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自古饮者最难醉
昔年的西边大山,人迹罕至,唯有烧炭的樵夫和挖土的窑工出没,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占据山头。更有牛角山这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镇的孩子,一起端着饭碗蹲在墙头上,仰头等着渡船的掠过,倘若凑巧瞧见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跃不已。
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陈平安和裴钱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带峰的仙师车队。
要在这边落脚,打造洞府,有一点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规矩,不许任何修士肆意御风远游。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阮邛建立龙泉剑宗后,不再仅是坐镇圣人,也是为了开枝散叶需要人情往来的一宗宗主,所以开始略微开禁,让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负责筛选出几条御风蹈虚的路线,只要跟龙泉剑宗讨要几枚袖珍铁剑样式的“关牒”腰牌,在骊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只不过迄今为止还留在龙泉郡的十数股仙家势力,能够拿到那把小巧铁剑的,寥寥无几。倒不是龙泉剑宗眼高于顶,而是铸剑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几位嫡传弟子,而是阮邛的独女阮秀。那位秀秀姑娘铸剑出炉的速度,极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强打造出一把,只是谁好意思登门催促即便有那脸皮,也未必有那胆识。如今山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前些年,礼部清吏司郎中亲自带队的那拨大骊精锐粘杆郎,南下书简湖“讲理”,秀秀姑娘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就摆平了一切。
当初掏出金精铜钱选址衣带峰的仙家门派,山门祖师堂位于云霞山所在的梦粱国,属于东宝瓶洲山上的二流最末势力。当初大骊铁骑势如破竹,委实不是这座门派不想搬,而是舍不得那笔开辟府邸的神仙钱就这么打了水漂。何况祖师堂有一位老祖师,作为自家山上硕果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带峰结茅修行,身边只跟了十余位徒子徒孙,以及一些仆役婢女,这位老修士与山主关系不和,门派此举,本就是想要将这位脾气执拗的祖师爷送出门,省得每天在祖师堂那边拿捏架子,吹胡子瞪眼睛,害得晚辈们谁都不自在。
陈平安走得不急,仙师们的马车却不慢。陈平安就带着裴钱让出道路,不承想仙师车队也跟着停下。
车队有两辆马车,二十余人,其实真正的衣带峰谱牒仙师才三人而已,其余皆是峰上的杂役扈从。
一位年轻修士与两位貌美女修分别走下马车。其中一位女修怀抱一头慵懒蜷缩的年幼白狐。
年轻修士是衣带峰老祖师的几位嫡传之一,他来到陈平安身边,主动打招呼笑道:“陈山主,我是衣带峰宋园。先前师父带我去拜访落魄山,站得靠后,陈山主兴许没有印象了。”
这话说得圆而不滑,很漂亮。
陈平安其实认得宋园,自己本就记性好,又从来不是那种鼻孔朝天的人,连当年青蚨坊的翠莹都记得住,更别提邻居山头一位金丹地仙的嫡传弟子了。事实上那天衣带峰地仙拜访落魄山,宋园非但没有站得靠后,反而是几位师兄师姐站在后排,宋园就站在师父身侧,毕竟是关门弟子,最受宠。皇帝也爱幺儿,就是这么个理。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问道:“小宋仙师这是从外地回来”
宋园有些讶异,衣带峰上,有位师叔也姓宋,所以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师,就很有讲究和嚼头了。
宋园点头道:“我与刘师妹刚刚从云霞山那边观礼回来,有朋友当时也在观礼,听说我们骊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钟灵毓秀之地,便想要游历我们龙泉郡,就与我和刘师妹一起回了。”
宋园不露痕迹后退两小步,朝两位年轻女修伸出手掌,道:“给陈山主介绍一下,这位是刘师妹,我师父最宠溺的孙女,陈山主喊她润云便是。这位是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与刘师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刚刚从陈氏学塾那边过来,打算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看看,再回衣带峰。”
陈平安喊了声“刘姑娘、周仙子”,然后笑道:“那我就不耽误小宋仙师赶路了。”
宋园微笑点头,没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关系不是这么拢来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愿沾染太多红尘俗事,既然陈平安没有主动邀请他们去往落魄山,宋园就不开这个口了,哪怕身旁那位青梅观周仙子已经给他使了眼色,他也只当没看见。
一路北游行来,这位靠着镜水月一事让南塘湖青梅观颇多收益的周仙子,十分执拗,不愿错过任何人脉经营和山水形胜,几乎每到一处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观,她都要以青梅观秘法“截留”一幅幅画面,然后将自己的动人身姿“镶嵌”其中,逢年过节时分,就可以寄给一些财大气粗,肯为她一掷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园一路陪同,其实是有些郁闷的,只不过周仙子与刘师妹关系素来就好,刘师妹又无比憧憬以后自家的衣带峰能打开镜水月的禁制,自己也学一学这位八面玲珑的周姐姐,他就不多说什么了。师父对这个孙女很宠爱,唯独此事,不愿答应,说一个女子装扮得枝招展,抛头露面,成天对着一大帮心怀不轨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么话,衣带峰又不缺这点神仙钱。
那位周仙子也不管陈平安已经挪步,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出声说道:“陈山主,我听宋师兄说起过你多次,宋师兄对你十分仰慕,还说如今陈山主是骊珠福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润云一起拜访落魄山,会不会唐突”
宋园一阵头皮发凉,苦笑不已。
其实他与这位青梅观周仙子说过不止一次,骊珠福地不比其他仙家修道重地,这里形势复杂,盘根错节,神人众多,一定要谨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没有听入耳,或者是听到了更加激起了斗志,反而跃跃欲试。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这大骊龙泉郡,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陈平安对宋园微微一笑,眼神示意这位小宋仙师不用多想,然后对那位青梅观仙子说道:“不凑巧,我近期就要离山,可能要让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请周仙子与刘姑娘去坐坐。”
衣带峰刘润云正要说话,被宋园悄悄一把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又问道:“是这样啊,那不知道陈山主会何时返乡琼林好早做准备。”
陈平安摇头笑道:“暂时真不好说。”
婷婷袅袅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侧身施了个万福,直起那纤细腰肢后,娇娇柔柔道:“很高兴认识陈山主,欢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观做客,琼林一定会亲自带着陈山主赏梅。我们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久负盛名,一定不会让陈山主失望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机会路过,一定会叨扰青梅观。”
周琼林瞧见了那个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头,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钱指了指自己还红肿着的脸庞,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样,道:“我不太好哩。”
周琼林还要试图在这个瞧着很不讨喜的小丫头身上迂回一番,陈平安已经牵起裴钱的手告辞离去。
刘润云似乎想要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园不但没有松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刘润云,极为讶异,这才忍着没有说话。
虽然从小到大,都在爷爷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性情娇憨,少有城府,可刘润云到底是一位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哪怕至今尚未跻身洞府境,却也不是真傻。
车队缓缓而过,驶出去很远后,事先得了吩咐的车夫才敢加快马蹄赶路。
车帘子掀开,周琼林看着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两人顾着埋头赶路,让她有些无奈,自己精通蛊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艺,却遇上了个不解风情的瞎子。
宋园独坐在前边马车的车厢,唉声叹气。
这个周仙子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回头上了衣带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师父说两句,省得润云给她带偏了。
道路上,裴钱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疯魔剑法后,笑眯眯问道:“师父,你猜那三个人里面,我最顺眼哪个”
陈平安随口答道:“衣带峰刘润云”
裴钱摇摇头,道:“再给师父猜两次的机会。”
陈平安笑道:“跟师父一样,是宋园”
不料裴钱还是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否认道:“再猜再猜!”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为何是周琼林”
对于善于钻营的周琼林,陈平安谈不上反感,但是更说不上喜欢。
主要是她那种拉拢关系的方式,太不得体妥当了,很容易给宋园惹上麻烦,万一惹来了恶感,周琼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观,继续当她的仙子,但是作为她半个朋友的宋园,以及宋园所在的衣带峰,可都走不掉,这一点,才是让陈平安不愿给周琼林半点面子的关键所在。
裴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了两下,示意她要与师父说些悄悄话。
陈平安笑着弯下腰,裴钱一只手掌遮在嘴边,对他小声说道:“那个周仙子,虽然瞧着狐媚狐媚的,当然啦,肯定还是远远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师父我跟你说,我瞧见她心里面,住着好多好多穿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哩,都跟当年的我差不多,瘦不拉几的,快饿死了,而她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他们。”
陈平安内心一震,猛然间抬头望去,车队已经远去。
陈平安喃喃说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说过的一句话:“是这样啊。”
见陈平安缓缓而行,裴钱挥着行山杖,有些疑惑,扬起脑袋,问道:“师父,不开心吗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裴钱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补救之法,她张大嘴巴,然后摇晃脑袋,做了一个狼吞虎咽的样子,道:“好了,我已经把话都吃回肚子啦,师父赶紧开心起来!”
陈平安笑容灿烂,轻轻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她的脑袋动不了,但身体反而左摇右晃起来。
“等师父离开落魄山后,你去衣带峰找那个周姐姐,就说邀请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帮着去拜访龙泉剑宗之类的,你就说自己是个小孩子,做不得主。如果有些事情,实在不敢确定,你就去问问朱敛。”
裴钱“哦”了一声,道:“放心吧,师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压岁铺子那边的生意,这个月就比平时多挣了十四两三钱银子!这在南苑国那边,能买多少箩筐的雪白馒头啊!师父,再给你说件事情啊,挣了那么多钱,我这不是怕石柔姐姐见钱起意嘛,还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说这笔钱我们偷偷藏起来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当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钱啦,没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说要好好想想,结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师父你回家前两天,她才说了一句‘还是算了吧’。唉,这个石柔,幸好没点头答应,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疯魔剑法了。不过看在她还算有点良心的分上,我就自己掏腰包,买了一把铜镜送给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够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镜子。哈哈,师父你想啊,在镜子里,石柔姐姐看到了个不是石柔的糟老头子……”
裴钱像只小麻雀围绕在陈平安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陈平安摸着额头,不想说话。
真不知道压岁铺子两人,到底是谁逗谁,好像谁也没占着便宜。
“师父为什么不自己邀请周琼林不过,由我这个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亲自出马,她也应该觉得很荣幸了。”
“我只是认可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善举,不是认同她在经营关系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师父就不能出面。不然一旦让她误以为龙泉郡处处山头皆如我们落魄山,就她那种行事风格,兴许在青梅观那边顺风顺水,可到了这边,迟早要碰壁吃苦头。能够在这里买下山头的修道仙师,一旦跟她起了冲突,可不会管什么南塘湖青梅观,到最后,可不就是我们害了她”
“师父,你说得弯来绕去,我又用心好学,喜欢认真想事情,结果我脑壳疼哩。”
“那就别想了,听听就好。”
“可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是好事啊。朱老厨子就总说我是个不开窍的,还喜欢说我既不长个子也不长脑子。师父,你千万别信他啊。”
“不许在背后说人闲话。”
“哦,晓得嘞。”
“其实不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要不带恶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无忌。师父之所以显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纪小,习惯成自然,以后就拧不过来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并不知道是恶意,但其实又是真的恶意,结果就做了错事,办了坏事,怎么办”
“有师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郑大风还在忙着监工,不稀罕搭理陈平安这位山主。
朱敛的宅子里,墙壁上已经挂满了画卷,皆是仕女图,而且画的全部是北岳地界的女子神祇,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光是发髻就多达十余种。
陈平安憋了半天,问道:“岑鸳机就没说你为老不尊”
朱敛笑呵呵道:“小姑娘只称赞老奴是丹青圣手。”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三人一起去往竹楼。
朱敛问道:“少爷这么快就要走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几天就会到达牛角山。”
身形佝偻的朱敛揉着下巴,微笑不语。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个说法有话直说。”
朱敛挠挠头,道:“没事,就是没来由想起咱们这大山之中,鹧鸪声起,离别之际,有些感触。”
陈平安一头雾水。
朱敛说是去瞅瞅岑鸳机练拳,走了。
陈平安到了竹楼下,没有着急登楼,在崖畔石凳上坐着。裴钱很快就带着已经名为陈如初的粉裙女童,一起飞奔过来。
陈平安娴熟伸手,结果手里马上多了一把瓜子。
陈如初是文运火蟒化身,其实读书极多,所以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古诗词和文人笔札,关于鹧鸪,有什么说法”
陈如初赶忙停下嗑瓜子,正襟危坐,把一大堆关于鹧鸪的诗词篇章娓娓道来,听得裴钱直打瞌睡,赶紧多嗑瓜子提神。
陈平安觉得也没能真正琢磨出朱敛的言下之意,多是“山深闻鹧鸪”,阐述离别苦之类。陈平安懒得多想了,稍后还要登楼,多担心自己才是。
小丫头突然笑道:“还有一句,‘溪流湍急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钱灵光乍现,忙道:“哦,老厨子是说秀秀姐姐呢。”
陈平安放下手中还剩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楼。
被喂拳挺好。
二楼内,老人崔诚依旧光脚,只是今日却没有盘腿而坐,而是闭目凝神,拉开一个陈平安从未见过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陈平安没有打搅老人的站桩,摘了斗笠,犹豫了一下,连剑仙也一并摘下,安静坐在一旁。
崔诚睁开眼,姿势不变,缓缓道:“天下拳法,无非刚柔。我之拳法,可谓至刚。当年行走四方,柔拳见过不少,可从未有拳种当得起‘至柔’二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与老前辈的拳法相比,如果不争什么双方拳法高低和拳意轻重,只说想要练到至柔境界,应该更难,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愿意转为练拳,做到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纯粹的江湖武夫,很难很难。因为除了拳谱和桩架,心性也要契合,架从下往上走,意由内及外发,心意不到,休想登顶。”
崔诚收起拳架,点头道:“这话说得凑合,看来你对于拳理领悟一事,总算比那黄口小儿要略强一筹。”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想要从这个老人那边讨到一句好话,难度之大,估摸着跟当年郑大风跟杨老头聊天,想从杨老头嘴里掏出十个字以上,差不多。
崔诚跟着坐下,凝望着这个年轻人。
从书简湖返回后,经过先前在此楼的练拳,外加一趟游历东宝瓶洲中部,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双颊凹陷的形神憔悴,而且目为人之神气凝聚所在,他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么是井水干涸,唯有漆黑一片,要么就是井水满溢,更难看破井底景象。
崔诚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光阴倒流,心境不变,你会如何处置顾璨杀还是不杀”
陈平安答道:“仍是不杀。”
崔诚皱眉道:“为何不杀杀了,无愧天地,那种手刃亲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里,却极有可能让你在未来的岁月里,出拳更重,出剑更快。人唯有心怀大悲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摆钝刀,磨损意气。杀了顾璨,亦是止错,事后你一样可以补救。之前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而且更加省心省力。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难道顾璨就能比你办得更好陈平安!我问你,为何别人作恶,在你拳下剑下就死得,而于你有一饭之恩、一谱之恩的顾璨,就死不得”
崔诚的语气和措辞越来越重,到最后,他一身气势如山岳压顶。更怪之处,在于崔诚分明没有任何拳意在身,别说十境武夫,当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个正襟危坐,身着儒衫的书院老夫子。
“无愧天地连泥瓶巷的陈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剑行走天下,替她与这方天地说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讥笑,道:“在书简湖大义灭亲,杀了顾璨,一走了之,难吗难。可有我在书简湖耗费三年光阴那么难吗没有。我的选择,最终有没有让书简湖的世道,变得更好一点点有。顾璨活下来,弥补他欠下的恶果恶业之后,会不会禀性难移,再行恶事,以至于对未来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坏事我不确定,可我在看。哪怕我远游北俱芦洲,还有曾掖和马笃宜在看,青峡岛刘志茂,宫柳岛刘老成,池水城关翳然,都在看。”
崔诚对这个答案犹然不满意,可以说是更加恼火,他怒目相向,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眯眼沉声道:“难与不难,如何看待顾璨,那是事,我现在是在问你的本心!道理到底有无亲疏之别你今日不杀顾璨,以后落魄山裴钱,朱敛,郑大风,书院李宝瓶,李槐,或是我崔诚行凶为恶,你陈平安又当如何”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到时候再说。”
崔诚问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么”
“与魏檗聊过之后,少了一个。”陈平安答道,“所以现在就只是想着如何成为最强武夫,如何炼出剑仙。”
崔诚还是摇头,嗤笑道:“小稚童背大箩筐,出息不大。”
陈平安笑道:“那就恳请老前辈再活个百年千年,到时候看看谁才是对的。”
崔诚瞥了眼陈平安有意无意没有关上的屋门,嘲讽道:“看你进门的架势,不像是有胆子说出这番言语的。”
陈平安拍了拍肚子,道:“有些大话,事到临头,不吐不快。”
崔诚点点头,道:“还是皮痒。”
陈平安突然问道:“老前辈,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崔诚点头,道:“是。”
除了意气任侠之外,施恩不图报,自然算是好人。
陈平安又问道:“觉得我是道德圣人吗”
崔诚瞥了眼年轻人,道:“像。”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来这个世道的聪明人,确实是太多了。”
崔诚哈哈大笑,十分畅快,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我想过东海观道观的老道人处心积虑灌输给我的脉络学,还有我曾经专门去精读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学,以及儒家几大脉的根柢学问,当然为了破局,也想了国师崔瀺的事功学问,我想得很吃力,虽说只是略懂皮毛,但也偶有所悟所得,我有个很奇怪的想法……”
说到这里,陈平安从咫尺物随便抽出一支竹简,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轻轻一画,道:“如果说整个天地是一个‘一’,那么世道到底是好是坏,可不可以说,就看众生的善念恶念、善行恶行各自汇聚,然后双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彻底赢了,就要天翻地覆,换成另外一种存在,善恶,规矩,道德,全都变了就像当初神道覆灭,天庭崩塌,万千神灵崩碎,三教百家奋起,稳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证道长生,得了与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后,本就全然断绝红尘,人已非人,那么天地更换,又与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么关系”
崔诚指了指陈平安身前那支纤细竹简,道:“兴许答案早就有了,何须问人”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支泛黄的竹简上写着自己亲自刻下的一句话: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陈平安喃喃道:“可是一个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几人能看得到这‘千秋万古’。凭什么做好人就那么难凭什么此生过不好,就只能寄希望于来生凭什么讲道理还要靠身份、权势、铁骑、修为、拳与剑凭什么讲道理都要付出代价”
崔诚笑道:“想不明白”
陈平安默不作声。
崔诚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道:“想不明白,那就亲自去问一问可能已经想明白的人,比如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称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能够请来道祖佛祖落座,你陈平安有双拳一剑,不妨一试。”
陈平安抬起头。
崔诚收回手,笑道:“这种大话,你也信”
陈平安笑了笑。
崔诚问道:“一个太平盛世的读书人,跑去指着一位涂炭生灵乱世武夫,骂他即便一统山河,可仍是滥杀无辜,不是个好东西,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恶,只是个蠢坏。关键在于哪怕他说了对方的功劳,实则心中并不认可,之所以有此说,不过是为了方便说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坏。”
崔诚指了指屋外,道:“凭这个答案,来了落魄山,见与不见在两可之间的一个人,估摸着是愿意见你了,接下来就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见了该怎么谈,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出门之后,记得关上门。”
陈平安转头望去,门外的老书生一袭儒衫,既不寒酸,也无贵气。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轻轻关门。
老儒士凭栏而立,眺望南方。
陈平安与这位昔年文圣首徒的大骊绣虎,并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楼,陈平安尾随其后,两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巅的那座山神祠庙。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两人并肩缓行,拾阶而上。
崔瀺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题外话:“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势压他,你无需心怀芥蒂。”
陈平安说道:“当然。”
崔瀺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陈平安说道:“说客气话,就是还好,虽然混得惨了点,但不是全无收获,有些时候,反而得谢你,毕竟坏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话,那就是我记在账上了,以后有机会就跟国师讨债。”
崔瀺“嗯”了一声,浑然不上心,自顾自说道:“扶摇洲开始大乱了,桐叶洲因祸得福,几头大妖的谋划早早被揭露,反而开始趋于稳定。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陈淳安在,想必怎么都乱不起来。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的一位老祖宗,拼着耗光所有修行,终于给了儒家文庙一个确切结果,剑气长城一旦被破,倒悬山就会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摇洲,极有可能会成为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时候就可以占据两洲气运,在那之后,会迎来一个短暂的安稳,此后妖族主攻中土神洲,届时生灵涂炭,万里硝烟,儒家圣人君子陨落无数,其余诸子百家,同样元气大伤。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脉之内的读书人,离开孤悬海外的岛屿,仗剑劈开了某座秘境的关隘,能够容纳极多的难民,现在那三洲的儒家书院弟子,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将来的迁徙一事。”
崔瀺略微停顿,继续道:“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敌我双方,还有浩然天下内部,儒家自身,诸子百家当中的押注,可谓一团乱麻。这比你在书简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条线的线头,难太多。人心各异,也就怨不得天道无常了。”
陈平安面无表情,下意识伸手去摘养剑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了动作。
崔瀺步步登高,缓缓道:“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崔瀺说道:“崔东山在信上,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这位先生,从北俱芦洲回来再提,一来可以免得你练剑分心,二来那时候,他这个弟子,哪怕是以崔东山的身份,在咱们东宝瓶洲也阔气了,才好跑来先生跟前,显摆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时候,他会跟你说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东宝瓶洲就在’,那是一种令他很心安的状态。崔东山如今能够心甘情愿做事,远远比我让他低头出山,效果更好,所以我也需要谢你。”
陈平安没有说话。
崔瀺瞥了眼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玉簪子,道:“陈平安,该怎么说你才好呢聪明谨慎的时候,少年老成,可是犯傻的时候,也会灯下黑,对人对物都一样。朱敛为何要提醒你,山中鹧鸪声起你若是真正心定,与你平时行事一般,定得像一尊佛,又何必害怕与一个朋友道声别世间恩怨也好,情爱也罢,不看怎么说的,要看怎么做。”
“再者,你就没有想过,老龙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飞升境杜懋,连她赠送给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毁了,若是寻常的簪子,还能存在”
崔瀺双手负后,仰起头,接着道:“见微知著。一直看着光明璀璨的太阳,心如木,向阳而生,那么自己身后的阴影,要不要回头看一看”
陈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缩手后问道:“国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诚挚之言”
崔瀺洒然笑道:“半个我,如今是你的弟子,我爷爷,还在你家住着,虽身为大骊国师,我也要公私兼顾。”
陈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瀺走上台阶顶部,转身望向远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举了举,说了句“我喝点酒”,然后就坐在台阶上。
崔瀺问道:“你觉得谁会是大骊新帝藩王宋长镜,放养在骊珠洞天的宋集薪,还是那位娘娘偏爱的皇子宋和”
陈平安摇摇头。
崔瀺笑道:“宋长镜选了宋集薪,我选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后做了一笔折中的买卖:观湖书院以南的某地会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于老龙城,同时遥掌陪都。这里头,那位在长春宫吃了好几年斋饭的娘娘,一句话都插不上嘴,是不敢说,怕死。现在应该还是觉得在做梦,不敢相信真有这种好事。其实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长镜在监国之后,直接登基称帝,但是宋长镜没有答应,当着我的面,亲手烧了那份遗诏。”
陈平安喝着酒,抹了把嘴,道:“如此说来,皆大欢喜。”
崔瀺问道:“你当年离开红烛镇后,一路南下书简湖,觉得如何”
陈平安说道:“死人很多。”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补充道:“很多!”
崔瀺轻轻抬脚,轻轻踩下,叹道:“世间的悲欢离合,自然无贵贱之分,甚至分量的轻重都差得不多,但位置,其实有高下之别。”
崔瀺问道:“知道我为何要选择大骊作为落脚点吗还有为何齐静春要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吗当时齐静春不是没得选,其实选择很多,都可以更好。”
陈平安说道:“我只知道不是跟传闻那般,说齐先生想要掣肘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师兄。至于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瀺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喜欢做的,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怕我在东宝瓶洲折腾出来的动静太大,大到会牵连已经撇清关系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须亲自看着我在做什么,才放心,他要对一洲苍生负责任。他觉得不管是谁,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只要用心再用心,代价就可以减少再减少。而改错和补救两事,就是读书人的担当,读书人不能只是空谈‘报国’二字。这一点,跟你在书简湖是一样的,喜欢揽担子,不然那个死局,死在何处直截了当杀了顾璨,未来等你成了剑仙,那就是一桩不小的美谈。”
陈平安一言不发。
崔瀺笑道:“我与你说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瀺又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与齐静春关系那么好,当年在大骊京城,为何不杀我,连大骊先帝都不杀,而只是坏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寿命”
陈平安摇摇头,疑惑道:“不知道。”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个臭牛鼻子的脉络学,多想一想你已经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实,推算一二,其实不难。”
陈平安缓缓道:“大骊铁骑提前火速南下,远远快过预期,因为大骊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够与大骊铁骑一起,看一眼东宝瓶洲的南海之滨。”
崔瀺伸手指向一处,道:“再看一看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皱眉道:“那场决定剑气长城归属的大战,是靠着阿良力挽狂澜的。阴阳家陆氏的推衍,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终究是出了大纰漏。”
崔瀺偏移手指,又指向另一处,问道:“桐叶洲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看似气运庇护一洲,使得妖族谋划过早浮出水面,桐叶洲得以逃过一劫。假定妖族真的能够攻破长城,桐叶洲就不适合作为它们第一个攻打地,而是倾向于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尤其是后者。”
崔瀺指了指地面,又问道:“我们东宝瓶洲,版图如何”
陈平安喝了口酒,道:“是浩然天下九洲当中最小的一个。”
崔瀺再问道:“各洲版图有大小,各洲气运按版图分大小吗”
陈平安摇头,当然不。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断往南,问道:“你即将去往北俱芦洲,那么东宝瓶洲和桐叶洲相距算不算远”
陈平安攥紧养剑葫,说道:“相较于其余各洲间距,可谓极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后,问道:“先前北俱芦洲的剑修遮天蔽日,赶赴剑气长城驰援,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艰难点头。
崔瀺笑了笑,道:“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这些所谓的天下大势,那么现在,这条线的线头之一,就出现了。我先问你,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是不是一心想要与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陈平安点头。
崔瀺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为何世人喜欢笑称道士为臭牛鼻子老道”
陈平安说道:“因为传言道祖曾经骑青牛,云游各大天下。”
崔瀺轻声感慨道:“这就是线头之一。那位老观主,本就是世间最悠久的存在之一,岁数之大,你无法想象。”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双手揉着脸颊,手心皆是汗水。
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的真实身份,原来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带给桐叶洲最好结果的线头一端,那个无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谋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笔,当如何那少年自己当然是无心,可老道人却是有意。”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以剑炉立桩定心意。
杂念絮乱,如雪纷纷。
即便不管桐叶洲的存亡,那些认识的人,怎么办
“劝你一句,别去画蛇添足,否则本来不会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的,让你一说,大半就变得该死必死了,信不信由你。先前说过,所幸我们还有时间。”
崔瀺显然对陈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当年也曾游历天下,而我的根本学问,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学说之外,还在‘细微’二字。所以我在踏足东宝瓶洲之前,就已经坚信两件事,妖族攻破剑气长城,是必然之势!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叶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叶洲,小小东宝瓶洲算什么顶尖剑修被抽调半数的北俱芦洲,又算什么一个商贾横行的皑皑洲,面对强敌,又有几斤骨气可言”
崔瀺大手一挥,道:“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转瞬之间,尽在手中!一旦皑皑洲审时度势,选择不战而降,即便退一步说,皑皑洲选择中立,两不相帮,此消彼长,谁损失更大如此一来,妖族占据了几洲实地和气运这算不算站稳脚跟了浩然天下总共才几个洲然后妖族再对西北流霞洲,徐徐图之……当真是某些自诩聪明之人以为的那样,妖族只要一进来,只会被关门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机会一鼓作气,趁势占据蛮荒天下”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道:“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问那个问题,而且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崔瀺放声大笑,环顾四周,道:“说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满脸讥笑,啧啧摇头,又道:“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剑砍死千万人,厉害吗爽快吗大势之下,你陈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那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恶,到最后还能留下几座山头,活下几个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叶洲的妖族,讲不讲理。”
崔瀺嘴角翘起,笑道:“一切都是要还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斩钉截铁道:“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瀺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瀺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落魄山之巅,顿时云雾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发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终才是被众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圆地方。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妖族占据的蛮荒天下,也都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你崔瀺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随之会有应对之策。
崔瀺岔开话题,微笑道:“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谶语,流传得不广,相信的人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年少时无意间翻书,凑巧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那句谶语是‘术家得天下’。不是阴阳家支脉术士的那个术家,而是诸子百家当中垫底的术算之学,比低贱的商家还要被人看不起的那个术家,其宗旨学问被人讥笑为商家账房先生……的那只算盘而已。”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五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瀺转头望向目眩神摇的陈平安,问道:“你在书简湖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见过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顺序学说差我看未必吧。”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反而问道:“为何要对我泄露天机”
崔瀺微笑道:“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说这些,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瀺点头道:“就是个笑话。”
崔瀺一振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瀺转过头,望向这个身着青衫、发插玉簪、腰挂养剑葫的年轻人,剑客游侠读书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书简湖棋局已经结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无法局局新,好的坏的,其实都还在你这里。按照你当下的心境脉络,再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会让一些人失望,但也会让某些人高兴,而失望和高兴的双方,同样无关善恶。不过我确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也不想知道双方各自是谁。”
陈平安看着这位大骊国师。确实与少年崔东山很相似,但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
崔瀺笑道:“连你陈平安都像是个道德圣人了,这世道真是妙。说实话,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天下兴亡,关我屁事。”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自家言语。
“豪门府邸,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市井坊间,挑水归家,也带得回两盏明月。”
“自古饮者最难醉。”
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却几次抬手,都没有喝酒。
崔瀺说道:“在你心中,齐静春作为读书人,阿良作为剑客,好似日月在天,给你指路,可以帮着你昼夜赶路。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些,齐静春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知道了,阿良的出剑,畅快不畅快,你也清楚了,那么问题来了,陈平安,你真的想好以后该怎么走了吗”
陈平安沉默不语。崔瀺便走了。
因为答案如何,崔瀺其实并不感兴趣。
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神畏缩,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瞧瞧,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误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微凉的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在落魄山还怕什么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
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当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栏杆。崔东山喊了声“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老人负手而立,崔东山趴在栏杆上,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
崔诚不愿与崔瀺多聊什么,倒是对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崔东山”,兴许是觉得更加符合自己早年记忆的缘故,所以更亲近些。
崔诚问道:“怎么跑回来了”
崔东山轻声道:“在外面逛荡来晃荡去,总觉得没啥劲。到了观湖书院地界,想起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鸡同鸭讲,心烦,就偷跑回来了。”
崔诚笑道:“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
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来回擦拭着栏杆,道:“知道啦。”
崔诚问道:“今夜就走”
崔东山点点头,道:“正事还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欢较真,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就愿赌服输,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一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
崔诚没有多说什么,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死板道理灌输得多,又喜欢摆架子,小崽子才负气离家,远游他乡,一口气离开了东宝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当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银钱,老人是既恼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孙,陋巷求学,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这也就罢了,既然与家族服软,开口讨要,每个月就要这么点银子,还好意思开口能买几本圣贤书就算一年不吃不喝,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当然了,老人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诚说道:“方才崔瀺找过陈平安了,应该兜底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并不觉得奇怪。崔瀺将他看得透彻,其实他看待崔瀺,一样相差无几,到底曾经是一个人。
崔东山转过头,问道:“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诚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拦得住除了小时候被我关在阁楼念书逃不了之外,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
崔东山说道:“这次就听爷爷的。”
崔诚道:“行吧,回头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东山笑逐颜开,娴熟地爬上栏杆,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
他先去了裴钱的院子,发出一串怪声,翻白眼吐舌头,张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箓,贴在额头,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嘴里瞎嚷嚷:“快走快走!饶你不死!”
崔东山怒喝道:“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你赔钱啊!”
裴钱愣在当场,伸出双指,轻轻按了按额头符箓,防止坠落,心里想着,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她试探性问道:“我是谁”
崔东山笑眯眯道:“大师姐呗。”
裴钱如释重负,看来是真的崔东山,于是屁颠屁颠跑到窗台边上,踮起脚跟,一边张望一边好奇问道:“你咋又来了”
崔东山反问道:“你管我”
裴钱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开门,却没看见崔东山,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结果一个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裴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了,刚要开始放声哭嚎,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化了,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脑袋撞地,咚一声,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这一幕,裴钱破涕为笑,满腔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崔东山爬起身,抖着雪白袖子,随口问道:“那个不开眼的贱婢呢”
裴钱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压岁铺子那边忙生意哩,帮着我一起挣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了,不然我就告诉师父。”
崔东山嗤笑道:“告状你师父是我先生,明摆着跟我更亲近些,我认识先生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钱可不愿在这件事上矮他一头,想了想,反问道:“师父这次去梳水国那边游历江湖,又给我带了一大堆的礼物,数都数不清,你有吗就算有,能有我多吗”
崔东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称多宝大爷的我比家当”
裴钱认真道:“自己的不算,我们只比各自师父和先生送的。”
崔东山双手摊开,笑道:“输给大师姐不丢人。”
裴钱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崔东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钱眉心,道:“你就可劲儿瞎引文,气死一个个古人圣贤吧。”
裴钱一巴掌拍掉崔东山的狗爪子,壮着肚子小声道:“放肆。”
崔东山给逗乐了,这么好一词汇,给小黑炭用得这么不豪气。
崔东山开始往院子外边走,嘴里嚷道:“走,找猪头玩去。”
裴钱已经不犯困了,乐呵呵地跟在崔东山身后,与他说了自己跟宝瓶姐姐一起捅马蜂窝的壮举。
崔东山问道:“你自己淘气也就罢了,还连累小宝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没揍你”
裴钱白眼道:“尽说傻话。”
崔东山哀叹一声,道:“我家先生,真是把你当自己闺女养了。”
裴钱乐开了怀,“大白鹅”就是比老厨子会说话。
“大白鹅”,是裴钱私底下给崔东山取的绰号,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宝瓶姐姐说过。
路过一栋宅子,墙内有走桩出拳的闷闷振衣声响。
崔东山蹈虚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墙头外边往宅子里瞅,瞧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貌美少女,正在练习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桩。裴钱将那根行山杖斜靠墙壁,后退几步,一个高高跃起,踩在行山杖上,双手抓住墙头,双臂微微使劲,成功探出脑袋,正好听见崔东山嘀咕道:“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钱压低嗓音说道:“岑鸳机这人心不坏,就是傻了点。”
崔东山点头道:“看得出来。”
岑鸳机终究是朱敛相中的练武坯子,一个有望跻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这种鬼怪神仙乱出没的地方,才半点不显眼,如果随便丢到梳水国、彩衣国,一旦让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宗师,走那水浅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炸裂。
岑鸳机刚刚练拳,练拳之时,能够将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经殊为不易,所以直到略作休憩,停了拳桩,才听闻墙头那边的窃窃私语。她瞬间侧身,脚步后撤,双手拉开一个拳架,抬头怒喝道:“谁”
当她看到那个俊美“少年郎”的脑袋后,皱了皱眉头,怎么冒出这么个仿佛谪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裴钱正在一旁咧嘴笑,岑鸳机这才松了口气。
崔东山双肘搁放在墙头上,问道:“你是猪头……哦不,是朱敛挑选上山的落魄山记名弟子”
岑鸳机没有答话,望向裴钱。
裴钱笑嘻嘻介绍道:“他啊,叫崔东山,是我师父的学生,我跟他俩辈分一样的。”
岑鸳机开始犯嘀咕。
那个年轻山主的学生
眼前这个瞅着十分灵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谁不好,非要找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先生那家伙一年到头就知道在外边瞎逛,当甩手掌柜,偶尔回到山头,不是胡乱应酬,就是大晚上喝酒卖疯,你能从他身上学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敢给人当先生,就这么缺钱
岑鸳机心中叹息,于是望向那个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就有些怜悯。
崔东山轻声道:“是真傻,不是装的。”
裴钱“嗯”了一声,道:“我没骗你吧。”
大小两颗脑袋,几乎同时从墙头那边消失,极有默契。
岑鸳机听不真切他们说啥,也懒得计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东山没去找朱敛,带着裴钱去到了落魄山之巅后,一跺脚,怒斥道:“还不滚出来。”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赶紧现出真身,在祠庙外的台阶底下,作揖到底,面对这位他当年就已经知晓真实身份的“少年”,却没有多言。
崔东山脸色阴沉,浑身煞气,大步向宋煜章奔去。
崔东山又要开始作妖了裴钱见势不妙,赶紧跟上崔东山,小声劝说道:“好好说话,远亲不如近邻,到时候难做人的,还是师父啊。”
崔东山叹了口气,站在那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问道:“当官当死了,好不容易当了个山神,也还是不开窍”
宋煜章虽然敬畏这位“国师崔瀺”,但是对于自己的为人处世,问心无愧,故而绝对不会有半点怯懦,缓缓道:“会做官做人的,别说我大骊不缺,从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到苟延残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黄庭国这类见风使舵的藩属小国,何曾少了”
崔东山问道:“那我问你,当官也好,做山神也罢,你被大骊宋氏放在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圆满,还是在一心为国为民”
宋煜章问道:“国师大人,难道就不许微臣两者兼具”
崔东山挥挥袖子,不耐烦道:“懒得跟你废话。”
宋煜章作揖拜别,一丝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并且主动“关门”,暂时放弃对落魄山的巡视。
崔东山带着裴钱在山巅随便散步,裴钱好奇地问道:“干吗生气”
“哪有生气,我从不为蠢人生气,只愁自己不够聪明。”崔东山摇摇头,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学问,道理,老话,经验,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给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的房子,就像泥瓶巷、杏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的房子,像桃叶巷、福禄街那边的府邸,或像如今各大山头的仙家洞府,甚至那人间皇宫,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稳固之分。大而不稳,就是空中楼阁,经不起风吹雨摇,苦难一来,就大厦倾塌,反而不如小而坚固的宅子。在此之外,又要看门户的多寡。多,并且时常打开,就可以快速接受外边的风景;少,且常年关门,就意味着一个人会很犟,容易钻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钱点点头,道:“我就喜欢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这些话,我听得懂。那个不怕你的山神老爷,明显就是心扉紧闭的家伙,一根筋,认死理呗。”
崔东山转过头,瞥了眼裴钱的双眸,笑道:“可以啊,贼机灵。”
裴钱双臂环胸,捧着那根行山杖,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学塾读书的人啦。”
崔东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栋宅子地方有限,装了这个就装不下那个的。很多读书人为什么读傻了就是因为一种脉络上的书读得太多,每多读一本,就多遮住窗户、大门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这个世界。眨眼工夫,白发苍苍了,还在那儿挠头发蒙,为啥老子读书那么多,还是活得猪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风日下,非我之过。”
裴钱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才小声道:“我去学塾,就是好让师父出远门的时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书。念个屁的书,脑壳疼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边飞奔下山,一边嚷道:“告状去喽。”
裴钱一愣,然后泫然欲泣,开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赶那只“大白鹅”。
崔东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处台阶下,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黑炭丫头,为了追上自己,顾不得会不会摔伤,在山巅一脚蹬地,高高跃起,如鹰隼跃涧而飞,像极了当年泥瓶巷的那个草鞋少年。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学生,弟子。原来我们三个都一样,都那么怕长大,又不得不长大。”
骤然间,有人一巴掌拍在崔东山后脑勺上,那个不速之客气笑道:“又欺负裴钱。”
话音未落,刚刚从落魄山竹楼那边迅猛赶来的一袭青衫,脚尖一点,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钱,将她放在地上。
崔东山笑着弯腰作揖道:“学生错了。”
裴钱抹了把满脸的汗水,眼珠子一转,开始帮着崔东山说话,道:“师父,我和他闹着玩呢,我们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
崔东山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赞同道:“对对对。”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己相信吗”
裴钱和崔东山异口同声道:“信!”
陈平安没有刨根问底,反正都是瞎胡闹。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三人来到石崖畔,各自落座,与陈平安相对的那个座位,崔东山和裴钱都不乐意去坐,因为离着先生或是师父远了些。
侯门月色少于灯,山野清辉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远方。辈分最高的,反而是视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着月光,陈平安依旧看不太远。裴钱却看得到红烛镇那边的依稀亮光,还有棋墩山那边的淡淡绿意,那是当年魏檗所栽的那片青神山奋勇竹遗留惠泽于山间的山水雾霭。崔东山作为元婴地仙,自然看得更远,绣、冲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轮廓,弯曲扭转,尽收眼底。
裴钱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不过放的位置有些讲究,离着师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东山听到瓜子落地的细微声响,回过神,记起一事,手腕拧转,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轻轻放在地上。袋子表面荧光流转,色泽各异,轻松覆住月光的留影。
崔东山笑道:“先生,这就是未来东宝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是从各大山头的祖脉山根挖来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经齐全了。别看袋子不大,分量极沉,最小的一袋,都有四十多斤。”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这点盼头,此次出山,能活活闷死学生。”
裴钱抬起屁股,伸长脖子,好奇地问道:“我能打开瞅瞅不”
崔东山大手一挥:“看吧看吧,羞愧死你这个赔钱货。看看我这学生是如何为先生分忧的,再看看你自己,身为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成天吊儿郎当,在骑龙巷那边每月挣了十几两银子就满足了每月没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净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够一年挣个三百两银子,在龙泉郡城那边买栋像样的小宅子,那还差不多。”
裴钱双臂环胸,气道:“看个屁,不看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钱伸出大拇指,转怒为喜道:“大气!”
裴钱不给崔东山反悔的机会,起身后一溜烟绕过陈平安,去打开一袋袋传说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边瞪大眼睛,脸庞被映照得光彩熠熠,嘴里啧啧称奇。师父曾经说某本神仙书上记载着一种观音土,饿了可以当饭吃,不晓得这些五颜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东山踹了裴钱的屁股一脚,骂道:“小姑娘眼皮子这么浅,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随便遇上个嘴巴抹蜜的读书人,就给人拐骗了去。”
裴钱伸手拍了拍屁股,头都没转,道:“不把骗子打得脑壳开,就是我侠义心肠嘞。”
崔东山开始说正事,望向陈平安,缓缓道:“先生这趟去北俱芦洲,连魏檗那份土壤,都一起带上,可以在北俱芦洲那边等着消息,约莫等到一年半到两年以后,大骊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炼化此物的最佳时机,不能早,可以晚。其实如果不谈忌讳,在未来中岳之地炼化五色土,应该得利最丰,更容易招来异象和馈赠,只不过咱们还是给大骊宋氏留点颜面好了,宋和那小子刚刚登基,就成了东宝瓶洲开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脑子发热,下边的人一撺掇,即便是老王八蛋压得住,对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隐患,毕竟老王八蛋到时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总是做多错多不讨好,真到了一统东宝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对很多来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会是小麻烦,反而宋和这些什么都不做的享清福,人只要闲了,易生怨怼。”
“五色土炼化一事,我心里有数。”陈平安点头之后,忧心道,“等到大骊铁骑一鼓作气得到了东宝瓶洲,一众功勋,得到封赏后,难免人心懈怠,短时间内又不好与他们泄露天机,那会儿,才是最考验你和崔瀺治国驭人之术的时候。”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注定烦心事很多,但是不会出大乱子。一栋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只要那些栋梁不出岔,房子就不怕风吹雨打,窗户纸破了,屋顶瓦片碎了,都是缝缝补补的小事。等到新宅子变成了老宅子,户枢腐朽,廊柱干裂,屋内多白蚁蛇鼠,那会儿,就不是我和老王八蛋会操心的事情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讲究细微功夫,别忘了眼前这个家伙,正是这门学问的老祖宗。
崔东山转头瞥了眼那座竹楼,收回视线后,问道:“如今山头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说,已经好到无法再好。其余像灰蒙山、鳌鱼背、拜剑台等等,各处埋土的压胜之物,先生可曾挑选好了”
陈平安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没合适的物件。”
原本用来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谷雨钱,如今都已经寅吃卯粮,所以这趟去往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之外,真要尝试一下,去当个名副其实的野修,上山访仙府遗址,下水寻龙宫秘境,看能否挣到一些意外之财,添补家用。
崔东山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摆手道:“两回事,一户人家的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
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学自家先生当那善财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皑皑洲姓刘的人,可以与他一拼。
陈平安随口问道:“魏羡一路跟随,现在境界如何了”
崔东山摇头道:“魏羡离开藕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学登顶。如今我手边的可用之才,屈指可数,既然魏羡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顺势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观湖书院,我很快就会把魏羡丢到大骊行伍之中,至于是选择依附苏高山还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别急。大骊南下,像朱荧王朝这种死仗不会多了,硬仗却不少,魏羡赶得上,尤其是南边许多作威作福惯了的山上仙家,那些个千年府邸,骨头更加硬,魏羡脱颖而出的机会,就来了。先生,将来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气再足,可是与人间王朝的关系,山上山下,总归还是需要一两座桥梁,魏羡在庙堂,卢白象混江湖,朱敛留在先生身边,各司其职,目前看来,是最好的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问道:“那隋姐姐呢”
崔东山没有回答裴钱的问题,正色道:“先生,不要着急。”
陈平安点头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其实可以适用很多事情。”
桐叶洲,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本来打算游历完北俱芦洲,就要直奔倒悬山,现在看来,去了剑气长城后,先不返回老龙城,还要再走一趟桐叶洲才行。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和老王八蛋都认为,最少还有这么长时间,可以让我们潜心经营。”
五十年。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西边,视野被竹楼和落魄山阻挡,故而看不到那座拥有斩龙台石崖的龙脊山。
圣人阮邛和真武山、风雪庙,外加大骊四方,在龙脊山“开山”一事,这些年做得一直极其隐蔽。龙脊山也是西边群山之中戒备最森严的一座,魏檗与陈平安关系再好,也从不会提及龙脊山一字半句。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干脆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怔怔出神。
陈平安和裴钱嗑着瓜子,裴钱问道:“师父,要我帮你剥壳不到时候我递给你一大把瓜子仁,哗啦一下倒入嘴里,一口吃掉。”
陈平安笑道:“不用。”
崔东山大煞风景道:“先生是不愿意吃你的口水。”
裴钱像只小老鼠,轻轻嗑着瓜子,瞧着动作不快,面前的桌上却已经堆了小山似的瓜子壳,她问道:“你晓得有个说法,叫‘龙象之力’不知道的话,那你亲眼见过蛟龙和大象吗书上说,水中力最大者蛟龙,陆地力最大者为象。大象,就是两根长牙弯弯的大象。小白的名字里边,就有这么个字。”
弯弯绕绕,陈平安都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结果崔东山嗤笑道:“想要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直说,绕什么弯子。”
裴钱摇晃肩膀,得意扬扬道:“我可没这么讲,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了笑。
崔东山朝裴钱做了个丢掷一把瓜子的动作,裴钱纹丝不动,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你幼稚不幼稚”
陈平安轻轻屈指一弹,一粒瓜子轻轻弹中裴钱额头,裴钱咧嘴道:“师父,真准,我想躲都躲不开哩。”
崔东山大开眼界,悻悻道:“这落魄山以后改名马屁山得了,就让你这个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坐镇。灰蒙山文气重,可以让小宝瓶和陈如初她们去待着,就叫道理山好了。鳌鱼背那边武运多些,回头让朱敛坐镇,称为‘打脸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纯粹武夫,行走江湖,一个比一个专横跋扈,在那座山头上,没个金身境,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拜剑台那边适宜剑修修行,到时候正好跟鳌鱼背争一争‘打脸山’的名号,不然就只能捞到个‘哑巴山’的称呼,因为拜剑台的剑修游历,道理应该是只在剑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会游手好闲的马屁精!”裴钱怒道,“我要去拜剑台!我一定会在那里练出绝世剑法!明儿我就去占地盘,师父除外,谁都不许跟我抢!不然我就……”
看着裴钱那双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陈平安依旧悠然嗑着瓜子,随口打断裴钱的豪言壮语,说道:“记得先去学塾念书。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听说你念书很不用心,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钱一身气势骤然消失,“哦”了一声,心中懊恼不已。得嘞,看来自己以后还得跟那些夫子先生们拉拢好关系才行,千万不能让他们将来在师父跟前说自己的坏话,最少最少也该让他们说一句“读书还算勤勉”的评语。可如果自己念书明明很用功,夫子们还要碎嘴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钱不讲江湖道义了,看她不把他们揍成个朱敛!师父可是说过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东山点点头,苦着脸道:“披星戴月,昼夜兼行,再加上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拧成一团了。”
陈平安笑道:“那你们俩等我一下,我去拿两样东西,做完了事情,你再远游。”
陈平安起身去往竹楼一楼。
崔东山望向裴钱,裴钱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
陈平安拿出来一只小锦袋和一颗梅核,将两者放在桌上,打开袋子,露出里面外形圆薄如钱币的青翠种子,微笑道:“这是一个要好的朋友从桐叶洲扶乩宗喊天街买来的榆树种子,一直没机会种在落魄山,说是只要种在水土好而且向阳的地方,三年五载,就有可能生长开来。”
崔东山拈出其中一颗榆树种子,点头道:“好东西,不是寻常的仙家榆树种子,是中土神洲那棵世间榆木老祖宗出产。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可不是扶乩宗能够买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个朋友怕先生不愿收下,胡乱瞎编了个由头。相较于一般的榆树种子,这些种子诞生出榆钱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这一袋子,就算是最坏的运气,怎么也该冒出三两只金黄精魅。即使是没有生出精魅的榆树,成活后,也可以帮着聚敛、稳固山水气运。总之,与先生当年捕获的那尾金色过山鲫一般,皆是宗字头仙家的心头好之一。”
这确实是陆抬会做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安慰自己既得之则安之。
陈平安又指了指那颗梅核,裴钱抢先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紫阳府那个叫吴懿的瘦竹竿,让紫阳府木偶人府主转赠师父的。后来我担心那瘦竹竿不厚道,故意拿次货糊弄师父,我就偷偷拿着它,找魏檗帮着鉴定过,说是一年后,就可以成长一株千岁高龄的杨梅树,至少也该有竹楼一半这么高哩,又叫‘节气梅’,每一个二十四节气的当天,都会有茫茫多的灵气流溢出来,最适合修行之人在树底下炼气啦。魏檗还说,这颗梅核对于有了稳定山头的谱牒仙师来说,其实是当初紫阳府四件礼物当中,最珍贵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今夜就把它们都种下去。”
崔东山斜了裴钱一眼,道:“你先挑。”
裴钱乐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颗,我当然挑选榆钱种子,对吧”
说完裴钱偷偷望向师父,见师父轻轻点头后,这才转头对崔东山斩钉截铁道:“这么珍贵的梅核,就让给你好了!不过事先说好,以后长成了大杨梅树,还是师父的,我要带着宝瓶姐姐一起去爬树玩,你可不能拦着我。”
崔东山叹了口气。
真是满身的机灵劲儿,话里都是话。
也亏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刚好降服得住这块黑炭,换成别人,朱敛不行,甚至他爷爷都不行,更别提魏檗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的南大门,气势巍峨,高耸入云。
落魄山其实很大,以至于它的北边,陈平安还没怎么逛过,多是在南边竹楼逗留。
在南边的向阳面,竹楼以下,郑大风坐镇的山门以上,崔东山挑选了两块邻近的风水宝地,分别种下那袋榆树种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后,裴钱以锄头拄地,没少出力气的小黑炭满头汗水,满脸笑容。
崔东山依旧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若说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陆抬,当然还有那个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够与崔东山媲美。
陈平安轻声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共勉。”
崔东山再次拿出“繁文缛节”,作揖郑重道:“学生拜别。先生远游,游必有方。”
陈平安在崔东山直起腰后,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支竹简,笑道:“好像从来没送过你东西,别嫌弃,竹简只是寻常山野青竹的材质,一文不值。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当你的先生,关于那个问题,在书简湖三年,我也经常会去想,但还是很难有答案。可是不管如何,既然你都这么喊了,喊了这么多年,那我就摆摆先生的架子,将这枚竹简送你,作为小小的临别礼。”
崔东山接过那枚已经泛黄的竹简细看,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闻道有先后,圣人无常师”,已经有些年月。
反面刻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多半是刚才陈平安去竹楼取物的时候,临时点灯,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虽事出匆忙,字迹依旧一丝不苟,规规矩矩。
裴钱咳嗽两声,润了润嗓子,郑重其事道:“崔东山,我身为大师姐,必须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别不当回事啊,师父其实最在乎这些竹简了!”
崔东山把竹简缓缓收入袖中,道:“先生期许,殷殷切切,学生铭记在心。学生也有一物相赠。”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折扇,素雅玉洁,双手奉上,道:“此物曾是与我对弈而输飞剑‘金秋’之人的心爱珍宝,数折聚春风,一捻生秋意,扇面素白无文字,最最适合先生远游时节,在异乡夏日祛暑。”
陈平安接过那把入手轻如鹅毛的玉竹折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礼物这么重,你是鳌鱼背的”
裴钱刚刚有些窃喜,觉着这次送礼回礼,自己师父做了笔划算买卖,现在一琢磨,先前崔东山说那鳌鱼背是“打脸山”,然后当下便有些埋怨崔东山。
崔东山哈哈大笑,朗声道:“走了走了。”
不知为何,崔东山面朝裴钱,伸出食指竖在嘴边。
裴钱眨了眨眼睛,装傻。
崔东山就直愣愣看着她。
裴钱这才一跺脚,恨声道:“好吧,不说。咱俩扯平了!”
崔东山一拧身,身姿翻摇,大袖晃荡,整个人倒掠而去,瞬间化作一抹白虹,就此离开了落魄山。
陈平安带着裴钱登山,从她手中拿过锄头。
裴钱憋了半天,小声问道:“师父,你咋不问问看,‘大白鹅’不想我说什么师父你问了,当弟子的,就只能开口啊,这样的话,师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脑袋,笑着不说话。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陈平安身边,一起拾阶而上,转头望去,已经没了那只“大白鹅”的身影。
先前“大白鹅”亲手种下那颗梅核后,裴钱亲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龙摇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书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杨梅树。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那么欺负小镇街巷的白鹅,跟被你取了‘大白鹅’这个绰号的崔东山,有关系吗”
裴钱抹了把额头汗水,然后使劲摇头,忙道:“师父!绝对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绝对不是我将那些白鹅当做了崔东山!我每次见着了它们,打架过招也好,或是后来骑着它们巡视大街小巷,一次都没有想起崔东山!”
陈平安忍着笑,严肃道:“说实话。”
裴钱一手拄着行山杖,一把扯住陈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怜兮兮道:“师父,方才种那些榆树种子,可辛苦啦,累死个人,这会儿想啥事情都脑壳疼哩。”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微笑道:“行啦,师父又不会告状。”
裴钱笑容灿烂,转过头,微微仰起,凝视着师父的侧脸,道:“没事,就算师父告状,我也不觉得有一丢丢的委屈。师父都已经这么好喽,再更好,那还了得。”
“师父这趟出远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落魄山了,你上学塾也好,四周逛荡也罢,没必要太拘束,可也不准太顽劣,但是只要你占着理的事情,事情闹得再大,你也别怕,师父不在身边,你就去找崔老前辈、朱敛、郑大风、魏檗,他们都会帮你。不过,事后他们与你说些道理的时候,你也要乖乖听着,有些事情,不是你做得没错,就不用听任何道理的。”
“好嘞。师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么那么大的委屈,那我想象一下师父其实就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半点不生气啦。”
“毕竟没有碰到事情,师父不好多说什么。等师父离开后,你可以去问一问朱敛或是郑大风,什么叫矫枉过正,然后自己去琢磨。虽说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饶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从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些话,不着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只在书上和学塾里有,骑龙巷你那个石柔姐姐也会有,落魄山上学拳比较慢的岑鸳机也会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无本的买卖,就是从别人身上学一个‘好’字。”
“师父……”
“知道你脑壳又开始疼了,那师父就说这么多。以后几年,你就算想听师父念叨,也没机会了。”
“哈哈,师父你想错了,是我肚子饿了。师父你听,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骗人吧。”
“习武之人,大晚上吃什么宵夜,熬着。”
“师父,到了那个啥北俱芦洲,一定要多寄信回来啊,我好给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他们报个平安。哈哈,报个平安,报个师父……”
“……”
裴钱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给师父牵着,她胆气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仿佛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