有了喜欢姑娘的人。不过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两人继续前行,刘老成感慨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够找出红酥的身世,并且来这趟宫柳岛的真正原因,书简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弃子。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红酥也好,黄撼也罢,她必须要死,不然我跻身仙人境的瓶颈,又是一场大劫,哪怕只是‘万一’,我都会亲手杀了她,大道之上,所谓的万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时候你可以再试试看,还能不能拦下我。至于宰了你之后,会不会像杜懋一样惨,呵呵,身为山泽野修,谁没像条野狗在谱牒仙师的脚底刨食过,吃着别人的残羹冷炙,一边吃一边被打得半死难道当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跻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这也配做那谱牒仙师眼中的真正疯狗”
陈平安默然。
从头到尾,都不像平日“书简湖刘岛主”的老修士,却开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说你偏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杀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个红酥,作为与我谋划大业的切入点,如此投机取巧,来达成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只是被我赶到绝境,就立即选择放弃的话,你真当我刘老成是刘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会直接打死你,但我会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让你所有的盘算和辛苦经营都付诸流水。”
“你如果换一个方式,审时度势,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红酥,就选择放手,但是准备要我吃不了兜着走,愿意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行。只是在这座书简湖,在我刘老成的眼皮子底下,当好人,做英雄,一样要做好被我报复的准备。放心,比打得你几年下不了床更难受,钝刀子割肉,不会受伤太重,行走无碍,就是跟废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耍。”
“陈平安,现在,轮到我问你回答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道:“那我选第三种。你要杀红酥,我拦不住,但是我会靠着那块玉牌,将半座书简湖的灵气掏空,到时候连同玉牌和灵气一并‘借’给大骊某人。”
陈平安直视刘老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连大骊铁骑都不放在眼里,但这恰恰说明你对书简湖的重视,异乎寻常。绝不是什么买卖,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哪怕成为仙人境,你都不会放弃的基业,并且你多半能够说服大骊宋氏,允许你在这里分疆裂土。越是这样,我做了第三种选择,你越惨。”
陈平安摊开手道:“玉牌就在这里,抢走试试看不然,你现在就打杀我,或是打碎我仅剩的那座本命气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经开始吞吐整座书简湖的灵气水运了。”
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吾善养浩然气”开始熠熠生辉。
四面八方,以宫柳岛作为圆心,灵气与水运竟然凝为一条条水脉,分别涌入六个字当中。
刘老成脸色阴沉。
陈平安说道:“现在又轮到你选择了。要么打死我,书简湖灵气荡然一空,全部在这块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开、关不上的玉牌里。要么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书简湖的水运。要么我们规规矩矩做买卖,各自退让一步,争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条件是放我离开宫柳岛,等到我安然返回青峡岛,对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则自行开辟洞府’。到时候我们再坐下来谈。到时候是在青峡岛,还是在宫柳岛,都行。”
刘老成讥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能够有本事驾驭这块玉牌”
陈平安心意微动,手心中的玉牌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渐渐放缓,不再如先前那般风卷云涌,气势如虹,这让宫柳岛周边百里之内所有不明就里的野修,吓得肝胆炸裂,误以为是刘老成要跻身仙人境了,开始杀鸡取卵,打算疯狂吞入书简湖水运,不给所有野修留活路。
刘老成笑道:“陈平安,算你狠,终年打鹰,还差点给鹰啄瞎眼了。”
刘老成挥挥手道:“等你返回青峡岛,办妥了事情,我们再谈一次。”
陈平安却说道:“我觉得不如刘岛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峡岛,不然我担心回去的路上,刘岛主已经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峡岛,到时候刘志茂哪里还敢动用青峡岛山水阵法,为我遮蔽天机,防止你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来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的生死作为玉牌洞府开关的关键所在。”
刘老成啧啧道:“够谨慎,难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来,你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否则何须担心我的掌观山河确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陈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赌万一。这是刘岛主自己说的。万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给了刘岛主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刘老成拊掌大笑道:“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小子没那本事,是在跟我虚张声势,但是没关系,我愿意亲自护送你返回青峡岛。到了青峡岛,你去做两件事,就让你那两把不知从哪里偷来抢来的小东西,早于我们靠近青峡岛,去给刘志茂传信,让他打开山水大阵,理由你随便编,想不出来的话,我帮忙给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连打开阵法的胆子都没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将红酥带到山门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如果你一直在诈我,其实并不想杀死红酥,结果看到她与我稍稍亲近,就打翻醋坛子,就要我吃点小苦头,我怎么办我又不能因为这个就赌气继续打开玉牌禁制,更无法跟你讲什么道理,讨要公道。”
刘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没有想到这一茬,笑着摇头道:“你跟谁学的下棋骊珠洞天那位差点捅破天的齐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
刘老成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打得陈平安一个踉跄,笑道:“走吧,放心,我没醋坛子可打。”
一老一小,陈平安撑篙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刘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峡岛。
不过刘老成却没有催促,由着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进,不过讥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狐假虎威,以后在书简湖,数万瞪大眼睛瞧着这艘渡船的野修,谁还敢对陈平安说个‘不’字。”
陈平安说道:“物尽其用,能挣一点是一点。”
刘老成一笑置之,不以为意,他坐在渡船那一头,好奇问道:“既然你都有了这块玉牌,为何不干脆直接汲取掉半数书简湖水运到时候朝你跪地磕头祈求归还灵气的野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陈平安缓缓道:“有所不为,才可以有所为。那种手段,立竿见影,但不是长久之计。”
刘老成想了想道:“好大的野心!不入我们这一行,当个无法无天的山泽野修,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怔怔出神,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是不是山泽野修。他确实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师门。
刘老成突然笑道:“你胆子也没那么大嘛,衣里边还穿着一件法袍,还会汗流浃背”
陈平安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悬一线,难免紧张。”
刘老成摇头道:“不太一样。我很好奇你的拴马柱,到底是什么,怕死归怕死,却能够不耽误你跟我斗智斗勇。”
陈平安答道:“换成是刘岛主刚刚打破化外天魔那会儿,估计就算前辈你马上就要面对一位飞升境修士,也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
刘老成微笑道:“看来你在青峡岛没少吃苦头。”
陈平安以一口纯粹真气撑船,刻意尽量绕过所有途中岛屿的辖境,以免玉牌汲取的灵气,波及任何一座岛屿自身聚拢的水运。
刘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摇头道:“我收回先前的话,看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野修。”
陈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负的剑仙,道:“我是一名剑客。”
刘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随手一抓,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给轰碎。岛屿上一位金丹地仙门派的祖师爷,立即吓得赶紧撤去隐秘神通。他并不是以掌观山河窥探渡船和两人,而是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箓的游鱼,悄然游弋在渡船附近,想以此偷听两人对话。
刘老成盘腿而坐,道:“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仍是想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找死。像你我这般,怎就这么少。”
陈平安说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龙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刘岛主一样会被人如此看待。”
刘老成说道:“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眼神晦暗。
刘老成突然说道:“你敢登岛找我,除了身怀玉牌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还有其他原因吧不过我暂时没想到。”
陈平安没有隐瞒,点头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刘老成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琢磨这件小事,就像猜谜。
陈平安笑道:“刘岛主猜不到的,别费劲了。”
刘老成轻拍船栏道:“我已经猜到谜底了。”
陈平安将信将疑。
那件小事,确实很小。
蜂尾渡巷那边,住着个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凑巧是陈平安认识的人,正是在骊珠洞天得到铁锁井那桩机缘的幸运儿,他告诉了陈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在哪里能够买到。
裴钱后来说过,这是个好人。
陈平安也这么觉得。
而蜂尾渡巷,恰好是东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龙兴之地。
能够教出这么一个“好人”徒弟的师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
得知道,世事复杂。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人心流转不定。只是细究之后,陈平安越来越发现,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与老道人提倡的“来龙去脉”,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将贬义的“脉络障”,反过来看待,就可以用来分辨人心。
然后再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具体对待一件事情。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却又有些互补。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就是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
线头在红酥身上,线尾在那个蜂尾渡巷青年手中。
尽量多知道一点,终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虑更多,就可以少犯错。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到底是对是错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是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以什么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
冥冥之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刘老成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跟你说我自己的‘合道’过程真就只是积攒多年,不吐不快”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很好奇,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刘老成感慨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会结出善果,还是恶果。”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没有丝毫拘谨。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弹指之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玉牌,剑仙,养剑葫,法袍,拳法剑术。
青峡岛刘志茂,粒粟岛谭元仪,大骊宋氏铁骑。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
点点滴滴,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这一切,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不然陈平安心不平。
对于陈平安而言,朋友这个概念,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刘老成问道:“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值得吗”
陈平安摇头道:“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
刘老成愣了一下。陈平安随即补充道:“但是我高兴。”
刘老成看了看年轻人的那双眼眸,收回视线,拍栏而笑,不予置评,只是环顾四周道:“得闲时,便是人间风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当了神仙,才会知道,更不得闲。”
陈平安欲言又止,问道:“如果我说句不中听的真话,刘岛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刘老成摇头道:“那就老老实实憋着吧,我不乐意听。”
陈平安果真没有开口。
他本想骂刘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渡船上,两两无言。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老成突然睁眼,打趣道:“哟呵,心乱了这可是稀罕事。陈平安,在想什么呢”
天地茫茫。
一叶扁舟,两粒芥子。
陈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篙横放渡船上,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虽然他如今的心境无法练拳和练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陈平安第一次真正去深究拳意和剑术的根本,而不是莫问收获的“勤勉”二字而已。
当时在云楼城外湖水上,身体魂魄已经几乎不堪重负的陈平安,虽然受限于体魄,出拳吃力,事后还有不少后遗症,但是能够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从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敌人之身,拳意流泻,从未如此行云流水,从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练拳之人与下棋之人双方都推崇的那种境界:身前无人。
陈平安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跻身这种境界,但是自认为已经一只脚、半只脚踏入其中,这绝对不是陈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这让陈平安稍稍心安。
劳心劳力做事,总不能辛辛苦苦补一个错,不知不觉再犯一个错,否则在书简湖一切的切割与圈定,去看五六条线的来龙去脉,最后就成了个笑话。
陈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缓缓道:“刘老成,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我半点不喜欢,可是你跟她的那个故事,我很……”
陈平安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措辞,就干脆伸出大拇指,说道:“可如果换成是我,与你一样的处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说到这里,这个形神憔悴、两颊凹陷还在撑篙划船的年轻账房先生,脸上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说:“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辜负呢”
到了一处湖面,陈平安停下划船,放下竹篙,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份干粮,以此果腹充饥。
刘老成突然笑问陈平安喜不喜欢钓鱼,说书简湖有三绝,都是朱荧王朝权贵宴会上的珍馐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鱼的一种渔获,越是大雪酷寒,这种名为冬鲫的鱼类,越是美味。刘老成指了指湖底,说这一带就有。不等刘老成多说什么,陈平安就已经取出紫竹岛那根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的鱼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刘老成亦是如此,动作娴熟,不过饵料稍有不同,鱼竿是青翠欲滴、灵气流溢的特殊绿竹。
最后刘老成钓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鲫,陈平安收获两尾,差不多同时收竿。双方此后又是各显神通,砧板,火炉,陶罐,木柴,油盐酱醋,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鱼。
热气腾腾,两人盘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壶。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一边吃一边闲聊。
钩心斗角,杀机四伏,暂且都付谈笑中。
谈笑之后,才刚刚收拾好火炉、陶罐,陈平安就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飞掠而出。陈平安当着刘老成的面,说道:“先去青峡岛告知刘志茂,就说宫柳岛刘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开启护山阵法,我会独自登岸。”
刘老成问道:“只是发号施令,不再编个借口不然刘志茂岂不是要疑神疑鬼”
陈平安回答道:“说多了,他反而不敢开启阵法。”
刘老成点点头道:“单刀直入,要么吓唬住对手,要么就撕破脸皮,就不能给他们任何回旋余地,适合刘志茂这种人。”
陈平安眼睛一亮。
刘老成笑道:“怎么,我随口一说,你就有所得”
陈平安点头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应该这么做,但是不如刘岛主说得这般透彻,嗯,就像刘岛主在我面前摆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对于人事,是追求不走极端,可刘岛主却教我对付刘志茂这类人则恰恰相反,要将他们不断往两端挤去。”
刘老成点点头,表示认可,只是同时说道:“与人言语七八分,不可全抛一片心。你我之间,还是敌人,什么时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陈平安撑着竹篙,说道:“两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这趟宫柳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双方皆大欢喜,刘岛主依旧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讨个安心,不会跟刘岛主抢着捞钱。”
刘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陈平安微笑道:“我与人学下棋的时候,确实没有悟性,学什么都慢,一个已经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欢瞎想,就想着有没有一块棋盘,大家都可以赢,不是只有胜负,还可以让双方有少赢多赢之分。”
刘老成摇摇头:“别与我说下棋之事,头疼,从来不喜欢。棋术高低,跟做事好坏,有个屁的关系。”
陈平安正要说话,大概是还想要跟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刘老成自己说过,人生得闲便是什么人间风月主人。这趟返回青峡岛之行,陈平安之所以坚持撑船缓缓归,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刘老成的心性,虽然谋划成败在更大、更高处,可是……
刘老成抬起手制止道:“住嘴。别得寸进尺,当什么学塾先生,你撑死了就是个打算盘还不错的账房先生。渡船就这么大,你这些个唠叨,我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想要清净,就只能一巴掌将你打落湖水。就你现在这副体魄,已经经不起更多折腾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窍穴在死撑,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长生桥估计得再断一次。对了,之前是怎么断的长生桥我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是当年在家乡小巷,被一位山上女修打断的。不过她大半还是被刘志茂算计了。那场劫难,挺惊险的,刘志茂当时还在我心头动了手脚,如果不是运气好,我和女修估计到死都不明不白,真是一场稀里糊涂的厮杀。你们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广大,还喜欢杀人不见血。”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刘老成诉说自家事,也算是一点诚意,不然陈平安还真担心没到青峡岛,就已经惹恼了性情难测的老修士。
刘老成似乎有所触动,道:“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红尘,在书简湖,我应该最有资格说这句话。所以兵家修士才会被其余练气士羡慕不已,无论怎么杀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缠身。所以比法家、家还有商家、农家等,更喜欢待在山下修行。剑修在内四大山上的难缠鬼,也舒服,束缚少。”
陈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我都见过了,就剩下墨家赊刀人还没领教过。”
刘老成嗤笑道:“劝你别招惹赊刀人,那是难缠鬼里的难缠鬼,简直就是给阎王看门的小鬼。”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留心的。”
路途遥远,终有尽头。
渡船经过素鳞岛在内的几座藩属岛屿,来到了青峡岛地界,果然山水阵法已经被刘志茂开启。
在刘志茂看来,这当然会惹来刘老成的不悦,只是他与陈平安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旦拒绝陈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对应的后果,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且刘志茂虽然死活想不出,为何刘老祖愿意陪着陈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峡岛,但是他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做事情,喜欢讲规矩,无论刘老成想要做什么,人是陈平安带来的,就算陈平安未必摆得平所有事情,可至少会跟青峡岛一起解决这个烂摊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这就是一个所谓的“好人”带来的无形影响,如那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哪怕是刘志茂这样可谓恶贯满盈的坏人,都要认。
刘老成信守承诺,御风悬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陈平安系好渡船绳子,去了趟山门屋子那边,片刻之后,那块玉牌就不再汲取书简湖天地灵气。
陈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时候并没有带上红酥,而是独自返回渡口。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说道:“我不想亲眼看到红酥就死在我身边而我却毫无作为,这是我最怕的那个万一。”
刘老成爽朗大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腾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宫柳岛,发出一连串轰隆隆如冬雷震动的炸响。
陈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刘老成彻底远去,才如释重负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额头汗水。
刘志茂来到渡口,苦笑道:“陈先生,能否据实相告,这是闹的哪一出”
陈平安说道:“来的路上,跟刘老成一直在闲聊,相互试探。我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刘老成似乎还从未跟大骊武将苏高山碰过头。”
刘志茂立即脸色微变。
两个都是聪明人,言者有心,听者会意。
已经杀到石毫国京畿之地的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是粒粟岛谭元仪都越不过的一座高山。当初三人在横波府结盟议事,都觉得刘老成已经搭上了苏高山这条线,所以根本不屑于与谭元仪一个绿波亭谍子头目商量大事,是宫柳岛直接通过苏高山,得到了大骊庙堂中枢的某种答复,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会刘志茂和谭元仪开出的条件,若是如此,刘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与苏高山平起平坐。
现在看来,三人都猜错了,还是小看了这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连大将军苏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宫柳岛必然拥有一条更高、更隐蔽的线,说不定可以直接与大骊宋氏甚至是大骊国师对话。
刘志茂脸色苦涩意味更浓,道:“陈先生该不会审时度势,抛弃青峡岛投向宫柳岛吧”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真这么做,我就不跟你说这个了。何况刘岛主慧眼独具,肯定看得出来,我跟刘老成,看似关系融洽,实则根本没书简湖修士想象中那么好,哪里是什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如果不是那块玉牌,让刘老成心存忌惮,宫柳岛差点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刘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陈先生如果选择跟刘老成联手,我恐怕再多出两条腿,都走不出书简湖。”
陈平安玩笑道:“过了年关,明年开春之后,我可能会经常离开青峡岛,甚至是走出书简湖地界,刘岛主不用担心我是在鬼鬼祟祟地背着你与谭元仪自谋生路。不过真说不定会半路遇上苏高山,刘岛主一样不用猜疑,我只会比你们两个更加看重横波府结盟。但是事先说好,如果你们两人当中,有人临时变卦,想要退出,与我明说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谁率先背信弃义,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刘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证,我刘志茂一旦反悔,肯定会事先与陈先生明说。至于谭元仪,我会将这番话原原本本捎给他们粒粟岛。”
陈平安点点头。
刘志茂不否认,当刘老成陪着陈平安来到青峡岛,陈平安越是说得直白明确,越是撇清与宫柳岛的关系,他刘志茂心里边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荡。
因为那就是一个“万一”。
万一陈平安靠着自己的胆识和能耐,多出了一种选择的可能性,万一陈平安自己背信弃义,会比他刘志茂和谭元仪更加心狠手辣。
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条不可一世的小泥鳅是怎么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陈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刘志茂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该走入陈平安的“规矩”中去会不会事到临头,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经与那条小泥鳅的凄惨下场一般无二
陈平安双手笼袖,远望湖山,微笑道:“刘岛主,你已经没得选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烦恼,这可不是一位元婴修士该有的心境。”
刘志茂感慨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陈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夫子先生,只是青峡岛一个落魄账房先生,寄人篱下,还需要刘岛主多加照拂。”
刘志茂也玩笑道:“我偶尔也会恶念大起,想着陈先生哪天被谁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刘志茂离开渡口后,陈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剑仙挂在墙壁上,脱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实袍勉强御寒,往那只小炭笼里边,丢了木炭,点燃炭火,提着取暖,在屋子里边踱步。
曾掖跑过来敲门问候,陈平安开门后,询问了曾掖修行的详细进展。聊完之后,陈平安还算满意,估计年底左右,曾掖应该就可以用自身体魄承载阴物神魂,自由行走阳间,到时候曾掖就能够凭借这桩上乘秘术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砺、精进修为,说不定破境速度会极快,比起茅月岛那种揠苗助长的阴毒偏门,还要快上一筹,可以更早成为一位跨过中五境第一道大门槛的洞府境修士。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愿意离开,陈平安问道:“是想问为什么前不久才跟刘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游览书简湖”
曾掖有些难为情,点点头。哪怕他牢牢记住,在青峡岛要多看多想少说,可是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万分,便没能忍住。
陈平安笑道:“比较复杂,也不是什么可以当作谈资、趣事来讲的事情。”
曾掖赶紧起身说道:“陈先生,我回去修行了。”
陈平安对他说道:“等到哪天可以讲了,到时候你请我喝酒,我就说给你听。”
曾掖轻轻关上门,满脸笑意,透过最后那点门缝,开心道:“陈先生,一言为定!”
此后书简湖诸多岛屿,化雪未尽,就又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今年到底是怎么了这才隔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了接连两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
不过没谁不乐意,这意味着整座书简湖本就充沛的灵气,又有了些进补,这就叫老天爷赏饭吃。
最近几天,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议论那个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就连池水、云楼四座湖边大城,一样没能例外。
俞桧第一次主动来到青峡岛山门,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坐了一会儿,顺便做了笔小买卖,低价卖与陈平安一件品秩距离法宝只有一线之隔的上乘灵器,功效类似于那座“下狱”阎王殿,是一座样式规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阁”的阁楼,虽然能够栖息鬼魅阴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间,远远不如那座出自青峡岛密库的阎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将之流,温养其中,都绰绰有余。
陈平安有些无奈,东西肯定是极好的东西,就是没钱,只能跟月牙岛赊欠。俞桧一听,乐了,说陈先生不仗义,这么低的价格,还要打欠条,真好意思陈平安笑着说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岛主哪里还需要客气。俞桧更乐了,不过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拉着陈平安,要密库房主事人章靥,以青峡岛的名义打欠条,不然他不放心,还求着章老先生帮忙盯着点陈平安,到时候他俞桧和密库房就是一对患难兄弟了。
章靥不肯借钱给陈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阁,毕竟陈平安本就欠了青峡岛一屁股债,但是章靥答应写张欠条,俞桧这才心满意足,还顺便开口邀请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岛做客,章靥一样点头答应下来,毫不勉强,直接就与俞桧约好了时间。
陈平安最后反而像是个局外人。
紫竹岛岛主,喜气洋洋,乘坐一艘灵器渡船,给陈先生带来了岛上祖宗辈分的紫竹三大竿,送钱比收钱还开心。到了陈平安屋子里边,只是喝过了连茶叶都没有的一杯热水,就离开了。陈平安一路陪他到渡口,抱拳相送。
还有许多当初让陈平安吃过闭门羹或是登岛游历却不露面的岛主,都约好了似的,一一拜访青峡岛。
大雪停歇。
刘志茂这天正午时分,来到屋子这边,敲门却没有进门。
陈平安拎着炭笼走出,神色疲惫。
两人一起散步。
刘志茂有些幸灾乐祸,问道:“要不要我出面,帮你将那些家伙拒之门外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就说青峡岛要封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苦中作乐,乐在其中。跟这些岛主打交道,其实能学到不少东西。不过累是真累,与人寒暄,说些客套话,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就当查漏补缺,修炼为人处世的内功了。”
刘志茂笑道:“其实谁都要经历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更加劳心劳力,早点习惯,确实是好事情。”
两人已经走出山门屋子一大段距离,刘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道:“陈平安,你那位婶婶走出春庭府,来找你了。如果没记错,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门见你吧,咱们要不要往回走”
陈平安摇摇头:“再走走。”
刘志茂点头道:“你要是真如我们修道之人这么心硬,其实哪里需要这么弯弯肠子。”
陈平安提着炭笼,笑道:“争取有个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尽之后,还是会希望对方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些。”
刘志茂说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务事,无论是一栋陋巷宅子,一座豪门府邸,还是咱们青峡岛这种大山头,想要做点好事,就很难做好人。陈平安,我再说一句你不中听的话,兴许再过几年十年,那位妇人都不会理解你现在的良苦用心,只会记住你的不好,无论那个时候,她过得是好是坏,都一样。说不定过得差了,反而会多少记起点你的好,过得越好,对你的积怨只会越深。”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关系吗”
刘志茂大笑道:“也是。”
刘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顾璨娘亲这趟出门,身边有没有带一两位婢女”
刘志茂很快说道:“绝非煽风点火。”
陈平安想了想,道:“有没有可能,是带着婢女走到一半,觉得不妥,将她们遣返春庭府我这个婶婶,很聪明的,不然当年在泥瓶巷,也很难把顾璨拉扯大,可是……没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确实已经做到最好了。”
刘志茂啧啧道:“厉害!”
陈平安笑道:“真给我猜准了”
刘志茂点点头:“走出春庭府大门的时候,还带着两位最乖巧顺眼的婢女,没走太远,就想明白了,这不是装可怜求人该有的姿态,很快就让婢女们返回,顺便让她们带走了身上那件贵重狐裘,所以咱们如果再走下去,回去的时候,她肯定会在门外冻得嘴唇铁青,瑟瑟发抖,多半要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样,咱俩是不是立即掉头,不给她这个装可怜的机会”
陈平安无奈道:“回吧。”
刘志茂笑道:“其实比我想象中心硬嘛。”
陈平安摇头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让她多吃苦头怄气,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刘志茂问道:“还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陈平安说道:“这次就不用了。我可没这么大面子,能够次次劳驾刘岛主,没这么当青峡岛供奉的。”
刘志茂没有坚持,一闪而逝,留下句话:“放心,不会偷听你们的对话,反正她会说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
陈平安回到屋子那边,妇人冻得像只僵硬鹌鹑似的,双手拢肩,当她远远见着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其实陈平安更早看到了她。
跟之前预想的一样。
陈平安临近山门这边后,快步走来,见着了妇人,将炭笼先递给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婶婶怎么来了让人打声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妇人进了屋子,坐在桌旁,双手摊放在炭笼上边,强颜欢笑道:“平安,小泥鳅死了,婶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泥鳅毕竟跟了我们娘俩这些年,没有她,别说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峡岛占了间茅屋,可能都没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鳅的尸体还给我们,找个地方葬了如果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婶婶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埋怨你。就像顾璨这么多年一直唠叨的,天底下除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其实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饭而已,你帮了咱们娘俩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们娘俩看见了的,没有看见的,你都做了……”
说到这里,妇人掩面而泣,呜咽道:“落得这么个田地,都是命,婶婶真不怨你,真的……”
陈平安耐心听着,看着妇人泣不成声,不再言语。
他去书案那边,默默搬出摆放在底下的大火炉,再去墙角打开装有木炭的大袋子,给火炉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点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两人对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妇人将双脚搁放在火炉边沿取暖。
做完这些,陈平安坐在长凳上,没有说话。
妇人赶紧擦去眼泪,桌子底下,轻轻抬脚,踩在火炉边上,脸色惨然道:“不行也没关系,小泥鳅本就是水里来的,不用像我们,不讲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为安。”
陈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记起,当年在小巷,有一次自己护着她,与那些长舌妇吵完架也打完架后,两人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她只是默默流泪,双手攥紧那件缝缝补补的衣裳,一个字都没有说,见到了顽劣儿子从泥瓶巷一段大摇大摆走入后,赶紧背转过身,擦拭眼泪,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拢鬓角。
哪怕是现在,陈平安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是顾璨最好的娘亲。
她轻声问道:“平安,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见了那个刘老祖,危险吗”
陈平安双拳紧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
已经没什么悲苦至极的情绪,唯有无奈。
察见渊鱼者不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松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道:“婶婶,真的一家人,其实不用说话,都在这里了。婶婶当年打开院门,给我拿一碗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年吵完架,婶婶坐在院门口,对我使眼色,要我对顾璨保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害他担惊受怕,我也看到了。”
妇人欲言又止,桌底下,死死攥紧那只小炭笼的竹柄把手。
陈平安很想告诉她:
“婶婶,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当年在泥瓶巷,就知道为了那条小泥鳅,婶婶你想要我死,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
“婶婶,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询问我的底细,刘志茂其实没有喝掉那碗茶水,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这张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们两人对话的余音涟漪而已。”
“婶婶一样不知道,摘掉狐裘,让婢女回府,甚至就连先前在门口,那个见着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动作,其中的心机,以及进了屋子说的这些话,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这些话语,陈平安都一个字一个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说的,只是一句话:“婶婶,以后的书简湖,可能会跟如今不太一样,婶婶和顾璨到时候就再也不用这么害怕,哪天会守不住家业,又哪天会出现寻仇的刺客,需要顾璨去一杀再杀,但是在那天真正到来之前,我还是希望婶婶能够尽量待在春庭府。”
妇人轻轻点头。
陈平安看着她,缓缓道:“书简湖会变得很不一样,然后当那一天真的来到了,希望婶婶就像从泥瓶巷搬迁到了青峡岛一样,能够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帮着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变得更大。既然是为了顾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刚到青峡岛三年的苦头也吃了,以后,为了顾璨,婶婶也能再熬一熬,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就像当年把顾璨拉扯大,小鼻涕虫吃的穿的,从来不比其他街坊邻居的孩子差半点;就像从泥瓶巷祖宅变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说不定会是一整座自己的岛屿,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横波府而已,对吧更何况顾璨他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来书简湖见你们。”
妇人使劲点头,眼眶湿润,微微红肿。
陈平安不再言语。
妇人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门口,妇人始终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笼,说不用,这点风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早就习惯了。
陈平安目送她远去后,返回屋子。
妇人一路走得艰辛而无怨言。等她临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脸,嘴唇微动,只是当婢女快步跑出,妇人很快就笑了起来。
陈平安坐在桌旁,怔怔无言,喃喃道:“没有用的,对吧,陈平安”
他揉了揉脸颊,对自己说:“那就做点有用的事情。”
陈平安低头弯腰,挪了挪火炉,踩在上边,手里则依旧拿着那只炭笼,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个盹儿。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当年的家乡。
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佝偻身形的老妪的捣衣声。
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
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就只能忍受着。
终究都是小事。并且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些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怀念。
啪的一声,炭笼坠落在地,陈平安清醒过来,捡起炭笼,放在长凳一边,去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时分,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陈平安去打开门,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
竟然是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开了门,却没有让道。
刘重润一挑眉头,问道:“怎么,门都不给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进了门,我以后还怎么去朱弦府见马远致”
刘重润扬了扬手中瓷瓶,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咱们就在这门口商量”
陈平安皱眉道:“你故意的”
刘重润笑眯眯点头。
陈平安无奈道:“刘岛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不是做生意的规矩,好吗”
刘重润笑道:“别与女子讲道理。”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让开路,刘重润走入屋子,陈平安没敢关门,刘重润抬起一脚往后一踹,屋门紧闭。
刘重润低头看了眼大块青石板,瞥了眼墙角的书箱,以及斜靠墙壁的对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视线回到青石板,问:“陈大先生整天躲在这里,就为了捣鼓这些阴森森的玩意”
陈平安点点头。
刘重润走到桌旁,低头瞥见那火炉,道:“这东西,可稀罕。”
陈平安笑道:“老百姓见识了你们富贵门户里边的地龙,觉得更稀罕。”
刘重润作为一位故意对书简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双脚搁放在火炉旁,羡慕道:“哟,还挺暖和,回头我在宝光阁也弄一个。”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想好了”
刘重润依旧在好奇四顾,随口道:“想好了,一个能够让刘老祖亲自护送的账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陈平安却说道:“我们的生意,可能需要暂时搁放一下。”
刘重润怒道:“陈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谁跑去宝光阁主动跟我做买卖,这会儿我来给你亲口答复了,你就开始跟我摆架子怎么,傍上了刘老祖,你要抬价行,你开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脸说出人财兼收的话。”
陈平安盯着这个亡了国的长公主殿下,厉声道:“如果不是之前已经来了这么多拜访青峡岛的岛主,你今夜这趟,我就不是让你坐在这里骂人,而是真的跟你划清界限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钗岛耐心等待,你这样画蛇添足,只会害得珠钗岛身陷漩涡,一旦我失败了,珠钗岛别说是迁出书简湖,连现在的家业都守不住!刘重润,我再问你一遍同样的问题,你到底在想什么”
刘重润笑道:“国破家亡,我都熬过来了,如今没有国破的机会了,最多就是个家亡,还怕什么”
陈平安突然心思微动,望向屋门那边。
刘重润微微讶异,难不成陈平安真是一位外界传闻的金丹剑修不然他为何能够有此敏锐感知。
因为外边,来了个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经常偷听别人家墙根的腌臜汉子。
陈平安对刘重润眨眨眼,然后冷声道:“刘岛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会收取珠钗岛女修为贴身丫鬟的!这不是多少神仙钱的事情……”
结果刘重润根本没接茬,反而哀怨道:“没有想到你陈平安也是这样的负心汉,是我看错了你!”
刘重润猛然起身,打开房门,一掠而去。
陈平安一脸呆滞,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到门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笑呵呵走来。
陈平安刚想要解释一番,马远致竟是满脸惊喜和开怀,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道:“不用解释,我知道的,长公主殿下是故意气我呢,想要我吃醋。陈平安,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与长公主殿下结为道侣,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马远致摩拳擦掌,大笑着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这也行”
陈平安啧啧称奇。
他走到渡口岸边,蹲下身,捏了个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个雪人,嵌入几粒木炭当鼻子眼睛,然后拍拍手上的雪。
陈平安想了想,在旁边又堆了一个,瞧着稍微“苗条纤细”一些。
这才心满意足。
关于男女情爱,以前陈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两次远游,其中还有一次藕福地的三百年光阴流水,之后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福地那个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春潮宫那么多在藕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对这么一个多情近乎滥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欢。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类似一法通万法通。
身边的人不讲道理,身边人又有实力欺负外人,反而会特别安心。
市井坊间,庙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来,哪怕加上一个以后,都会有很多这样的人。
藕福地,春潮宫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为何最终能够让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这就是缘由之一。
世人对于强者,既厌恶,又崇拜。
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说世间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宫的女子,她们内心深处,就像有个冥冥之中的回声,在心扉外不断回荡,那种声音的蛊惑,如最虔诚的僧人诵经,像世间最用功的儒生读书。那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们,只需要将自己那个一,全身心奉送给了周肥,周肥会帮她们从别处夺来更多的一。而事实上,只说在武学瓶颈不高的藕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们确实是对的。哪怕是将藕福地的春潮宫,搬到了桐叶洲,周肥变成了姜尚真,也一样适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顾璨的所作所为,能够完完全全说服自己,甚至是说服身边人。
顾璨的道理,在他自己那边,是天衣无缝的,所以就连陈平安——顾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说服不了他,直到顾璨和小泥鳅遇到了宫柳岛刘老成。
你喜欢不讲理,可能在某个规矩之内,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长,终究会有一天,任你拳头再大,还有比你拳头更大的人,随随便便就能打死你。
陈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也有必然。
顾璨遇上刘老成,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刘老成出现得早,早到让陈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就像刘老成在渡船上所说,无论是什么人心,都不知道自己与人的缘分,是善果还是恶果。
如果说顾璨遇上刘老成,是必然,那么陈平安自己来到书简湖,深陷死局,自讨苦吃,难道就不是必然吗
一样是。
甚至以后,还会有各色各样的一个个必然,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陈平安去面对,有好的,有坏的。
这就是道家所谓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只是关于讲不讲理这件复杂事,陈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湖心停船,他敲过了碗筷,凉风大饱,才想通的一点。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拳头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师和礼圣,他们两位,刚好是天底下最能够讲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陈平安到了书简湖后,对于人心,有了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希望,可那个当下,陈平安在刹那之间,突然有些喜欢这座天下了。
他想,将来有一天,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过了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之后,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见一见文圣老先生,与他聊聊分别之后的见闻与苦乐,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着老先生好好喝顿酒,不再让老先生一人寂寞贪杯了。
甚至还要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问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让自己见见那两位更老的老先生,当然了,他可以等两位圣人有空的时候。
一想到这个似乎很放肆、很无礼的念头,年轻的账房先生,脸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坏如何,重要吗重要。
很重要吗则未必。
夜色中,陈平安蹲下身,看着肩并肩的两个雪人,笑容灿烂,然后朝它们做了个鬼脸:“对吧,姓陈的,还有宁姑娘。唉你们倒是说话啊,别光顾着卿卿我我啊,知道你们很喜欢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