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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肩头和心头

月明无贵贫,月色登门做客不敲门,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驱邪祟,尤其冬日温暖如袄,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陈平安独自一人,在斩龙崖凉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没胆子去敲宁姚的院门,去他的酒壮人胆,屁用没有。

日上三竿时分,陈平安又御剑出城,去往避暑行宫。愁苗和董不得这些本土剑修,除了庞元济都已经不在,邓凉这些外乡剑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会各自家乡的剑仙前辈,或是与相熟朋友叙旧,所以到最后只剩下林君璧和庞元济在手谈,陈平安观棋不语,林君璧棋术要比庞元济高出一筹,胜负没有悬念,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就去档案库翻翻检检,结果林君璧跑来说大剑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见隐官大人,不过这位大剑仙还算讲规矩,没有进门的意思。

陈平安让林君璧继续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门口那边,见到了米祜,是自家隐官一脉扛把子米裕的兄长,剑气长城最新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仙人境。

陈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没怎么客套寒暄,说道:“边走边聊。”

两人并肩而行,米祜开门见山说道:“陈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米祜说道:“我希望靠着我的那点战功,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如今身在倒悬山的弟弟,能够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们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战功应该够了。不过米裕毕竟是玉璞境剑仙,每一位剑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都需要老大剑仙点个头,过个场,我们隐官一脉才好画押作准,这件事才算板上钉钉,到时候外人谁都说不了闲话。”

米祜说道:“老大剑仙点头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剑仙都答应了,米大剑仙其实无须与我商量,米裕退路无忧。在浩然天下,一位异常金贵的剑仙,处处都去得,只要自己愿意,山上仙家祖师堂,山下王朝金銮殿,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

米祜说道:“我那弟弟,在那外乡若是没人照应,我不还是不放心嘛。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们剑气长城的练剑,具体怎么个德行,我虽未亲身去过,却一清二楚,钩心斗角,乌烟瘴气,整一个骗子窝。米裕与女子打交道,本事还行,一旦与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争,他心思单纯,会吃大亏。”

陈平安知道这位仙人境大剑仙的意思,是要自己这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多上点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与老大剑仙的约定,未来自己的处境,陈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机,所以只能先酝酿一番措辞。

至于米祜言语之中,有无含沙射影自己这位隐官大人,陈平安大人有大量,就当耳边风了。

米祜说道:“只要你肯点个头,我必有重谢。说到做买卖,我相信二掌柜。”

被人误会了。

陈平安却没有解释什么:“重谢就算了,米裕在隐官一脉这两年,也积攒了不少战功,你不用额外付出什么。只是这种事情,成与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约定,其实米裕自己怎么想,才是关键。”

米祜皱眉道:“就凭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随便找几个剑仙将他打晕了,带去浩然天下。”

陈平安问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不开心结,修行路上,会很麻烦。在那边修行,担着个剑气长城的剑仙身份,意外不会多,但只要有,就会很大。”

米祜斩钉截铁道:“活着比天大。能够多活一天是一天。何况你别小觑了我弟弟的道心,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米裕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或是郦采剑仙的那座浮萍剑湖,两地都需要一位剑仙供奉,又不用米裕如何厮杀。将来具体去哪里,让米裕自己挑选。”

米祜疑惑道:“为何不是去你的山头”

陈平安摇头道:“我有一大堆旧账在身,米裕就算离开了倒悬山,到了落魄山,还是没几天安稳日子的,没必要。”

米祜却说道:“那就让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担任供奉,敬香拜挂像上谱牒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与你说些敞亮话了。若只是买卖,傻子才会拒绝一位剑仙供奉,我正是将你弟弟当作了朋友,才不让他去宝瓶洲蹚浑水。在那与剑气长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芦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其余八洲,都无此好处。”

米祜说道:“叽叽歪歪像个娘们,米裕就去宝瓶洲落魄山,少废话,你我说定了!”

好好跟你米祜大剑仙讲理,还骂人是吧

陈平安刚要说几句“中正平和”的言语,不承想米祜这位大剑仙神色郁郁,已经低声开口道:“我那弟弟,总觉得是他丢了我这兄长的脸面,那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这兄长,侥幸练剑资质不错,此生唯一擅长事,就是练剑,那么他都已经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仙,又岂会丢脸岂会被整座剑气长城看笑话所以到底是谁亏欠谁,还想不明白吗我米祜,此生唯恨剑道境界不高,跻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无法让人不笑话米裕。”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了口酒,轻声劝道:“这些心里话,与米裕当面说更好啊。”

米祜摇头道:“算了。心里话就搁心里,真要见了面,反而说不出口。”

话已至此,陈平安就不再劝什么。

米祜突然开始大骂:“一帮连娘们到底是啥个滋味都不晓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话我弟弟,笑他个大爷,一个个长得跟被车轱辘碾过似的,能跟我弟弟比这帮光棍,瞧见了娘们的大胸脯大腚儿,就挪不开眼睛的可怜玩意儿……”

陈平安转头望向米祜。你米祜好意思说别人

米祜到底是大剑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轻隐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胜似光棍。我来之前,听说有人与阿良在谢姑娘的酒肆喝酒,没钱。还听说谢姑娘今儿生意开张后,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好像变了个人。”

陈平安报以微笑,假装听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本小账簿,把这笔账记在了这位米大剑仙的弟弟米裕头上。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让米裕在落魄山折腾一整年的镜水月,不赚够一大笔谷雨钱就一直扣押在山头。

两人走到了一座剑仙私宅附近,私宅名为种榆仙馆,正是那座地基不寻常的宅子,旧主人剑仙炼化了一块明月飞仙诗文牌。只是私宅已经荒废多年,剑气长城不在城内的剑仙宅邸大多如此,剑仙身死,若是嫡传弟子也都一并战死,彻底断了香火之后,就沦为无主之地,会被隐官一脉按例收回,租赁或是转赠给新的剑仙。

比如太徽剑宗的私宅甲仗库,就是凭借战功换来的,而女子剑仙郦采到了剑气长城,先是租下了剑仙遗留的私宅万壑居,结果她眼馋周边那座通体由一块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愿意以一个天价购买下来,但是避暑行宫一开始没点头,毕竟不合规矩,把郦采气得不行,直接飞剑传信年轻隐官,把陈平安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来战事吃紧,神仙钱急缺,陈平安就让董不得去通知万壑居,只要价格再翻一番,就可以买下整座停云馆。

后来桂岛渡船到达倒悬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托运而来的一箱箱雪钱。

米祜停步,因为远处有人御剑而落,看样子是来找身边的年轻隐官的。

来人是那个面容苦相的中土剑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今日托付之事,有劳了。”

陈平安答道:“我会尽力而为。”

米祜得了承诺,瞥了眼那个苦夏剑仙,便丢出一枚养剑葫给陈平安,说了句“古法炼制,品秩还行”后,直接御剑升空,远去城头。

陈平安拿着那枚质地冰糯的养剑葫,暂且收下,以后转交给米裕就是了。

苦夏剑仙来到陈平安身边,面有为难神色,便显得更加苦相。

陈平安将两枚养剑葫都悬挂腰间,好事成双,与这位邵元王朝的剑仙笑问道:“是要林君璧离开了”

苦夏点头道:“自知不合时宜。所以不出半个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会与避暑行宫有些表示,是我们邵元王朝的一点心意。”

陈平安有些无奈。剑仙苦夏,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说实话,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选择留在隐官一脉,早就可以离开剑气长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宫任何一位剑修,都觉得理所应当。结果被剑仙苦夏这么一说,好像林君璧离去,就会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以至于邵元王朝那位国师、林君璧的传道之人,必须破财消灾,与剑气长城换取林君璧的返回家乡。

不过来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宝神仙钱,陈平安赚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陈平安没怎么欺负老实人,直接说去避暑行宫那边,把林君璧喊出来与苦夏剑仙见面。

苦夏却没挪步,望向种榆仙馆的大门,问道:“隐官大人,可知这栋宅子名字的由来”

陈平安说道:“不太清楚。”

其实陈平安担任隐官这些年,喜好翻阅检索避暑行宫的众多尘封秘档,这已经成为他一件忙里偷闲的散心事。

将私宅更换名字为种榆仙馆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还是剑气长城难得有些文人习气的本土剑仙,与郭稼一样,喜好种植仙家卉,曾经托付倒悬山,从扶摇洲购买了一株榆树,移植小庭,忽发一,高迈屋脊,让其心生欢喜,就改了宅邸名字。只是剑仙一死,又无弟子,宅子多年无人打理,种榆仙馆又有一层仙家禁制,外人不会擅闯,所以如今宅子里边的光景,榆树是枯死还是繁茂,是开还是落,已经无人知晓了。

苦夏说道:“我与好友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友爱慕这位剑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规矩不可更改,两人无法成为神仙道侣。”

陈平安说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为一对眷侣”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们浩然天下的剑修,能有几个是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就算一开始是,就像皑皑洲的邓凉,最终还是会被大宗门祖师堂收纳的。何况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谱牒仙师,师门恩重,如何是说割舍就割舍的师门当中,又有好友极其敬畏的长辈。”

陈平安说道:“难两全。”

苦夏剑仙转头说道:“所以我与好友,都很佩服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苦夏剑仙,既然不会撒谎就别撒谎了。”

没什么好友,也不是什么剑仙的弟子,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剑仙。

苦夏剑仙无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劝我,郁狷夫和金真梦、朱枚这些晚辈都劝我,好像我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我实在是心中愧疚,当不起他们的那份敬佩。”

陈平安说道:“若是苦夏剑仙说开了,信不信郁狷夫与朱枚只会更加敬重前辈”

苦夏剑仙先是茫然,继而恍然,最后有些释然:“不说开好,还是不说开好。身为长辈,与晚辈说这些儿女情长,不合适。”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种榆仙馆的主人,当年是为了积攒战功,反而战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剑仙,不怨恨这座剑气长城”

苦夏剑仙摇头道:“没有剑气长城的水土,我能遇到这样的她吗”

这是苦夏剑仙的真心话。不恨剑气长城,恨什么,要恨的,也是自己的窝囊。

陈平安点点头。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剑仙,陈平安对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转几分。

阿良昨天揭开一个谜底,今天苦夏剑仙又解开一个谜团。

苦夏剑仙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说自己对这里半点不熟悉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先前说‘不太清楚’。对于就在避暑行宫眼皮子底下的种榆仙馆,身为隐官,职责所在,多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苦夏剑仙无可奈何。若是跟亚圣一脉的读书人打交道,肯定不会如此。

带着苦夏剑仙返回避暑行宫,陈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飘然走出大门,仙气十足。

见着了苦夏剑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来意,便与陈平安抱拳无言。

此时离开避暑行宫和剑气长城,卸去隐官一脉剑修的担子,终究会有一丝临阵脱逃的嫌疑,比如邓凉、曹衮诸人就会有此心理负担,不过林君璧却绝对不会有此想法。

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还是抱拳道:“在隐官大人身边的这些岁月里,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君璧铭记在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陈平安笑道:“客气话少说,实惠事多做。至于早年那桩约定,我肯定帮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领神会,满脸诚挚道:“隐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盘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宫了。”

陈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头,微笑道:“看来君璧是学到几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剑仙如释重负。他先前还担心因为邵元王朝国师,以及那帮年轻剑修的关系,年轻隐官会故意刁难林君璧,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剑仙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林君璧,与他说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应该离开,刚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这封信,你先生刚刚飞剑传信倒悬山春幡斋没多久,托我交给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会留在避暑行宫,何况城内剑仙孙巨源的那栋宅子里也没个熟人了。再者孙剑仙如今对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印象极差,后来又有了边境一事,林君璧就不去自讨没趣了。何况林君璧与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关系都处得不错,尤其是与性情开朗的曹衮、玄参,如今更是关系莫逆。郭竹酒一直怂恿他们三个斩鸡头烧黄纸,小姑娘说她都已经准备好一切物件了,万事俱备,只差三人磕头!

苦夏剑仙告辞离去,临行前叮嘱了林君璧一番,这趟归途,多加小心。

苦夏剑仙,没有直接返回城头,而是散步去了种榆仙馆。

一脸苦相的老人,看着宅子那边,神色恍惚之后,有了笑脸。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宫,和庞元济继续下那盘胜负已定的未完棋局。

庞元济笑道:“是不是我们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林君璧问道:“那就让你赢一次”

庞元济说道:“让隐官大人帮你下棋,就不用让。”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旁观棋,没好气道:“我跟人正儿八经下棋,还没输过一场。”

庞元济问道:“你下过几场棋”

陈平安斜眼道:“你管我”

庞元济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余着。”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陈平安也松了口气,摘下腰间那枚米祜赠送的养剑葫,端详起来,暂时自己还是它的主人嘛。

养剑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养剑葫材质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剑仙所谓的“品秩还行”,是怎么个还行。

庞元济转头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米祜早年从战场上一位元婴境妖族的尸体上捡来的。米祜得手之后,从来没有让人帮忙勘验,品秩如何,不好说。”

陈平安死死盯着手中的养剑葫,只差没把脸贴上去了,随口说道:“好东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说,可是不是好东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会懂的,这是一门看天赋的大学问。”

庞元济不想接茬,转移话题:“先前五人围杀,你怎么活下来的愁苗剑仙都说自己未必能够脱困。”

背箧、离真、雨四、涒滩、流白,五个顶尖天才的围杀之局,还有一个王座大妖的事先铺垫。所以剑气长城的好奇之人,不会只有庞元济一个。

许多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个大概,哪怕是亲眼见亲耳闻,那一样等于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如今都猜测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应该能够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但是仅是小天地,就还有个三六九等,神通各异。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后,就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陈平安没有说具体过程,只是与庞元济和林君璧说了对方五人的飞剑和手段。

如果需要并肩作战,出城厮杀,陈平安也不介意和两人多说内幕,既然不用,多说无益。毕竟与人坦诚相待,不是时时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对方一个不小心没接好,伤人伤己。

林君璧问道:“如此说来,还是那个流白的本命飞剑,最为凶险”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跻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飞剑最要人命,麻烦得很。”

如果那场围杀纯粹比拼杀力大小,几个陈平安都交代在那边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不过我们暂时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笔买卖,我没赚什么,却也没亏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这么古怪诡谲的飞剑,我还是第一次听闻,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剑仙的本命飞剑,极其细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飞剑这么夸张。”

陈平安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缩地山河,陈平安直接从避暑行宫来到躲寒行宫。结果没瞧见教拳的白嬷嬷,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来是背着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着,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宫,此刻正在演武场上,与围成一圈的那些武道坯子,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之局。

郭竹酒没见过那场厮杀,陈平安先前一直在宁府养伤,也没和她说过一句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纯属杜撰。不过陈平安也没拦着,远远坐在廊道栏杆上,由着这位弟子当那说书先生。

先不说拳法,只说“说书”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传的。

郭竹酒一个金鸡独立,满脸肃穆:“形势险峻,五个杀红了眼的剑修,那五把品秩极高、最少得有元造化两个个头那么高的本命飞剑,齐齐而至,你们怕不怕别说你们,我都怕!你们想啊,那离真是托月山的关门弟子,背箧还是刘叉的开山大弟子,至于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传,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来头再说了,雨四和涒滩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帐,肯定都不简单,不然屁大年纪,就能跻身蛮荒天下的百剑仙之列但是没事,毛毛雨的小事儿都没有,我师父当时临危不乱,就这么一下,气势就很吓人了,你们也算是学拳之人了,应该知道武学大宗师的每一个拳架,都是大有讲究的……”

陈平安是真听不下去了,何况自己弟子的姿势,真是半点高人风范、宗师气度都没有。他赶紧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场,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帮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头看到了师父,担心师父太高风亮节,不让自己说几句公道话,便有些着急,姿势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极快速度说了好几百字的后续战况进展。

陈平安走到郭竹酒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脑袋,郭竹酒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也只能说出师父出拳万分之一的风采,惜哉惜哉。”

那个叫姜匀的孩子双手环胸:“陈平安,郭姐姐说你一拳就咔嚓了那个叫流白的女子剑修,是不是真的你这人咋回事,对方五个剑修,四个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杀了,结果专门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拣软柿子捏啊”

说到这里,姜匀嘿嘿笑起来,一下又一下挑起眉毛:“捏软柿子,那一拳朝哪儿打的我可听说了,当时战场,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盖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里边躺着谁……”

郭竹酒摇摇头,眼神怜悯:“姜匀,咱俩梁子算是结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匀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别啊,咱们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弟,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和气,就算伤了和气,你以后也千万别去我窗外敲锣打鼓啊……”

陈平安笑道:“行了,开始练拳。郭竹酒在一边看着。”

郭竹酒谨遵师命,去一旁站着。

陈平安经常会来这边,帮着这些孩子喂拳一个时辰。

所谓的喂拳,就是让孩子们只管对他出拳,不用讲究任何拳招。

姜匀瞥了眼隐官大人:“看你受伤不轻的样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着点,别逞强。你几天没见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没个轻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陈平安望向这个习武资质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赋异禀的孩子。

姜匀立即倒退数步,拉开拳架迎敌,一蹬脚,一退再一进,高高跃起,直接来到年轻隐官身前,就是一拳。陈平安一手负后,歪过脑袋,一手按住姜匀脑袋,轻轻一推,后者重重砸在地上,几个翻滚起身。

在姜匀率先出拳之后,那个名叫元造化的假小子紧随其后,从年轻隐官身后,一腿扫去,陈平安侧过身,一肘砸下,将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又一脚踹在她的脑袋上,小姑娘整个人瞬间倒滑出去。

陈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压境,也从无失手。

按照约定,什么时候陈平安挨上一拳,就算这些孩子出师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陈平安按住肩膀,轻轻一推,撞在后来者身上,两人一起倒飞出去。

一个已经靠近陈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脸庞,陈平安手腕一拧,孩子立即双脚悬空,横飞出去。

“形随意走,气走丹田,意贯全身,我辈武夫,顶天立地,拳出快如飞剑,拳意不输剑仙。”

陈平安缓缓而行,闲庭信步,一拳打在一个孩子的脖颈上,打得对方脑袋一歪。陈平安变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个孩子肩头,后者踉跄跌倒在地,陈平安轻轻抬脚,拳意寸劲从布鞋鞋底下透出,将那慌乱中仍要递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脚踢飞,同时挡住另一个孩子的出拳,后者两脚一线,劈拳而至。

“刚劲猛烈,无坚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细密如针,当思拳进。”

陈平安挪步侧身,一拳打在那个孩子的后脑勺上,孩子直接扑倒在地,砸在演武场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个孩子几次转换轨迹,后肘前叠,手掌翻转极快,配合六步走桩,来到陈平安近前极快,拳法已经小有气势。陈平安仍是以肘对肘,以掌对掌,一连串眼缭乱的拆招,将孩子刚好推回原地。

姜匀鬼祟一脚踢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率先一脚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后,姜匀正要大骂陈平安个子高占便宜,不承想看到那个年轻隐官是身体后仰踹出的一脚,他一抹嘴角血迹,一掌拍地,翻转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陈平安随意打退,一个被陈平安一记顶心肘打得满地打滚,一个被陈平安以肩撞飞,孩子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大半个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一般而言,出拳难免慢上一线,但是不光是他们,所有在此习武的孩子,连同姜匀在内,都牢记年轻隐官的一个说法,武夫体魄受了点伤,就要伤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够受伤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门的武夫。

元造化脚起如箭矢。有孩子大抡大臂,独自一人,愤然出拳。也有相熟的几个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陈平安身上。一个个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伤都不重,但绝对不会好受。

陈平安始终缓缓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们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还是个死。”

陈平安双膝微蹲,双手骤停于一个高高跃起的孩子下颌,轻轻一托,后者直接倒飞出去十数丈:“拳从低处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立不稳,何谈离地。”

一炷香后,大多数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极少数能够坐在地上,站着的,一个都没有。

陈平安站在原地,说道:“继续。拳脚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孩子们几乎同时摇晃起身。

廊道那边,阿良与老妪一坐一立观看陈平安教拳。

阿良轻声笑道:“拳法实在,不难,实在又好看,就很难了,这以后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处处是百丛中了。”

白嬷嬷微笑道:“姑爷的拳法,确实出彩得很。姑爷的出拳与姑爷的相貌,相得益彰。惹来姑娘喜欢,也属正常,反正姑爷不会搭理,姑爷的为人,更让人放心。”

阿良笑道:“这小子就没点缺点”

白嬷嬷想了想,摇摇头。

阿良看着那些孩子,感慨道:“肩头挑担,吃力而已。心头挑担,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

白嬷嬷深以为然,轻声道:“姑爷就这一点不太好。”

又一炷香过后,孩子们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个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刚好瞥见了廊道那边的阿良,而且猜出了对方身份,很快就一个个龇牙咧嘴地窃窃私语起来。

陈平安转头笑道:“阿良,接下来你来教拳吧。”

阿良跃跃欲试,我的拳法还是很可以的。

阿良一手撑在栏杆上,飘然站定,深吸一口气,双肩一晃,呼喝一声,然后直线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场之间,打了一通自认为行云流水的拳法,脚法也顺便显摆了。

姜匀蹦跳起身,难得满脸认真神色,说道:“陈平安,我们继续,你来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点头。

阿良站在原地,揉着下巴,不应该啊。我这拳法,又好看又结实,道老二都吃过大苦头的。

郭竹酒轻声安慰道:“阿良前辈你反正剑法那么高了,拳法不如我师父,不用羞愧。”

阿良问道:“你们是看出了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阿良又试探性问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叹一声:“阿良前辈,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良说道:“假话!”

郭竹酒立即神采飞扬,阿良前辈这么聊天就得劲了,还不伤感情,不用挨师父的栗暴,所以双手都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前辈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与前辈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还是好听的话,便笑问道:“竹酒啊,想不想学剑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兴许不如你师父打得好看,可这剑术,啧啧啧。”

郭竹酒摇头道:“不学。”

阿良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头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颠一颠:“我的师父,只有一个啊。”

演武场上,孩子们再次悉数趴在地上,个个鼻青脸肿,学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会舒坦。该吃苦的时候享福,该享福的时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剑气长城,进了这座躲寒行宫,学了拳习了武,就得适应吃苦一事,学得一技之长。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尽甘来的。纯粹武夫的那颗武胆,就只能是从苦胆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袭青衫长袍的隐官大人,依旧气定神闲,说道:“休息两炷香。”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开始闭目养神。所有孩子都挣扎着起身,围成一圈,坐姿与年轻隐官如出一辙,闭上眼睛,缓缓调整呼吸。

陈平安睁开眼睛,评点每个人的出拳,好坏优劣都说,不会因为姜匀出身太象街豪阀,武学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睐,哪一拳递出得疲了,就骂。不会因为铜钱巷张磐的先天体魄最孱弱,学拳最慢,就对张磐冷落半点,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称赞。更不会因为玉笏街的孙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轻了力道。总而言之,陈平安要让所有孩子牢牢记住一个道理:拳在当下,纯粹武夫,必须先与己为敌。

学拳先做人,传道授业之人,无论有无师父先生之名,一样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讲道理,哪怕是一个乡野学塾的教书匠,可能与富家翁低头哈腰的一句谄媚话,对贫寒孩子的某个斜眼、冷笑,然后被孩子们默默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结果就打杀了书上的千百句圣贤教诲。书里书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陈平安不再言语。按照规矩,就该轮到孩子们提问。

暮蒙巷那个叫许恭的孩子率先问道:“陈先生,拳走一线,肯定最快,如果说练习走桩站桩,是为了坚韧筋骨,淬炼体魄,可是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拳招”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递出,骤然出拳,骤然悬停:“许恭,你的意思是说拳走直线,最快触敌,对不对”

许恭有些怀疑自己了。

姜匀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最“怜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绰号

至于为何对蛮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一定是那女子剑修不如郁狷夫长得好看。

不过姜匀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脑袋撞墙的那一幕,哀叹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许恭神色慌张,他可没有这个意思,打死都不敢对陈先生有半点不敬,不敢,更不愿意。在许恭心目中,陈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无瑕疵。孩子私底下与两个好朋友闲聊,都仰慕得一塌糊涂。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边说书,就数他们三个最坚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许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既然没有姜匀那样的天赋和身世,所以他与张磐、唐趣两个好朋友,经常晚上偷偷练习走桩站桩,往往可以碰到那个假小子元造化。只是过犹不及,这些家伙一味苦练,差点伤了体魄元气。

陈平安始终保持那个出拳姿势,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为一条道路,指指点点,从右手拳头起始,手腕、小臂、肩头,再到背脊、腰膂,将一处处窍穴点明,详细解释了这直线一拳递出的纯粹真气流转“道路”,每一条筋、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全无遗漏,与孩子们娓娓道来,在这期间,再配合拳掌变化,将后肘前叠、顶心肘、肩撞在内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阐述其中玄妙,如何发力,为何发力,都有一番深入浅出的翔实解释。

陈平安收拳之后,双手撑在膝盖上,笑道:“所以说,拳招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匀破天荒没有拆台,皱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觉得拳桩拳架都要从拳招中来啊,很重要的。”

陈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拧转,变拳作掌,掌心离地不过寸余,瞬间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场的地面。大地震动,所有孩子几乎同时一弹而起,离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然后好像被压胜一般,砰然落地,一个个呼吸不顺畅起来,只觉得近乎窒息,背脊弯曲,谁都无法挺直腰杆。

“拳招为下,只是说位置,某个顺序,不是说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从低处起,层层拳架层层高,最终才能让我们的拳法高高在天。”

陈平安收起了那股无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释重负。陈平安对元造化和张磐说道:“学拳要时时用心,处处小心,这就是拳理所谓的师傅领进门,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张磐,方才你们俩做得不错,说明休息之时,也在练习站桩,虽然离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稳。姜匀虽然离地最低,坐姿却散。”

姜匀翻了个白眼,老子早就习惯隐官大人说风凉话了。

性格腼腆的张磐神色激动。

假小子元造化眼神坚毅,紧抿起嘴唇。学拳之后,小姑娘变化极大。前些年在剑气长城,与尚未成为隐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个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实要开朗许多。

陈平安的视线扫过众人,他身体微微前倾,与所有人缓缓道:“学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场上出拳这么简单,呼吸,步伐,饮食,偶见飞鸟,你们可能一开始觉得很累,但是习惯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宝藏无数,全是你们自己的,除了将来某天需要与人分生死,谁都抢不走。”

陈平安眯眼道:“那么问题来了,当你们拳高之后,一旦决定要出拳了,要与人正大光明分出胜负生死,当如何”

姜匀大声道:“一拳干倒!”

陈平安微笑道:“你小子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姜匀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隐官大人,这次可不是说什么玩笑话,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与我为敌之人,我一拳将出未出,对方就先被吓个半死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记起了一场问拳。我当时是以六境对峙十境,你现在就用三境对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别说我欺负你。”

姜匀立即起身。

陈平安指了指演武场靠墙处:“你先去墙根那边站着。”

姜匀大摇大摆走过去,背对众人,孩子其实在龇牙咧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输拳不输面。

陈平安走向演武场另外一边,突然改变主意:“所有人都一起过去,并排站着,不许背靠墙壁,离墙三步。”

这些孩子以后的人生,不会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当或是只高出一两境的敌人。自己也好,白嬷嬷也罢,压境教拳,能够帮着孩子们一点点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砺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没人愿意当谁的磨刀石,多是想着踩下一块块的垫脚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巅。

三境到七境的巅峰出拳,到底是怎么个气势、拳架和精气神,陈平安曾经为他们一一演示过。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嬷嬷也亲身演练过。只是姜匀在内的孩子,都觉得从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嬷嬷,当下境界更高些,但是只论出拳那点模模糊糊的“意思”,总觉得还是年轻隐官更让人神往。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练,孩子们只是旁观。今天陈平安想要让孩子们站在与自己为敌的立场上,亲身感受那一拳。

当年在北俱芦洲,前辈顾祐拦住去路,曾问拳于自己。出拳毫无征兆,接拳毫无准备,顾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当时陈平安几乎只能束手待毙。

陈平安停步后,静心凝气,浑然忘我,身前无人。

与陈平安遥遥对峙的姜匀,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下意识就与所有人提醒道:“咱们都咬牙站稳了,谁都不能后退,谁都不要背贴墙壁,就算吓得尿裤子,也要站着不动!”

那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颤声道:“我现在就怕了。”

孙蕖最初与姜匀一样,是最不希望学拳的孩子,因为她有个妹妹,名叫孙藻,是剑修。

元造化低声道:“那你就一心站桩,什么都不要想!”

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拳。这对于那些站在墙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给个痛快,总好过对方慢悠悠磨刀吓唬人。

阿良说道:“郭竹酒,你师父在给人教拳,其实他自己也在练拳,顺便修心。这是个好习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全是贬义的说法。”

陈平安先前所学拳法太杂,需要借此机会,好好反省一番,熔铸一炉。或者偶尔什么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觉作为休歇差不多,来这里静静心。教拳,练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宫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实是在做三件事。

为剑气长城的这拨武夫坯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还要尽量给所有孩子一条相对安稳的修行路,原本对于一位需要为战局走势负责的隐官而言,就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分心事。可到最后,结果还是没亏。

郭竹酒早早摘下竹箱搁在脚边,然后一直在模仿师父出拳,从头到尾就没闲着,听见了阿良前辈的言语,一个收拳站定,说道:“师父那么多学问,我一样一样学。”

白嬷嬷站在一旁,轻声说道:“姑爷这一拳下去,估计不少孩子会当场崩溃。”

阿良笑道:“能够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处,是好事。”

当时顾祐前辈,作为撼山拳的老祖宗,看到了陈平安这位来自别洲的纯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便以十境武夫递出九境巅峰一拳。

陈平安一步跨出,悄无声息。

以六步走桩前行,转瞬之间,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场都开始激荡起阵阵涟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孙蕖这样希冀着以站桩来抵御心中畏惧的孩子,在演武场震动之后,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站桩不稳,心境更乱,满脸惊骇。

姜匀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轻喝一声,一脚重重踩踏而出,拉开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眼见着身旁孙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匀一咬牙,挪步横移,满脸痛苦之色,依然挡在了孙蕖身前。毕竟是个小姑娘,他这个大老爷们得护着点。

许恭和元造化几乎同时喊道:“六步走桩!”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不退反进,要以走桩对走桩。

罡风扑面,拳意压身。哪里是他们想要不退反进就能成的,至多踏出两步,所有人便踉跄后退。

那孙蕖不知如何生出一点胆识,竟是绕开了身前姜匀,选择自己面对那一拳。

转瞬过后,连同姜匀在内,所有人都背靠墙壁,个个脸色惨白,汗流浃背,还有些体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墙跌坐在地。

陈平安站在演武场中央地带,一手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赶紧转过头,抹了一下从鼻子中流淌出的鲜血,以当下的体魄递出这形似神似的一拳,哪怕最终只是出了半拳,还是很不轻松。

陈平安转头笑道:“都起来吧,今天练拳到此为止。”

所有孩子都没有回过神,有些呆滞。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拳过后,不得不说,我挑选武道种子的眼光,真是不错。以后你们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辈武夫,大可以说,你们的教拳之人,是剑气长城十境武夫白炼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陈平安,一旁观拳之人,曾有剑客阿良。”

与白嬷嬷告辞,陈平安和阿良带着郭竹酒,三人徒步离开躲寒行宫。

阿良说道:“竹酒啊,先前你师父提到观拳之人,只说了我,忘了你,伤不伤心”

郭竹酒一脸疑惑道:“师父说了啊,阿良前辈你没听见”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么没听见”

郭竹酒一本正经道:“我在自个儿心里,替师父说了的。”

阿良赞叹道:“竹酒你这份剑心,厉害啊。”

陈平安笑道:“阿良,那么剑气十八停能不能教给我这弟子”

阿良无奈道:“我先前说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头发:“不过竹酒说我相貌与拳法皆好,说了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赖脸传授这门绝学,不过不急,回头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与陈平安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师父你懂的。师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还是翻墙偷溜出来的,得回家了。

与师父和阿良前辈道别后,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一路飞奔。

阿良与陈平安去往叠嶂的酒铺。

阿良问道:“陶文剑仙死后,凭借战功兑换的那些神仙钱,是不是多了些”

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我也拿了些出来。”

酒铺、坐庄,所有陈平安这些年在剑气长城从酒鬼赌棍那边挣来的神仙钱,再加上通过晏家铺子兜售贩卖那些印章、折扇的收入,一枚雪钱都没剩下,全部都以剑仙陶文遗产的名义,还给了剑气长城。当然不是陶文要陈平安这么做,而是陈平安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这也是陶文愿意托付身后事给年轻隐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剑仙的法眼,永远不可能是靠挣多少钱、说过多少漂亮话。

阿良又问道:“那么多的神仙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院子里的桌上,任由剑修自取,能放心隐官一脉有没有盯着那边”

大战暂时告一段落,剑修养剑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间剑修的吃钱,那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这也是为何剑气长城会有那么多囊中羞涩的剑仙。

本命飞剑的品秩越高,以及随着剑修境界越来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数的几个豪阀,没谁敢说自己嫌钱多。只有不在修行关隘的时候,剑修手头才会有几个闲钱,喝酒押注都随意。所以可能绝大多数剑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钱,只取当下所缺钱财,但也注定会有某些剑修,偷偷多拿神仙钱。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人盯着那边。陶文不在意这些,我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买卖事,不用计较太多。”

阿良点头道:“是该这么想,轻松些。”

陈平安摘下别在发髻的那根碧玉簪子。

阿良接到手里,心神沉浸其中,然后哑然失笑:“好一个老秀才,当初连我都给骗过了。”

陈平安甚至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先前与离真那场捉对厮杀,靠着这支簪子,才扭转战局,不然我当时还不是剑修,赢不了离真。”

碧玉簪子已经打开禁制,阿良自然一览无余。

陈平安说道:“光阴流水的流逝,与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约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处极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纳百余人居住其中,灵气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风水宝地,准确说来,根本不适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叹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为了弟子齐静春,可谓煞费苦心。在此避难,当作一座书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读书,百年数百年之后,天地变色,说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极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蛮荒天下攻打剑气长城,儒家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员辽阔的崭新天下,换了一张更大的棋盘,落子的地盘多了,弟子齐静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离开功德林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用开辟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换取齐静春这名弟子在人间的立锥之地。

陈平安缓缓说道:“先生是这样的先生,那么我如今对待自己的弟子学生,又怎么敢敷衍应付。茅师兄曾经说过,天底下最让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传道授业,教书育人。因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就会让某个学生牢记在心一辈子了。”

阿良将碧玉簪子递还给陈平安。陈平安重新别在发髻间。

八个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阿良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和煦的日头。

一旁的年轻人,青衫长袍,头别碧玉簪,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腰悬养剑葫。

陈平安突然问道:“阿良,是接连两场架,受了伤”

阿良出城两次,第一次还好,哪怕是坐镇城头的剑仙,都看了个大概。但是第二次重返战场,其中有一头王座大妖倾力出手,隔绝了天地。陈平安难免有些担忧。

不料阿良摇头道:“没怎么受伤,只是施展了一些压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战场,就一定会被针对得死死的。就像你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道,就是关键的胜负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难奏效。毕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总是遇到生面孔。剑气长城的战场,说大很大,说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数,心知肚明。我们又是在与整座蛮荒天下抗衡,问题在于对方是不缺法宝仙兵的,就算他们自己没有,借也借得来。”

陈平安惊讶道:“这都没怎么受伤”

阿良笑道:“给你露一手见识过后,你就知道我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无人,咱俩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个啥意思”

陈平安点头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学。”

阿良停下身形,以脚尖轻轻蹍地。陈平安不明就里,跟着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有人扯开嗓子怒骂道:“狗日的,还钱!老子见过坐庄坑人的,真没见过你这么坐庄输钱就跑路赖账的!”

一时间各处酒客们大声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嘘声四起。

陈平安双手笼袖,神色自若,小场面。

阿良伸长脖子回骂道:“老子不还钱,就是帮你存钱,存了钱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还有脸骂我”

那老剑修一时无语。

急眼了,老剑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脸唾沫。不承想阿良轻轻一跺脚,脚尖处出现了一个金色文字,然后字字串联成一个小圆,出现在了阿良脚边。

皆是圣人教诲。以儒家那位至圣先师的一句言语作为起始第一个圆圈,然后是道家阐述的阴阳大道之至理,此后有那关于天地人的儒家经典,紧接着更大一圈,是四时流转的不同文章诗句。五行、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中土文庙陪祀七十二圣贤的根本学问,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内向外,层层叠叠,不计其数。三教诸子百家,一部部经文典籍或开篇名义或压卷的言语,成百上千位诗词大家、道德贤人、名臣武将、剑仙、豪杰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显化。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一个个金色文字出现得太快,每一句蕴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于连他都备感目不暇接。

刹那之间,整座城池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陈平安甚至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经篆刻在竹简上的美好句子。看到了许多佛经、法家典籍上的言语,看到了李希圣画符于竹楼墙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动,异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学个大概就行了,毕竟谁都成为不了另外一个人,也无须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齐是小齐,你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然后转头望向二楼:“你刚才嚷嚷个啥”

那老剑修一脸诚挚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请客。”

阿良嘴上说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欠钱还跟人讨酒喝的人吗!”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个老剑修,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够!”老剑修义正词严,一只手使劲晃荡,有朋友赶紧抛过一壶酒。老剑修接住后,转为双手捧酒壶,动作轻柔,轻轻丢到楼外:“阿良老弟,咱哥俩这都多久没见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柜酒铺那边摆上一大桌,喝个够!”

陈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壶酒的阿良离去之后,酒楼那边,老剑修落座后,抚须而笑:“整个剑气长城,谁能像我这样讨债,让阿良都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躲债你们啊,是跟着沾光了,所以今儿我就不掏钱了,你们谁来结账”

阿良走在路上,喝着那壶别人非要送拦都拦不住的仙家酒酿,突然说道:“那件大事,与宁丫头说过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缘由后果,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我觉得越是亲近之人,越该把事情讲明白。”

阿良笑道:“难怪文圣一脉,就你不打光棍,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不接话。

到了酒铺那边,生意兴隆,远胜别处,哪怕酒桌不少,依旧没有了空座。蹲在坐在路边喝酒的人,茫茫多。阿良就跟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身前摆了一碗面、一小碟腌菜。

四周喧闹,到这座铺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计也当不了回头客,所以都没把阿良和年轻隐官太当回事,不见外。

阿良手托酒碗,夹了一筷子菜,打了个激灵,真咸,赶紧卷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听着某些家伙吹嘘这儿酒菜得劲,好些个刚被拉来这边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觉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错了。

阿良就纳了闷了,如今给人当托儿不收钱啊

陈平安双手捧住酒碗,小口饮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边人,可能明天离去。远游人,可能明天回乡。

林君璧没有想到庞元济也是个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隐官一脉其他剑修都知道了。

这天拂晓时分,林君璧简简单单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宫,最后回到了大堂那边,向一张张桌案望去。

对于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几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林君璧却感觉在这里做了好大的一场梦,竟是有些舍不得梦醒。

林君璧摇摇头,收敛思绪,只觉得就这样不告而别,也不错。不承想一位位剑修御剑而至,除了年轻隐官,都到齐了,就连郭竹酒都拎了个锣鼓过来。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众人作揖致谢。

剑气长城为朋友送行需饮酒,是规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柜的酒铺饮酒,大清早,犹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别酒,往往不会豪饮,点到为止。林君璧与大掌柜叠嶂讨要了一块无事牌,已是金丹境剑修的白衣少年,写了一句“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亲自挂在墙上。木牌与木牌,仿佛与剑修同伍。

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君璧这番话,深得隐官风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微笑道:“与诸君相处,久在芝兰室。”

林君璧对郭竹酒说道:“以后我回了家乡,如果再有出门游历,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后所有人起身抱拳,并未远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遗憾,锣鼓没派上用场。

只是斜挎了一只小包裹的白衣少年林君璧,独自离开酒铺,去向通往倒悬山的大门,大门位于城池和海市蜃楼之间,比那师刀房女冠镇守的旧门,要更加远离城池,也要更加热闹,如今春幡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贸往来,越来越顺畅。南婆娑洲的陈淳安,郁狷夫所在郁家,苦夏剑仙的师伯周神芝,桐叶洲玉圭宗新任宗主姜尚真,北俱芦洲的几个大宗门,加上许多外乡剑仙在各自大洲结下的香火情,显然或明或暗都有出力。所以年轻隐官和愁苗剑仙担忧的那个最坏结果,并没有出现,中土文庙对于八洲渡船营造出来的新格局不支持,却也未曾明确反对。

林君璧的随身包裹当中,都是些寻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皕剑仙印谱》,一把从晏家铺子买来的玉竹折扇,以及庞元济这些朋友赠送的小礼物,礼轻情意重,林君璧由衷开怀,关系没好到那个份儿上,才会在礼物礼节上过多客气,真是朋友了,反而随意。

一路上戒备森严,在大门那边,林君璧看到了没有覆盖面皮的年轻隐官,旁边还站着一位中人之姿的妇人,身边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萦绕。妇人应该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实面容,在剑气长城需要如此作为的,屈指可数,剑仙不屑,剑修没必要,当然隐官大人是例外,狠起来,他连女子面皮都往脸上覆,按照顾见龙的说法,上了战场的年轻隐官,假扮女子出剑,身姿还挺婀娜,这话给郭竹酒听了去,也就等于给隐官大人听了去,所以顾见龙腿瘸了个把月。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梅园子的幕后主人——酡颜夫人。

师兄边境一事,酡颜夫人非但没被殃及,不知怎么转投了陆芝门下,这位在浩然天下可谓艳名远播的上五境精魅,将功补过,梅园子的所有家底,事后都充公给了避暑行宫。要说是美人计,对谁都可以管用,唯独对年轻隐官那是没有半枚铜钱的用处。至于梅园子变故的曲折内幕,年轻隐官没细说,也没人愿意追问。

陈平安说刚好要去趟春幡斋,顺路。林君璧当然没意见。

如今的隐官大人,往来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已经不太需要刻意遮掩。该知道的,都会假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剑气长城的戒备,谁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烦。隐官一脉的权柄极大,飞剑杀人,根本无须说个为什么、凭什么。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门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宫盯上了,隐官一脉御剑,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最近两年,依循许多只有隐官一人掌握的谍报,顺藤摸瓜,有过许多搜捕截杀,林君璧就亲身参与过两场围剿,都是针对海市蜃楼那边的“商贾”,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其中一场风波,涉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婴,后者在海市蜃楼经营多年,伪装极好,人缘更好,隐官一脉又不愿阐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楼差点当场哗变,结果城池内高魁在内的六位剑仙一起御剑悬空,年轻隐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众目睽睽之下,双手笼袖站在楼外,等到愁苗拖曳尸体出门,才转身离去,当天海市蜃楼的大小店铺就关了二十三家,剑气长城根本没有拦阻,任由他们搬迁去往倒悬山,不过第二天铺子就全部换上了新掌柜。

隐官一脉剑修出剑,从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干脆利落。

不过许多腌臜事,不是痛快出剑就可以解决的,林君璧记得年轻隐官在剑坊那边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宫之后,破天荒没有与剑修坦言事情经过,只说解决了个不小的隐患。

有些时候林君璧也会胡思乱想,若是我们隐官一脉,我们这座避暑行宫,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门派,会如何

年轻隐官是山主,愁苗剑仙是掌律,剑仙米裕负责谱牒,韦文龙管钱,其余剑修安心练剑,同时各掌一峰一脉,分别开枝散叶,各凭喜好,收取弟子。一定会很壮观。至多不出百年,整个浩然天下都要侧目相看。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痴心妄想。

酡颜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几眼林君璧,那个“边境”曾经提及过这个小师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悬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嘱,去往猿蹂府见一位先生故友,然后今晚就要乘坐一艘跨洲渡船返回中土神洲。

在猿蹂府大门口,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木盒,说道:“装了些去过酒铺喝过酒的故人遗物,你好好珍惜,以后可能用得着。我只希望你对得起里边的遗物,不要让我看走眼,送错了人。”

林君璧双手接过木盒,猜出里边应该都是从酒铺墙壁上摘下的一块块无事牌,这份临别赠礼,极重。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笔笔香火情,朝野清誉,山上名声,甚至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声道:“隐官大人只管放心,君璧以后做事,只会更有分寸。”

陈平安轻声道:“一事归一事,对事不对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读书修行两不误。一入人众,清者易浊,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后退一步,作揖行礼:“君璧拜别隐官。”

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平安和酡颜夫人去往春幡斋,林君璧望向两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买卖一事上,见过陈先生这般清爽人。”

陈平安没有转身,挥挥手。

林君璧目送两人离去。

临近春幡斋,酡颜夫人嫣然而笑,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言语道:“林君璧走了,隐官一脉其余的外乡剑修,何去何从也要跑路了”

陈平安笑呵呵反问道:“跑路”

酡颜夫人转头望向年轻隐官,满脸歉意神色,却说着死不悔改的言语:“兴许措辞有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只要是活着离开剑气长城的人,不还是跑路当然陆先生除外。”

称呼女子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种莫大的敬称。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连整座梅园子都能长脚跑路,还好意思说我们隐官一脉的外乡人”

酡颜夫人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我还是挺佩服这些年轻人的手段气魄,以后回了浩然天下,应该都会是雄踞一方的豪杰,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说些风凉话,还是羡慕,年轻人,是剑修,还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进了春幡斋,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我要让你走这趟倒悬山吗”

酡颜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这我哪里猜得到,隐官大人位高权重,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找个人少时分,你将整座梅园子迁徙去往剑气长城,有用处,避暑行宫会记你一功。”

酡颜夫人埋怨道:“隐官大人竟是连一座空壳子的梅园子都不放过可劲儿欺负一个妇道人家,不合适吧就不能让我留个念想将来到了南婆娑洲,我总得略尽绵薄之力,让陆先生有个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吧”

陈平安说道:“有没有那座扎眼的梅园子,以陆芝的性情,都会主动帮你斩断过往恩怨,让你安心修行,你就别多此一举了。只要你能够跻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陆芝不在身边,谁都不敢小觑酡颜夫人,各处书院也会对你以礼相待。”

酡颜夫人哀怨道:“再无前月下,只有柴米油盐,我这身世可怜的人间惆怅客哟。”

陈平安说道:“自知者不怨人。”

酡颜夫人白了一眼,妩媚天然,风情流淌:“陈先生讲道理的时候,最不解风情了。”

陈平安皱眉道:“我跟你很熟吗”

酡颜夫人故作可怜兮兮状:“城内酒肆的谢夫人,就与陈先生很熟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被阿良和谢掌柜坑惨了。

酡颜夫人敛容,转为好奇,道:“我只听说那位谢夫人曾是位元婴境剑修,后来大道断绝,飞剑断折,剑心崩碎,为何独独对你刮目相看,这里边有说头陈先生的容貌,总不至于让那位谢夫人一见钟情才对。陈先生若是愿意说道说道,迁徙梅园子一事,我便心甘情愿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边只见着了韦文龙,其余邵云岩、米裕和晏溟、纳兰彩焕四人,正在议事堂那边与一拨渡船管事谈生意。

隔壁屋子,还有春幡斋几位邵云岩的弟子帮忙算账。

酡颜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态慵懒,斜靠屋门。素面朝天无脂粉,萧然自有林下风。

可惜韦文龙看了眼便作罢,心无涟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账本可爱。

陈平安坐下后,从堆积成山的账本里边随便抽出一本,一边翻阅账目,一边与韦文龙问了些商贸近况。

酡颜夫人闲来无事,又不好随便落座乱翻账本,只得坐在门槛上,背对屋子,身体前倾,双手托腮。

韦文龙回答完了年轻隐官的问询,无意间瞥了眼门槛那边酡颜夫人的背影,便再没能挪开眼睛。原来账本之外,别有风景。

陈平安瞥见韦文龙的异样,就没打搅这家伙赏景。反正韦文龙是条光棍汉,多看几眼不打紧,说不定看着看着就开了窍。只是陈平安才翻了两页账簿,韦文龙就已经回过神,似乎觉得还是桌上的账本比较有趣。

米裕从议事堂那边单独返回,一路骂骂咧咧,实在是给那帮掉钱眼里的渡船管事伤到了,不承想意外之喜,见着了酡颜夫人,立即脚下生风,神采焕发。

不料酡颜夫人已经站起身,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给米裕套近乎的机会,与陈平安说道:“如果隐官大人信得过,我就自己去搬迁梅园子了。”

陈平安点点头,酡颜夫人一闪而逝。

米裕站在门口那边,轻轻挥手扇动清风,对韦文龙笑道:“呆头鹅,先前已经将风景看饱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与酡颜夫人诚心询问,需不需要以双手当作小板凳了。”

韦文龙无言以对。

陈平安起身与米裕在春幡斋散步,今天会有两拨商贾联袂登门,陈平安打算旁听第二场议事,等到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议事堂。

米裕说了一番意外言语:“梅园子的这位酡颜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见着了我这种人,最为厌烦。”

陈平安没有悬挂那枚濠梁养剑葫,米祜、米裕两位剑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夺,他陈平安就不去画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说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剑气长城,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陈平安便知道这个在剑气长城声名狼藉的玉璞境剑仙,已经清楚了兄长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还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枚养剑葫,递给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摇头道:“我哥送你的,给我算怎么回事。隐官大人,你还是留着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飞剑,已经不需要养剑葫来温养。”

作为隐官一脉的剑修,米裕先前与其余剑修一同轮番上阵,几次上阵厮杀,倾力出剑不假,却一直不敢真正忘却生死,道理很简单,因为一旦他身陷绝境,到时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会是兄长。

陈平安一脚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紧去。”

米裕离开了春幡斋。

春幡斋议事堂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后,邵云岩三人需要送客,陈平安这才步入空无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云岩和晏溟、纳兰彩焕去而复还,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落座在了米裕的位置,与晏溟和纳兰彩焕距离更近。邵云岩则随便坐在了对面位置上。

纳兰彩焕详细禀报了八洲渡船的商贸进展,关于皑皑洲神仙钱一事,还是最棘手,皑皑洲刘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纳兰彩焕提及此事,忧心忡忡,继而有些愤懑神色:“不如将那猿蹂府直接抢了不是梅园子和春幡斋这种炼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个亭台楼阁栋梁石板,全是神仙钱!反正刘氏也没想着搬走,人走楼空,几乎算是无主之物了。大不了让南箕渡船江高台私底下捎句话给皑皑洲刘氏,就当是我们承了他们一份情,以后让谢松之流的剑仙,帮着偿还便是了。”

邵云岩苦笑不已,好一个异想天开。

只说一事,剑仙谢松是谁都能说得动的吗

不承想陈平安说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皑皑洲刘氏估计就等着我们去拆猿蹂府了。坐在家中,等着我们将这份人情送上门。不过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们也要事先想好谢松在内的帮忙剑仙,为我们承担此事的该得回报,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么,还是避暑行宫拿出些收缴来的战利品,回头你们三位帮着合计一下,到时候就不用问询避暑行宫了,直接给个结果。”

晏溟问道:“浮萍剑湖郦采购买停云馆一事,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多出一条渡船航线与桐叶洲玉圭宗搭上线桐叶洲物产丰富,如果能够让老龙城那几条渡船全力运往倒悬山,说不定可以多出两成物资。”

陈平安摇头道:“只能止步于此了,姜尚真是以姜氏家主的身份,送来那些神仙钱,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虽说姜尚真如今已经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叶洲最新的飞升境荀渊,绝对不会答应此举,何况姜尚真不会这么失心疯。

姜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废公,说不定马上就会失去宗主之位。荀渊绝对做得出来,说不定连姜氏家主都要换人,云窟福地就要换个老天爷了。

在其位谋其政,对于所有的谱牒仙师而言,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天大道理。山泽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谱牒仙师有仙师的得失。

酡颜夫人突然出现在大门外边,手托一只盆景,盆内亭台楼阁,林木葱茏,纤毫毕现。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园子了。与陈平安印象中搬迁宅子的兴师动众,出入极大。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间清绝处,掌上小山丛。

酡颜夫人站在门口,将盆景轻轻丢给年轻隐官,笑问道:“是不是与绶臣有关!”

邵云岩等人只觉得一头雾水。

陈平安将盆景收入咫尺物,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你可以问陆芝。”

邵云岩等到摇曳生姿的酡颜夫人远去后,打趣道:“如此一来,倒悬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龙宗的水精宫不归咱们了。”

晏溟神色淡漠,随口道:“既然喜欢看热闹,说风凉话,就看个饱,说个够。”

纳兰彩焕望向大门外边,想起水精宫和雨龙宗修士的嘴脸做派,冷笑道:“那么多无辜的修道之人,咱们不救上一救,以后我们剑气长城肯定要挨骂了,很不剑修,不配做剑仙。隐官大人如果不拦着,我这就去水精宫苦口婆心劝说一番,早早搬迁宗门,去往别处享福,些许钱财损失,总好过丢了性命。”

陈平安没掺和。

等到邵云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拨渡船管事,纳兰彩焕发现年轻隐官已经没了身影。哪怕清楚对方就近在咫尺,作为元婴境剑修的纳兰彩焕,却毫无察觉,一丝气机涟漪都无法捕捉。

随后一场议事,耗时一个半时辰,多是双方扯皮。邵云岩唱红脸,纳兰彩焕当恶人,晏溟拉偏架。陈平安其实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张椅子后边,安安静静看着双方讨价还价。

笼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狭小,小天地的规矩就越重。当陈平安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收拢为咫尺之地的时候,便是纳兰彩焕这样的元婴境剑修都不知不觉。

对付四大难缠鬼之外的山上练气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凭借松针、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体魄,御风御剑皆可,瞬间拉近双方间距,施展笼中雀,收拢笼中雀,面对面,一拳,结束。

一位没能参加首次春幡斋议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边几,震得茶盏一跳,怒道:“哪有你们这样做买卖的,杀价杀得丧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隐官大人在这里,面对面坐着,老子也还是这句话,我那条渡船的物资,你们爱买不买,春幡斋再杀价就等于是杀人,惹恼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们咋样,怕了你们剑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干脆在这里养伤,对春幡斋和自家宗门都有个交代……”

晏溟身体后仰几分,背贴椅背,其实这桩买卖,不是没得谈,按照春幡斋给出的价格,对方还是能赚不少,纯粹就是对方瞎折腾,买卖人的乐趣就在此。晏溟谈不上厌恶,毕竟在商言商,只是这些个老狐狸,来了一拨又来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还是让人心累。

纳兰彩焕笑容玩味。

然后十数位渡船管事,齐齐望向一处,凭空出现一个修长身影。人人瞬间起身。

对面有个年轻人双手交叠,搁放在椅圈顶部,笑道:“一把刀不够,我有两把。捅完之后,记得还我。”

纳兰彩焕虽然对年轻隐官一直怨念极大,但是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陈平安的言语,确实比较让人神清气爽。

有先前与年轻隐官打过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经毕恭毕敬自报名号,然后抱拳道:“见过隐官!”

那个嚷嚷着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无言。

陈平安却没有真为难这个管事,反而主动让利一分,然后就离开了大堂。

这一次出了春幡斋,返回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有像往常那样绕远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门。

还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见着了陈平安,头也没抬。

大门另外那边的抱剑汉子没露面,陈平安也没有与这位名叫张禄的熟悉剑仙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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