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处处杀机
黄鸾提议双方联袂游历剑气长城,确实很有诱惑力。
剑气长城的剑阵太过衔接紧密,几乎就没有闲着的剑仙。
站在栏杆上的仰止,甚至已经撤掉了障眼法,显露出帝王冠冕、一袭龙袍的君王风采。只是仰止没有立即出手,她远望城头上那个年轻人,与黄鸾问道:“城头剑仙出剑变阵不定,极有章法,难道是此人的手笔凭什么,他不就是个游历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吗什么时候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牌面这么大了据说这陆芝对读书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先前陈平安与托月山大祖嫡传离真一战,蛮荒天下的山巅大妖,皆是优哉游哉作那壁上观的看客,自然都瞧在了眼里。只不过那会儿,类似仰止这类古老存在,依旧没觉得这种稍微大只一点的蝼蚁,能有什么本事可以影响到这场战争的走势。在这种一座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撞过程当中,哪怕是上五境剑修,依旧是谁都谈不上不可或缺,先前剑气长城三个剑仙,说死则死,激起些水而已。
曾经有只攻上城头的大妖,重伤而返,最终消失在滚滚流逝的光阴长河当中,临终笑言,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谁都不算个东西。蛮荒天下那个立地顶了天的灰衣老者,也就只算个东西了。
剑仙,大妖,在此事上,确实谁也别笑话谁。
知道仰止已经没有了出手的念头,黄鸾点头笑道:“这小子一个劲找死,不知道能够活蹦乱跳到几时。”他看着那个站在陆芝身边的陈平安,“看来这小子对我怨气颇深啊,多半是怪我在他与离真捉对厮杀的时候,送了份见面礼,如今又将那师兄左右的重伤,迁怒到我身上了。这般礼遇,非但不感恩,还不知好歹,那我就与他打声招呼。”
黄鸾心意微动,天上城池当中,凭空消失了一座红墙绿瓦、香火袅袅的古老宫观,以及一座山巅矗立有一块“秋思之祖”石碑的孤山,山上只有那枯树白草红叶黄,小山头之上,满是萧索肃杀之意。
宫观去往陆芝、陈平安所站城头,孤山则去往两座茅屋处。
古老宫观被陆芝一剑劈斩为两半,狠狠撞在两人脚下的城墙之上,化作阵阵齑粉。
风雪庙剑仙魏晋则出现在了小孤山之巅那块石碑一旁,下一刻,孤山所有草木石块缝隙之间,便绽放出无数剑光,然后无声无息,荡然一空。
这个继风雷园李抟景之后的东宝瓶洲修道天赋第一人,在他刚刚到剑气长城的时候,依旧是玉璞境剑修,短短数年间,住在小茅屋内,不过是参加过一次攻守战,与老大剑仙和左右相邻练剑,就有了几分即将破开瓶颈跻身仙人的气象。
仰止与黄鸾打了声招呼,离去之前,她多看了那个年轻人几眼,记住了。
不承想那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合拢折扇,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动作缓慢,所以极其扎眼。
黄鸾忍住笑,有点意思。仰止是曳落河旧主,更是飞升境巅峰,她要是冲动行事,铁了心要与那陈平安较劲,一定会兴师动众,黄鸾当然乐见其成。折损的,是仰止的藩属势力,战功却要算在他黄鸾头上,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到了浩然天下,各自跑马圈地,谁的嫡系兵马多,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够更快站稳脚跟,这是要以人和争地利,最后得天时。此事,绝非小事。
只不过黄鸾还不至于说些煽风点火的言语,因为只会适得其反,让仰止脑子清醒几分,更会顺带记恨自己。
蛮荒天下,没有规矩,很舒坦,但其实偶尔也麻烦。
仰止笑道:“黄鸾,如果你能抓住那小子,最终交由我处置,除了补偿你付出的代价之外,我额外拿出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山门与你换,再加上一座大王朝的京城,如何”
黄鸾摇头道:“今天陈平安露面之前,我肯定答应这笔买卖,现在嘛,价格低了些。”
仰止脸色阴沉。
黄鸾看也不看这个蛮荒天下的女子君主。
仰止御风离去,只撂下一句话,回荡在黄鸾所坐的栏杆附近。
“别后悔。记住,以后你敢染指任何一座山下的王朝京城,都是与我为敌。”
黄鸾拒绝的,不仅仅是一个陈平安,还有仰止透露出来的双方结盟意向。
黄鸾对于仰止的威胁,浑不在意。
数万妖族修士汇聚而成的那条法宝洪流,声势依旧无比宏大。
但是相较于那道井然有序的剑气瀑布,前者就显得略显杂乱无章了。
剑气长城所有剑仙的出剑,都已经开始放弃“快意”二字,不再追求个体的杀伤力,不再是天地无拘的那种酣畅淋漓,而是近乎每一剑递出都充满了功利算计的意味,计较的是在出剑破阵之余应该如何更多庇护住己方中五境剑修,应该如何与其余位置相隔极远的剑仙配合来击毁某件关键重宝,在撤剑出阵的同时,飞剑应当如何鬼祟去往法宝洪流的两翼大地之上,割取某些地仙妖族修士的头颅。
黄鸾自然有些心疼,只是谈不上太过头疼,真正需要头疼,务必解决这燃眉之急的,是己方阵营里的那些军帐。
关于他们十四个的出手,灰衣老者私底下订立过一条小规矩,无聊了,可以去城头附近走一遭,但是最好别倾力出手,尤其是本命神通与压箱底的手段,最好留到浩然天下再拿出来。
陆芝手中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无法承载陆芝剑意与整座宫观的撞击,收剑之后,瞬间崩散消失,她与陈平安站在墙头上,转头看了眼摇动折扇的年轻人,道:“隐官大人就这么想死还是说已经不打算在后续战事当中,出城厮杀了我听从老大剑仙的吩咐,在此护阵,是护整个隐官一脉的剑修,不是陈平安。你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
蛮荒天下的大妖秉性,没什么好说的,先前陈平安打杀离真也好,之后左右一人递剑问剑全部,那些畜生其实都没觉得有什么,因为蛮荒天下从来不计较什么大是大非,但是对于私仇,境界越高的畜生,会记得越清楚,所以陈平安此举,是直接与两只大妖结了死仇。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脑袋,那女子大妖竟然忍住没动手,有些遗憾。
不然陆芝只需要负责阻滞大妖仰止片刻,就会有三个早已被“隐官”飞剑传信的剑仙岳青、元青蜀、吴承霈,各施手段神通,断其退路,至于到时候谁来斩杀大妖,当然不是某个大剑仙,而是一大堆茫茫多的剑仙,因为登上城头之前,陈平安就交代过郭竹酒和王忻水,一旦有大妖靠近城头,就立即飞剑传信所有本土剑仙,将其围杀。
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仙人人各司其职,环环相扣,才营造出了那条剑气瀑布力压法宝洪流的大好形势,但是一旦隐官一脉的飞剑传信出去,瞬间就会有数十个剑仙听令行事,立即掉转剑尖。
陈平安微笑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习惯就好。黄鸾与仰止,只要一个冲动,说不定就要成为一双亡命鸳鸯,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有一件事陈平安没有泄露天机,两把“隐官”飞剑,其中更加隐蔽的一把,直接去往老大剑仙那边,一旦有大妖临近,除了一大堆剑仙出剑之外,还要老大剑仙直接向陈熙和齐廷济下令,务必出剑将其斩杀。众目睽睽之下,剑仙已经人人出剑拦截,这两个在墙头上刻过字的家主,不过是顺势捡漏罢了,到时候谁会留力不敢的。
陈平安除了断定那隐官萧愻是叛徒之外,其实也信不过这两个杀力极高的老剑仙,这原本看似是一桩顶天的坏事。
可事实上,信得过,有那信得过的手段,信不过,就有信不过的安排。
仰止与黄鸾如果觉得如今的剑气长城,还是以往万年的剑气长城,觉得有机会安然无恙往返一趟,那就得付出代价。
不是说万年以来,剑气长城的出剑,不够高,恰恰相反,正因为之前万年剑仙出剑的慷慨壮烈,才为今天隐官一脉剑修赢得了运筹帷幄的余地。
陆芝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熬到仰止这种岁数、境界的老畜生,没几个蠢的。”
“是我想得浅了。”陈平安笑呵呵道,“好在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陆芝摆摆手,道:“隐官大人继续忙,此处有我镇守。”
对于这个临危受命的隐官大人,陆芝觉得足够尽心尽责,做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好,但如果只说个人喜好,陆芝对陈平安,印象一般。
原因很简单,终究不是剑仙,甚至都不是剑修。
陈平安跳下墙头,回到案几那边落座,笑道:“害大家白忙活一场。既然没成就算了,本就是赌个万一。”
陈平安一边埋头抄录书册,一边借此机会,为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复盘,与这些“下属”说了一些自己更多的心路脉络,缓缓道:“蛮荒天下此次攻城,已经进入第三阶段,大妖白莹负责先前的第一场揭幕战,除了改变一定程度的天时地利,更多还是用来勘察、确定剑气长城这边的布防细节,加上某些背叛剑修暗中的飞剑传信,使得蛮荒天下占尽了先机,这其实是一门极其考验火候的细致活,这与历史上大妖白莹的形象十分契合。在十四只大妖当中,相对而言,白莹从来不喜欢以力杀敌,玩的就是攻心为上。所以如果是白莹坐镇,我根本不会露面。”
陈平安停下笔,略作思量,拾起桌上那把合拢折扇,指了指画卷上先前五座山岳的某处遗址,道:“然后由那仰止负责守住战场上的五座山头。相较于需要时时刻刻与六十军帐通气的白莹,仰止显然就不需要太多的临阵变化。那五座山头,藏着五只大妖,为的就是截杀我方仙人境剑修,与仰止自身关系不大,是畜生们早早就定好的策略。之后是大妖黄鸾。显而易见,仰止最为直来直往,哪怕是曳落河与那死敌大妖的钩心斗角,在我们看来,所谓的计谋,依旧浅显,所以仰止是最有希望出手的一个,比那黄鸾希望更大。万一成了,无论是黄鸾还是仰止死在城头这边,只要有一只巅峰大妖,直接死在了所有剑修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剑气长城的大赚特赚,萧愻叛逃一事带来的后遗症,我们这些新的隐官一脉剑修,就可以一鼓作气给它填平。”
“我赌的这个万一,不是赌仰止脑子不够用,蠢到了不知轻重的份上,而是赌她的戴罪之身,押注她的身不由己,赌那黄鸾会来一次小小的火上浇油。假设剑气长城守不住,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求什么自然是山河万里。大妖们各自所求的大道,与谁求靠兵强马壮靠攻城战功当然是,但真正最关键的,还是托月山的一句话,准确说来,是那妖族大祖的一个心意喜好。只是很可惜,那仰止没咬饵上钩,十分谨慎。由此可见,蛮荒天下的大妖,是何等的务实不务虚,这是我,以及在座各位,都需要借鉴的地方,更是需要警醒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凌厉,重复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陈平安又立即满脸笑意,道:“所以此后第四场第五场,哪只大妖负责坐镇,蛮荒天下大体上的攻势,滋味如何,是急缓有度,深谙兵法之道,还是傻了吧唧埋头送死,我们其实是可以事先预判一二的。不过对方拥有整整六十军帐,比我们还要精打细算,这点预判,意义不大,聊胜于无吧。”
南边墙头那边,陆芝哭笑不得。
这些言语,分明是那位隐官大人先前在城头上,察言观色,觉得没机会与她多念叨几句的话语,现在就变成了她不想听也得听着。
但她对陈平安的印象没有变得更好。
不过陆芝对隐官大人的观感,还真就无形中又好了几分。
陆芝眺望南方战场,然后回头看了眼那座人人不出剑的“小天地”,待她重新转头后,有了些笑意。
大概那些剑修,就是老大剑仙最期待的年轻人吧。
而她陆芝,与许多如今的剑仙,可能也曾都是这样的年轻人。
陈平安望向众人,收敛神色,换了一脸震惊,疑惑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你们竟然还没点想法我只知道下五境练气士,出手不停,会损耗心神灵气,还真不晓得脑子用多了,会越来越迟钝的。”
作为唯一的上五境剑修,米裕是最镇定自若的那个,不是境界高,只是觉得反正没他什么事情,隐官大人真要心生不满,与人秋后算账,也是林君璧、玄参这些年纪不大却心黑手脏、一肚子坏水的小王八蛋顶在前面。
邓凉沉声说道:“妖族下一座结阵大军,全是剑修,我们此次变阵,对于这拨敌人而言,其实是我们喂剑他们学剑。例如剑仙们的出剑,如何以剑仙收剑的代价,换来整体剑阵的杀力最大,如何集中顶尖剑仙的出剑,争取毫无征兆地击杀敌方地仙剑修,肯定都会被学了去,哪怕对方只是学了个架势坯子,那么下一场剑修之间的相互问剑,若无应对之策,我们的损失定然会骤增。”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林君璧,笑眯眯道:“君璧,只管畅所欲言。”
林君璧立即有了腹稿,微笑道:“大势如此,我们处于劣势,剑阵自然不可更改。但是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围绕着我们所有的关键地仙剑修,打造出一系列的隐蔽陷阱,我方所有剑仙,接下来都要多出一个职责,为某个地仙剑修护阵。不但如此,护阵不是一味防御死守,否则就毫无意义了,一切作为是为了打回去,因为我们接下来要针对的,不再是敌方剑修当中的地仙修士,而是敌方真正的顶尖战力,剑仙!”
陈平安点点头。
赌那万一,杀那仰止、黄鸾不成,换成数个敌方剑仙来凑个数,也算不亏。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等邓凉与林君璧的这番言语。
一旦有人破题,其余人等的查漏补缺,几乎是眨眼工夫就跟上了。
顾见龙看了眼画卷上的飞剑与法宝的对峙,然后翻开桌案上一本书册,点头道:“那我们就需要赶紧将这丙本翻烂才行,争取早早拣选出十到二十个我方地仙剑修,作为诱饵。丙本的撰写,原本是王忻水专门负责,估计接下来,肯定不能依旧只是王忻水一人的职责。在这之外,刚好我们又可以对己方剑仙们进行一场演武和测验,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剑仙杀妖,还是太讲究自我,至多就是三三两两相熟的剑仙朋友并肩作战,但事实上,这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搭档。丙本成了下一场战役的重中之重,这副担子,不该只压在王忻水一人肩上。隐官大人,意下如何”
陈平安单手托腮,手肘撑在桌面上,坐姿歪斜,好像在一张纸上随便写着什么,旁边就摊放着那本已经夹了好些纸张的己本。陈平安写字不停,看了眼顾见龙,笑着点头,道:“公道话。我亲自帮着王忻水完善丙本,圈画出担任诱饵的二十个地仙剑修。”
玄参跟着顾见龙的思路,继续说道:“先前我们对于己方剑仙的搭配出剑,能够验证效果的机会,还是少了些,刚好借此机会,砥砺一番,好让剑仙配合越来越顺畅。剑仙性情何等清高,当下我们不过是占了新官上任的便宜,加上方才剑仙们出剑,确实效果还算不错,有了更多实打实的战功,剑仙自然心中不会太过别扭。可是长久以往,如果我们隐官一脉的飞剑传信新鲜劲儿一过,我们积攒下来的那点战功,不顶事,剑仙前辈们只会越来越懒得搭理我们。所以隐官大人说得对,就事论事,我们隐官一脉的敌人,除了蛮荒天下那些畜生,我方剑仙的境界、地位和心思,亦是我们隐官一脉的大敌,不可不察!关于此事,不能是事到临头,我们想到了什么就去做什么,缝缝补补,只会贻误战机,必须专门有人负责此事的研究。”
董不得说道:“此事交给我。”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董不得只负责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林君璧负责所有的外乡剑仙。君璧若有疑惑,邓凉在内所有外乡剑修,有问必答。涉及剑仙前辈的某些隐私内幕,是不是应该为尊者讳这些顾虑,你们都暂且搁放起来。我这隐官,不怕狗血淋头。连你们的切身利益,我如果都护不住,还当什么隐官大人。剑仙即便恼羞成怒,因此而心怀怨怼,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么万一,对方已经想到了与我们一样的答案,围杀地仙剑修是假,甚至就是真的,但反过来设伏我们剑仙,更是真。我们又怎么办如果变成了一种剑仙性命的互换,对方承受得起代价,我们可不行,万万不行的。”
说到这里,郭竹酒忧心忡忡,望向自己的师父,如今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每走一步,只算后面的一两步,能赢棋吗我看确实很难。所以郭竹酒的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永远要比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更怕那万一。对方可以承受许多个万一,但是我们,可能只是一个万一临头,那么隐官一脉的所有布局和心血,就要功亏一篑,付诸流水。”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庞元济,道:“庞元济,甲本正册上的大剑仙们,在城头位置该如何调整,又该如何与谁配合出剑,你可以想一想了。老规矩,你们定下的方案,恶人我来当。”
庞元济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缓缓说道:“按照战事的推进,最多半个月,很快我们所有人都会走到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那就是觉得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到了那一刻,我们对剑气长城的每一个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都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时候该怎么办去详细了解更多的洞府境、观海境和龙门境的剑修可以了解,但绝对不是重点,重点还是在南方战场,在乙本正副两册,尤其是那本厚到好像没有最后一页的丁本。”
陈平安加重语气,接着道:“在座所有人,我们这些隐官一脉的剑修,是注定要让人心失望的,就看各自的修心了,或多或少而已。因为我们谁都不是完人,谁都会出错,而我们的每一个小错,一旦发生了,在战场上就是动辄死伤千百人的灾难后果,之前所有因为我们的殚精竭虑,尽心尽力的出谋划策,而为剑气长城赚来的一个个胜算,辛辛苦苦积攒而来的一点一点战功,要么就会被那些自己人选择忘记,要么被他们大骂,但是最可怕的,是眼神怨恨的沉默,很多人的沉默。”
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多余的那个存在的米裕,忍不住开口说道:“那就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没错,但是我们更对!”
陈平安打开折扇,扇风不停,笑道:“谁还敢说我们米裕剑仙是多余之人谁,站出来,我吐他一脸口水!”
除了米裕脸色尴尬,所有人笑容都颇堪玩味。
米裕皮笑肉不笑道:“隐官大人,我谢谢你啊。”
陈平安摆摆手,道:“米大哥是我们隐官一脉的定海神针,莫说客气话,生分!”
顾见龙点头道:“公道话!”
既然有了不知死活的顾见龙带头,很快就响起了一声声很像隐官一脉的言语。
“附议。”
“属实。”
“同意。”
“无异议。”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搁放在手边,道:“开工挣钱!”
扇面之上,有那蝇头小字的小楷题款,若不细看,好似空白扇面。
人从天上,载得春来。剑去山下,暑不敢至。
一艘符舟停靠在北边墙头,落下一个人,青衫仗剑,神色枯槁,拳意松垮,好似大病初愈,他收起符舟入袖,缓缓向隐官一脉走去。
不光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就连玉璞境的米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与众人朝夕相处的隐官大人,竟然只是陈平安的阴神出窍远游
肯定是老大剑仙亲手施展的障眼法了。
阴神陈平安笑着起身,手持折扇,身形倒退,往后掠去,与那一路前行的真身合二为一。
陈平安轻轻握住折扇,走到座位前,盘腿而坐,笑道:“很是想念诸位。”
隐官一脉的剑修,都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之所以暂时境界不高,就只有一个原因,年纪小,故而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自然不会陌生。只是三境练气士的阴神出窍,是稀罕事,而能够在剑气长城长久出窍,远游这方剑气沛然的天地间,半点不露痕迹,更是怪事。
只不过这类怪事发生在陈平安身上,米裕在内的剑修,甚至懒得深究。
倒是陆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声询问道:“陈平安,你先前诱使仰止、黄鸾出手,一开始就打算让他们得逞”
陈平安在丙本册子里边圈圈画画,帮着王忻水挑选出二十个己方地仙剑修,同时以心声涟漪回复陆芝道:“寻常钓鱼的诱饵,入了水,引来大鱼,哪怕大鱼最后被拖曳上岸,那点鱼饵,留得住吗你自己就说过,活到了仰止这个岁数的老畜生,不会蠢的。阻止他们撤退的手段,当然还是我先来,不然我方剑仙的围杀之局,稳当不起来。”
陆芝皱眉道:“一旦阴神崩溃,就是大道根本受损的下场,你身为隐官,何必如此”
陈平安笑道:“一个三境修士的阴神,换一两只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很划算的买卖。”
陆芝犹豫了一下,先前陈平安的那种兜圈子言语,陆芝其实并不喜欢,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请你坦诚相待。”
陈平安沉默片刻,道:“隐官一脉想要立足,光靠那些无形的战功,不够。隐官一脉最大的问题,在于躲在幕后,太过安稳,人人是剑修,却不曾递出一两剑,在战事顺利的阶段,没有问题,但是剑气长城战损一多,隐官一脉就会招来非议,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点代价,就能让整个隐官一脉少受一点心境上的影响。而隐官一脉能够心无旁骛,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从长远来看,剑气长城收益极大。”
陆芝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应该是真话,但我知道你没有说出全部理由。”
陈平安没有否认,道:“有些心里话,只能先余着。陆大剑仙这会儿就别刨根问底了,没有意义。”
例如师兄左右身受重创,陈平安为何没有悲恸万分,当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隐忍
自然不是。
因为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师兄左右能够活着,并且活得问心无愧,总之绝对不能是那“左右是个死”。
老大剑仙在宁府演武场,曾言若是一个好结果,回望人生,处处善意。
即是此理。
老大剑仙当时拘押自己阴神,不许自己与师兄通风报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隐官偷袭,事后陈平安去茅屋那边探望师兄,对老大剑仙并不生气,更无记恨。
世事少谈“如果”二字。
陈平安结束了这场对话,道:“陆芝,你只管尽心尽力护阵隐官一脉,有剑即可,无须费心其他事。”
陆芝难得开玩笑道:“隐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陈平安只得勉强学自己的弟子学生,拿出一点落魄山的旁门左道,微笑着多说了一句:“陆大剑仙剑术通神,几可登天,晚辈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辈眼中,可不就是个拿来当佐酒菜的笑话。”
陆芝一笑置之。
陈平安一心三用。
圈画出一个个丙本地仙,随时与负责丙本撰写的王忻水以心声沟通细节。
关注走马道上那两幅长卷的动静,这就是隐官的职责所在,放权不是放任。
还需要仔细观察十一个剑修,聆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就像是一名吏部官员在负责京察大计。
陈平安搁下笔,习惯性揉了揉手腕,没来由想起《真珠船》那本书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条。
举目望去,在座十一个剑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们的资质和天赋,无论是修行,还是治学,大概都有资格跻身前列。
其中又有几人的特长尤为出类拔萃,例如那玄参,简直就是一张活地图,他对两幅画卷的关注和记忆,就连陈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参对战场上的每一处地理形势,例如某一处坑洼,它为何出现、何时出现,此地对于双方后续厮杀会有哪些影响,脑子里都有一本极其精详的账本,其他人想要做到这一步,真要上心,可能就需要耗费额外的心神,远远不如玄参这般水到渠成,乐在其中。
所以陈平安专门让玄参多写了一本战场实录,届时作为其余剑修必须浏览的一部参考书。
王忻水对于小规模战事的预判,拥有一种惊人的直觉,所以陈平安在自己手头事务不紧张的时候,就很喜欢观察王忻水,忙里偷闲如饮酒。王忻水对于画卷上许多关键时刻的剑修出剑,都觉得不够尽善尽美,甚至是瑕疵太多,每当这时他就会神色微变;或是当敌方法宝精妙配合之时,王忻水就焦急不已。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王忻水为了记住这些细节,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画卷,手上写字不停,字迹无比潦草。偶尔,王忻水还会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见所想所记所写,到底有无用处,毕竟他身为隐官一脉的剑修,离着战场太远,即便置身战场,他难道还能顶替剑修出剑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丰富复杂的那个人,兴许只是几个眨眼工夫,王忻水脸上就喜怒哀乐齐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欢自顾自碎嘴嘀咕,就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盘筹划,是一种类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领,只要给他足够的消息、情报去支撑起一场战局,他就几乎从不犯错。
郭竹酒对于“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场景设想,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远一步。
所以除了董不得与林君璧合力编撰的那本《剑仙人心书》,还有明言玄参单独写那战场实录之外,陈平安又让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写一本“随笔”。先前陈平安提纲挈领的正副十二本书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来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齐备,剑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讨个好兆头。
董不得突然说道:“怕就怕蛮荒天下的剑修大阵,只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向前推进,只讲他们自己的配合,其余什么都不多想,绝不贪图战功,那么我们的后续算计就都落了空。最头疼的地方,在于我们只要是没赚到什么,就是个亏。一旦如此,何解”
陈平安抬起头,轻声笑道:“可解。剑气长城攻守战,大开大合和豪杰气概惯了,其实也不太好。战场之上,置身其中,蛮荒天下的畜生们一个个托身白刃里,身边尽是战死的相熟战友,那我们就别把它们真当作没有教化、没有七情六欲的傀儡木偶。十三之争之后,妖族攻城两场,回头来看,皆是有备而来的演武历练,如今蛮荒天下更有了六十军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一处战场,都有无数人盯着,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对方剑阵‘稳中求不输’这个最坏情况的出现,有三件事可做:第一,接下来我们的剑阵,多学齐狩,虐杀敌军;第二,可杀不可杀的,重伤而不杀,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战场后,这拨伤员,便是天然的怨气源泉;第三,我们挑一些吵架厉害又喜欢吵架的,例如那赵个簃与程荃两个前辈,我看就很适合,出剑之余,骂天骂地,尤其是骂那蛮荒天下的剑修,例如骂他们此次攻城问剑,其实就是一场‘认祖归宗’,这些话,剑仙必须骂,嗓门大些的年轻剑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骂。这三件事做好了,就容不得蛮荒天下性命最值钱的剑修,不想着多做点什么。对方愿意多做一些,我们就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先前我与离真捉对厮杀,你们真以为我对他的那些言语,不恨不恼怎么可能,我当时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将那崽子抽筋剥皮。只不过因为是两人对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丝毫,只能压着那股情绪。可是此后两军对垒,以数万剑修对峙数万剑修,终究是那人心空闲有余地。记住,我们虽然需要去了解我方剑仙的人心脉络,但是事实上,我们更需要去设身处地,想一想蛮荒天下到底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以及所有战场的,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我们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顺势,更可自己造势,成为阳谋之局,由不得蛮荒天下不入局。”
林君璧感触颇深,点头道:“确实如此,战场之上,若是我们隐官一脉能够将整个战场变作一座仿佛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处处占尽先手。”
陈平安说道:“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完全了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个王座巅峰大妖的诉求,那会是怎样一个场景”
众人愕然。
陈平安笑道:“当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穷尽时,懂得认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说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两册,其实我可以顺藤摸瓜,再翻一翻旧隐官一脉的秘档,多了解一些蛮荒天下的秘闻内幕,试试看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我肯定不会耽误正事,师父你都不用放一百个心,放一个心就够够的了……”
只是师父这个称呼,刚脱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闭嘴,有些恼火自己的说话不着调,愧疚给师父丢脸了,毕竟隐官一脉的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
陈平安说道:“喊师父不打紧,就像其余人如果喊我陈平安,而不是别别扭扭喊我隐官大人,我觉得更好。”
顾见龙如释重负,笑容灿烂,只是刚要说一句公道话,陈平安就转头望去,笑道:“顾兄,敢情这是承认了自己的‘别扭’这么容易就上钩了,修心不够啊。隐官大人说客气客气,你们还真就与我不客气啊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赋吃饭,就休想去官场、文坛和江湖厮混了。”
顾见龙如丧考妣,看架势,是要被穿小鞋了
陈平安说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剑仙给出了那个答案,我其实都有些后悔抛出那个话题。诸位,我们坐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不是我们必须要如此,不光是玄参这些外乡剑修,哪怕是董不得、庞元济这些本土人氏,也不该如此小胳膊细腿偏偏挑重担,一个不小心,是会压垮道心的。比起去城头那边畅快出剑,庞元济,你选择哪个”
庞元济实诚道:“出剑。”
王忻水刚要说话,陈平安脸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话要说”
王忻水立即见风使舵,道:“隐官大人,我是想附议庞元济。”
王忻水还真比较特殊,属于念头运转极快却出剑跟不上的那种天才剑修,因为境界不够高,所以战场之上,总是帮倒忙。虽不能说是王忻水乱来,事实上王忻水的每一个建议,都恰到好处,但是王忻水自己无法以剑言语,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剑气长城最新五绝之一的头衔——上阵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所幸一直没有太过惨重的伤亡,可是王忻水对于上阵厮杀一事,心情极为复杂,不是害怕战死,而是会觉得浑身不得劲,自己本心,处处磕碰。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客气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可能会时常离开此地,四处走动,若有怨气,记得藏好。再就是以后出城厮杀,你们是肯定没机会了,我却可以,只管羡慕。”
性情沉稳却不失灵性的邓凉问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在剑气长城是一句天大的混账话,但是在我们这里,隐官大人,还是要请你三思后行,就算真要离开城头厮杀,也注意隐蔽行踪。我们隐官一脉,没有隐官大人坐镇,沦落到必须临阵变帅,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领了。这般直言不讳,就该是我们隐官一脉的规矩。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是好事。”陈平安说道,“不过能杀我的,如那仰止、黄鸾,尚且不敢涉险出手。其余的畜生,没记性,不信邪,大可以来找我试试看。”
邓凉想起了先前女子剑仙谢松的一剑功成,便不再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去找纳兰烧苇和晏溟两位前辈聊一聊。”
陈平安抓起那块“隐官”玉牌,挂在腰间,要去找两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事情。这不是隐官飞剑的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需要面谈。
有些话,还真就只能他用隐官大人的身份来说才行。
行走在走马道上,神色萎靡的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
米裕看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绪。
若说先前陈平安的远游阴神坐镇隐官一脉,是奇。
陈平安的言行举止,处处给人以一种险峻惊怪之感,每一句话都用心深沉,都是在无形中积攒威严,一点一点更加攥紧隐官的权柄,甚至会让人不由自主去揣摩他的心思。
那么现在的陈平安,好像心态更正。
哪个更好,米裕也说不上来。
其实都好个屁,老子好歹是一个玉璞境剑修,在这儿倒成了最说不上话的那个。
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与文圣一脉的那点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后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脑子当真不灵光吗”
陈平安突然转头喊道:“米剑仙,与我一起去,估计很快米剑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着头皮跟上。
只是与陈平安言语过后,米裕松了口气,原来是好事,还能去倒悬山那边透口气。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主动问了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实话实说,一一否决。
这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似乎也谈不上如何灰心丧气。
春幡斋主人邵云岩,在倒悬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
邵云岩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的猿蹂府、水精宫和梅园子,都是路过,远远看几眼。
因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云岩本身也不是经常抛头露面的人,所以能够认出这个剑仙的,屈指可数。
邵云岩最后找到了一座酒肆,以术法敲了门。涟漪荡漾开来,门开了,邵云岩跨过门槛,铺子里边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个客人都没有。
在这残存的黄粱福地,喝上一杯忘忧酒,几乎算是所有游历倒悬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打盹,柜台上搁放着一只碧玉诗文八宝鸟笼,里面的那只小黄雀,与老人一般打盹。
那个名叫许甲的年轻人瞧见了邵云岩,十分开心,主要是惦念着这个春幡斋主人的那串葫芦藤,所以在众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惫懒著称的许甲今儿特别殷勤,赶紧搬了一坛酒放在桌上。许甲其实与邵云岩没打过交道,但是听说这个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早年刚到倒悬山那会儿,曾经慕名来过这里饮酒,给不起酒钱,就用那根葫芦藤上的某枚养剑葫,与酒铺要了一坛酒,喝了个烂醉如泥,后来挣了钱,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价,以大把谷雨钱结账,掌柜没答应,邵剑仙约莫是与掌柜怄气,就再没来过铺子喝酒。
邵云岩站在那堵墙壁下,打量了几眼,笑道:“七八百年没来,竟然都快写满一堵墙了,铺子的生意这么好吗”
许甲埋怨道:“人比人气死人,听说剑气长城有座酒铺,卖那粗劣酒水,才开张一年多,但是那些个无事牌,都快挂满三堵墙壁了。”
邵云岩拎着那坛忘忧酒,坐回当年第一次来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柜台那边,笑道:“掌柜,那串葫芦藤已经让一个小姑娘带去了北俱芦洲的水经山,再过十几年,那枚养剑葫就会瓜熟蒂落,到时候劳烦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关于这枚养剑葫的归属,我已经与水经山打过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芦,就这么简单。”
老人“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瞥了眼许甲,道:“你去不去”
许甲问道:“要是我离开铺子,刚好小姐回来,咋整”
老人笑骂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个崽儿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那闺女,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脑子还拎不清,还早就心有所属,如何配得上你”
许甲怒道:“我从小就在这里,见过几个女子不喜欢小姐,能喜欢谁去喜欢你这个糟老头子啊”
老人也不恼,闺女离家出走多年,铺子就一老一小,守着这么个冷清地儿,也就靠着自己这个弟子添些人气了,舍不得骂,骂重了,也闹个离家出走,铺子太亏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应该让你滚蛋了,去外边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让你挑了眼。”
许甲点头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芦洲拿到了养剑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说到这里,许甲起身走到柜台那边,拎起鸟笼一阵晃荡,训斥道:“你个憨货,当年为何瞧不出那陈平安的武道根脚,就喜欢病恹恹装死是吧”
笼中黄雀,与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陆沉的黄雀,是同种。
只不过一个测文运,一个测武运。
邵云岩笑道:“掌柜,有故事,可以说道说道”
老人摆摆手,道:“喝你的酒,只把忘忧酒当寻常酒水喝的,糟蹋好东西,要不是看在那枚养剑葫的分上,我都不稀罕卖你酒水。”
邵云岩喝着酒,随口问道:“水精宫还是做着日进斗金的春秋大梦,光想着挣钱,改不过来了,可是猿蹂府那边已经搬空了家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柜这铺子,以后开在哪里天下仙家酒酿千百种,我几乎都喝过了,能够喝过还惦念的,也就掌柜的忘忧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个还在与笼中黄雀怄气的弟子,绕过柜台,自己搬了一坛酒,坐在邵云岩桌边,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说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还瞎掺和个什么劲既然掺和了,我这铺子是开在眼前,还是开在天边,就算问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吗”
邵云岩笑问道:“能说点心里话”
老人点头道:“铺子规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话,半句不到外面去。”
邵云岩望向酒铺大门那边,白雾蒙蒙,轻声道:“早年答应过剑气长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问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点头道:“难。”
邵云岩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摇大摆离开倒悬山,做点鬼祟样子,就都没问题。”
老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敢留下你这点境界和剑术,不够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确实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坛酒。”
邵云岩说道:“剑气长城那边,隐官大人已经叛逃去蛮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头:“萧愻那小姑娘,对浩然天下怨气这么大”
邵云岩笑道:“听说换了一个新隐官。如果掌柜猜得出来,我就不白喝铺子一坛酒,掌柜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当年跟着阿良捡钱最多最远的那个愁苗,还是宁姚那丫头总不会是萧愻相中的那个孩子吧,叫什么来着。”
许甲说道:“好像是叫庞元济。”
邵云岩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坛忘忧酒,心情大好。”
邵云岩喝了两坛忘忧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铺后,觉得不虚此行。
老掌柜也与他说了些趣事,例如关于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内幕,大好河山千万里,一处处风水宝地、远古遗址,一座座崭新的洞天福地,虚位以待。青冥天下那边,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种种匪夷所思的大道福运,静待有缘人。老掌柜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语,则是连邵云岩也从未听说,甚至想都无法想象的一桩秘闻。老人说许多儒家圣人,不光是在光阴长河当中为了开疆拓土、稳固天地,陨落得悄无声息,其实战死之人,不在少数,所幸那位“绝天地通”的礼圣,始终还在,率领一位位前赴后继的儒家圣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远方,与某些冥顽不化的古老神祇对峙已久。
邵云岩当时忍不住问道:“其余三座天下,无须如此吗”
老掌柜摇头说道:“无须如此。”
邵云岩还想问其中缘由。
身为诸子百家当中一家之祖的老人却说:“不知道为好。”
邵云岩一路散步,走回与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杀机四伏。
因为都在倒悬山之上。
与剑仙苦夏、林君璧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边境,既没有留在城头那边杀敌,也没有跟随蒋观澄这些年轻人去往南婆娑洲。
边境就待在了那座梅园子,与酡颜夫人下下棋,十分风雪月。
不过今天边境离开了园子,去了捉放亭,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视为倒悬山最名不副实的一处景点,但是依旧每天熙熙攘攘,除了深夜时分,永远人满为患。
边境没去那边凑热闹,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处崖畔白玉观景台栏杆上,以心声自言自语。
边境笑问道:“你不是经常吹嘘,自己与那老聋儿是旧识故交吗老聋儿那处牢狱,根本就没有其他剑仙镇守,真没有半点可能,折腾出来点动静”
“没可能,少去触霉头。”
边境哀叹道:“我就纳闷了,蛮荒天下你们这些存在,境界都这么高了,怎么还这么死脑筋啊。”
“肠子,弯来绕去,也算大道修行”
边境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问道:“害你沦落到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无敌手”
“不与他真正交手,根本不会明白这个臭牛鼻子的可怕。”
边境有些遗憾:“可惜东宝瓶洲老龙城的那位桂夫人,没答应咱们酡颜夫人的邀请。”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终究是最正统的月宫种,若是她愿意共谋大事,我们胜算更多。”
边境笑道:“我们是你才对,我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却由己,你就少在这边当婊子立牌坊了。”
边境说道:“按照酡颜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动的剑仙,当下处境,十分尴尬,简直就是坐蜡,估计一个个恨不得直接乱剑剁死那个二掌柜。”
这一次,那个“老不死”没有与边境言语。
边境看着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脸上多是难以遮掩的喜悦神色,他笑道:“看着这些人,还这么多,我就心情好了许多,再无愧疚。”
来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划算,满载而来,满载而归,回了本洲,一转手,就是惊人的差价。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这些做着五八门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况越是大战期间,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万利,因为有了往死里压价的筹码。
边境点头道:“哪有什么对错是非,只有立场。至理名言,深以为然。”
心声起涟漪,道:“反讽”
边境笑着摇头,道:“没有,是真心觉得如此。就像拳头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认可。”边境环顾四周。
很快就会换了天地。
陈平安先找到了晏溟,两人一起散步,米裕远远跟随。
一个是讨要晏家账本,一个是仔细询问晏溟关于剑气长城与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买卖规矩。
当然,他真正要弄清的问题,是晏家的家底,如果先垫上神仙钱,在一场场买卖当中,大致能亏多久,以及剑气长城这边又该如何弥补晏家的损失。
一个包袱斋,一个大财主,双方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各打算盘。
来的路上,陈平安与米裕说得十分开诚布公。米裕觉得纳兰烧苇那边不好说,晏溟这边肯定问题不大,一来陈平安已经是隐官大人,又是临危受命,权柄极大;再者,陈平安与晏家大少关系极好,晏溟于公于私,都该砸锅卖铁,帮着陈平安撑场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在老大剑仙那边,说话管用。
陈平安与晏溟告辞,去找纳兰烧苇。对外商贸,晏家与纳兰家族是剑气长城的两块金字招牌,董、陈、齐三个顶尖家族掌握的衣坊、剑坊和丹坊,三者自身不过钱,所以晏溟与纳兰烧苇两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财神爷。
米裕问道:“还算顺利”
陈平安自嘲道:“大方向没问题,细节磕绊极多。本来想着是与两位前辈打交道,先易后难,看来是难上加难才对。”
米裕调侃道:“隐官大人的那几声晏叔叔,岂不是白喊了”
随即这位喜好持酒玩月、醉卧晚霞的玉璞境剑仙,有了几分恼怒,道:“这晏溟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半点面子不卖隐官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都想得明白,这晏溟在磨磨叽叽个什么是不是早年没了两条胳膊,不愿登城,杀妖寥寥,就更怕隐官大人抢了他的财权”
对于跌了境到元婴的晏溟,米裕是半点不怵的。
神仙钱极多,偏偏用不到本命飞剑之上,这种可怜虫,比那些辛苦杀妖、拼命养剑的剑修,更不堪。
陈平安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晏溟算账极精,既然大方向谈妥了,多磨细节,也不算坏事,我多找他几次便是。话说回来,晏溟如此作为,半点不觉得隐官比神仙钱更值钱,才是对剑气长城真正负责。”
米裕轻声问道:“隐官大人,当真没点怨言”
陈平安说道:“更多是享受些舒服事,如米剑仙这般神仙中人,境界上,就很难勇猛精进。难熬事,熬过去,一丝一毫,都是裨益。”
米裕哑口无言。
还是有怨气的,只是拿晏溟没辙,就可怜了自己。
不过米裕受得了这些当面言语,受不了的,是某些剑仙笑意盈盈、客客气气打招呼,也就只是打招呼了,比如曾经的李退密。或是那种正眼都懒得看他米裕一下,例如与兄长米祜关系莫逆的大剑仙岳青,在米裕面前,就从来不说难听话,因为话都不说。那些好似包裹绸缎的钝刀子,最是磨损剑心。
陈平安笑道:“我这是关起门来说自家难听话,米剑仙别上心。”
到了纳兰烧苇那边,老剑仙与陈平安就说了一句话:“我从来不管钱财事,去找纳兰彩焕谈。”
陈平安就又去找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境女子剑修,境界不高,但是持家有道,生财有术。
这下子米裕是真大动肝火了,骂道:“这纳兰老儿如此摆谱”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而米裕也就只敢在事后牢骚一句,先前见着了纳兰烧苇,大气都不敢喘。
两人找到了纳兰彩焕,是个妆容精致、身段婀娜的美妇人,发髻别有一根白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小蜻蜓。妇人青黛点眉眉细长,薄罗衫子金泥缝,脚踩一双红锦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大美人。
虽然外表上看着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可到了城头,出剑却凌厉狠辣,与齐狩是一个路数。
米裕心思复杂,故意一脸冷漠。
纳兰彩焕与米裕是同辈人,别看米裕在剑仙心目中是个绣枕头的上五境,事实上喜欢米裕的女子,极多,而求之不得的女子们,骂起米裕,比男子更凶。这纳兰彩焕就是其中之一。米裕在成为玉璞境剑仙之前,人生顺遂得不像话,这才有了米裕“自古深情留不住”这句口头禅,事实上,不是他米裕留不住谁,而是一个个剑气长城、浩然天下的深情女子,留不住他米裕罢了。
米裕看人。
陈平安看到的,则是纳兰彩焕和她所在家族的金山银山。
陈平安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米裕绷不住脸色。
“纳兰夫人,你们家主与我谈妥了,老剑仙深明大义,舍了家族利益也要帮助剑气长城渡过难关,但是老剑仙临了,也提醒我,纳兰家族是夫人当家做主,所以要我最好与夫人知会一声。”
在那之后,纳兰彩焕就收敛心神,与得了“老祖圣旨”的隐官大人,开始谈后续,敲细节。
之后,陈平安与米裕两人返回隐官一脉那边的走马道。
米裕哭笑不得,轻声问道:“回头纳兰彩焕与纳兰烧苇一聊,隐官大人岂不是就露馅了”
陈平安说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各凭本事。我说话,纳兰烧苇不乐意听,那就让纳兰彩焕说去。”
停了一下陈平安又玩笑道:“若是纳兰夫人兴师问罪,估计米剑仙一人拦阻便足矣。可如果纳兰烧苇亲自提剑砍我,米大哥也一定要护着啊。”
米裕苦笑道:“不还有个陆芝吗轮不到我去与纳兰老儿掰手腕。”
纳兰烧苇也好,陆芝也罢,可都跻身剑气长城的巅峰十剑仙之列,往常米裕见着了,即便不用绕道而行,但内心深处,还是会自惭形秽,对他们充满敬畏之心。
米裕说得上话的朋友,多是中五境剑修,而且风流坯子居多,上五境剑仙,寥寥无几。陪着陈平安一路行来,就只有一个玉璞境剑仙与米裕打了声招呼,名为列戟,在修行一事上,与米裕是难兄难弟,属于小时了了大不佳的那种玉璞境,在浩然天下,兴许是剑仙独有的天大遗憾,在剑气长城,反而是个公开的笑话。
据说列戟性不耐静坐,多言笑,曾经有过一个“喜鹊”的绰号。但是剑气长城的年轻人,都没觉得列戟剑仙有这样的绰号离谱。
列戟经常去找米裕喝酒解闷,这会儿见着了陈平安,还笑着喊了一声“隐官大人”。
原本笼袖而走的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出袖,抱拳回礼。
走远了之后,陈平安打趣道:“米剑仙交友广泛啊。我算是沾光了。”
米裕瞥了眼南边墙头,与庞元济一样,其实更想出剑杀妖。
接下来几天,陈平安除了坐镇隐官一脉,也会经常喊上米裕,去找人商议事情。
都是大人物。例如位于剑气长城两端的儒释两教圣人。
陈平安要问清楚关于“天时之争”的内里门道。
在这期间,米裕发现那宁姚穿上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还新打造了一把剑匣,装有两把长剑,其中一把,正是陈平安用来斩杀离真的“剑仙”,真是个好名字。难怪年轻隐官偶尔在书案那边,与顾见龙、王忻水闲聊,说自己在取名字一事上,天赋绝佳,若是取名字就是世间唯一的大道修行,这会儿自己也该是仙人境起步了。
庞元济提了一嘴,说隐官一脉收集了数千年的档案秘录,在避暑、躲寒两座行宫早有分门别类,数量极多,不可能全部搬来走马道,在那边查找、翻阅起来,极为方便,尤其是避暑行宫,更是重中之重,与其临时抱佛脚,让人往返取来所需档案,还不如干脆就把众人迁移到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既然极快,两幅画卷可以搬去其中一座宅邸便是,不然走马道这边,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齐聚城头,肯定已经被大妖盯上,本身就意味着折损了大剑仙陆芝的杀力。
隐官一脉剑修,几乎人人附议,赞同庞元济的建言。
唯独陈平安没有答应,说暂时不急,至于何时搬到避暑行宫,他自有计较。
关于此事,庞元济没有继续争论的意思,反而是董不得、邓凉,都对隐官大人的决定,持有异议,先后当面提出。
董不得的侧重点,是隐官一脉太重要,留在走马道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一锅端。
邓凉则更加惋惜大剑仙陆芝的驻守原地,这与隐官一脉宗旨之一的锱铢必较、丝毫必争,完全相悖。
郭竹酒破天荒没有说话,低着头,恨不得将书籍连同书案瞪出两个大窟窿出来,揪心不已。
而小姑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这对于天大地大师父最大的郭竹酒而言,已然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可陈平安依旧没有答应,又多说了些理由,只是无法真正服众,所以这两天,隐官一脉剑修的整体氛围,有些凝重。
在这之后,大剑仙岳青抽空来了一趟此处。这位十人候补大剑仙,在米裕圈画出来的剑气禁制边缘,停步片刻,才继续前行。
陈平安立即起身,主动迎向岳青。
两人并未靠近隐官一脉的其他剑修。
岳青笑道:“陈平安,你不要顾及我这点颜面,我这次来,除了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道一声歉,也要向不是什么隐官大人的陈平安,道一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客气,都收下了。”
岳青说道:“当初说你文圣一脉的不是,不曾藏藏掖掖。如今与你致歉道谢,自然也无须别扭。说实话,若非如此,换成其他人当这隐官大人,先前谁敢管我出剑如何,我不会那么客气。”
陈平安说道:“作为十人候补大剑仙,就该有这样的豪迈气概。”
岳青揉了揉下巴,说道:“你小子做事情够爽利,我承认,可这说话的德性,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酒,岳青爽朗大笑,接了酒壶,御剑离去。
陈平安举目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大剑仙,当如此,踩住底线,爱憎分明。
回到座位那边,刚刚落座,顾见龙就笑道:“隐官大人,别厚此薄彼啊,送了岳大剑仙一壶酒,咱们自家人,总不能亏待了不是”
曹衮笑道:“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玄参跟着起哄道:“还不曾喝过酒铺的仙酿,人生憾事,希望可以补救补救。”
郭竹酒一巴掌拍在桌上,嚷道:“给钱先!”
陈平安笑道:“酒水是有,以后再说。杀几个蛮荒天下的地仙剑修,我到时候就拿出几壶酒庆功。”
嘘声四起。
顾见龙和王忻水最为起劲。
董不得头也不抬,啧啧道:“胆儿肥得很啊。”
顾见龙立即对王忻水说道:“忻水,你怎么回事”
王忻水一脸无辜道:“学你啊。”
经过这么一场插科打诨,先前的沉闷气氛,略微好转几分。
今天陈平安又起身离开,走了一趟城头别处。
米裕已经认命了,如今自己又多出两个笑话,成为当下隐官一脉境界最高的剑修,然后变成了年轻隐官大人的狗腿跟班。
经常走着走着,就会有半生不熟的剑仙打趣米裕道:“有米兄在,哪里需要陆大剑仙为你们隐官一脉护阵”
还有连那隐官大人一并调侃的糟心话,道:“米剑仙,这么空,赏景哪。”
米裕看着始终满脸笑意的陈平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唾面自干
顾见龙那小王八蛋的某些公道话,确实公允,一语中的。
再一次路过列戟那边。
趁收剑的间隙,正在抽空饮酒的列戟站起身,看到两人从墙头附近经过,便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两壶酒,笑着分别抛给米裕和陈平安,道:“是二掌柜铺子的酒水。”
米裕伸手接住了酒壶,是一枚雪钱的竹海洞天酒,这列戟真是拍马屁也舍不得下血本。
陈平安也伸手去接那壶竹海洞天酒。
刹那之间,异象横生。
一道鲜红剑光蓦然激射而出,剑气之浓郁,使得剑光色彩鲜艳欲滴。
原来是列戟的本命飞剑燃,直指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的心口。
米裕肝胆欲裂,直接捏碎了酒壶,瞬间祭出本命飞剑霞满天,去竭力阻挡列戟那把飞剑。
哪怕无法彻底拦下,也要为陈平安赢得一线应对机会,受再重的伤,总好过就这么被列戟直接戳穿整个心胸。剑仙飞剑,伤人之余,剑气滞留在敌人窍穴当中,更是天大的麻烦。列戟与他米裕再被其余剑仙瞧不起,但是列戟近在咫尺的倾力一击,而那陈平安又毫无防备,伸手去接了那壶足可致命的酒水,米裕也就只能是求一个陈平安的不死!
米裕的本命飞剑霞满天,出剑哪怕晚了一线,依旧能够以剑尖磕碰一下燃剑尾,导致后者剑尖歪斜,偏移心口几分。
与此同时,米裕一步踏出,拔剑出鞘,要剑斩祭出飞剑的同时便身形前掠的列戟。
米裕佩剑品秩极高,自然是归功于兄长米祜的赠送,而列戟既无道侣,更无师长,佩剑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坊长剑。
在列戟的燃飞剑,被米裕飞剑稍稍改变轨迹之后,陈平安双指掐诀,没了法袍金醴傍身庇护,此刻身穿宁府的青衫法袍,外加衣坊的制式法袍,尤其是里面那件法袍,宝光流转,涟漪震动,最终凝聚出一张虚无缥缈的金色符箓,正是锁剑符。
只是与那列戟距离太近,列戟此次祭出本命飞剑,毫无保留,飞剑一往无前,两剑一磕,剑光轰然炸开之后,在陈平安身前绽放出一大团刺眼的绚烂光彩,仅是四溅的燃、霞光,就将陈平安外面那件衣坊法袍瞬间炸得粉碎。飞剑燃没入那张金色锁剑符当中,分明是要一鼓作气破开符箓,符箓出现一丝丝裂缝,交错。
有那锁剑符帮忙凝滞飞剑攻势些许,陈平安祭出一张缩地符,一退就是十数丈。
能够让陈平安做到的事情,就只是多祭出一张符箓逃命而已。
两把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几乎同时如影随形,只不过霞满天是救人,飞剑燃只为杀人。
燃为了追求极致速度,一剑捅穿了陈平安心口往下一寸。
这就是剑仙近身的飞剑一击。更加狠辣的手段,在于列戟非但没有收起飞剑,反而拼着自己的大道根本,让本命飞剑,直接崩碎开来。
米裕一剑落在列戟肩头,一划而下,将这个玉璞境剑修的坚韧体魄对半开。
列戟阴神出窍前去,舍了真身不管,只是以剑坊长剑,一剑砍下那个新任隐官大人的头颅。
而本命飞剑在这个年轻隐官体内炸开之后,列戟的阴神也被自己的手段殃及,相对孱弱的远游阴神,仿佛沐浴在列戟此生最后一剑的光彩当中,人与剑,大道与性命,就这样一同烟消云散。
米裕撤回本命飞剑,手中长剑久久没有归鞘。
因为米裕知道,自己算是被这个失心疯的列戟害惨了。从这一刻起,会不会被丢到老聋儿的那座牢狱,还得看兄长米祜的仙人境,够不够看了。
陆芝匆忙御剑而至,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米裕,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废物!”
陆芝立即掐剑诀,试图收拢那个年轻隐官的残余魂魄,尽可能为陈平安寻找一线生机。
只是毫无意义。
列戟这一剑,太过果决。
陆芝转头望向极远处的茅屋那边,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
陈清都说道:“让愁苗挑选三个剑修,与他一同进入隐官一脉。”
陆芝愤懑道:“就这样”
陈清都回了一句:“你陆芝,好意思问我”
陆芝怒道:“我难道要从头到尾陪着陈平安四处行走其余隐官一脉剑修的安危,怎么办现在米裕如何处置宰了”
陈清都说道:“回头再说。”
陆芝死死压抑住心中杀意,带着米裕返回隐官一脉齐聚的走马道。
见到了那些年轻晚辈,陆芝破天荒犹豫片刻,这才说道:“隐官大人,被叛徒列戟所杀,列戟也死了。米裕有嫌疑,暂时拘押。愁苗会带三人进入隐官一脉。你们立即离开城头,搬去避暑行宫。”
郭竹酒哈哈笑道:“陆大剑仙,你真会说笑话啊。”
林君璧等人也不太相信,一个个面面相觑。
陆芝叹了口气,道:“就这样,下了城头,好自为之。”
陆芝就此离去。
郭竹酒笑嘻嘻问道:“米大剑仙,陆芝走了,你就莫要继续说笑话了啊。不然我可要生气……”
小姑娘虽然满脸笑意,但是眼眶里边已经泪水打转,说着说着,她便皱着脸,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林君璧心情复杂至极。
这个隐官大人,果然不好当。
玉璞境剑仙列戟,在甲本副册当中,位置其实极为靠后,与米裕只隔了几张书页。
但也正是如此,列戟才能够是那个意外和万一。
至于为何列戟会如此行事,天晓得。
剑气长城的陈年旧事,恩怨纠缠,太多太多了,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剑仙的故事,是结局美满的。
董不得脸色微白,显然也无法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结果。
顾见龙和王忻水更是双拳紧握,死活无法接受此事。
玄参等剑修,也是黯然无语。
很快来了一个年轻容貌的剑仙男子,百岁出头,玉璞境,被誉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境界最为稳固的一个玉璞境。
此人的修行之路,境境扎实,步步登高。
愁苗。
他曾经跟随阿良一起去往蛮荒天下的腹地。
愁苗身边还有一个元婴境女子剑修,天然妩媚,名叫罗真意,她与愁苗差不多岁数,姿容极美,是许多剑气长城剑仙光棍的共同心头好。
此外还有金丹境剑修,年轻人徐凝,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白练、山色,相辅相成。
龙门境少年剑修,常太清。
相较于齐狩、高野侯这些光彩夺目的小山头,愁苗领衔的捡钱剑修,常年待在南面墙头上的大字当中修行,哪怕是少年剑修,也如佛家老僧、道门高真一般,剑心枯槁。
愁苗说道:“米裕待在我身边就是了。其余人,一起搬去避暑行宫。真意、徐凝、太清,你们一起帮忙。”
米裕苦笑不已。
愁苗的意思很简单,待在愁苗身边,他米裕无论想要做什么,都不成了。
林君璧在内的第一拨隐官剑修,都默默开始搬迁,对愁苗和罗真意这四个后来剑修,倒也谈不上敌意,不过没有什么善意就是了。
终究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陈平安的存在。
只有郭竹酒坐在原地,怔怔说道:“我不走,我要等师父。”
愁苗说道:“可以,什么时候觉得等不到了,再去避暑行宫做事。”
愁苗带头,一行人御剑离开城头,去往城池西边的那座重地。
只剩下一个独自坐在书案后面的郭竹酒。
所有剑修落在避暑行宫大堂外的广场上。
愁苗愣了一下。
难怪自己没有被立即任命为新一任隐官。
事实上,是成为隐官剑修,还是留在城头出剑杀敌,愁苗都无所谓,皆是修行。
罗真意在内的三个剑修,则倍感意外。
至于米裕更是差点热泪盈眶。
林君璧松了口气。
也好。
如今与这个隐官大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相比不知根底的愁苗,林君璧还是更愿意与眼前这个家伙共事。
原来大堂门口那边,有个青衫笼袖的年轻人,面带笑意望向众人。
脸色惨白,眼神明亮。
陈平安朝米裕招手,道:“陪我走走。”
然后陈平安望向那个愁苗,又道:“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劳烦你们四位,还要听一听林君璧的意见。”
愁苗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
顾见龙立即心领神会,对愁苗这个极其有名又极其独来独往的年轻剑仙,称赞道:“愁苗剑仙,大气磅礴,日月可鉴!”
罗真意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已经带着米裕走入一条抄手游廊,散步去往别处。
众人进入大堂,很快发现躲寒行宫的所有秘录档案,原来都已经搬迁到了此处,大堂除了门口,有了三面书墙,井然有序,许多秘录书籍,都张贴了字条便笺,方便众人随手抽取,查询翻阅,一看就是隐官大人的手笔,小楷写就,工整规矩。
陈平安沉默不语。
米裕百感交集,也不说话。
陈平安自己摘下了养剑葫,再取出一壶竹海洞天酒,递给米裕。
米裕苦涩道:“怕了这酒。”
陈平安笑道:“饮酒之人千百种,唯有酒水最无错。但喝无妨,有问题就问。”
米裕问道:“怎么回事,城头之上的隐官大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说道:“是一张品秩很高的替身符,外加一门傀儡术,是千真万确的金身境武夫体魄,加上老大剑仙帮我遮掩一二,所以比较隐蔽。可如果只是如此,肯定骗不过你米裕,也就意味着未必能够骗过列戟,所以我将一部分魂魄附着在了符箓傀儡之上。城头之上,‘我’每一步的轻重,每一次呼吸的急缓,都需要我在避暑行宫这边小心翼翼控制,所以这会儿受伤不轻,也不是装的。但是付出这点小代价,挖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叛徒,还是剑仙,不亏。事实上,我想要钓鱼之人,起先并非列戟,是另有其人,至于是谁,你之前一直跟在我身边,其实有迹可循,不过我估计你是忘记了。”
米裕试探性问道:“先前你所说的万一,当诱饵钓仰止、黄鸾这个境界的大鱼,其实也想到了这场偷袭,是在做铺垫”
陈平安笑道:“我们这边的剑修可以暗中传信蛮荒天下,对面自然也可以偷偷传消息来剑气长城。至于列戟为何叛变,是恨浩然天下更多,还是恨老大剑仙更多,或是整个剑气长城都被他恨上了,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然出剑不会如此决绝,只不过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不感兴趣,反正列戟是个死人了。”
陈平安加重语气说道:“这种人,死得越早越好,不然真有可能被他在关键时刻,拉上一两个大剑仙陪葬。”
米裕停下脚步,脸色难看至极,问道:“我被拉入隐官一脉,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件事”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笑着点头,直言不讳道:“不但是拉你入伙,请来陆芝,其实也一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这样,如何骗过居心叵测的剑仙有了背叛之心的剑仙,脑子都会变得格外好。陆芝在那边护着我们隐官一脉所有人,除非是仙人境剑仙走到我眼前了的近身一击,才有机会,不然谁出剑,都是痴心妄想。有了这个前提,我再离开陆芝身边,就给人一种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错觉。”
说到这里,陈平安斜靠廊柱,晃了晃手中养剑葫,笑眯眯道:“大好时机,错过可惜,可以试试看。陆芝庇护,戒备森严,是一种给别人看的假象,隐官大人看似极其安稳,性命无忧。离开了陆芝,有没有玉璞境米裕在身边,又是一种必须要有的暗示,不然刺客会担心我是有恃无恐,觉得其中有诈。不背仙兵品秩的剑仙剑,不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更是合情合理的举措。那么没有了法袍,再撇开一个保驾护航的架子剑仙米裕,隐官大人真正的依仗,就只剩下了置身于剑气长城,以及自己的金身境武夫体魄。”
米裕狠狠灌了一口酒,还是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隐官一死,人心难免出现涣散,我方剑阵,受其波及,是人之常情。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更好钓鱼了,比起杀掉一个剑仙,这才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米裕直愣愣望向这个年轻人。
陈平安笑道:“其实我想了很多,其中绝大多数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毫无用处。”
米裕从来不擅长想那些大事难事,连修行停滞一事,兄长米祜着急万分许多年,反而是米裕自己更看得开,所以米裕只问了一个自己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如果记恨剑气长城的某个人,是不是他最后怎么死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还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以做到,但是没想过。因为对我来说,得不偿失。一份道心,来之不易,打小穷怕了,珍稀之物,习惯珍惜些。”
米裕眼神蓦然锐利起来,问道:“例如早年为难宁府颇多的齐家你恨不恨当真没有半点私心那场十三之争,你成了隐官之后,如今更是看遍档案秘录,肯定会有蛛丝马迹被你搜刮出来,哪个剑仙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关键言语,你知道更多的腌臜内幕!”
陈平安微笑道:“米兄,你猜。”
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米裕手中酒壶不动,陈平安一脸无奈道:“反正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天地良心。”
米裕好似比魂魄受损的陈平安更加萎靡不振,心气全无,随口问道:“郭竹酒那丫头还在城头那边,什么时候通知她回来”
陈平安说道:“再等会儿吧。”
米裕摇头道:“算计算计,还是算计,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她郭竹酒可是你的弟子!哪怕你用心再好,但我还是很奇怪,陈平安,你就不心累当真半点不愧疚吗”
陈平安反问道:“只求自己的问心无愧,就够了吗你以为列戟就不问心无愧堂堂剑仙,连性命都豁出去不要了,这得是多大的怨怼,得是多大的问心无愧”
米裕无言以对。
陈平安仰头望向南边城头,笑了起来,道:“燃燃,好一个山青欲燃,剑仙为本命飞剑取名字,都是行家里手。”
两人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的大堂。
米裕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陈平安没有落座,只是坐在门外台阶上,对众人道:“除了隐官一脉的飞剑可以离开此地,近期任何人都不许离开避暑行宫半步,不许私下接见外人,一旦被发现,一律以叛逆罪斩立决。而我们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愁苗四人,与林君璧在内十二人,必须相互之间知晓内容,一条一条,一字一句,让米裕剑仙记录在册。”
徐凝抬头望向门外那个背影,问道:“既然你信不过我们,为何要拉我们进入隐官一脉”
陈平安一手持养剑葫,一手持折扇,笑道:“与我言语之前,先敬称隐官大人。”
徐凝还真就在重复那句话之前,加上了一声“隐官大人”。
陈平安这才笑着说了句天大的敞亮话:“我连自己都信不过,还信你们”
徐凝默不作声,罗真意与常太清猛然间抬起头,都面露怒容。
玄参与曹衮两人,对这个隐官大人打心底极为推崇,又是外乡剑修,于是比那顾见龙和王忻水更加直接,与那三个剑修针锋相对,毫不遮掩自己的阵营所属。
愁苗说道:“众中少语,无事早归,有事做事。我们四人,既然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一切就按照规矩来。”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若是我死了,愁苗剑仙,确实与君璧都是最好的隐官人选。”
林君璧装聋作哑,愁苗更是置若罔闻。
夜幕中,一把传信飞剑去往城头,然后就有个伤心欲绝的小姑娘,慢悠悠御剑而来,一路哭丧着脸,不断抹眼泪。
飘然而落之后,身形还有些踉跄来着。
然后见着了那个已经站起身的师父,立即笑开了。
陈平安柔声笑道:“稍稍过了啊。”
郭竹酒收了剑,站在陈平安身前,兴高采烈得在原地踏步,双臂晃荡不已,眉眼飞扬,笑道:“师父,我跟你说啊,先前就我一个人,相信师父肯定不会死,只是没想到师父这么神通广大,不但活得好好的,连我都骗过去了嘞。打破小脑阔儿,都万万想不到师父已经在避暑行宫,了不得,无以复加的了不得……”
“说了只要师父在,就轮不到你们想那生生死死的,以后也要如此,要相信师父。”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小竹箱,“奖励你的,不嫌累,就背着。但是不许跟人显摆。”
郭竹酒背起了小竹箱,轻声问道:“师父,咋个小竹箱也精怪了,自己长脚,跑来找师父啦行吧,大师姐送我小竹箱的时候,可没变成精怪,回头师父你再做一只不长脚的普通书箱,送给大师姐,这一只长脚了的小竹箱,可就归我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回头你自己跟裴钱掰扯去,师父不会偏袒谁。”
陈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道:“忙去吧,不可以耽误正事。”
郭竹酒蹦蹦跳跳走上台阶,然后一个拧转身形,向后一跳,背对着大堂众人,在大堂内站定,停顿片刻,这才转身挪步。
陈平安没有跟着进入大堂,反而继续在避暑行宫散步起来。
行走之地,皆是小天地。
陈平安拈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一晃,说道:“老大剑仙,不会让你白送一趟小竹箱,近期窥探避暑行宫的剑仙,直接宰了便是。愿意如此涉险行事,不够隐忍的,对于我们剑气长城,就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补了一句:“如果真有这份功劳送上门,就算在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剑仙米裕头上好了。”
哪怕陈平安是在自家小天地中言语,可对于陈清都而言,皆是纸糊一般的存在。
陈清都虽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既然选了你陈平安当这隐官大人,就随便你折腾。
这个老大剑仙转移话题,问道:“破例再问你一次,真的想好了一旦真是你,不后悔不与宁姚事先说清楚”
陈平安也没给出答案,一样转移话题,问道:“我师兄如何了”
陈清都说了句“凑合”。
陈平安就收起了那张符箓,藏入袖中,换了一张符箓,轻轻捻动,默念口诀,瞬间就来到了另外那座躲寒行宫。
避暑行宫那边,有一棵参天古树,碧树为人生凉秋。
躲寒行宫的压胜之物,则是一柄鹿角诗文如意,状如鱼尾又似芝朵。
陈平安走在只有他一人的巨大宅邸当中。
两座行宫,其实里面极为朴素,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件。
陈平安打算先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在离开这座死寂沉沉的宅邸返回避暑行宫那边之前,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想好了。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