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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立在明月中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骊军方渡船往来而已,越来越多的商贸渡船起起落落,看得裴钱两眼放光,都是哗啦啦滚进师父兜里的神仙钱啊。

这趟“出远门”,因为是在自家地盘,所以裴钱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担,手持行山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威风了。

周米粒还有一点点的惋惜,自己无法在额头贴上两张纸,一张写那落魄山右护法,一张写哑巴湖大水怪。

陈暖树在不远处,与即将动身去往北俱芦洲的陈灵均说些琐碎事情,听得陈灵均一直打哈欠。

裴钱双臂环胸,环顾四周,看着师父的大好河山,轻轻点头,很满意。

周米粒轻声问道:“陈灵均就要离开了,咱俩不说两句再挤出些泪儿,好像比较有诚意。”

裴钱白眼道:“落魄山那几条宗旨,给你当碗里米饭吃掉啦”

裴钱腾出手来,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我师父说过,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他的身外物,才是往里边装的饭菜,只要碗不丢,总能吃上饭。那么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来的,米粒你这迷糊脑壳儿,更不行了嘛,所以我们只需要记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规,就不会有错。”

周米粒皱着眉头,很快眉头舒展,懂了,轻声说道:“与陈灵均一说话,咱们就得送临别礼物,不中!反正我们关系都那么好了,就别整那虚的!”

裴钱扯了扯小米粒的脸颊,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着嘿嘿笑起来。

裴钱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出拳距离极短极慢,自顾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飞剑……”

周米粒问道:“吗呢”

裴钱依旧缓缓出拳,一本正经道:“继疯魔剑法之后,我又自创了一套绝世拳法,口诀都是我自个儿编撰的,厉害得一塌糊涂。”

然后裴钱开始胡说八道:“世间拳法,除了我师父的拳法最强,还有两种也很强,一是自学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师于天桥派。”

周米粒觉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将信将疑:“你这拳法,怎么个厉害法子练了拳,能飞来飞去不”

裴钱没好气道:“那是远游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还早,没个几年工夫,万万不成。”

周米粒一跺脚,懊恼道:“这么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钱无奈道:“你以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怀抱行山杖,伸手挠了挠脸颊:“可你是裴钱啊。”

裴钱眉开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晃来晃去:“你这小脑壳儿,瞧着不大,咋个这么开窍嘞。”

周米粒晃荡了半天脑袋,突然叹了口气:“山主咋个还不回家啊。”

裴钱笑了笑:“不是跟你说了嘛,在剑气长城那边,因为师父帮你大肆宣扬,如今都有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传,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着乐吧。”

周米粒又开始挠脸颊:“可我宁愿他不说故事了,早点回啊。”

裴钱做了鬼脸:“我师父回了家,你请他吃酸菜鱼啊”

周米粒皱着脸,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个小盆的”

裴钱乐了,又有些伤感。

长大之后,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小小的忧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门拜访的客人,来也快,去也快。

以前不太理解师父为什么不愿意自己和宝瓶姐姐快快长大,现在看着小米粒,裴钱就理解了。

陈灵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钱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走,道个别。记住了,师父说过,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远游,咱们不能讲那一路顺风的。”

周米粒使劲点头:“晓得晓得!”

一个蠢瓜子暖树,加上裴钱和小米粒,都与他道别,陈灵均有些不太适应,但是小小别扭的同时,还是有些高兴,只是不愿意把心情放在脸上。

陈灵均离开后,裴钱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过云海,这才返回落魄山。

陈暖树转头看了眼云海。

裴钱轻声说道:“放心吧,没事的。陈灵均别看平时没个正行,其实机灵着呢。”

陈暖树展颜一笑,裴钱一手牵起一个小姑娘。

如今裴钱的身高,已经超出她们很多,终于像个少女了。

陈灵均在渡船房间里边无所事事,就趴在桌上发呆。

其实在牛角山渡口,陈灵均走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很想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业大地盘多,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估计魏檗见他也烦,都未必乐意与老厨子、裴钱他们念叨此事,过些天,再去落魄山露个面,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忘了翻皇历挑个黄道吉日,放心不下黄湖山,忘记去御江与江湖朋友们道个别,在家潜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桌上放着一只大竹箱,魏大山君难得大方一次,还借给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里边,放着许多北俱芦洲形势图,既有山上仙家绘制的,也有许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还有陈平安亲手撰写的几本册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用老厨子的话说,就是只差没在哪儿撒尿拉屎都给写上了,这要是还无法走江成功,把自个儿淹死拉倒。

陈灵均其实还是怕。

以前在黄庭国御江那边,其实就不喜欢挪窝,认了御江水神当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样不挪窝,裴钱和小米粒还会偶尔去红烛镇那边逛荡,陈灵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头周边游山玩水,与邻居老仙师们瞎扯些有的没的,带着那条黑蛇,大摇大摆巡视各地,逍遥自在。

自从那个名叫贾晟的目盲老道人从骑龙巷搬到了黄湖山结茅修行,陈灵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缘,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俩的私人园子了。

不过陈灵均如今也清楚,对方这么捧着自己,还是因为陈平安的缘故。

陈灵均没有不喜欢这种事儿,挺喜欢的。

落魄山风气再好,也还是难免有个远近亲疏,分那先来后到。

他和暖树那个小蠢瓜子,毕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后来才有了老厨子、裴钱、石柔他们,傻乎乎的岑鸳机,憨妞儿元宝,二呆子元来,因为大呆子是曹晴朗。

再后来,又被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拐来了个小米粒。

有些时候陈灵均自己都觉得,魏檗、老厨子这些个家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们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进,喜欢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热闹,多好。孤苦伶仃的,大老远跑去北俱芦洲,修行个锤子嘛。

什么骸骨滩,披麻宗,壁画城,宗主竺泉,还有两位落魄山记名供奉;什么哑巴湖,柳质清,春露圃,云上城;什么那条济渎,中部龙宫洞天;最西边的什么山来着,再加上狮子峰,李二夫妇,李槐他姐李柳;小宝瓶她哥李希圣;老爷他朋友,一座火神庙,太徽剑宗的刘景龙,他弟子小白头。

老子这是奔着大好前程去修行吗是去走门串户登门送礼好不好

不跳个渡船是不行了!

陈灵均收拾行李,从二楼往渡船一层溜去,结果魏檗凭空出现在渡船栏杆附近。

陈灵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这么客气干吗,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岳地界,都是我的辖境,忘了”

陈灵均屁颠屁颠跑去给山君大人揉胳膊:“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着,就怕玷污了北岳的大好河山!”

魏檗说道:“北岳储君之山,位于宝瓶洲最北端,我会与那位山神打声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时候你再跳不迟,我就管不着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赶,至于是在东岳地界上岸,还是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陈灵均傻眼。

商贸繁华的清风城,百年复百年,一直歌舞升平。王朝更迭,山河变色,建造在山下的这座清风城,始终岿然不动,一位位皇帝君主,对许氏始终礼敬有加。

许氏因为老祖结下一桩天大善缘,得以坐拥一座狐国,抵得上半座福地。

传闻当年许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经是七条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了一条。

清风城许氏盛产的狐皮美人,价格昂贵,胜在珍稀,供不应求,是宝瓶洲一绝。随着北俱芦洲跨洲渡船往来更加频繁,清风城许氏家底越发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许氏家主一改祖法,让狐国开启镜水月,使得一张狐皮符箓,直接价格翻番。

许氏聘请丹青圣手,绘制四美图、十八仕女图,或精心版刻或临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折扇,一经推出,皆被抢购一空。

有些与清风城不对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语,如这许家就只差没卖春宫图了,他许浑如果敢卖这个,才算真豪杰。故意将许浑贬低为一个在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只不过这个男人,却是实打实的元婴境兵家修士,拥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后,更是如虎添翼,战力卓绝,是宝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数的杀力出众之人。

清风城闹市的一座酒楼雅间,一个年轻人继续吃饭,一位青衫书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靠窗而立,看着外边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确实多。

柳赤诚摇晃折扇,微笑道:“清风城这对夫妇,一个潜心修行,一个持家挣钱,真是绝配。”

年轻人只是埋头吃饭,柳赤诚动筷子极少,却点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饭菜剩下不少。

柳赤诚转头看了眼年轻人,笑问道:“顾璨,你一直没说为什么要来这边逛,还要故意撇开曾掖和马笃宜,现在可以讲了吧”

顾璨要与人言语,便停下筷子,咽下饭菜,抬头说道:“我有个朋友,当年被一个叫卢正醇的人差点打死,这卢正醇是福禄街卢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风城许氏混得还行。”

骊珠洞天,大姓四姓十族中,宋、李、赵、卢,都是头等门户。

只是小镇卢氏与那覆灭王朝牵扯太多,所以下场是最为惨淡的一个,骊珠洞天坠落大地后,唯有小镇卢氏毫无建树可言。只有一个卢正醇早年跟随清风城许氏妇人,一起离开小镇。许家也算对其厚待,给了不少修道资源,还给了个祖师堂嫡传身份当作护身符,面子里子都是给了卢氏的。

柳赤诚对那个卢正醇没兴趣,只是好奇问道:“你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顾璨点头道:“有还是有的。”

柳赤诚笑道:“其实就只有一个陈平安吧”

顾璨摇摇头:“从小到大,他就一直没有把我当朋友看待,差着太多岁数,我也一样,算是半个亲人吧,不一样的。至于那个心比天宽的刘羡阳,只是因为陈平安,才与我亲近些,不然我跟他从来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不过勉强算是朋友。”

等到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返回,应该会成为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当年刘羡阳本就是因为祖上是陈氏守墓人的缘故,才会被带着远走他乡。

刘羡阳有一点最让顾璨佩服,他天生就擅长入乡随俗,从来不会有什么水土不服的状况发生。

至于自己,到了书简湖之后,竟然连那个最大的长处——耐心,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顾璨回顾那段看似风光的青峡岛岁月,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纪小,根本不是借口。

顾璨看着桌上的菜碟,便继续拿起筷子吃饭。

柳赤诚突然说道:“以后去了白帝城,这些关系,能断就断吧。”

顾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饭,没说话。

柳赤诚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更改顾璨的性情,恐怕还得看师兄的传道手段,便转移话题:“先前你所谓‘混得还行’,是多行既然是与你同乡的同龄人,那是金丹境剑修还是元婴境练气士”

顾璨说道:“如今是四境练气士,十年之内,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帮着许氏管着狐国的一小部分买卖,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钱堆出来。”

柳赤诚收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笑道:“未来的小师弟,你是在逗我玩呢,还是在讲笑话呢”

顾璨神色沉稳,不喝酒,下筷慢,还喜欢细嚼慢咽:“如果杀个人就得跑路,这辈子真能有个安稳踏实的落脚地儿”

柳赤诚哑然失笑,摇摇头:“一个修行如此不堪的废物,也值得你杀人跑路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你点个头,我帮你解决了。一个许浑而已,连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顾璨反问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无言以对。

顾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过真要对死敌出手了,就得让对方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再就是,让旁人挑不出错。

至于旁人,只分两种,一个陈平安,再加上其他人所有,一定要作取舍的话,就不用管后者。

总之陈平安这辈子都别想与自己彻彻底底撇清关系。

柳赤诚笑容灿烂。这小子,真是越看越顺眼。

自己当这护道人,可真是黄闺女上轿头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愿,当得很舒心。这让柳赤诚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顾璨问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师弟,我能不能学到最顶尖的术法神通”

柳赤诚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极丰,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师弟,当然可以学,随便你挑,只是能否学成,就不好说了。”

顾璨说道:“我都要学。”

柳赤诚用折扇点了点顾璨,笑道:“你啊,年少无知,痴人说梦。”

不是不清楚顾璨绝佳的修道资质,不然根本没有将其带往中土神洲的念头,作为重返白帝城的敲门砖,但是师兄创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间寻常道场。

柳赤诚对师兄怨怼极深不假,但是不提这些陈年旧怨,师兄的的确确是柳赤诚此生最敬畏之人。然后才是龙虎山大天师,再就是与师兄下出过彩云棋局的崔瀺。就这三个了。

柳赤诚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师兄性情难测,你说不定是一步登天,也说不定就此沦为凡夫俗子,更惨的,是赔上好几辈子,你别想得太过轻巧。师兄曾经为了雕琢一位潜在的关门弟子候补,盯了那个可怜虫足足六百年。对于可怜虫本身而言,整整八辈子,其实都是在为最后一世的白帝城关门弟子作嫁衣裳,结果到最后,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为何,依旧被师兄舍弃了。师兄最擅长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经营白帝城,炼器,收徒……几乎没有师兄不擅长的事情,并且事事从容,滴水不漏。”

顾璨点头道:“那我找了个好师父。”

柳赤诚大笑不已。

顾璨起身结账。

柳赤诚突然讶异说道:“好俊的姑娘。”

顾璨没在意。

柳赤诚啧啧称奇道:“不常见不常见。大有来头啊。那枚银白葫芦,如果我没看错,是品秩最高的七枚养剑葫之一。”

顾璨皱了皱眉头,快步走到窗口那边,望向那个牵马缓行的年轻女子,红衣裳,腰悬酒葫芦和一把狭刀。是李宝瓶。

她怎么来清风城了

顾璨说道:“我们不着急离开,等她离开清风城再说。不管在这期间有没有风波,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柳赤诚疑惑道:“这女子,你认识”

顾璨默不作声。

柳赤诚掐指一算,突然骂了一句娘,赶紧捂住鼻子,依旧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柳赤诚神色凝重,难得收敛那份玩世不恭,沉声道:“别掺和!就当是师兄对你这个未来小师弟的建议!”

顾璨凝望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远去身影,说道:“要掺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顾。”

柳赤诚怒容道:“图什么!”

顾璨闭上眼睛,开始心算关于清风城的一切谍报内幕。

柳赤诚哎哟喂一声,斜靠窗口,自嘲道:“我这劳碌命唉。”

郑大风去杨家铺子之前,去了趟酒肆,与那位沽酒妇人是老相熟了,离着老相好,还是差些火候的。

妇人泼辣,小镇百姓都称呼她为黄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醉酒汉子夜敲寡妇门,妇人开了门,一记菜刀劈头盖脸摔过去,差点砍死人,事后赔了一大笔钱,只是在那之后,蹲墙头说荤话、翻墙偷衣裳的男人就没了,为了这个搭上命,终究不值当。

何况在酒铺里边说荤话,黄二娘可是半点不介意,有来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饶;端菜上酒的时候,给酒鬼们摸把小手儿,不过是挨她一脚踹,笑骂几句而已,这买卖,划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轻后生登门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胆子大些的,连个白眼都落不着,到底谁揩谁的油,都两说。

酒铺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早些年从铁匠变成神仙的阮师傅,也常来这边买酒,一来二去,黄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镇的金字招牌,许多外乡人,都愿意来这边,蹭一蹭大骊首席供奉阮圣人的仙气。这里与那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糕点,如今生意都很好。

郑大风站在铺子门口,有些犯愁,有这么多邋遢汉子盯着,估摸着黄二娘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调戏自己了。而且如今铺子大了,招了两个打杂伙计,郑大风便觉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当年铺子生意冷清的时候,自己可是这儿的大主顾,黄二娘趴在柜台那边,瞧见了自己,就跟瞧见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会摇晃腰肢,绕过柜台,一口一个大风哥,或是拧一下胳膊,低声骂一句“没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一块桃酥了。

黄二娘还非要高高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铺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伤人啊。郑大风都怕伤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举得起酒碗。

七八张酒桌都坐满了人,郑大风就打算挑个人少的时候再来,不承想有一桌人,都是当地汉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哟哟哟,这不是大风兄弟吗来这边坐,话先说好,今儿你请客,次次红白喜事,给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帮着山上神仙看大门,多阔气,果然这男人啊,兜里有钱,才能腰杆挺直。”

身形佝偻的郑大风一路小跑过去,与那人坐在一条长凳上,笑道:“我请啥客,攒媳妇本呢,不比你刘大眼珠子,卖了两栋祖宅,在州城那边一口气买了两栋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铺,多大的派头,我请客这不是打你刘大眼珠子的这张富贵老爷脸吗”

大眼珠子,是一个市井土话,寓意看不见人。

姓刘的汉子倒也不生气,是跟郑大风斗嘴惯了的人,相互间这点夹枪带棒的言语,毛毛雨,谁生气谁输。

汉子近些年不常来小镇,两座占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卖了,也不念旧,早先上坟的时候还会路过,后来连坟头都懒得上了,路太远,清明时节在州城大宅外的路边,多烧些黄纸,就算尽到孝心了。

汉子压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妇,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当真大富大贵了。”

汉子竖起大拇指:“论家底,如今那俏寡妇能算这个。”

汉子随即后悔道:“早知道当年便多些心思,不然如今在州城那边别说几座宅子铺子,两三条街都得随我姓!”

郑大风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黄二娘亲手端到嘴边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里去。郑大风先举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饮而尽,在座几个,都是跟刘大眼珠子差不多岁数的昔年街坊邻居,如今在州城那边都有了一份家业,过上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进家门的黄脸婆,和后进家门的狐媚小妾之间,一年到头鸡飞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寻常日子,热闹得比以往过年还热闹。

郑大风敬酒,除了一个相对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余都没动,假装没看见。

郑大风不管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来了,要脸干吗

赶紧又倒了一碗酒,郑大风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当年就与顾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刘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俏寡妇,泥瓶巷顾家娘子,性子还软绵,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黄二娘这一口”

郑大风笑了笑。

另外一条长凳上的汉子,满脸的精明市侩,当年就是出了名的抠门吝啬,看似漫不经心,随口笑问道:“大风,听说你如今跟着泥瓶巷那个孩子厮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门,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给一个差了辈分的后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说了,瞧你如今这样子,也不像是跟着发了大财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镇东边不还有个小破屋子吗,我在州城那边,帮你找个有钱的买家”

郑大风又开始倒酒了,摆手道:“别,我那小窝儿,就老老实实趴那儿吧,屁大点地儿,老子屁股朝东边放个屁,西边窗户纸都要震一震,不值钱不值钱。”

那汉子瞥了眼刘大眼珠子,后者立即劝说道:“大风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个地上处处有钱捡,说句大实话,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铜钱儿,不是那金子银子,我都不稀罕弯个腰!你要是卖了那栋黄泥屋子,去州城安个家,什么漂亮媳妇讨不到再说了,去了州城,咱们这拨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个帮衬,不比你给人看大门强些”

郑大风便开始捣糨糊,也不拒绝,拖着便是,下次见了面还能蹭酒喝。

到最后,一桌人都给郑大风磨光了耐心,离开的时候也没结账。

郑大风喊了个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后郑大风就想要脚底抹油。

不承想妇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风哥,你这是兜里缺钱,还是裤裆里缺把儿啊要是缺钱,付不起酒账,咱们什么关系,免了酒水钱便是,可要是缺了个把儿,那我可就帮不上忙喽。”

郑大风脚步不停,假装没听见。

黄二娘一拍桌子:“郑大风!你给我滚回来,老娘的豆腐,胆儿够大不怕刀,那就随便吃,只是这酒水钱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人胆了”

小镇民风,历来淳朴。

郑大风转过身,晃悠悠走到柜台那边,小声笑道:“缺钱缺钱,啥个时候不缺钱嘛,其他的缺不缺,黄二娘你还不晓得龙精虎猛大风哥,绝非浪得虚名。”

黄二娘斜靠柜台,嗑着瓜子:“如今怎么不赌钱了进了山,掉母猪窝里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我赌钱就是闹着玩,从不求财,你见我赌钱,赢过”

然后郑大风语重心长道:“赌桌挣来千万钱,不过是块河边田。生死钱,兜兜转转六十年。一技长,手艺钱,三代传。巴掌地,庄稼钱,万万年。”

黄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欢假装读书人。”

郑大风瞥了眼黄二娘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这是啥铺子的布料啊,这么结实,给大风哥瞅瞅。”

黄二娘只是嗑着瓜子,不躲不避,她还真不信这家伙敢摸自己胸口的布料。

果不其然,郑大风悻悻然缩回手,装模作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晓得找个手脚勤快的活计,瞧瞧这桌面儿,油乎乎的,苍蝇落了脚都要挪不动脚,再一个不小心,可不就要给两座大山压死”

黄二娘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头算算看,多久没来铺子照顾生意了”

郑大风趴在柜台上,转头瞥了眼闹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还照顾个啥,不缺我那几碗酒水。”

黄二娘趁着佝偻汉子转头望向别处,眼眶一红,只是很快就遮掩过去了。

好像一个眨眼工夫,就很多年过去了。她刚开这铺子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女子,比如今更好看些,没有那眼角纹,双手更是水嫩得很。遥想当年,她壮着胆子,给客人们端酒上桌的时候,几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独一个年轻汉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欢看她的小手儿,会说很多讨喜的话,都跟书上言语似的,文绉绉的,听不太懂,偏是让人心里边欢喜。

铺子能熬过最早那段惨淡岁月,眼前这个汉子,帮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么简单。

只是当年她最好看的时候,光顾着被那些言语羞恼了,如今岁数大了,晓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只是觉得郑大风跟一般汉子不一样,眼睛和嘴巴其实也都不老实,可是手老实。黄二娘是很后面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老实人。

郑大风转过头:“老规矩,记账上,对了,给大风哥再来一碗。”

黄二娘摔了碗在桌上,亲自去舀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坛,转身弯腰的时候,知道那郑大风肯定在看自己。

黄二娘倒了酒,重新靠着柜台,看着小口抿酒的郑大风,轻声说道:“刘大眼珠子这伙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点。说不准这次回镇上,就是冲着你来的。”

郑大风点点头:“还是妹子晓得心疼人。”

“跟你说正经事!”黄二娘微微加重语气,皱眉道,“别不上心,听说如今这帮人有了钱后,在州城那边做生意,很不讲究,钱落到了好人手里,是那英雄胆,在这帮货色兜里,就是害人精。你那破屋子小归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镇往东边走,就是神仙坟,如今成了武庙,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烧香拜山头多大的气派你不清楚不过我也要劝你一句,找着了合适买家,也就卖了吧,千万别太捂着,小心衙门那边开口跟你买,到时候价格便悬了,价格低到了脚边,你到底卖还是不卖不卖,以后日子能消停”

郑大风嗯了一声。所以要说龌龊事、糟心事,市井里边不少,家家户户,谁还没点鸡屎狗粪可要说聪明、心善,其实也有一大把,户户家家,谁还没几碗干干净净的大米饭

黄二娘突然有些伤感:“都快老了。”

郑大风笑道:“也对,你家那崽儿如今都是读书人了,听说有了个小秀才的绰号如何,大风哥从来不骗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块好料,正儿八经的读书种子,酒铺春联是那孩子写的吧,有模有样的。妹子你啊,以后就等着享福吧。传家之宝,不在钱财,在积德行善嘛。”

黄二娘看了郑大风一眼。

郑大风故作娇羞,用酒碗挡了挡:“妹子你这眼神,不太正经,大风哥就像没穿衣服出门。”

黄二娘无可奈何。

她教孩子这件事,还真得谢郑大风。早年小寡妇带着个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来,也要让孩子吃饱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舍不得半点打骂,孩子就野了去,连学塾都敢翘课,她只觉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劝了不听,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应下来,还是经常下河摸鱼、上山抓蛇,然后郑大风有次喝酒,一大通荤话里边,藏了句“挣钱需精,待人宜宽,唯待子孙不可宽”,她便听进去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饱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黄二娘突然说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乱七八糟,八九不离十,是个蛋。”

这曾经是郑大风在酒铺喝酒骂人的言语。其实没什么力道,太酸,骂人不痛不痒。不过黄二娘觉得挺有意思,便记住了,跟她们这些先骂再挠脸的妇道人家,还有那些乡野汉子,好像不是一个骂人路数。

郑大风假装没听懂,反而开始自怨自艾:“光棍愁,凉飕飕。怎么个穷法老鼠挨饿,都要搬家。蚊虱勉强喝几口小酒。攒够了媳妇本,又有哪个姑娘愿意登门啊。”

黄二娘笑问道:“多大岁数的姑娘”

郑大风瞥了眼妇人,笑呵呵道:“岁数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该大还是得大。”

黄二娘丢了一把瓜子砸向郑大风。

郑大风躲了躲,一碗酒总有喝完的时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脸,啧啧道:“好一个饮如长鲸吸百川,醉如玉山将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黄二娘嗤笑道:“你就是个棒槌。喝醉了掉茅坑里,淹死,吃撑死,都随你。”

郑大风说道:“走了走了,钱以后肯定还上。”

黄二娘突然问道:“又要出远门”

郑大风说道:“不算太远。”

那座莲藕福地,说近,近在落魄山,说远,其实也远。

黄二娘低了嗓音:“还没吃够苦头,外边到底有什么好的”

郑大风转过头,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黄四娘家满蹊’,其实不如黄二娘。”

黄二娘问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钱,欠着就一直欠着。”

郑大风摇摇头,还是走了。

黄二娘一直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汉子渐渐远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郑大风到了杨家铺子,是临时帮忙,早慧的师妹苏店,和那个不开窍的师弟石灵山,如今都去历练了。

当下铺子只有个杨家子弟在那边看着生意,郑大风如今脸皮厚多了,哪怕依旧不受师父待见,反正只在前边铺子待着,不去后院烦他老人家就行。

临近铺子,郑大风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气,进了铺子,年轻伙计在那边打瞌睡,听见了郑大风搬动小板凳的声音,醒了就继续去睡。杨家子弟烦郑大风不是一年两年了,都不爱沾上关系,一个看大门的光棍汉,出了趟远门,在外边丢了半条命,灰溜溜跑回来继续看大门,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杨家老太爷说过几句不轻不重的言语,郑大风这种邋遢汉,都别想靠着与后院老头的那点关系,来铺子这边搭把手。

杨家这些年不太顺遂,连带着杨氏几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开几个直接举家搬迁去了大骊京城的,只要还留了些人手在家乡的,都在州城那边折腾得一个比一个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所以年纪不大,又有点志向的,都比较眼红心热。杨氏老太爷则是偷藏着心冷,不愿意管了,一群不成气候的子孙,由着去吧。

老太爷唯一的底气,就是后院杨老头的那个药方。

但是这笔买卖,整个家族经手之人,就三个,刚好是三代人,没了青黄不接的忧虑,很够了。

子孙一多,当家做主的,就喜欢给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没钱的就养着,饿不死,能挣钱的,只会更有钱。

郑大风搬了条板凳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不钱,不晒白不晒,山上赏赏月,山下市井凑热闹,是两种好。

郑大风抬头看着太阳,万事青天都看见

就这样看了很久,打小就是这样,看久了,也不刺眼,没啥感觉,后来郑大风学了拳习了武,就不去多想。

郑大风收回视线,拍着膝盖:“去年盼着今年好,今年还是破袄。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柜台那边年轻人嘀咕道:“吵死个人。”

郑大风转头笑道:“死了没”

年轻人瞪眼道:“你怎么说话!”

郑大风一脸疑惑道:“不用嘴巴,难道用腚啊”

年轻人一拍桌子:“郑大风,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郑大风笑了笑,抬手虚按了几下,耐着性子说道:“小点声,咱们老百姓的桌子,要么是用来搁饭碗的,要么就是放香炉的,其余做什么,都不打紧,例如那算盘,就无所谓。所以别拍桌子,天地神灵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轻人讥笑道:“你少他娘的在这里胡说八道扯老谱,死瘸子烂驼背,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的贱命,真把这铺子当你自个儿家的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来得厉害。只不过郑大风与人切磋最多的,不是与师兄李二的问拳,还是这嘴上功夫。

小镇百姓不多,唯独这嘴把式高手最多。泥瓶巷、杏巷,那都是人杰地灵,高手辈出。只说那个闷葫芦陈平安,在那段少年岁月里,也就是没出招,其实这门功夫,日复一日,都在攒着内力呢。

郑大风立马乐了,苏店太倔,石灵山太憨,总算来了个会说话懂聊天的,得劲得劲。郑大风搬了凳子靠近门槛,笑呵呵道:“杨暑,听说你总爱去铁符江水神庙那边烧香晓不晓得烧香的真正规矩别的不说,这种事情,这可就要讲究讲究老谱了吧你知不知道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如此一来,就不太妙了”

名叫杨暑的年轻人心里边有些晃荡,只是脸色依旧不屑,都懒得搭话。

郑大风笑嘻嘻道:“十五爱那邻家妇,三十喜好别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儿媳。杨家三房,好家风。”

杨暑顿时涨红了脸,一把扯起那算盘,就狠狠砸向那个王八蛋。

杨氏三房家主,确实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风评不佳,是“裤腰带没打结”的那种有钱人。

郑大风伸手接住算盘:“这可是你们杨家的挣钱家什,丢不得。摔坏了,找谁赔去我是光脚汉,你是小有余财,就算朝我泼脏水,管用吗你说最后谁赔你如今等着去蹚浑水,去州城挣那昧良心的偏门财,要我看啊,还是别去,家之兴替,在于礼义,不在富贵贫贱。好好读点书,你不行,多生几个带把的崽儿,还是有希望靠子孙光宗耀祖的。”

杨暑脸色转为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郑大风摇摇头,抬起一手:“别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没轻没重的,这一拳下去,你估摸着就要开始练醉拳了,无师自通的那种。”

杨暑就要绕过柜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说道:“杨暑,你跟一个看门的较劲,不嫌丢人”

杨暑冷哼一声,不过有了个台阶下,还是要离开杨家铺子,只是脚步放缓,走得比较稳当。

等到杨暑贴着大门一侧跨过门槛,最终远去,难得走到铺子前边的杨老头来到门口,说道:“跟一个废物较劲,好玩对方听得懂人话吗”

郑大风早已起身,尽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师重道敬香火,这是首要。

郑大风跟随老人一起走到后院,老人掀起帘子,人过了门槛,便随手放下,郑大风轻轻扶住,人过了,依旧扶着,轻轻放下。

杨老头坐到正屋那边台阶上,敲了敲烟杆,拿起腰间烟袋,很快就又开始吞云吐雾。

细竹烟杆是别人送的,烟叶则是李槐那个小兔崽子送的,过了这些年,烟杆也从原本青翠欲滴的颜色,给摩挲、烟熏成了淡淡的竹黄色。

杨老头说道:“一座小小的莲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大风说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杨老头斜瞥这个弟子。太聪明,从来不是好事。

郑大风无奈道:“听师父的。”

得嘞,这下子是真要出远门了。

杨老头说道:“到了那边,从头再来,路会更难走,只不过只要路不难走,人就会多。之所以让范峻茂成为南岳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郑大风反正就是听着教诲。

杨老头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给儒家开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发现了的。”

郑大风答道:“免得大战在即,诸子百家不帮忙,反而扯后腿,窝里横。如今凭空多出一块天下,有本事就争去。”

杨老头又问道:“知道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吗那青冥天下,儒家书院,佛家寺庙,有那立足之地”

郑大风神色凝重,这个问题,靠自己想,是绝对想不出答案的。

杨老头竟是挥了挥手,驱散烟雾,问道:“曾经我骂过三教圣人是貔貅,对吧”

郑大风点点头。

杨老头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会率先打我一记耳光。”

如今师父在自己这边,倒是不介意多说些话了。但是郑大风反而有些怀念早年“师父话少,不过十字”的惨淡岁月。

郑大风突然愣住。

杨老头冷笑道:“总算想起来了认为你不如李二聪明,还从来不服气。”

李二曾经提醒过郑大风,好好想一想,为何师父与你说话从来不超过十个字。

当年郑大风灯下黑,只觉得是师父觉得自己碍眼,不乐意多说一个字。

十。武夫十境。

当初自己以远游境巅峰的武夫境界,南下远游老龙城,守着那座灰尘铺子,后来遇到了陈平安,然后破境,差点,就真的只是差一点,就要连破两瓶颈,从八境直接跻身十境!

杨老头冷笑道:“你当年要有本事让我多说一个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现在这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你东逛荡西晃荡,与齐静春也问道,与那姚老儿也闲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还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够了。”

郑大风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师父。

不过郑大风难得顶嘴一次:“齐先生与姚老头,学问还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学不到精妙处。”

“我有说你悟性好吗”

杨老头拈出些烟丝,满脸讥讽之意:“一栋房屋,最伤筋动骨的,是什么窗户纸破了房门烂了这算大事情吗便是泥瓶巷、杏巷的穷苦门户,这点缝补钱,还掏不出来只说陈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换旧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学得再好,自以为懂得透彻,其实也就是贴门神、挂春联的活计,短短一年风吹雨打,就淡了。”

郑大风说道:“是换梁换柱,大动干戈。”

杨老头点头道:“你以为别人的道理,真有那么好学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义所在,自己与自己较劲,得熬。”

杨老头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就说那齐静春,在骊珠洞天问心一甲子,也没能想出一个‘天经地义’的大道。再看那陈平安,你觉得他自认为懂得几个道理不多的,就那么几个。为人,我到底是怎么个人;治学,应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与世界相处融洽,活得更好。就这么三件事,几个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积少成多,当个真正的好人,复杂吗简单得很,可做起来容易吗很难。”

杨老头大致猜得出来齐静春当年的学问脉络。

道祖曾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

齐静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试图反推回去,不是顺序,又是顺序。

甚至齐静春所思所虑,要比这个更大些。可惜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

郑大风问道:“那弟子”

杨老头反问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难道还需要师父教弟子怎么吃饭、拉屎”

郑大风说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杨老头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炼化收起的袖珍小庙,挥了挥手掌,金光点点,一闪而逝,没入郑大风眉心处。郑大风纹丝不动。

杨老头说道:“物归原主,放在我这边,不碍眼,反正不会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郑大风的魂魄。

郑大风站起身,弯腰抱拳:“弟子谢过师父传道护道。”

杨老头吞云吐雾。郑大风立即坐下。就那么站着,不太恭敬。

郑大风转头望去,没过多久,走入一个眉眼飞扬的儒衫青年,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郑大风绷着脸。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杨老头身边,蹲下身,揉捏肩膀,啧啧道:“放心了放心了,这筋骨,依旧强健,跟青壮小伙似的,娶媳妇不过分啊。大风你也真是的,怎么当的徒弟,都不知道帮着自己师父物色物色你找个媳妇很难,找个师娘也很难吗”

杨老头不计较。郑大风见怪不怪了。天大地大的,估计也就李槐敢这么对待老头子了。

杨老头问道:“又要去披云山林鹿书院游学”

李槐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这还是其次,我要去与裴钱斗法,当然是文斗,几年不见,我与她都积攒了好些家当,这不就约战于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场绝顶高手过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剑气长城,先前在书院碰了面,她说得收拾收拾宝贝,以后再战。”

李槐遗憾道:“可惜李宝瓶独自游历江湖去了,万一输给了裴钱还好说,要是不小心赢了她,没有李宝瓶帮忙压阵,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郑大风笑道:“还有你怕的人”

李槐点头道:“怕啊,怕齐先生,怕宝瓶,怕裴钱,那么多书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郑大风打趣道:“陈平安怕不怕”

李槐认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禄街,有远游北俱芦洲的读书人李希圣,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李宝瓶,远走中土神洲的赵繇。

桃叶巷有龙泉剑宗嫡传谢灵,去往大骊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还有安心修道、治学两不误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剑气长城的陈平安,在书简湖掀起惊涛骇浪又开始蛰伏的顾璨,成为大骊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巷有个被誉为一洲年轻天才领袖的马苦玄。

李柳、李槐这对姐弟。

经商的董水井。

杨家铺子,也有苏店、石灵山。

小镇运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顾璨。当年老槐树落叶,数量最多的,其实是顾璨,神不知鬼不觉,当年那个小鼻涕虫,就装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陈平安提醒,才发现兜里那么多槐叶。

命最硬的,大概还是陈平安。

但是这一切,一转眼便过去了将近十五年时间,昔年骊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们,能够人人各有际遇、机缘和成就,并不是顺风顺水的。

不知不觉十五年,小镇很多的孩子,都已经弱冠之龄,而当年的那拨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与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进入了大骊王朝的龙州地界,昔年骊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风水宝地。

这里山水故事极多,更是宝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场。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风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当两人沿着铁符江一路去往槐黄县城,途经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庙时,两位碍于身份和修行根脚,都没敢进门烧香。当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了县城东大门,年轻人如释重负,感慨道:“总算到了。马姑娘,我们是先去陈先生山头拜访,还是去州城顾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难找些,州城那边相对更好认路。”

这对男女这趟北行游历龙州,走得并不轻松,主要还是顾璨突然要他们自己往北走,他和那个名叫柳赤诚的古怪书生,要去趟清风城许氏,这让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峡岛管事章靥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带到了山门口的茅屋那边,见着了那位账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又认识了顾璨,从畏惧到亲近,再到如今的依赖,其实也就几年的工夫,对于喜好静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弹指瞬间。

不知何时,被顾璨随便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曾掖,如今没了顾璨待在身边,反而处处不自在,游山玩水,步步不踏实。

事实上,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的曾掖,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说极快,只是身边有个顾璨,才不显眼。

曾掖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观海境练气士,在寻常藩属小国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够被视为“中五境神仙老爷”了。

因为修行了旁门左道的术法,阴气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顾璨同行的时候,还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庙、仙家山头,等到与顾璨分道,就没这胆子了,加上身边马笃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间。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师眼中,曾掖也好,马笃宜也罢,都很容易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污秽存在。

马笃宜腰间悬挂了一块玉牌,正是顾璨留给他们作为护身符的太平无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们与陈先生那么熟悉,应该不至于吃闭门羹,即便陈先生不在那边,与人讨杯茶喝,总不难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到了便会安心些。

过了槐黄县城,与当地百姓问路,结果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好不容易找到个会讲大骊官话的店铺掌柜,只是掌柜对那落魄山具体地址也讲不清楚,只说了个大概。过了小镇,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时候再找机会与山中神仙问个路。

进了灵气盎然的连绵大山,两人好一顿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属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后,结果到了落魄山悬崖峭壁那侧的山脚,离着正南边的山门不算太远,不过曾掖和马笃宜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见个黑衣小姑娘,背对他们,正仰头望向云海悬停如系雪白腰带的山崖高处,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担,一肩扛着根绿竹行山杖,大声嚷嚷道:“裴钱裴钱,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烦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洼洼。

小姑娘肩头上的绿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个黑衣小姑娘突然转过头,遥遥看着两位停步不前的外乡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溜。

曾掖猛然抬头望去,一粒黑点破开云海,带着呼啸声,骤然坠落,刹那之间,一个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阵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曾掖聚精会神,凝望远处,只见那大坑当中,有一个皮肤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双膝微蹲,缓缓起身,转头望向那个抱头蹲在大坑边缘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换了路线落地,你可就要掉坑里了,伤着了你怎么办,不是要你原地不动吗……”

言语之间,举止惊世骇俗的少女看似随意几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边,然后有意无意,挡在了周米粒和两个外乡人之间。

马笃宜发现那个少女脚上穿着一双编织马虎的草鞋,鲜血流淌。

马笃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这到底是在跳崖自杀呢,还是在闹着玩啊

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并不清楚裴钱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

问拳!裴钱是在以人身与大地问拳。

必须收敛所有宛如神灵庇护的拳意,以纯粹肉身,借助下坠之势,好似从天上向人间,“递出最重一拳”。

用裴钱的话说,就是要给地面的小脑壳狠狠一锤儿!

这是裴钱自己想出来的练拳法子,暖树当然不同意,觉得太危险了,裴钱如今才五境瓶颈,肉身体魄还不够坚韧,小米粒觉得可行,二对一,所以可以做。陈暖树就想要问一声老厨子,结果裴钱脚踩竹楼外的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砖,以六步走桩开路,纵身一跃,直接没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悬崖那边,陈暖树着急得不行,老厨子已经不知不觉出现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啧啧啧。

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没大事。

后来裴钱很快就攀缘崖壁而上,然后一瘸一拐,双眼熠熠生辉,大笑道:“得劲得劲!”

朱敛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于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个个大坑。

周米粒对裴钱悄悄做了个扎猛子的姿势,被难得生气的陈暖树骂了一顿。

于是就有了曾掖和马笃宜今天看到的这幅画面。

如果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别开生面了。

裴钱多看了几眼两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问道:“算盘声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曾掖一头雾水。

马笃宜答道:“面朝山门,左边账房。”

裴钱这才笑着抱拳道:“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见过曾道友和马姐姐!”

马笃宜心中唏嘘,好伶俐一丫头。眼光更好!要知道顾璨私底下说过,柳赤诚在他们俩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帮助遮掩阴物气息,只是顾璨也说此事不用与曾掖泄露,在外游历,由着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马笃宜当时就笑骂了一句:“是担心我瞎逛荡惹祸才对吧”顾璨笑着不说话,只是递出了那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马笃宜这才不与顾璨计较。其实说到底,还是顾璨多思虑,更老江湖。有些时候与曾掖两人相处,没有顾璨在旁,也会感慨,顾璨学东西实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学什么,修行一事不用多说,各地官话方言,与偶遇的江湖豪侠策马游历,与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谈甚欢,与乡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顾璨时时处处都能够入乡随俗,将马笃宜和曾掖随便就落下一大截。

这会儿周米粒站在裴钱身边,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然后故作恍然,轻轻点头,假装自己是走惯了江湖的,什么都听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这条回家路了,裴钱带着两位客人绕路去往山门那边。当然没忘记介绍落魄山的右护法小米粒。

周米粒小声提醒道:“是落魄山右护法,以前还是骑龙巷右护法,如今让贤给了……”

裴钱咳嗽一声,周米粒立即闭嘴,踮起脚尖,伸出手掌,挡在嘴边:“莫要记账莫要记账,我这不是还没说漏嘴嘛。”

裴钱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说什么。记什么账。小米粒和暖树其实都只有功劳簿,根本就没那小账本的。只是这种事情,不能讲,不然小米粒容易翘尾巴。

马笃宜听到后,脸色如常,其实愣了半天,曾掖反而还好,陈先生看待世间人事,只要无碍道理,一向心平气和。

到了山门那边,郑大风已经不在。如今少年元来就暂住那边,负责看大门。

岑鸳机刚好练拳从山顶到山脚,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颈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厨子说很不错了,但是岑鸳机自己不太满意。与同龄人元宝关系再好,但是双方都是纯粹武夫,较劲肯定会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关系,也会在可爱眉眼间、嫣然笑容里偷藏着小小的较劲,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争强斗胜,其实更加婉约动人。

何况元宝、元来姐弟的师父是卢白象,而岑鸳机一直将朱老先生视为自己的传道恩师,朱老先生与卢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个辈分的,他们两位前辈不争什么,她与元宝身为两人的弟子,还是要争一争的。

青衫少年元来正在趁着姐姐不在,坐在墙根下看书,等到岑鸳机六步走桩到了山脚,便无心看书了,看岑姑娘。

郑叔叔远游之前,在宅子书房那边留了不少书给元来,并且语重心长告诉少年,等到岁数大了,就可以去老厨子的私人藏书楼了,那里的书籍,书上学问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见着了裴钱一行人,少年只好从岑姑娘的那双漂亮眼眸里,将自己的心神拽出来,赶紧走向山门牌坊那边,听了裴钱的介绍后,向两位与年轻山主是故交的外乡客人作揖行礼。少年突然发现这是读书人的讲究,若是被姐姐知道了,又得挨骂,赶紧抱拳一笑。

岑鸳机打过招呼后,继续独自练拳登山。朱老先生曾经叮嘱过,脚下路子走对了,勤才能补拙,练拳不能练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须在拳法当中找到一处源头活水,这就是所谓的武夫练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后朱老先生让岑鸳机好好思量一番,练拳到底所求为何,若是想明白了,练拳就不再是什么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钱发现老厨子竟然不在家。还好有陈暖树,就不用担心会怠慢了两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没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朱敛是去了拜剑台。剑修崔嵬、少年张嘉贞和蒋去,如今都住在这边。

魏檗站在山脚那边,与被自己临时喊来的朱敛一起缓缓登高。

魏檗笑道:“亏得如今龙泉剑宗管事的不是阮师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敛神色并不轻松:“那女子身份确定了”

魏檗点头道:“正是陈平安让我们寻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当年那条跨洲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境内之后,她侥幸活了下来,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头,通过镜水月揭露了天君谢实与大骊宋氏勾结,嫁祸给朱荧王朝。

关于这件事,其实大骊皇帝御书房都专门商议过,如果不是国师崔瀺觉得这点所谓的事情败露,根本无所谓,或者说崔瀺正是希冀着凭借此事,勾引大鱼咬饵,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带走,以如今大骊谍报的交织成网,一个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营救,一样难逃一死。

朱敛问道:“事情很麻烦啊”

魏檗笑道:“这是当然,不麻烦我能喊你来这种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终究最犯忌讳。”

朱敛说道:“也不麻烦,我确定一事即可。”

魏檗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行,我反正名声烂大街了,不怕这一桩。”

朱敛摇头道:“没这么轻巧。行了,我认识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云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魏檗皱了皱眉头。

朱敛说道:“香火情想要长远,就别糟践了。魏兄,咱们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着拜剑台周边,一有风吹草动,到时候我们商议出个章程就行。”

朱敛点了点头。

朋友为人厚道,得以厚道还之。这就是江湖道义。

早先将那一行人从北岳地界边缘“拘押”到拜剑台的魏檗,身形消散。朱敛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剑气长城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崔嵬一头雾水,只是守着那拨莫名其妙出现在山头的人。

一位复姓独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珑,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敛到了之后,与崔嵬点点头,后者御剑离去。

朱敛望向那个真名春水的女子,问道:“春水姑娘,我就两个问题,请你坦诚相告。”

那个婢女蒙珑有些神色不悦,脸色惨白的公子哥却神色自若。

春水点点头。

朱敛神色和善,笑问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来找我家少爷第二,是何时才有这么个念头的是渡船坠毁之后,便想要在异乡找到唯一信得过的人,还是如今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而为之”

春水眼神清澈,说道:“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找陈平安,现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为连累独孤公子被追杀,我只希望独孤公子能够活下去,陈平安可以将我交给大骊王朝。”

春水略微停顿,笑容真诚:“可能很幼稚,却是真心话。”

朱敛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信得过春水姑娘。”

然后佝偻老人笑眯眯转头:“朱荧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贵胄,对吧”

独孤公子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蒙骗前辈。我真名独孤端顺,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国之人,实在是暂时还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挟石湫姑娘,带我来这落魄山寻求庇护。”

朱敛问道:“是觉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还是病急乱投医”

独孤公子说道:“后者。”

他们三人这一路逃难,先后经过了两场截杀,一场是意外的狭路相逢,一场是大骊随军修士有备而来。

朱敛笑了:“你之于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说说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琐碎事的,读书少,见识浅,真要好好请教独孤公子。”

孤独端顺哑然。之所以涉险救走石湫,他当然动机不纯,绝非什么光风霁月的侠义之举。

婢女蒙珑面容凄苦。怎的自己公子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朱敛沉默片刻,问道:“最后一场厮杀,发生在何处”

独孤端顺说道:“南涧国周边,距离大骊龙州极远,之所以被截杀,是大骊随军修士当中,有人持有朱荧王朝的传国玉玺,能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我,厮杀过后,我先佯装南下,中途自行打断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龙脉,再悄然北上,应该没有被大骊盯梢。”

年轻人的言语,可谓简明扼要。至于其中的万分凶险,以及付出的代价,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敛问道:“独孤公子,你是愿意在一亩三分地苟延残喘,还是慷慨殉国”

独孤端顺笑道:“老前辈此问多余了。”

朱敛点点头,望向那个身世惨淡的北俱芦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我家少爷惹来很大的问题”

春水刚要说话,朱敛就已经笑道:“你是怎么想的,之前说过了,我记性不错,听过就知道了,所以我现在只是说个事实。”

春水点点头,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紧一物,胳膊轻轻颤抖。

除了向独孤公子报答救命之恩,其实她是有私心的。她希望能够将一件东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后,就算落魄山拿她与大骊宋氏邀功,都无所谓了。

朱敛笑了起来,环顾四周。

拜剑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树,入冬时分,一颗颗挂在高枝上,红彤彤得可爱。

在藕福地的家乡那边,柿子有个别称,十分别致——凌霜侯。

朱敛最后对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女子说道:“如果我家少爷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能够与春水姑娘久别重逢。”

朱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拜剑台。

婢女蒙珑轻声问道:“公子,这是”

独孤端顺豁达笑道:“寄人篱下,讨口饭吃,也是不错的。”

朱敛走下拜剑台后,魏檗随之出现。

朱敛气笑道:“有你这么上杆子触霉头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闲得慌。”

朱敛双手负后,缓缓说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于其余两位,其实还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说道:“那就是谁告诉了他,来到这座名声不显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敛一脸震惊道:“魏兄高见啊!”

魏檗报以礼节性微笑。

朱敛挠了挠头,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点正事做做,不能总当个系围裙的厨子,还每天给人嫌弃咸了淡了。咱们落魄山,也该到了主动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不然没必要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朱敛嗤笑道:“拣软柿子捏”

魏檗会心一笑。

看来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还没消气。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说道:“巧了,又有客登门。”

两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落魄山上。曾掖和马笃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树临风的神仙中人。

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实在是人比人,远远不如耳挂金环的俊美男子来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陈暖树赶紧起身,为两人介绍朱敛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爷。

曾掖和马笃宜吓了个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声最大!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到了吃饭点了啊,几手绝活都拿出来。”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敛轻轻喊了声“好嘞”,立即去后院灶房忙碌去了,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敛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无奈。比那姜尚真更能够靠脸吃饭,非要当厨子。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还有当年那个忧心“小石头”绰号会传开的小姑娘石春嘉,她跟随家族搬去大骊京城之后,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她和李宝瓶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隔壁的草头铺子,曾经都是石春嘉的祖业。而石春嘉与那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也有些亲戚关系,不过石春嘉辈分高些,两人真要见了面,石灵山还得喊她一声姨。

世事难料,当年的同窗好友,小镇一别,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后,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春嘉如今乐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边名文茂,家族与那位画作能够搁放在御书房的丹青圣手却无渊源。边文茂所在家族,已在大骊京城定居数百年,祖上是卢氏王朝豪门,约莫是祖荫绵长,又是树挪死人挪活的缘故,在大骊扎根的家族,官场上不算显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贵,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骊文坛小有名气的读书人。

还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记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长春宫祖师堂长老,一位运道不济,早年与几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风路过骊珠洞天辖境上空,不知为何与圣人阮邛起了冲突,下场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还是要幸运些。

这次碰头,还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骊京城做买卖,去找石春嘉,石春嘉就想要约个时间,昔年同窗好友们,一起在家乡槐黄县聚一聚。

只是这次李宝瓶南下游历,错过了,所以石春嘉这会儿在可劲儿埋怨李宝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铺后院里边叙旧,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来了茶水糕点,很快就离开了。

董水井听着石春嘉的絮叨,笑道:“宝瓶连你的面子都不卖,确实不应该。”

林守一点点头:“回头让李槐说她去。”

石春嘉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针眼大小的胆儿,在我家宝瓶面前敢喘大气儿”

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夫君,石春嘉赶紧坐好身姿,收敛神色。

边文茂是位风流倜傥的读书种子,长辈给取的名字绝好,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史书,是大骊本土官员当中的清流俊彦,不算太拔尖,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够在大骊京城文坛站稳脚跟,还在被誉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当差,一旦外放,将来官位不会小。也就是来了这曹、袁两姓必争之处的槐黄县,到了别的地方,边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门座上宾。

边文茂对这两位年轻男子的印象,一个很一般,一个还凑合:很一般的,是商贾出身的董水井;还凑合的,是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林守一。

至于两人家世背景,石春嘉大致提过,都是些无心言语。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业,至于成家一事,有些悬。

林守一的父亲,先后在三位龙窑督造官手下任职,据说如今也在大骊京城任职,只是与石家没什么往来,边文茂也不觉得值得如何结交一个外来户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够在山崖书院求学,将来跻身大骊官场,应该混得不会太差。

李槐风风火火走入后院:“好啊,羊角丫儿小石头,这么多年不见面,一见面就说我坏话”

石春嘉转过头,愣了半天,虎头虎脑一李槐,怎么突然就长成了个高大年轻人

林守一与董水井,前者变化不大,从来是那个模样德行,董水井也还好,唯独李槐,怎么都与小时候的印象不沾边。

比如裤衩给李宝瓶丢到了树上,李槐就满地打滚嗷嗷哭,就为了把齐先生招来。

石春嘉站起身,打趣道:“李槐这些年,饭没少吃嘛。”

边文茂缓缓起身,笑着没说话。

李槐是妻子说得比较多的一个同窗,言语无忌讳,说了许多糗事,所以也是边文茂最不感兴趣的一个,一看就是个读书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靠着祖上积德才去的山崖书院,这种人给他几个台阶,也站不住脚,迟早会退回到台阶底下去。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长,隐隐约约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此人同时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买卖做得应该不会太小。

李槐先与边文茂打了声招呼,人家明摆着不是很待见自己,礼貌且疏远,可自己总不能让好朋友石春嘉下不来台,笑脸得有啊。再一屁股坐在石春嘉对面,抓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说道:“宝瓶临行之前,说她返回书院之前,会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春嘉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对而坐,其实两人一直关系不错,但就是顶针,石春嘉觉得挺好玩,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都喜欢李槐他姐呗。

石春嘉倒是没觉得林守一出身更好,还是读书人,李柳便一定会喜欢林守一。

石春嘉总觉得那个经常去学塾接弟弟放学的李柳,感觉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照理说,当年李柳岁数大些,已经是少女了,见谁都柔柔弱弱的,与那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稚圭,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坯子,不过石春嘉反而觉得真要相处起来,见谁都没个笑脸的婢女稚圭,可能没李柳那么难打交道。

边文茂在州城那边还有一场朋友应酬,不过妻子难得出京返乡,又都是她小时候的朋友,这位探郎也就熬着性子,不流露出半点情绪。

石春嘉善解人意,在压岁铺子待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起身离去,去往州城,骑龙巷那边有夫君朋友的马车候着。

李槐他们一起送到铺子门口,刚好于禄和谢谢也从林鹿书院那边下山,来到骑龙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个人去了趟落魄山,回了披云山书院,一直反复念叨着“惜败惜败”。

边文茂也没太上心,客客气气与众人告辞,扶着妻子走上马车,最后再作揖告别。

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所有人继续去铺子后院闲聊,李槐双手抱着后脑勺:“这个边文茂,心里头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然道:“石春嘉是找夫君,边文茂真心喜欢她就成了,石春嘉又不是为我们找个聊得来的朋友。”

董水井点点头。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觉得石春嘉可以找个更好的。”

林守一摇摇头:“没道理可讲。”

李槐突然忧心忡忡:“宝瓶一个人走江湖,真没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还是没有道破玄机。

于禄和谢谢也是差不多的心态。

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估计就只有出门走不走运、就看地上有无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让李槐他们稍等,去了趟祖宅,洒扫庭院和祠堂,年轻读书人,独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训。最后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谢先贤。”

李槐性子急,说是他先去真珠山那边等着。

到了离自己祖宅不太远的那个小山头,裴钱和周米粒早就在那边等着了。

裴钱说道:“败军之将!”

李槐赶紧说道:“虽败犹荣,不敢言勇!”

裴钱点点头,上道。

裴钱问道:“咱们分舵的那俩喽啰呢”

李槐愧疚道:“那俩文章写得岔了,给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正啃笔杆子呢。”

裴钱摇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后就是咱们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愣在当场,喜从天降啊!如今自个儿官衔好多!

李槐大喜。原本总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总算有点兵强马壮的意思了。

之后所有人浩浩荡荡去往落魄山。

到了落魄山,于禄在山门口那边就停步了,说晚些再登山,先去与看门翻书的少年元来闲聊。

谢谢也独自逛荡去了,在山巅山神祠那边遇见了走桩练拳的岑鸳机,以及一旁站桩的少女元宝。

谢谢有些神色恍惚,就像瞧见了早年无忧无虑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在老厨子和魏檗点头后,带着小米粒去了趟莲藕福地,一起沿着以前走过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国京城。路过状元巷,去了那座寺庙烧香,然后坐在廊道那边发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着裴钱,裴钱开心的时候,小米粒就多说些,裴钱不太开心的时候,就跟着沉默。

最后裴钱挑选了一处私宅,是她偷偷钱买下来的,其实老厨子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她。

那处,是昔年大魔头丁婴带着鸦儿和春潮宫簪郎周仕,一起落脚的幽静宅邸。

裴钱在那边盘腿而坐,学师父卷起袖子,开始闭目养神,温养拳意。之所以来此,是为破武道关隘。

莲藕福地的武运,她裴钱要凭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几分是几分。

而且到时候魏檗会打开福地大门,裴钱也会将从浩然天下赢得的武运,学师父全部打散,反哺莲藕福地。

崔爷爷走了就是走了,是没得法子回家了,那就将崔爷爷遗留在这边的武运,由她带回落魄山。

宝瓶洲中部地带,已经动工开凿一条亘古未有的入海大渎,涉及十数条江河、数十座拥有山神祠、土地庙的山头。

这等通天大手笔,便是那些亡了国的遗老,也唏嘘不已,那大骊蛮子,委实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无法做。

大骊朝廷如此劳民伤财,年轻皇帝如此贪功求大,真不怕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时候遭罪的,还不是各地百姓

只是听说观湖书院,口碑绝好的那座新中岳,以及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都会参与其中,就越发让人百感交集了。难不成以后整座宝瓶洲,便真要姓宋成为一家一姓之地

大骊朝廷从地方上抽调三人,负责大渎开凿一事,分别是上柱国关氏嫡玄孙关翳然、京城篪儿街将种刘洵美、青鸾国文官柳清风。

除了最后一位从未听说过,大骊京城官场对关翳然和刘洵美两个年轻晚辈并不陌生,一来两人都出身高门,二来都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俊彦人物。尤其是关翳然,早早投身边关,以随军修士的身份,从死人堆里成长起来。刘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官身。

关家职掌大骊吏部太多年,被誉为稳如山岳的尚书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调地方,担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当,也算贬谪。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骊官场上流传的笑话有许多,相传曾经有两位离京为官的封疆大吏,辖境毗邻,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

不过大骊朝堂,对柳清风,极为陌生。事实上就连关老爷子坐镇的吏部,翻遍档案,对于柳清风,也熟悉不到哪里去。

藩属青鸾国重开漕运一事,吏部对柳清风考评一般,他只得了个良。算是没有功劳,小有苦劳,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调到一个边境郡担任郡守。不承想屁股还没坐热,就立即需要北上,与一大帮高不可攀的山水神灵、山上神仙打交道,从正四品擢升为从三品,大骊朝廷授予了一个临时设置的大渎督造官,关翳然和刘洵美品秩都未变更,所以反而像是沦为了一个藩属小国文官的副手。

不过从一位藩属官吏,骤然提拔为大骊官场大员,柳清风不是头一个。大隋旧藩属黄庭国一郡太守魏礼就连跳数级,被破格提升为如今的大骊龙州刺史;山水神灵当中,红烛镇地界,三江汇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为一州城隍阁城隍爷,都是官场怪谈。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据说也有高升的迹象,大骊吏部那边已经透露出些风声。

位于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莫名其妙从偏隅之地,变成了一块官运亨通的风水宝地。

官员分清流浊流,如今宝瓶洲最大的清浊之分,其实就看是否出身大骊本土了。

只不过这些官场变动,相较于神水国余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为披云山所在的一国山神,继而顺势成为一洲北岳山君,都不算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骊铁骑南下征战多年,跻身武将之列的年轻面孔,其实更多,除了将种门庭子孙,不乏市井贫贱出身。

只是大骊边军死人快,提拔快,大骊百姓经过百余年熏陶浸染,早已习以为常,文官、山水谱牒体系历来运转严谨,故而有人突然冒头,相对比较扎眼罢了。

今天是三位大渎开凿主政官员的第一次聚头,没什么接风洗尘宴,就在一条大江之畔。

柳清风,扈从王毅甫。

关翳然一头雾水,这位上柱国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爷爷的说法,他本该负责一条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线,他连朋友都给安排上了,结果自己跑来这边,自然讨了一顿大骂。

刘洵美,身边护卫两人,曹峻和魏羡。

魏羡跟着祖宅位于泥瓶巷的剑仙坯子曹峻,跟着这位半点不像勋贵子弟的刘洵美,还算混得风生水起。

魏羡以随军修士的身份,凭借一笔笔实打实的战功,得了个武勋官,如今已经手握实权,与曹峻一起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

传言魏羡在大骊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边都是有印象的。至于曹峻,更是在大骊军伍当中极有名气。

三人各自介绍一番。

关翳然和刘洵美是至交好友,所以需要认识的,其实就只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柳清风。

然后不远处走来一位白衣少年郎,骑在一个孩子背上,手拎树枝,嚷着“驾驾驾”。

临近众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头小毛驴儿,从来不喊饿!”

清风城,一位红衣女子牵马出了城,夜色里,走入了郊外三十里外的山坳里。

隆冬时节,一路上竟然桃烂漫。

李宝瓶牵马缓行,环顾四周,风景宜人。四面青山,白云不断山中起。

再向前一些,就是她此次清风城之行的目的地,是个绿水接柴门的茅屋。

李宝瓶看了眼天上,大圆玉盘高高挂,那算是最大的月饼了吧。

一想到这个,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好像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当年与小师叔一起,走过青山绿水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

不过那会儿,自己背后还晃荡着一只小竹箱,穿着小草鞋。

红袄小姑娘,喜欢围着她的小师叔团团转,山高路远,好像再远也不怕。

李宝瓶低头瞥了眼腰间的雪白狭刀和那枚养剑葫。

李宝瓶站在原地。人面桃,立在明月中。

李宝瓶牵马而行,寻访之人,是同乡长辈,她爷爷的棋友。一个自称打遍福禄街棋道无敌手,一个号称桃叶巷第一高手,双方对弈,每次都很郑重其事,好像赌上了各自街巷的名声,不过李宝瓶不爱下棋,两位长辈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说,倒是悔棋的借口理由,每次都换样,与齐先生没法比。

当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叶巷的尾巴上,离着福禄街不远,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红袄小姑娘来说,小镇就没有远的地方,去神仙坟找蟋蟀、纺织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捡碎片,去龙尾溪抓鱼虾、螃蟹,去某家某户大门看那高高挂的镜子,去骑龙巷跳台阶,远远就能闻着桃糕的香味,听哪家突然有了一窝燕子叽叽喳喳得特别大声。

李宝瓶小时候的每一个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满满当当,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飞快,车轱辘转动似的不停歇,仿佛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岁月落在了身后,人长大了,童年就会留在原地,偶尔回头望去,愈行愈远,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边走出一位高冠博带的清癯老人,大笑着喊了声“瓶妮子”,赶紧开了柴门,老人满脸欣慰。

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小宝瓶就长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而且娴静了许多。

这还是那个喜欢跳墙崴脚,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还是螃蟹抓了她顺便搬家的活泼小姑娘吗

不过即便如此,老人依旧由衷喜欢这个晚辈。有些孩子,总是长辈缘特别好,福禄街的小宝瓶,还有那个曾经担任齐先生书童的赵繇,其实都是这类孩子。

李宝瓶牵马快步走到了门口,鞠躬行礼,直腰后笑道:“魏爷爷。”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镇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与外边有过书信往来,当时的送信人,就是那个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陈平安,魏本源虽然只见他过一面,但是记忆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长大后,这还没到二十年,如今已经闯下偌大一份家业,还成了宝瓶丫头的小师叔,缘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见着了李宝瓶后,笑容就没少,道:“不用拴马,随便放了便是。”

李宝瓶便放了缰绳,轻轻一拍马背,那匹神异骏马去了溪涧那边饮水。

李宝瓶问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说道:“不凑巧,前些年去狐国里边历练,得了一桩小福缘,需要磨砺道心,真要成了观海境练气士,回头让她陪你一起游历山水。”

李宝瓶没说什么客气话,当然是不太愿意与桃芽姐姐一起走江湖,亲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朝夕相处。

当好人,不是当老好人,次次点头说好,事事不去拒绝,其实很难当个照顾好自己、又能照顾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从小到大,李宝瓶就不太喜欢被拘束,不然当年去学塾念书,她就不会是最晚上学、最早离开的一个了。可这同样不妨碍李宝瓶对齐先生的敬重。

两人一起走进院子,有经得起雨淋日晒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质,老人打开方寸物,开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泽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会见之心喜,都是魏家当年在小镇通过窑务督造衙门关系,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谓瑕疵,其实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员的一句话而已,挑点小错,还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随便点个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与大族大姓的老家主们白拿一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魏本源与李宝瓶那个元婴境境界的爷爷一样,都是早年小镇极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过李宝瓶爷爷偏符箓一道,造诣极高,只是不知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徕,没有成为大骊朝廷供奉。魏本源则擅长炼丹,早早就离开了家乡,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镇闲置着,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开枝散叶。魏家风水不错,子孙品性、资质都还不错,读书种子、修道坯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则拣选了清风城郊外的这处风水宝地,桃林与溪水皆有讲究,适宜铸造丹炉,魏本源希望能够打破金丹境瓶颈。这处世外桃源,是魏本源与清风城许氏以地换地得来的。当年大骊先帝厚待小镇大姓,可以用极低价格购买西边的仙家山头,魏本源却嫌在那边修行太吵闹,不清静,难免给人局促之感,就从许氏手上换来了这块珍藏千年的祖业福田,不过魏本源没答应成为许氏供奉,许氏妇人纠缠了几次,家主许浑都亲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终没松口。

魏本源有些忧心,李宝瓶那匹马,还有腰间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魏本源忍不住问道:“这次一个人游历,有没有意外”

不等小宝瓶答话,魏本源就气呼呼道:“他李老儿也真敢放这么大一个心臭棋篓子棋术差,肚子里半桶墨汁瞎晃荡,这都算了,如今脑子也老糊涂啦”

李宝瓶笑道:“魏爷爷,我如今年纪不小了。”

魏本源说道:“我不管李老儿怎么个章法,如果有人欺负你,与魏爷爷说,魏爷爷境界不高,但是乱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给子孙都接不住的,总不能一起带进棺材……”

李宝瓶摇头道:“魏爷爷,真不用,这一路没什么结仇结怨的。”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个个瞧不见我们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李宝瓶无奈道:“魏爷爷,劳烦拿出一点长辈风范。”

魏本源笑道:“我那孙子,真瞧不上”

李宝瓶摇摇头。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来:“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

魏本源其实在自家子孙那边,虽然从来不是那种板着脸、端架子的严厉长辈,却也不会这般笑声不断。

魏本源愣了一下,听到了李宝瓶的心声,点点头,以心声回答,示意此地无碍,并无清风城许氏的眼线。那座桃园,本身就是一座护山大阵,寻常元婴境造访,都未必能够悄无声息,即便许浑不是寻常元婴境,但是那位许氏家主体魄蛮横,精通攻伐术法,又有瘊子甲傍身,只以搏杀著称于一洲,所以茅屋这边,不用担心有人运转掌观山河神通。

李宝瓶这才取出两张青色符箓,交给魏本源,解释道:“这是我哥从北俱芦洲寄来的,信上没多说,只说了两张符箓的名字,一张是结丹符,一张是泥丸符,本来应该是我爷爷亲自送过来,刚好我要出门远游,爷爷就让我带在了身边。”

魏本源接过了符箓,听到了符箓名称之后,就放在了桌上,摇头道:“瓶妮子,你虽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两张符价值连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后,注定这辈子无以回报,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让我做人别扭,两相权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闹别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还是很领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圣,真不是故意客气,魏爷爷是怎么样的人,瓶妮子你还不清楚”

桌上那两张青色材质的道门符箓,结丹符,符胆如小小宅门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满室;泥丸符,绘有莲符箓图案,好似一处法脉道场的宝座高台,四周紫气萦绕,气象极大。

李宝瓶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笑道:“我哥说了,要是不收下两张符箓,让我以后就不要再来找魏爷爷,我听我哥的。”

魏本源摆了摆手。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没这么儿戏的。

李宝瓶说道:“我真听我哥的。”

魏本源皱眉问道:“希圣一个人在别洲闯荡,肯定不会轻松,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要送出手”

魏本源舍不得骂远游北俱芦洲的李希圣和近在眼前的李宝瓶,都是最好的晚辈了,哪里舍得说句重话,所以就又开始大骂李老儿:“老糊涂,真是老糊涂!糨糊脑袋,难怪棋术那么臭,棋品那么差!”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后除非希圣与我说清楚,不然就当是魏爷爷替他暂且保管了。”

李宝瓶笑道:“这个我就管不着了。”

魏本源提醒道:“清风城是鱼龙混杂之地,你若是接下来还要去狐国那边游历,魏爷爷实在不放心。聪明人有坏水,当然要仔细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坏的山上人,其实才是最惹人烦的,见利忘义,见色起意,发家立业全靠一个赌字,乌烟瘴气,世道一团糟。”

李宝瓶点头道:“好的,就让魏爷爷护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国找了桃芽姐姐,会因为自己惹来是非。”

魏本源苦笑道:“给你这么一说,魏爷爷倒像是在耍小心机了。”

桃芽那丫头,虽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却一直视为自家晚辈,李宝瓶更是不是亲孙女胜似亲孙女。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自己爷爷曾经说过一番很奇怪的言语,说这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无法破开金丹境瓶颈,不是资质不够,而是在于心肠太软,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过锐意进取、力求大道争先,未必妥当,可半点也无,就更不妥当了。

魏本源问道:“陪我下盘棋”

下棋,垂钓,镜水月,被誉为山上三大乐事,修行闲余,最能消磨光阴。

李宝瓶婉拒道:“魏爷爷,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不爱下棋,那会儿看你们下棋,已经是我最大的耐心了。”

魏本源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抬头望向青山之巅,冷笑道:“鬼鬼祟祟,就这么见不得人!”

若是李宝瓶没来,魏本源兴许会与那位不速之客好脾气言语。

山巅那边,站着一位云雾缭绕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微笑道:“丹灶初开火,仙桃正落。炼丹手法不高,挑地方,倒是一把好手。许氏待你不薄,可惜你自己找死,连个挂名供奉都不乐意当,这人啊……”

他故意被魏本源发现踪迹后,光明正大现身,显得好整以暇,不急不躁,自然不是仗着境界一味托大,而是在山坳阵法之外,也精心布置了一道围困整座山坳的阵法。

破解魏本源的山水阵法,需要抽丝剥茧,先找到破绽,然后一锤定音,以蛮力破阵,只是一旦开始破阵,藏藏掖掖就没了意义。

魏本源袖中掐诀,山风水雾凝聚成朵朵白云,试图以此遮掩那人的视线。

不承想那位以宝瓶洲雅言开口说话的练气士,似乎道法极为高深,视线所及,与山坳阵法衔接的白云,竟然自行散去。

魏本源环顾四周,这厮好手段,溪涧之水已经泛起了阵阵幽绿莹光,分明是有法宝隐匿其中。

那些莹光很快就蔓延上岸,如蚁群铺散开来。

炼丹最讲究一个水火交融,魏本源之所以选择此地筑炉炼丹,这条先天水运阴沉的溪水至关重要。魏本源毫不犹豫,默念口诀,竟是想要以鳌鱼翻背之法,直接将那条溪涧的山根水运一并打碎,拼了炼丹不成,也要打断对方法宝对山水阵法的渗透。

那人根本无所谓魏本源的那点拙劣手段,自身的看家法宝、独门秘术,岂是一个连阵师都不算的金丹境可以破解的。

只是略作思量,担心魏本源是要折腾出一些动静,好与清风城寻求救援,他便默诵口诀,那些上了岸的幽幽莹光,立即遁地,魏本源的那道“翻山”术法,竟是无法撼动溪涧分毫。那人笑道:“术法绝好,可惜被你用得稀烂,拿下了你,定要拘押魂魄,拷问一番,又是意外之喜,果然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那人视线偏移,望向李宝瓶,说道:“小姑娘的家底真是丰厚得吓人了,害我早先都没敢动手,只得跟了你一路,顺便帮你打杀了两拨山泽野修,如何谢我的救命之恩若是你愿意以身相许,以后当我的贴身丫鬟,如此人财两得,我是不介意的。一枚养剑葫,那把祥符刀,外加两张意外之喜的符箓,我都要了,饶你不死。”

李宝瓶拍了拍腰间小巧酒葫芦:“来抢便是,恁多废话。”

那人嗤笑道:“一个不善攻伐的破烂金丹境,只会烧些丹药,四处结交人情,事到临头,可护不住你这小丫头片子。”

魏本源心中惊骇。一来是他只觉得宝瓶丫头的那把狭刀才是件山上法宝,根本不曾看破那银色酒葫芦的障眼法,反观那山巅修士却十分了然,并且一口道破狭刀名称,跟了李宝瓶一路,显然是把握极大才会现身,对方境界至少也该是金丹境瓶颈,万一是那蛟龙蛰伏无数年的元婴境老神仙,更是棘手万分。

魏本源后悔不已,若是答应清风城许氏成为供奉,有那勾连城池阵法的传信手段,能够喊来许浑助阵,兴许对方还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不承想此处隔绝外界窥探的山水阵法,反而成了画地为牢。

魏本源深吸一口气,稳住道心,让自己尽量语气平静,以心声与李宝瓶说道:“瓶丫头,莫怕,魏爷爷肯定护着你离开,打烂了丹炉,声势极大,清风城那边肯定会有所察觉,你离开桃园之后,切莫回头,只管去清风城,魏爷爷打架本事不大,凭借天时地利,护着性命绝对不难。”

那人摇头道:“我看很难啊。金丹境瓶颈都这么难破开,活着意思不大。”

魏本源顿时如坠冰窟,定然是那修为深厚的元婴境了。

大骊铁骑踏破一洲山河,处处支离破碎,这就导致了许多隐匿身形的山泽野修开始纷纷离山入世,浑水摸鱼,大有人在。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早知道就将符箓寄给你了。”

魏本源气笑道:“说什么浑话!”

李宝瓶没有解释什么,心湖涟漪,一样会听了去,有些事情,就先不聊。

那修士视线更多还是停留在李宝瓶的那把狭刀之上。

人间美色,相较于长生大道,小如芥子,不值一提。

那把狭刀,他刚好认识,名为祥符,是远古蜀国地界神水国的压胜之物,是当之无愧的国之至宝,能够镇压和聚拢武运,这种法宝,已经可以被划入“山河至宝”的范畴,虽是法宝品秩,可其实完全是一件半仙兵了。

那枚养剑葫,只看出品秩极高,品相到底怎么个好法,暂时不好说。

得手之后,小心起见,干脆远游别洲就是了,反正如今的宝瓶洲,也不像是个适宜野修快活的地盘了。

李宝瓶轻声说道:“魏爷爷,等下如果打起架来,我可赔不起这块修道之地,没事,回头让我哥赔你。”

魏本源苦笑不已,现在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吗

山巅那位修士,已经找到了完全破阵之法,依旧小心掂量一番,觉得所有意外都被计算在内了。

谱牒仙师下山历练,都喜好先拜山头,既然这个小丫头的靠山、背景就是魏本源之流,而魏本源连成为清风城许浑座上宾的资格都没有,就很稳妥了。

实在是由不得一位堂堂元婴境野修不小心谨慎。山泽野修境界再高,命只有一条。那些躺在祖师堂功德簿上享福的谱牒仙师,哪怕境界再低,都等于有两条!

那就果断出手。

此人身形蓦然缥缈不定,大如山峰,竟是一尊宛如古老山君的法相,不但如此,金身法相双臂缠绕青色的蛟龙之属,手持大戟,法相周身之山水灵气,无比紊乱,这尊同时兼具山水气象的巨大“神灵”,从山顶那边落向溪畔茅屋,有山岳压顶之势。

半空中,金身法相大笑道:“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你哥若说是搬出自家老祖来吓唬人,我倒信你一丝一毫!怎的,你哥是那真武山马苦玄,还是风雷园黄河大剑仙啊”

魏本源刚要祭出一颗本命金丹,与那元婴境老贼搏命一场,李宝瓶一步踏出,拇指将腰间狭刀推出鞘寸余,另外袖中左手悄然多出一物,此物现世之后,毫无气机涟漪,所以远远没有那把狭刀出鞘来得让人留心。

可就在此时,那尊金身法相不知为何,就那么悬停半空,不上也不下。

又不是小姑娘跳墙头,这还没落地呢,就崴脚抽筋了

李宝瓶转头望向别处。别处青山之巅,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凌空缓行,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旋转。每一步踏出,远处云海便飘荡而来一朵白云台阶,刚好落在奇怪年轻人脚下。那尊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的巨大法相,就开始随之颠倒,沦为他人手中的牵线傀儡一般。

魏本源心中震动。好一个神通广大的山巅人!

宝瓶洲有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吗道家高真神诰宗天君祁真绝无可能。那一脉道门神仙,规矩森严,所戴道冠、所穿道袍,皆不能有半点纰漏。更何况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岂会来清风城这边游历。

年轻人那件颜色扎眼的法袍极为宽广,随风飘摇如天上云水。

最后年轻道人轻轻一跃,盘腿坐在了金身法相头顶,手指弯曲,轻轻一敲,好似长辈训斥自家顽劣的晚辈:“喜欢装大爷是吧,装神仙气度是吧,你家老祖宗就在这里啊,真是贻笑大方。”

魏本源没有半点轻松,反而更加心急如焚,怕就怕这是一场虎狼之争,后者一旦不怀好意,自己更护不住瓶丫头。

魏本源喃喃道:“随随便便就隔绝了天地,将如此金身法相笼罩其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那个一出手就当了哑巴的元婴境,苦不堪言,不是不想跑路,实在是动弹不得,对方随手造就出天地隔绝的大手笔,自身金丹也好,元婴也罢,那些旁门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场,如何逃遁想破此死局,除非自己是元婴境剑修才行,可自己如果是这类剑仙,还需要为了逃避仇家,东躲西藏数百年

一袭粉袍的年轻道人就那么坐在魁梧法相的脑袋上,与魏本源微笑道:“魏本源,贫道早年曾经欠你魏家一个七弯八拐的人情,就不细说缘由了,老皇历翻来翻去,都是灰尘,翻它作甚。”

柳赤诚当然是在胡说八道。

没办法,顾璨不希望显露身份,柳赤诚只好找了个蹩脚理由,不过山上人,还真就都信这个,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李宝瓶却半点不信。

柳赤诚歪着脑袋,继续禁锢那尊金身法相,小小元婴境修士,挣脱自己这点手下留情的束缚不难,不敢轻举妄动而已。这是对的。

这次与顾璨一路同游,太闷。所以柳赤诚觉得自己身边缺少一个跟班打杂解闷的,一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元婴境修士,勉强有此殊荣。

若是柳赤诚最反感的谱牒仙师,这会儿应该已经死了。

打了小的来老的有多老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任你是飞升境好了,柳赤诚哪怕站着不动,对方都不敢出手。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点烂摊子,柳赤诚都担心顾璨不好好修道。

顾璨这种好坯子,唯有一次次身处绝境死地,才能极快成长起来,根本不怕拔苗助长。

这就是白帝城那位师兄最喜欢的大道苗子。

柳赤诚突然眯起眼睛。师兄好像这辈子偏偏最喜欢天大的麻烦眼前这个小姑娘更何况师兄的棋术,好像遇到了瓶颈,将破未破,此次自己准备带着顾璨重返白帝城之际,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柳赤诚爽朗大笑起来,转头望向一处,以心声言语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们三人,一起回去。”

顾璨不再隐蔽身形,同样是以心声回复道:“柳赤诚,我劝你别这么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学道有成,第一个杀你。”

没有任何急躁情绪,四平八稳,一如顾璨如今的为人和性情。

柳赤诚微笑道:“我怕师兄,还怕你以后兴许会怕,那就以后再说嘛。”

李宝瓶见微知著,松开刀鞘,攥紧手中那块桃符。

这是她哥给她的,说是遇到事情,心念一动,桃符便会生出感应,哪怕歹人术法有些高,便是心念不动,也不用担心。

李宝瓶使劲晃了晃桃符。

大哥骗人没动静啊。

李宝瓶赶紧呵了口气,用手心擦了擦,还是没动静。罢了。

李宝瓶打算从袖子里边拎出几张纸来,都是抄书抄出来的一些个文字,比较投缘的那种。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圣,就是有些埋怨小师叔怎么没在身边。

李宝瓶偷偷皱了皱鼻子。算了算了,还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欢小师叔好了。

顾璨没有任何动作。不是不想阻拦,而是毫无意义。双方境界太过悬殊。

顾璨心中大恨。这个性情叵测的柳赤诚,将来必须得死在自己手上。

于是顾璨第一时间就与李宝瓶心声言语:“李宝瓶,我是泥瓶巷顾璨,你别冲动,先活下来。”

李宝瓶摇摇头:“舍不得死,但也绝不苟活。”

然后李宝瓶笑道:“还不许别人好心犯个错何况又没涉及大是大非。顾璨,我得谢你。你好好活着,记得告诉我小师叔,很想他啊。”

柳赤诚瞥了眼李宝瓶手中纸张,上边的文字在流转!

柳赤诚竟是眉头紧皱,神色凝重起来。若是与学宫书院有关,还是有些麻烦。毕竟整个浩然天下都是读书人的治学之地。

桃林那边,一个儒衫男子原本见着李宝瓶摇晃桃符那一幕,还忍着笑。难得见到小宝瓶这么稚气可爱了。

这会儿,他深吸一口气,一步跨出,来到李宝瓶身边,抬起头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李宝瓶惊喜道:“哥!”

李希圣点点头,转头笑道:“你哥在生气,不太想说话。”

李宝瓶哈哈笑道:“我哥也会生气”

李希圣微笑点头。

柳赤诚的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

只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儒衫读书人,看着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关系,仙人境不可能,飞升境……柳赤诚脑子又没病。

离开白帝城之后,千年以来,就吃过两次大苦头,一次是被大天师亲手镇压,当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剑了,只是术法而已。

之所以龙虎山大天师会亲自出手,无非是与白帝城表态,让柳赤诚那位师兄不要插手。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庙,莫名其妙挨了一剑,一把寻常木剑罢了,就轻而易举破开了柳赤诚的护身法阵。

一瞬间,坐实了柳赤诚心中直觉。

光阴长河停滞不前。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现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李宝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巅那边的顾璨,连心念都已静止不动。除了对方故意放过的柳赤诚。

群动悠然一顾中,天高地平千万里。

柳赤诚苦不堪言。看样子,根本没法打啊。显然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硬茬。

“修道之人,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李希圣缓缓前行,说道:“好了,这是以读书人身份说的话。”

柳赤诚笑道:“好的好的,咱们好好讲道理,我这人,最听得进去读书人的道理了。”

李希圣说道:“接下来我就要以小宝瓶大哥的身份,与你讲道理了。”

柳赤诚就要远离此地,驾驭小天地与那座大天地相撞,借此逃遁。

至于境界什么的,上五境修士的脸面之类的,丢在了地上,捡不捡起来都无所谓的。

天地之间,蓦然出现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柳赤诚腿一软,刚抬起屁股就坐了回去。

仍是拼命压抑那份差点当场崩碎的道心,摇摇晃晃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默不作声。

李希圣问道:“赔礼有用,要这大道规矩何用!”

高如山岳的中年道人,抬起一臂,一掌拍下。一巴掌将柳赤诚和元婴境修士的法相一并砸入大地当中。

没有任何术法神通,更无仙家法宝,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当头拍下。

柳赤诚躺在大坑当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们宝瓶洲的读书人,能不能别这样了。

李希圣收起法相之后,来到大坑之中,俯瞰那个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与你师兄说一句,我会找他去下棋的。”

柳赤诚万念俱灰。师兄曾经与他私底下笑言,棋术一道,能让白帝城不再高挂悬旌“奉饶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机会,但是机会渺茫,那个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陆沉的大师兄。

道祖座下首徒,陆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师收徒。那么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柳赤诚再次挣扎起身,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诚心诚意,毕恭毕敬,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家稽首。

等到李宝瓶“回过神”,大哥李希圣依旧站在身边,那粉袍道人依旧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头顶。一切如旧。

柳赤诚看似面带微笑,实则汗流浃背。

光阴长河倒转逆流!关键是那个魏本源依旧独自位于某一段光阴长河当中,依旧静止不动。

“方才我与那位高人讲过道理,没事了。”

李希圣轻声笑道:“我这次前来,就不要与魏爷爷说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当年咱们家乡就那么几本棋谱,魏爷爷念叨棋理,翻来倒去,其实很烦人的。”

李宝瓶使劲点头。

李希圣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芦洲那个偏于一隅的藩属小国。

这种跨洲远游,如今境界还是不高,其实并不轻松,所以需要速来速回。

李希圣突然笑道:“偷偷长大,都不与大哥打声招呼的啊。”

李宝瓶咧嘴一笑。李希圣笑着摇头,一闪而逝。

魏本源也恢复如常。

然后柳赤诚就立即站起身,告辞离去,只说与小姑娘开了个玩笑。

至于屁股底下那位元婴境修士,也已经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诚身边一起御风离开,柳赤诚与顾璨心声言语了一句:“我在清风城等你,不着急,你先叙旧。”

顾璨忍住心中疑惑,御风落在了茅屋那边,开门见山说道:“李宝瓶,今天的事情,对不住了。论心论迹,我对错各半。”

李宝瓶有些惊讶。这样的顾璨,怎么会让小师叔当年那么伤心还是说顾璨在这么短几年内,就改变了很多

李宝瓶想了想,和魏爷爷说跟这个同乡人去溪边散个步。

魏本源一头雾水,还是点头道:“小心些。”

李宝瓶与顾璨行走在溪边。

两人小时候只是打过照面,都没聊过天。

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在家乡碰了面,也只是擦肩而过。

至多就是脚步匆匆的红袄小姑娘,觉得那个小男孩的两条小鼻涕印象深刻。

小鼻涕虫当年则觉得那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些的红衣小姑娘,半点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晓得享福。

这么两个几乎算是小镇最顽劣的孩子,无非是出身不同,一个生在了福禄街,一个在泥瓶巷。

红袄小姑娘,穿街过巷,呼啸而过,那些大白鹅都追不上。

小鼻涕虫则又有些不同,其实不愿意动,大太阳底下趴在田垄那边钓鳝鱼,守着老槐树,在树底下用弹弓打黄雀。

顾璨家里有几块茶叶地,屁大的孩子背着个很合身的竹编小箩筐,小鼻涕虫双手摘茶叶,其实比帮忙的那个人还要快。但是顾璨只是天生擅长做这些,却不喜欢做这些,将茶叶垫平了他送给自己的小箩筐底层,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阴凉地方偷懒去了。

刘羡阳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依旧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虫,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

溪涧水浅,清澈见底。两人沉默许久。

李宝瓶说道:“多想想小师叔的不容易。”

顾璨说道:“想过。”

李宝瓶笑道:“不要误会,关于你和书简湖的事情,小师叔其实没有多说什么,小师叔一向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

顾璨笑了起来。

当然不会误会。

何况说了又如何,顾璨打小就不喜欢吃苦,但是挨骂挨打,都比较擅长。

他顾璨内心深处,依旧是根本不在意别人的任何看法。

连陈平安都不知道,顾璨比他更早去过福禄街和桃叶巷。听刘羡阳说那边有钱人多,钱袋子太满,经常掉钱在地上,顾璨就去捡过钱,只是钱一次没捡着,连他都磨光了耐心,气得在桃叶巷那边鬼鬼祟祟,一脚一棵桃树,从头到尾,一棵没落下,全被他收拾了一通。在这期间只要遇到了行人,他便立即蹲在树底下佯装看蚂蚁。

顾璨如今回想起来,当年那些落了地的桃桃叶桃枝,应该拢一拢藏好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但是小师叔与你那么熟,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点点出息,什么事情做得好了,小师叔都不会吝啬夸你几句。与小师叔第一次远游路上,小师叔关于整个家乡的话题,几乎都绕着你和刘羡阳,可是小师叔从书简湖回来之后,就没怎么聊你了。”

李宝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个人这里最会说真话,小师叔什么都没说,但是什么都说了。”

顾璨嗯了一声。

李宝瓶说道:“聊完收工。”

顾璨也不拖泥带水,告辞离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宝瓶,谢谢你。”

李宝瓶笑问道:“这会儿才想起说客气话了”

顾璨眼神明亮,摇头道:“不是客气话,因为你是第一个陪着他走出家乡的人,当初如果没有李宝瓶在他身边,他后来可能就走不到顾璨身边。”

李宝瓶笑了起来,顾璨也笑了起来。

遥想当年,在那座墙壁上写满名字的小庙里边,刘羡阳站在梯子上,陈平安扶住梯子,顾璨朝刘羡阳丢去手中碎木炭,写下了他们三人的名字,位置极高。

顾璨最后说道:“李宝瓶,你应该会比我更早见到陈平安,到时候见了面,你就告诉他,顾璨在白帝城,修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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