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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都市 > 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 第191章 有朋自远方来

第191章有朋自远方来

修道之人,不喜万一。林君璧尤其不喜欢在自己身边发生意外。

严律、朱枚和蒋观澄,有边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铺买酒,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刻意为之。

严律的老祖,与竹海洞天相熟。严律本人的性情,偏向阴沉,笑脸藏刀,擅长挑事拱火。朱枚的师伯,早年先天剑坯碎于剑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亚圣一脉学问熏陶浸染,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蒋观澄性子冲动,此次南下倒悬山,隐忍一路。有这三人,在酒铺那边,不怕那个陈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陈平安下重手。如果陈平安让自己失望,也就是说陈平安性子急躁,喜欢炫耀修为,比蒋观澄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在本土剑仙孙巨源府邸凉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难当,连心高气傲的严律都有些忐忑,但林君璧根本没有生气。对于自己棋盘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对,这是传授自己学问的先生,同时也是传授道法的师父,绍元王朝的国师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开宗明义之言。况且人与棋子终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种种人之常情,若一味视之为死物,随意操弄,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事实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对于严律等人,撇开这次算计,确实称得上坦诚相待,以礼相待,无论是谁向自己请教治学、剑术与棋术,林君璧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下之路,林君璧详细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骄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极其鲜明之人,例如北俱芦洲的林素,皑皑洲的刘幽州,宝瓶洲的马苦玄。皆有可取之处,观其人生,可以拿来砥砺自己的道心。

但是林君璧当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盘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万法不可借,大势不可取,唯有自己与那把本命飞剑,置身于险境当中。

先前在孙巨源府邸,林君璧就与边境坦言,不想这么早与陈平安对峙,因为确实没有胜算,毕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岁。

对于陈平安尚且如此,对于宁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来源于他将十年后的自己,与今天的陈平安和宁姚做对比。或者说是今日之林君璧,相比于十年前的陈平安和宁姚。

这也是当初国师先生的第二句教诲,与人争胜争气力,不愿认输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转,希望找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解围的万全之策。

至于为何林君璧如此针对或者说惦念陈平安,当然还是那场三四之争的涟漪所致。儒家门生,最讲究天地君亲师,修行路上,往往师承最亲近,早期会相伴最久,影响最深,一旦投身于某一支文脉道统,往往也会同时继承那些过往恩怨。林君璧也不例外,自家先生与那个老秀才,积怨深重。早年禁绝文圣书籍学问一事,绍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谈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学宫副祭酒、祭酒,文庙副教主这条道路的国师,却并无太多仇视怨怼。若是不谈为人,只说学问,国师反而对其颇为欣赏,这让林君璧更加不痛快。

此时宁姚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言语。对于她而言,林君璧的选择很简单,不出剑,认输;出剑,还是输,多吃点苦头。

宁姚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多想的。

宁姚不喜欢这个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又不太会讲话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纯粹。剑修练剑,一往无前,故意压境,当真是半点不愿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飞剑吗若说三教诸子百家,对剑修飞剑,指摘非议颇多,可以理解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为何连剑修本人,都不愿意多拿出一点诚心诚意。所以对方出剑输了之后,宁姚准备只说一句话,世间千万神仙法,唯有飞剑最直接。若是不出剑便认输,那么连这句话都不用说。

其实除了林君璧,大街不远处对峙两人中的严律,也很尴尬。

至于剑气长城这边的守关第二人,龙门境剑修刘铁夫,自然不会尴尬,反而开心得很,原因很简单,他自封为剑气长城仰慕宁姚第一人。此人成长于市井陋巷,却生得一副厚脸皮,最早的时候就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混入宁府,比如跟崔嵬一样,先成为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或是试图去宁府打杂帮工,当个看门护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宁姚,刘铁夫都涨红了脸,低头弯腰,远远跑开,一气呵成,说自己远观宁姚一两眼就心满意足,要是离宁姚近了,就会脸色发白,手心冒汗,容易让宁姚厌烦自己。

所以刘铁夫大声告诉严律,等那边尘埃落定,咱俩再比试。至于严律听不听得懂自己的方言,刘铁夫懒得管,反正他已经蹲在地上,远远看着那位宁姑娘,几次挥手,大概是想要让宁姑娘身边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挪开些,不要妨碍他仰慕宁姑娘。

对于那个外乡人陈平安,刘铁夫还是比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后打赢了齐狩和庞元济,刘铁夫觉得他依旧配不上宁姑娘,但既然宁姑娘自己喜欢,自己也就忍了。不忍也没办法啊,打又打不过,只能找机会去了趟酒铺,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无事牌后面写下一句“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结果第二次刘铁夫去喝酒,就看到那个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笑着朝他招手,说“咱们聊聊”。刘铁夫二话不说,撒腿狂奔,之后又托人打听,自己那块无事牌有没有被丢掉。得知没有,就觉得那个陈平安还不错。

宁姑娘喜欢的人,若是小肚鸡肠,太不像话。

一个个从城头赶来的剑仙,纷纷落在大街两侧的府邸墙头之上。不但如此,在剑气长城与城池之间的空中,分明还有剑仙不断御剑而来。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宁姚抱拳道:“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认输。”

边境松了口气,不出剑是对的,出了剑,边境就要担心林君璧这个绍元王朝的未来剑道顶梁柱,会剑心崩溃在异国他乡,到时候国师大人可不会轻饶了他边境。与林君璧的思虑周密不同,边境不会去想太多,只会拣选一两条脉络去考虑。他知道剑气长城有个说法,宁姚是一种剑修,其余剑修是另外一种。再者,宁姚多次出城厮杀,并且年纪轻轻就独自游历过浩然天下,她绝对不是那种资质极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宁姚如此说,便意味着她稳操胜券。宁姚之言语,即出剑。

边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宁姚到底飞剑为何,杀力大小,她身负什么神通,境界如何。没有必要。

宁姚说道:“那你来剑气长城练剑,意义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劳宁姐姐费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宁姚皱眉道:“把话收回去。”

林君璧无奈道:“难道外乡人在剑气长城,到了需要如此谨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剑,岂不是要战战兢兢”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管我的看法,宁姚就是宁姚。”

边境走出一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君璧进退维谷,他终究是个少年郎,所谓的沉稳,更多是在国师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暂时还是模仿更多,并未学到精髓。何况观战剑仙如云,带给林君璧的压力太大。严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边境却很清楚,林君璧几乎到了隐忍的极限,思虑多者,一旦出手,会格外不管不顾。离开绍元王朝前,国师大人专门跟边境提及此事,希望身为他的半个弟子的边境,能够在关键时刻拦上一拦,为的就是以不伤及大道根本的“输棋”为代价,换来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的赢棋。

因为在国师眼中,这个得意弟子林君璧,来剑气长城,不为练剑,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这种不世出的先天剑坯,无论在哪里修行剑道,在离尘的山巅,在市井泥泞,在庙堂江湖,相差都不大。问题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负而不自知。林君璧将来的剑术造诣很高,这是必然,根本无须着急,但是君璧心性却须往“中庸”二字靠拢,切忌去往另外一个极端,不然道心蒙尘,剑心碎裂,便是天大灾殃。

边境其实都有些嫉妒林君璧这小子了,值得国师如此小心翼翼引领修道之路。

此时陈平安面带笑意,几乎同时,与边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这个擅长装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对方只有装儿子的境界,装孙子都算不上,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酒铺的冲突当中,这个兄弟的表演,不够水到渠成,至少对方脸色与眼神的那份惊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觉的手忙脚乱,不够娴熟自然,过犹不及。

至少在陈平安这里不管用。

宁姚说道:“外乡人过三关,你们可能会觉得是我们欺辱他人,实则不然,是我剑气长城剑修的一种礼敬。不过三关、连输三场又如何敢来剑气长城历练,敢去城头看一眼蛮荒天下,就已经足够证明剑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处心积虑,自己制定规矩,算计剑气长城,也无妨,战场厮杀,能够算计对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毕竟剑修靠剑说话,赢了就是赢了。”

观战剑仙们暗自点头,大多会心一笑。绝大多数的本土剑仙,哪个不曾在年轻时亲自守过三关

反而是一些年轻剑修,面面相觑,给宁姚这么一说,才发现原来咱们如此高风亮节。可不对啊,咱们本意就是想着打得那些外来户灰头土脸吧就像齐狩那伙人外加一个本该只是凑热闹的庞元济,合伙打那个二掌柜,咱们起先都当笑话看的嘛。至于那个黑心鸡贼吝啬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赢了,当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按宁姚这么说也没说错,剑气长城,对于真正的强者,无论来自浩然天下何处,并无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礼敬几分。

剑仙,有狗日的阿良,剑术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宝瓶洲的潇洒魏晋。

年轻人,先有神仙风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脸的陈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气,问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出剑厮杀,才肯罢休”

“先前这番话,只是客气话。我希望你出剑,只是看你不顺眼。”宁姚说道,“你既然说自己年少无知,那我就压境比你更低,这都不敢出剑,还要如何才敢出剑,与高幼清”

说到这里,宁姚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之间眼眶红肿的少女,厉声道:“哭什么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这会儿其实脸上已经没什么泪痕,依旧吓得赶紧擦了擦脸庞。

边境刹那之间,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动作,却瞧见了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林君璧如坠冰窖。

大街上、两侧大门与墙头,先是处处剑光一闪,再一瞬间,林君璧仿佛置身于一座飞剑大阵当中。

数十把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亲自祭剑现世的“本命飞剑”,围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剑意之纯粹,杀气之浓郁,根本没有任何仿造迹象。

每一把悬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飞剑,剑尖所指,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紧要的那些关键窍穴。

但这还不算最让林君璧背脊发凉、肝胆欲裂的事情,最让少年感到绝望的一幕,是一把飞剑,悬停在前方一丈外,剑尖直指眉心。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名为“杀蛟”,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杀蛟”。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自然栖息于本命窍穴,眼前飞剑,当然是一把仿造飞剑,可是除了林君璧无法与之心意相通,只说气息、剑气、神意,竟是与自己的本命飞剑,如出一辙。林君璧甚至怀疑,这把绝对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杀蛟仿剑,会不会果真拥有杀蛟的本命神通。

别说是林君璧,就连陈平安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为何宁姚当初与他闲聊,会轻描淡写说那么一句,“境界于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宁姚一向不喜欢在陈平安面前谈论自己的修行,更多的是耐心听陈平安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过去的手。

林君璧没想到在最大的绝望之后,竟然还有更大的绝望。

若说宁姚祭出这么多深浅不知的飞剑,将他围困起来,已经足够惊世骇俗,而宁姚那边,又有数十把飞剑结阵,剑剑牵引,不知以什么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天地,果真将境界修为压制在观海境的宁姚。就那么置身其中,是观海境不假,可这还算什么观海境

别说是林君璧,就算金丹境瓶颈修为的师兄边境,想要以飞剑破开一座小天地,容易吗

宁姚淡然道:“出剑。”

林君璧神色呆滞,没有出剑,颤声问道:“为何明明是剑术,却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宁姚说道:“天下术法之前是剑术,这都不知道你该不会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仙,只会用佩剑与飞剑砸向战场吧”

宁姚看着那个少年,摇摇头,撤去了飞剑与身边的小天地,林君璧四周的数十把飞剑消失不见。

边境轻声喝道:“不可!”边境一步前掠,再顾不得隐藏修为,也要阻拦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飞剑。

陈平安不是没有察觉到那少年的险恶用心,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双手笼袖,安心将战场交予宁姚。

宁姚的境界是同辈第一人,而战阵厮杀之多,出城战功之大,又何尝不是

宁姚身前出现一座小巧玲珑的剑阵,金光牵引,林君璧突兀出现的那把飞剑杀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闪而逝的数十把飞剑,如箭矢攒射,同时刺透林君璧身躯数十座窍穴,然后骤然悬停,剑尖纷纷朝外,剑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杀蛟仿剑,从林君璧眉心处一闪而逝,悬停在少年身后一丈外,剑尖凝聚出一粒鲜血。

林君璧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好似早已成为剑仙的宁姚。

必输无疑且该认输的少年,两点金光在眼眸深处,骤然亮起。竟是两把在眼中隐蔽温养多年的本命飞剑,这意味着林君璧与那齐狩如出一辙,皆有三把先天飞剑。

只是那些点到为止、轻伤少年的数十把悬停飞剑,画出一条条各色剑光的弧线,剑尖攒集,簇拥在林君璧双眼之前。

林君璧纹丝不动,少年却有阴神出窍,横移数步,手中持有一把长剑,就要向宁姚出剑。

宁姚岿然不动,同样有身姿飘摇如神仙的一尊阴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炼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阴神,单手持剑,剑尖却早早抵住少年额头。

宁姚真身,缓缓说道:“我忍住不杀你,比随手杀你更难,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何谓国师先生所说的同为天才,依旧有那云泥之别。

林君璧浑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边境为表诚意,没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边,伸手按住少年肩头,沉声道:“下棋岂能无胜负!”

林君璧眼神恢复几分往昔明亮。

有观战剑仙笑道:“太不尽兴,宁丫头即便压境,依旧留力大半。”

一旁的剑仙好友说道:“可以了,咱们如那脑子进水的少年这般岁数,估计更不济事。”

剑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计是喝陈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剑仙剑修深以为然。

一位仙人境老剑仙笑道:“宁丫头,我这把‘横星斗’,仿得不行,还是差了些火候啊。怎么,瞧不起我的本命飞剑”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观战的老剑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剑,本就不行,每次出战,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玩意儿,仿得像了,有屁用。”

刘铁夫抹了抹眼眶,激动万分,不愧是自己只敢远观、偷偷仰慕的宁姑娘,太强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对那林君璧挑明说道:“胜负对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过是稍大事,何况能够让我家宁姚出剑,你能输多少所以别在这里跟我装,得了便宜就开开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着乐。不然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然后陈平安对那个边境笑道:“你白担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闻,阴神收剑且归窍,抱拳低头道:“感谢宁前辈指点剑术,君璧此生没齿难忘。”

宁姚收起了持剑阴神,说道:“随你,反正我记不住你是谁。”

然后宁姚望向大街之上的严律与刘铁夫,皱眉道:“还看戏”

刘铁夫一个蹦跳起身,娘咧,宁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紧张,真是有些紧张。

严律却觉得自己这一架,打或不打,好像都没甚趣味了——赢了没劲,输了丢人。估计不管双方接下来怎么个打生打死,都没几人提得起兴致看几眼。

见宁姚收手,一位位剑仙早已成群结队御剑远去,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离去之时,好像挺乐呵

林君璧转身离去,摇摇晃晃。对方出剑,没有伤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样凄惨了点。

对于这场胜负,就像那个陈平安所言,宁姚证明了她的剑道确实太高,虽然没有伤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响还是会有,此后数年,估计都要如阴霾笼罩林君璧剑心,如有无形山岳镇压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认可以驱散阴霾,搬走山岳,唯独那个陈平安在战局之外的言语,才真正恶心到他了,让他林君璧心中积郁不已。

边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边。

林君璧脸色惨白,轻声笑道:“我没事,输得起。”

边境转头望向那个怎么看怎么欠揍的青衫年轻人,感觉有些古怪。这个陈平安,与白衣曹慈的那种欠揍,还不太一样。

曹慈的武学,气象万千,与之近身,如抬头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语,都带给旁人那种“你真打不过我,劝你别出手”的错觉。而那个陈平安却好像额头上写着“你肯定打得过我,你不如试试看”。

边境难免有些唏嘘,这是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辈了不成

林君璧和边境一走,蒋观澄几个也跟着走了。

林君璧不忘与一位金丹境剑修点点头,后者也向他点头致意。

朱枚依旧不愿离开,林君璧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着她一起待在原地。毕竟接下来还有两关要过。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她只看那个厉害至极的宁姚出剑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宁姚为何会喜欢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宁仙子这得是多么缺心眼啊

陈平安和宁姚一起走到晏琢他们身边。

宁姚出现后,这一路上,就没人敢喝彩吹口哨了。

难怪剑气长城流传着一句言语——宁姚出剑当如何高她一境没啥用。

这让陈平安心中既高兴,又委屈。凭啥只有自己这么不受待见那些个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边蹲着吃酱菜,也没少跟自己称兄道弟啊。

叠嶂神采奕奕,与宁姚悄悄说话。

陈平安用手心摩挲着下巴,转头对范大澈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张,反问道:“又干吗”

陈平安诚心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宁姚,使劲点头道:“好得很!”

陈平安虚心求教,问道:“有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这个人,最喜欢听别人直言不讳说我的缺点。”

范大澈摇头道:“没有!”

一旁宁姚微笑点头。

范大澈差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原来自己要是没说一个好,宁姑娘就真要上心啊。宁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

大街之上。

严律和刘铁夫开始了第二关之战。

相较于林君璧和高幼清两个观海境剑修之间的瞬分胜负,这两人打得有来有往,手段迭出。

陈平安看得全神贯注。

陈三秋疑惑道:“需要这么用心观战吗”

陈平安点点头,细心打量双方飞剑的复杂轨迹,笑道:“除了你们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敌视之。”

范大澈犹豫不决,试探性问道:“我也算朋友”

陈平安下意识收回视线,看着范大澈道:“当然。”

范大澈鼓起勇气道:“朋友是朋友,但还是不如三秋他们,对吧你与我言语之时,都不会刻意与我对视。”

陈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没有否认,笑道:“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心思这么细腻做什么”

除了宁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陈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牵强,轻轻给陈三秋一肘,道:“五枚雪钱一壶酒,我明白。”

陈三秋没好气道:“你明白个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大澈,以后跟着三秋常去宁府,我们轮番上阵,跟你切磋切磋。记得万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铺那边饮酒,嚎几嗓子。那壶五枚雪钱的酒水,就当我送你的道贺酒。”

范大澈愣着没说话。陈三秋一脚踩在范大澈脚背上,范大澈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说没问题。

第二关,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严律小胜。刘铁夫输得也不算太难看。

大街两侧,嘘声四起,脸皮不薄的刘铁夫咧着嘴,双手抱拳,笑着感谢诸位剑仙观战。

第三关,司马蔚然负责守关。

对方是一个名叫金真梦的金丹境剑修,刚刚破境跻身地仙剑修没多久,三十多岁,亦是绍元王朝极负盛名的天之骄子,只是此次南下离乡,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严律的剑道天赋和朱枚、蒋观澄的显赫家世所掩盖了。而且金真梦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强出头的剑修,此次过三关,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弃子”,心中也无多少芥蒂。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同龄人比试,向真正的天才问剑,同行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金真梦并无遗憾。此次跟随一众年少天才南下倒悬山,入住梅园子,再来到剑气长城孙剑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梦照做不误,却有着自己的许多小打算,皆与剑有关。

这场过关守关,虽然胜负其实无悬念,却最像一场正儿八经的问剑。司马蔚然也没有刻意出剑求快,就只是将这场切磋当作一场历练。

故而一炷香后,金真梦收剑认输,一直很心高气傲的司马蔚然也难得有个笑脸,收剑之后还礼。

其实只说三关之战,林君璧一方是大胜而归。只不过事到如今,林君璧那边谁都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分毫便是。

三关结束,大街上观战剑修皆散去,不少人直接去了叠嶂的酒铺。方才观战,多看了一场,今天的佐酒菜,很带劲,比那一碟碟咸死人不偿命的酱菜,滋味好多了。不过如今有了一碗同样不收钱的阳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柜一忍。

宁姚没去酒铺凑热闹,说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陈平安有伤在身,就尽量少喝点。

晏琢问道:“怎么受伤了”

陈平安以心声笑答道:“这几天都在炼制本命物,出了点小麻烦。”

晏琢没有多问。陈三秋也没有多说什么。

先前宁府似乎发生了点异象,竟然将老祖陈熙都给惊动了。当时正在练剑的陈三秋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老祖宗会现身。老祖宗只是与陈三秋笑言一句:“城头那边打盹好多年的蒲团老僧,估计也该睁眼看看了”。

剑仙孙巨源的府邸,与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门无异,但是为了经营出这份“类似”,所耗的神仙钱,却是一笔惊人数字。

孙巨源坐在一张近乎铺满廊道的竹席之上,凉席四角,各压有一块不同材质的精美镇纸。

中土剑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孙巨源笑道:“开头不顺,不怪林君璧算有遗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结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连累了林君璧。”

苦夏无奈道:“他不该招惹宁姚的。”

孙巨源笑道:“这不是废话吗先前观战剑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没露面的,咱们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这般女子,能够嫁入绍元王朝,就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剑道气运,说不定可以凭空拔高一山峰。”

孙巨源嗤笑道:“少在这里痴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经算是你们绍元王朝的剑运所在,如何被咱们宁丫头记住名字的份都没有啊。再说了,宁丫头曾经独自离开剑气长城,走过你们浩然天下许多洲,不一样没人留得住所以说啊,自己没本事兜住,就别怪宁丫头眼光高。”

孙巨源突然惊讶道:“你们绍元王朝那位国师,该不会真有心,想要林君璧来咱们这儿挖墙脚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无声。

孙巨源再无半点玩笑神色,沉声道:“如果真有,我劝你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也要直接打消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绍元王朝国师大人的面子再大,总大不过一位剑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知轻重,根本无须宁姚出手,只凭那个陈平安一人的心计手腕,林君璧这帮人,连同那个边境在内,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苦夏转过头,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我听过一些事迹。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忌惮他,我不奇怪,为何连你这种剑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于某些内幕,哪怕是跟孙巨源有着过命交情,剑仙苦夏依旧不会多说,所以干脆不去深谈。

孙巨源盘腿而坐,翻转手掌,多出一只酒杯,只是轻轻摇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头好,比那酒虫更胜万分,因为此杯名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气痛饮百斤,那么这只小小酒杯,简直就是饮之不竭的大酒缸。然而此杯,在酒鬼不计其数的剑气长城,总计也不过三只——一只在孙巨源手中,还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从这位剑仙断了双臂并且跌境后,好像再无饮酒,最后一只在齐家老剑仙手上。

历史上剑气长城曾有五只酒泉杯之多,但是给某人当年坐庄开设赌局,先后连蒙带骗坑走了一对,还美其名曰好事成双,凑成夫妻俩,不然跟主人一样形单影只打光棍,太可怜。如今它们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还是直接给带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处天外天。

孙巨源一口饮尽杯中酒,杯中酒水随之如泉涌,自行添满,孙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觉得一个人,为人厉害,应该是怎样光景”

苦夏摇头道:“不曾想过此事,也懒得多想此事,所以恳请孙剑仙明言。”

孙巨源双指拈住酒杯,轻轻转动,凝视着杯中的细微涟漪,缓缓说道:“让好人觉得此人是好人,让与之为敌之人,无论好坏,不管各自立场,都在内心深处,愿意认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许久,点头道:“可怕。”

孙巨源摇头道:“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皱眉道:“何解”

孙巨源缓缓说道:“更可怕的,是此人当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应如是。

孙巨源想起那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方印章,篆文为“观道观道观道”,极有意思。

只可惜那方被孙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终,不知被哪位剑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孙巨源突然哑然失笑,瞥了眼远处,眼神冰冷道:“这都是一帮什么小鸡崽子,林君璧也就罢了,毕竟是聪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宁丫头。其余的,那个蒋什么,是你嫡传弟子吧,跑来咱们剑气长城玩呢不打仗还好,真要开战,给那些嗷嗷叫的畜生送人头吗你这剑仙,不心累还是说,你们绍元王朝如今便是这种风气了我记得你苦夏当年与人同行来此,不是这个鸟样吧”

剑仙苦夏没有说什么,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国师大人有令,即便大战拉开序幕,他们也不可走下城头。”

孙巨源一拍额头,饮尽杯中酒,借以浇愁,哀怨不已道:“我这地儿,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剑仙啊,真是苦夏了,原来是我孙巨源被你害得最惨。”

剑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没多说什么,与好友孙巨源无须客气。

只不过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师侄,成名已久的绍元王朝中流砥柱,难免有些怀疑,难道自己苦夏这名字,还真有点灵验

孙巨源府邸凉亭里,林君璧已经换上一身法袍,恢复正常神色,依旧清清爽爽,年少谪仙人一般的风采。

已经露出痕迹的边境坐在台阶上,大概是唯一一个愁眉不展的剑修。其余年轻人,大多愤懑不已,骂骂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说着一些自以为公道的宽慰言语。

连这守三关的意义都不清楚,边境真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为何要来剑气长城,难道临别之前,长辈不教吗还是说,小的不懂事,根本缘由就是自家长辈不会做人只晓得让他们到了剑气长城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让他们起了逆反心理

对于蛮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凶狠,这群人中其实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边境甚至可以笃定,连同林君璧在内,一个个脑海中的潜在敌人,就只是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至于蛮荒天下和妖族,全然不曾上心。边境自己还好,因为游历流霞洲的时候,亲身领教过一头元婴境妖物的蛮横战力与坚韧体魄。他与一位身为元婴境剑修的同伴合力,出剑无数,依旧无法真正伤及对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阵的金丹境剑修,才将其困杀,活活磨死。

三关难跨过。

就是剑气长城希望他们这些外乡剑修,多长点心眼,知晓剑气长城每一场大战的胜之不易,顺便提醒外乡剑修,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厮杀经验不足的,一旦开战,就老老实实待在城头之上,稍稍出力,驾驭飞剑即可,千万别意气用事,一个冲动,就掠下城头赶赴沙场。剑气长城的诸多剑仙对此种莽撞行事,不会刻意去约束,其实也根本无法分心顾及太多。至于纯粹是来剑气长城这边砥砺剑道的外乡人,剑气长城也不排斥,至于能否真正立足,或是得某位剑仙青眼相加,愿意让其传授上乘剑术,无非是各凭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多大,那宁姚又是多大胜之不武,还用那般言语压人,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要我看,这里的剑仙杀力哪怕极大,气量真是针眼般大小了。”

“那宁姚分明是知道三关之战,剑气长城这帮人从咱们身上讨不到半点好,便故意如此,才会盛气凌人,逼迫君璧出剑。”

“对!还有那些观战的剑仙,一个个居心叵测,故意给君璧制造压力。”

蒋观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宁姚,根本就没压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赢了君璧,才好维护她的那点可怜名声。宁姚尚且如此,庞元济,齐狩,高野侯,这些个与我们勉强算是同辈的剑修,能好到哪里去不愧是蛮夷之地!”

边境伸手揉着太阳穴,头疼。

好在林君璧皱眉提醒道:“蒋观澄!谨言慎行!”蒋观澄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旧愤懑难平。

人群当中,朱枚默不作声,金丹境剑修金真梦也没怎么说话。

朱枚是想起了那个输了第一场的高幼清,皱着脸,流着眼泪,默默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身边,还有那个年纪不大的刘铁夫输剑之后,被观战剑修喝倒彩,嘘声不断,却能嬉皮笑脸,在笑骂声中依旧抱拳致谢。

金真梦则是想起了那个司马蔚然赢了自己之后,微笑还礼,以及当那个宁姚现身之后,大街之上的氛围,骤然之间便肃穆起来,不单单是屏气凝神看热闹那么简单。

一个年纪最小的十二岁少女,尤其愤恨,轻声道:“尤其是那个陈平安,处处针对君璧,分明是自惭形秽了。打赢了那齐狩和庞元济又如何,他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师兄是那大剑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得到一位大剑仙的悉心指点,靠着师承文脉,得了那么多他人赠送的法宝,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吗若是君璧再过十年,他陈平安,估计站在君璧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边境心中哀号不已: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能因为喜欢咱们君璧,就说这种话啊。

林君璧摇头道:“陈平安这个人,很不简单,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林君璧随即笑了起来,道:“若是我的对手太差,岂不是说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闻言后,更是眼中少年万般好。

边境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不掺和这帮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涂事了。

爱咋咋地吧,老子不伺候了。不过真说起来,他边境也没如何伺候他们,只是一路上看笑话而已。唯一的幸运,是身为半个师父的国师大人,坦言这帮家伙不会参加大战,一旦剑气长城与妖族拉开大战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悬山梅园子,然后动身起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连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边境双手搓脸,心中默默念叨,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可惜蒋观澄没有放过他,兴高采烈道:“原来边境师兄藏得最深!那个陈平安,分明很紧张边境师兄会不会出手。”

边境一脸无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吗

蒋观澄这么一说,便像捅破了窗户纸,众人顿时纷纷赞美起来。边境听着那些其实挺真诚的溜须拍马,却当真半点高兴不起来。

一想到那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年轻人,边境就有些没来由的不自在,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边境不理睬那些家伙的恭维,以及某些充满小心机的拱火,转头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会意地微笑道:“我会注意的。”

边境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其实小师弟林君璧最早的那个打算,两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别以观海境、龙门境和金丹境,连战三人,连过三关,好像才是最佳选择。

如果当初选择如此,兴许许多观战剑仙,会对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像看林君璧笑话一般,一边倒向那个宁姚。

即便给那陈平安机会,多出一场第四战,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届时即使输也是赢,打得越是酣畅淋漓,越得人心,与那陈平安打庞元济是一样的道理。若是能够直接让宁姚出剑,而不是好似捡漏的陈平安,林君璧当然就赢得更多。

只不过这些就只是一个“如果”了。

边境不会蠢到去问小师弟有无后悔,更不会去说,当时他边境那句“与人争输赢没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与己争高低。

因为说了,就是结仇。

小满时分,日头高照。

在酒铺没有喝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骂的陈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处,与重新出现的孩子们,解释二十四节气的由来,扯几句类似“小满不满,无水洗碗,麦有一险”的家乡谚语,不忘偶尔显摆一句东拼西凑而来的“小穗初齐稚子娇,夜来笑梦荞麦香”。

可惜今天孩子们对识文断字和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都没啥兴趣,至于陈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听不懂,叽叽喳喳问的,都是仙子姐姐宁姚在那条玄笏街的破例出剑,到底是怎么个光景。陈平安手里拎着那根竹枝,一通挥动,讲得天乱坠。名叫康乐的那个屁大孩子,仗着他爹如今成了帮着酒铺做那阳春面的厨子,每次到了家里,可了不得,都敢在娘亲面前硬气说话了。这个孩子依旧最喜欢拆台,就问到底需要几个陈平安,才能打过得宁姚姐姐,陈平安便给难住了,于是被孩子们一阵白眼嫌弃。

小屁孩冯康乐摇摇头,拍了拍陈平安的膝盖,老气横秋道:“陈平安,你总这么来咱们这边瞎晃荡,不好好习武练剑,我看啊,宁姐姐迟早要嫌弃你没本事的。打赢了庞元济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翘的,就喜欢在咱们跟前装大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不成啊。”

一旁孩子们都点头。

陈平安将竹枝横放在膝,伸出双手按住那康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给我闭嘴。”

小屁孩伸手要捶那陈平安,可惜手短,够不着。

有一个少年蹲在最外面,记起先前的一场风波,嬉皮笑脸道:“康乐,你大声点说,我陈平安,堂堂文圣老爷的闭关弟子,听不清楚。”

周围立即响起震天响的哄笑声。如今关于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真多。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们这帮崽子年纪小,不然一拳打一个,一脚踹一双,一剑下去跑光光。”

冯康乐揉着脸颊,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糟糕,那个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咋办

最早靠着几个陈平安的山水故事,让她在过家家的时候,答应给自己当了一回小媳妇,后来陈平安解释了她家那条小巷子的名字意思,他又去跟她说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见到她,虽然她还是不太与自己说话,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与他打招呼吗这可是陈平安听说过后与他讲的,让他每天睡觉前都能乐得在被子里打滚。

于是冯康乐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给陈平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埋怨道:“陈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骂死你。”

陈平安便笑道:“看在康乐他爹的阳春面上,我今天与你们多说一个关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证精彩万分!”

有少年满脸的不以为然,说道:“陈平安,你先说那个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个境界,别到最后又是个稀烂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说法,咱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修,到了你家乡那边,个个是江湖大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将那鬼怪精魅的出场,说得那么吓唬人,害我次次觉得它们如蛮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陈平安咳嗽几声,记起一事,转过头,摊开手掌,一旁蹲着的小姑娘,赶紧递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陈平安手上,陈平安笑着还给她一半,这才一边嗑起瓜子,一边说道:“今天说的这位仗剑下山游历江湖的年轻剑仙,绝对境界足够,而且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侠与那山上仙子,对他心生爱慕,可惜这位姓刘名景龙的剑仙,始终不为所动,暂时尚未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而那头与他最终会狭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够吓唬人,怎么个吓唬人且听我娓娓道来,就是你们遇到任何的积水处,例如下雨天巷子里边的随便一个小水坑,还有你们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开盖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别说是你们,就是那位名叫刘景龙的剑仙,路过河边掬水而饮之时,骤然瞧见那一团水草丛中露出的一张惨白脸庞,都吓得面无人色了。”

一个孩子已经被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突然有人问道:“这个刘景龙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个很爱喝酒却假装自己不爱喝酒的年轻剑仙,这个家伙最喜欢讲道理,烦死个人。”

冯康乐问道:“多大岁数的剑仙”

陈平安说道:“不到百岁吧。”

冯康乐啧啧道:“这也好意思说是年轻剑仙你赶紧改一改,就叫老头儿剑仙。”

陈平安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颊,道:“他可是我陈平安的好朋友,你敢如此放肆”

冯康乐龇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给陈平安肩头一捶,嚷道:“我对你都不客气,还对你朋友客气”

远处那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张大嘴巴。大概是没有想到原来康乐在那个陈平安面前,如此胆大,看来康乐真的没有吹牛。

陈平安给冯康乐丢了个眼神,小屁孩轻轻点头,表示我懂。

一旁有个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二掌柜也够无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吗就跟他们厮混瞎扯,这会儿又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啦

说完了那个让孩子们一惊一乍的山水故事,陈平安拎着板凳收工了。

酒铺有陈三秋在,就有一点好,保证有酒桌长凳可以坐。

少年张嘉贞在铺子里帮忙,负责端酒、菜、面给剑修们。少年不爱说话,却有笑脸,也就够了。

陈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却没喝酒,只是跟张嘉贞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归根结底,还是陈三秋、晏胖子这拨人的劝酒本事不行。

陈平安回宁府之前,与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边扒一碗阳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临大敌,如今他反正是一听到陈平安说这三字,就会心慌。范大澈赶紧说道:“我已经请过一壶五枚雪钱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放下筷子,没好气道:“先前说了常去,别不上心,别让我每天蹲在你家门口求你切磋,到时候我一个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门就爬回家,结果爹娘不认得你,又把你赶出大门。”

范大澈点点头,陈平安笑望向范大澈,范大澈一脸迷惑。

陈三秋转过头,望向那个时时刻刻盯着酒客们的少年,喊道:“张嘉贞,给我拿一壶酒,最便宜的!我给钱,但是记得提醒我,记在范大澈头上。下次喝酒的时候,你问我一声,范大澈有无还钱。”

张嘉贞使劲点头,赶紧去铺子里边捧来一壶竹海洞天酒。

对于这位陋巷少年而言,陈先生是天上人。住在那条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陈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来酒铺打短工,张嘉贞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陈三秋说上半句话,更不会被陈三秋记住自己的名字。

张嘉贞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没有。

没有人拦着,但不光是张嘉贞,其实住在灵犀巷、妍媸巷这些名字好听却极其贫寒之地的市井孩子,他们不会想着去那边走一趟,可能偶尔也会想,却最终不会壮起胆子真去走一走。

陈平安朝张嘉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着酒起身走了。范大澈继续低头吃着那碗阳春面。

说实话,如果没有陈平安最后这句话,范大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宁府。

万一是客气话呢所谓的经常切磋,是怎么个经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宁府大门,是那么容易跨过的吗

范大澈抬起头,看着大街上那个青衫背影。那人侧着头,看着沿途大小酒楼的楹联,时不时摇摇头。

到了宁府,纳兰夜行开的门。

一起走向演武场,纳兰夜行手中拎着那壶酒,笑问道:“自己掏的钱”

陈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学来的,喝酒钱非好汉。”

纳兰夜行爽朗大笑,道:“等会儿我先喝几口酒,再出剑,帮着校大龙,便有劲了。”

陈平安笑不出来了。

在斩龙崖凉亭里,说是回家修行的宁姚,其实一直在与白嬷嬷闲聊呢,发现陈平安这么快回来后,老妪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离开了凉亭,然后宁姚便开始修行了。

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纳兰夜行收起喝了小半的酒壶,开始凌厉出剑。然后一个纳兰夜行再小心也无用的不小心,陈平安就得躺一旬半个月了。

白嬷嬷闻讯匆匆忙忙赶来演武场,纳兰夜行吓得差点离家出走。好在陈平安与白嬷嬷解释自己此次收获颇丰,这条修行路是对的,而且都不用煮药,自行疗伤本身便是修行。

纳兰夜行不敢胡说八道,实话实说道:“确实如此。”

之后陈平安被宁姚搀扶着去往小宅。

纳兰夜行战战兢兢等着狗血淋头,不承想那白炼霜只是看着两人背影,半天没说话。纳兰夜行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啊,早骂好过晚骂,刚要开口讨骂,但是老妪却没有半点要以“老狗”开头训话的意思,只是轻声感慨道:“你说姑爷和小姐,像不像老爷和夫人年轻那会儿”

纳兰夜行取出酒壶,点头道:“不像。”

老妪板着脸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纳兰夜行疑惑道:“啥”

老妪怒道:“老狗滚去看门!”

纳兰夜行点点头,这就对了,转身去往大门那边。现在,老人心里边踏实许多。

陈平安坐在床上,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当中。

宁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陈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见了想要遇见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谁,因为第四件本命物,陈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炼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见到宁姚后,便当着纳兰爷爷的面,一把抱住了宁姚。宁姚从未见过卸下担子的陈平安,纳兰爷爷立即识趣离开,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说那个小家伙还在,原来就在他心里面,只是如今变成了一颗小光头。他们重逢之后,在一条心路上,小光头骑着那条火龙,追着他骂了一路。

宁姚很少见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陈平安,尤其是长大后的陈平安。宁姚也会有些担心,因为陈平安的心境,几乎就像一个活了许久许久光阴岁月、见过太多太多悲欢离合的枯槁老僧,宁姚不希望陈平安这样。所以当时看着那个宛如回到当初他们还是少男少女时的陈平安,宁姚很高兴。

有朋自远方来,是一颗小光头。却不是身披袈裟,而是依旧身穿儒衫,只是除了佩剑,小人儿的袖中,多了一部佛经。

那是一场陈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别重逢,唯有梦中依旧愧疚难当,醒后久久无法释怀,又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遗憾。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别和再也不见。

宁姚趴在桌上,凝视着陈平安,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记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陈平安犹豫了半天,牵起她的手,偷偷问道:“我与那林君璧差不多岁数的时候,谁更英俊些”

当时宁姚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然后陈平安便开始挠头,觉得那个答案,真是令人忧愁。

于是宁姚诚心诚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告诉他道:“你好看多了!”

陈平安便伸出双手,轻轻抹过她的眉头,笑道:“我的傻宁姚,真是好眼光!”

夏至之前,陈平安几乎足不出户,一天将近十个时辰,都在炼气。宁姚更加夸张,直接闭关去了。

一有宁府的飞剑传信,范大澈就会去宁府历练,不是吃陈平安的拳头,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飞剑。晏琢和董画符各有佩剑紫电、红妆,一旦拔剑,范大澈更惨。陈三秋不会出手,得背着范大澈回家。范大澈现在只恨自己资质太差,光有“大澈(彻)”没个“大悟”,还无法破境。陈平安说只要他范大澈跻身了金丹境,练剑就告一段落,然后去酒铺嚎几嗓子,便大功告成。

剑气长城的龙门境剑修,哪有那么简单破开瓶颈,跻身金丹境,于剑气长城剑修而言,这就像一场真正的及冠礼。

剑气长城的剑修之所以能够成为几座天下的最强,还能够引来浩然天下一拨又一拨的剑修来此磨砺,自然大有玄机,就在于剑修在此,如纯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极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着破境瓶颈更大,如有大道压肩,不得直腰。

范大澈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悬山,破境就要容易许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境品秩,就要差许多,长远来看,得不偿失。除非是那些在剑气长城真正破境无望的地仙修士,才会去倒悬山修行一段时日,碰一碰运气,毕竟金丹境之后,每高出一境,便是多出实打实的百年乃至千年的寿命。

但是修士金丹境之下,不得去往倒悬山修行,是剑气长城的铁律,为的就是彻底打杀年轻剑修的那份侥幸心。所以当初宁姚离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悬山,哪怕以宁姚的资质,根本无须走什么捷径,依旧非议不小。只是老大剑仙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阿良暗中为她保驾护航,亲自一路跟着宁姚到了倒悬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发了几句牢骚,不会有哪位剑仙真正去阻拦宁姚。

最近几次演武,陈平安与范大澈合伙,晏琢、董画符联手,本命飞剑随便用,却不用佩剑,四人只持木棍为剑,分胜负的方式也很古怪,如有人木剑先碎,所在的一方皆输。结果搁放在演武场上的一堆木棍,几乎都被范大澈用掉了,这还是陈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结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总算能够站着离开宁府,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去酒铺喝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陈三秋也会与范大澈聊一些练剑的得失、出剑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时候,听着好朋友的悉心指点,眼神明亮。

尤其是陈平安建议,以后他们四人合力,与前辈剑仙纳兰夜行对峙搏杀,更是让范大澈跃跃欲试。

晏琢的绸缎铺子,除了陆陆续续卖出去的百余剑仙印章之外,铺子又推出一本崭新装订成册的《皕剑仙印谱》,并且还多出了附赠竹扇一把的优惠。竹扇扇骨、扇面依旧皆是寻常材质,钤印有一些不在《皕剑仙印谱》上的私藏印文,功夫只在诗词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楼给叠嶂酒铺逼着去悬挂楹联差不多,剑气长城如今大小布庄绸缎铺子,也被晏琢这家铺子逼着去赠送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实、不缺私房钱的富贵女子,似乎对其他铺子,都不太买账。其实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喜欢晏家铺子的印章、折扇,只是包括郦采在内的几位女子剑仙,还有许多豪阀出身的妇人,都光顾了晏家铺子,所以其他女子便觉得不去那边买些什么,眼光便要差人一等似的。

不但如此,一些平日里迟钝不堪的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是在叠嶂酒铺喝了酒,听说了些什么,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门或是请府上下人去晏家铺子,买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绸缎,连同折扇一并送给自己的女人。不少女子其实都觉得买贵了,只是当她们看着自家木讷男子眼中的期待,也只得说一句喜欢的。事后盛夏时分,避暑纳凉,打开折扇,凉风习习,看一看扇面上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与旁人轻声问,知晓其中寓意了,便会觉得是真的好了。

陈平安这天炼气完毕,在夜幕中散步,独自来到斩龙崖凉亭。

宁姚如今在密室闭关,闭关之前,宁姚没有多说,只说此次破关不为破境,反正没有什么风险。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至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时候大战依旧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宝瓶洲,毕竟家乡落魄山那边,事情不少,然后就立即动身返回倒悬山。如今的跨洲飞剑传信,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都管得极严,需要过两道手,都勘验无误,才有机会送出或是拿到手。这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会特别麻烦。

不是不可以掐准时机,去倒悬山一趟,然后将密信、家书交给老龙城范家的桂岛,或是孙嘉树的山海龟,双方大体上不坏规矩,可以争取到了宝瓶洲再帮忙转寄给落魄山。如今的陈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难,代价当然也会有,不然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两处勘验飞剑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真当剑仙和道君是摆设不成但陈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需的代价,而是并不希望将范家和孙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与落魄山牵扯太多,人家好心与落魄山做买卖,总不能尚未获得分红收益,就被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给扯进诸多旋涡当中。

陈平安走下斩龙崖,返回小宅,原本只摆放了一张桌子的厢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张桌子,放了一张陈平安手绘的龙泉郡堪舆图,窑务督造署官员见到了,应该会不太高兴,因为这张地图上,精确画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龙泉龙窑,天魁窑,星斗窑,文昌窑,武隆窑,冲霄窑,卉窑,桐荫窑,纸镇窑,灵芝窑,玉沁窑,荷窑……

桌上还放有两本册子,都是陈平安手写的,一本记录所有龙窑窑口的历史传承,一本写了小镇总计十四个大姓大族的渊源流转,皆以小楷写就,密密麻麻,估计槐黄县衙与大骊刑部衙门瞧见了,也不会开心。

许多记载,是陈平安凭借记忆写下,还有大半的秘密档案,是前些年通过落魄山一点一滴、一桩一件暗中收集而来。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轻轻前后摇晃,凝视着那张地图。头也不转,伸手出袖,双指翻开其中一本册子的书页,是正阳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风城许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册子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估计陈平安比这两座仙家豪门的祖师堂嫡传子弟,要更清楚他们各自山头、家族的详细脉络。

这是两本已经大致完工的正册,接下去还会有两本副册,文字内容只会更多,一本关于龙窑买卖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买家的那些宝瓶洲仙家、别洲宗门,除了看似市井最底层的杏巷马家,还会有高高在上、钱能通神的琼林宗。写到了北俱芦洲的那个琼林宗,就自然绕不开徐铉,然后就是清凉宗宗主贺小凉,故而又要牵扯到宝瓶洲山上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另外一本,写小镇大族与骊珠洞天外诸多仙家的千丝万缕,两本副册,自然会交错,互有牵连。

陈平安走出屋子,纳兰夜行站在门口,有些神色凝重,还有几分愤懑,因为老人身边站着一个不记名弟子——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金丹境剑修崔嵬。

纳兰夜行杀机浓重,似乎一个忍不住,就要将此人当场打杀。

陈平安心中了然,对老人笑道:“纳兰爷爷不用如此自责,以后得空,我与纳兰爷爷说一场问心局。”

纳兰夜行点点头,转头对崔嵬说道:“从今夜起,你与我纳兰夜行,再没有半点师徒之谊。”

崔嵬神色淡漠,向这位剑仙抱拳赔罪而已。至于崔嵬当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个能够隐忍至今的人,肯定不会流露出来丝毫。

纳兰夜行一闪而逝。

陈平安搬了两张椅子出来,崔嵬轻轻落座,道:“陈先生应该已经猜到了。”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就有些怀疑,因为姓氏实在太过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经减退大半,毕竟你应该从未离开过剑气长城。很难相信有人能够如此隐忍,更想不明白你为何愿意如此付出。最初将你领上修行路的真正传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剑气长城的棋子”

崔嵬点了点头:“陈先生所猜不错。不单是我,几乎所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是奸细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岭巷的黄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个个不起眼的意外,毫无痕迹,故而我们甚至一开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里,此后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在极其细微的操控之中。最终会在某一天,突然得知某个契合暗号的指令,然后自愿走入宁府,来与陈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当道:“过往种种,陈先生即便细问,我也不会说,说了,也无半点意义,最先为崔嵬传道之人,早已战死于南边战场。崔嵬今日造访宁府,只说一件事,陈先生以后只要是寄往宝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负责即可。陈先生当然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不信。”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不信你,也不会将任何书信交给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于宁府无益也无害,我不会多此一举。以后崔嵬还是崔嵬,只不过少去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这层牵连而已。”

听闻此言,崔嵬从袖中摸出一颗鹅卵石,递给陈平安,这个金丹境剑修,没有说一个字。

陈平安接过手,是春露圃玉莹崖溪涧中的石子,崔东山捡取而得。

陈平安接过石子,收入袖中,当即笑道:“以后你我见面,就别在宁府了,尽量去酒铺那边。当然,你我还是争取少碰头,免得让人生疑。从下个月起,若要寄信收信,我便会先挪无事牌,然后只会在初一这天与你见面。如无例外,下下个月,则顺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与你见面之时,也会先打招呼。一般来说,一年当中寄信收信,最多两次足够了。如果有更好的联系方式,或是关于你的顾虑,你可以想出一个章程,回头告诉我。”

“记住了。”崔嵬站起身,默默离去。

陈平安站起身,没有送行。

纳兰夜行出现在屋檐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平安笑道:“应该庆幸身边少去一个‘不好的万一’。”

至于为崔嵬说什么好话,或是帮着纳兰夜行骂崔嵬,都无必要。

纳兰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嘘不已。陈平安领着老人去对面厢房,老人取出两壶酒,没有佐酒菜也无妨。

陈平安只说了书简湖那场问心局的大概,诸多内幕多说无益。大体上还是为了让老人宽心,觉得输给崔瀺不奇怪。

纳兰夜行听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壶酒,最后问道:“如此糟心,姑爷怎么熬过来的”

陈平安笑道:“纳兰爷爷不是已经说了答案熬呗。”

纳兰夜行一愣,随即会意,爽朗大笑。

剑气长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宝瓶洲龙泉郡,却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落魄山祖师堂不在主峰,离着宅邸住处有些距离,但是陈暖树每半旬都要去霁色峰祖师堂,打开大门,仔细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钱与周米粒跟着陈暖树一起去,说要帮忙。去的路上,裴钱一伸手,落魄山右护法便毕恭毕敬双手奉上行山杖,裴钱耍了一路的疯魔剑法,打碎雪无数。

到了祖师堂府邸最外面的大门口,裴钱双手拄剑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大雪茫茫,师父不在落魄山上,她这个开山大弟子,便有一种天下无敌的寂寞。

拎着小水桶的陈暖树掏出钥匙开了大门,大门后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后,才是那座不关门的祖师堂。周米粒接过水桶,深呼吸一口气,使出本命神通,在积雪深重的天井里撒腿狂奔,双手使劲晃荡水桶,很快就变出一桶清水,高高举起,交给站在高处的陈暖树。陈暖树就要跨过门槛,去往悬挂画像、摆放座椅的祖师堂内,裴钱突然一把扯住陈暖树,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裴钱微微弯腰,手持行山杖,死死盯着祖师堂内最前面居中的椅子附近——那张便是自己师父的椅子。

涟漪阵阵,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须发雪白的老先生。

裴钱看着那个瘦小老头,怔怔出神。

人间灯火万点如星河。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心境,一望无垠,好像不管她怎么瞪大眼睛去看,风景都无穷尽时。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边,身后高处,便是三张挂像,看着门外那个个子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颇多。

不枉费自己豁出去一张老脸,又是与人借东西,又是与人打赌的。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从来不让先生与师兄失望啊。

裴钱问道:“文圣老老爷”

老秀才愣了一下,还真没被人如此称呼过,好奇问道:“为何是老老爷”

裴钱一本正经道:“显得辈分额外高些。”

老秀才拈须而笑,轻轻点头:“这就很善啊。”

自己这一脉的某门学问,只可意会的不传之秘,这么快就发扬光大啦

裴钱看了眼最高处的那幅挂像,收回视线,朗声道:“文圣老老爷,你这么个大活人,好像比挂像更有威严了!”

陈暖树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周米粒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眉头,在挂像和老秀才之间来回瞥,她真没瞧出来啊。

老秀才咳嗽几声,扯了扯领口,挺直腰杆,问道:“当真”

裴钱使劲点头,缩着脖子,左右摇晃脑袋,左看右看,踮起脚尖上看下看,最后点头道:“千真万确,准没错了!大白鹅都夸我看人贼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压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这件事,你们仨小丫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与其他人说。”

裴钱咳嗽一声,喊道:“暖树,米粒!”

陈暖树立即点头道:“好的。”

周米粒扛着裴钱“御赐”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紧紧闭着嘴巴。从现在起,她就要当个哑巴了。再说了,她本来就是来自哑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师堂内缓缓散步。陈暖树开始熟门熟路清洗一张张椅子。裴钱站在自己那张座椅旁边,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张贴了张右护法小字条的座椅上,结果被裴钱瞪了一眼。没点礼数,自己师父的长辈大驾光临,老先生都没坐下,你坐啥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里有些小委屈,自己这不是想要让那位老先生,晓得自己到底是谁嘛。

老秀才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没说什么。

能够一步步将裴钱带到今天这条大路上,自己那个闭关弟子为之耗费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这么好,更是难能可贵。

这其实是老秀才第三次来到落魄山了,之前两次,来去匆匆,都没踏足此地。此次过后,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劳苦命。

先前老人只是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镇学塾,身处其中,站在一个位置上,举目望去。

早些年,这个课堂上,应该会有一个红袄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专心听课,实则神游万里。

会有凝神专注的林守一,先生说到哪里,便想到哪里。

会有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会有那个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赵繇,竟然有一天会离开先生身边,坐着牛车远游,最终又独自远游中土神洲。

会有一个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

老人当时站在那边,也想到了一个与茅小冬差不多的记名弟子,马瞻,一步错步步错,幡然醒悟后,明明有那悔改机会,却只愿意以死明志。

老人发现到最后,好像一切过错,都在自身,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传授弟子之学问,不够多,传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涂。

老秀才低头拈须更揪心。

今天到了自己关门弟子的这座落魄山的祖师堂,高高的挂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几分笑颜。可老秀才却越发愧疚起来,自己那幅画像怎么就挂在了最高处自己这个狗屁混账的先生,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传授学问,为其细细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带在身边,一起远游万里可有像茅小冬、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问道除了当年三言两语、稀里糊涂灌输给一个少年郎那份顺序学说,让弟子年纪轻轻便困顿不前,思虑重重,也就只剩下些醉话连篇了,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学问,早早涉足,难如入山且搬山。

老秀才愧疚难当。

当时在学塾,老人转头向外面望去,就好像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学塾外,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眸里,充满了憧憬。就这么踮起脚尖,站在窗台外,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书声,闻着书香,望着里面的先生学生。

那个孩子在以后的人生当中,兴许会背着大箩筐,独自在山上采药,为自己壮胆,大声喊着并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兴高采烈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间,大日曝晒,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树荫下歇息,自己玩着斗草,输赢都是自己,高高举起一手,嚷嚷着赢喽赢喽,才会略显童真稚趣。

世间苦难重重,孩子如此人生,并不罕见,只是小小年纪,便自己消受了,却不多见。

老秀才甚至后悔当初与陈平安说了那番言语,少年郎的肩头应当挑起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

与裴钱她们这些孩子说,没有问题,与陈平安说这个,是不是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转念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与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语,又是最对的。

最后裴钱她们发现那个远道而来的老先生,安安静静坐在了最靠近门槛的一张椅子上,抬头望向三幅挂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挂像,却看了崔诚挂像许久,轻轻点头,喃喃言语,谁都听不真切。最后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个自己弟子的挂像,默不作声。

老先生自言自语道:“或曰:‘以德报怨如何’”

老先生自问自答道:“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一艘来自宝瓶洲的跨洲渡船桂岛上,走下一对家乡是那北俱芦洲的剑修师徒。

当师父的那位青衫剑仙,大概还不清楚,他如今在剑气长城的许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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