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江湖见面道辛苦
魏檗邀请米裕去披云山之巅的大山君府邸做客。
那委实是一处风水宝地,当之无愧的神仙洞府,占地极大,宛如园林,无任何修道之人,也无凡夫俗子,雪压松梢去扑鹿,水仙山魅多精神。
魏檗最后带着米裕来到一座被施展障眼法的高台,名莹然。
魏檗平时就喜欢在此独坐,饮酒赏景,四面八方尽收眼底。
莹然台上,唯有几张雪白蒲团,别无他物。
时值夜月初升,雪色与月色共争妍媸,群山之外,不同方位,依稀可见龙州城池、槐黄县城、红烛镇三处各有灯火,如雪地之上搁放大小不一的三盏灯火,直教神仙哪怕身在山上府邸,也不忍哈气,唯恐吹灭月下灯。
米裕摘下那枚暂时没机会送出手的濠梁养剑葫,喝了口酒,环顾四周夜景,感叹道:“确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托韦文龙的福,来的路上,我就知道了骊珠洞天好些隐官大人的同龄人,出去之后都很出彩。真武山的马苦玄,书简湖的顾璨,大骊藩王宋睦。至于那个刘羡阳,我在剑气长城还见过他几面,很了不起,刘羡阳的那把本命飞剑,在剑气长城,都算稀罕的了。”
魏檗自嘲道:“水土好,是当然的,终究不是所有山神府君,都能接连举办这么多场夜游宴的。北岳辖境之内,砸锅卖铁声响不断,家中也得有锅铁不是”
米裕哈哈大笑,这位在东宝瓶洲位高权重的北岳山君,比想象中要更风趣些。这就好,若是个迂腐古板的山水神灵,就大煞风景了。
喝过一大口酒,米裕收敛笑意,道:“隐官大人说过,如果不是魏山君庇护,落魄山没有今天的家业,不然拿得到手也接不住,反而是一桩祸事。”
魏檗说道:“同理,若非陈平安,我魏檗当不上这大岳山君。落魄山借势披云山,披云山一样需要借势落魄山,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可以放心交心”,一个“可以信任”,所以双方接下来的交谈,都很坦诚。
魏檗与这位剑仙详细聊了落魄山的近忧和远虑,米裕则与山君说了剑气长城的形势。至于隐官大人的事情,米裕没有多说。
魏檗一番斟酌之后,将一些不该聊却可以私底下说的内幕,一并说给了米裕听。
米裕最终有些无奈:“一团乱麻,处理起来,好像不是一两剑砍死谁的问题了。”
魏檗摇头道:“既然陈平安近期注定无法返乡,那么落魄山的待人接客,就又不一样了,一味韬晦并非上策,至于出剑与否,何时出剑,对谁出剑,得看朱敛的决断。”
米裕点头道:“隐官大人对那朱敛十分敬重。我听他的吩咐便是了。”
对于朱敛,未见其人,久闻其名。
魏檗实在是忍不住,问道:“米剑仙,冒昧问一句,你为何对陈平安如此敬重”
米裕纠正道:“是敬畏才对,我是个不愿动脑子的懒散货色,对于聪明到了某个份儿上的人,一向很怕打交道。说句大实话,我在你们这浩然天下,宁肯与一洲修士为敌,也不愿与隐官一人为敌。”
既然米裕有所保留,魏檗就不好多问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具体事迹和各种境遇,一位玉璞境瓶颈的剑仙,始终称呼陈平安为“隐官大人”,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魏檗感慨道:“我知道陈平安一定会成长起来,但是怎么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米裕不太想谈这个,问道:“为何喝酒要把栏杆拍遍”
魏檗笑道:“无人酬答,自得其乐。”
米裕点头道:“果然魏山君与隐官大人一样,都是读过书的。”
一年逢好夜,万里见月明。
魏檗说道:“米剑仙,我有一事相求,若是答应,可能会消磨米剑仙一年半载的光阴。至于落魄山这边,我会盯着。”
米裕说道:“但说无妨。”
魏檗说道:“长春宫会有一拨谱牒仙师南下游历,很快就会途经红烛镇,五人当中,境界最高者不过龙门境,但是如今东宝瓶洲中部地带,还是有不少亡国修士仇视大骊。长春宫在几次夜游宴当中,出手尤其大方,我想要还上一份人情。她们此次游历较远,需要离开北岳地界,与其赊欠中岳山君晋青一份人情,还不如以朋友身份,有劳米剑仙出门一趟。”
米裕玩笑道:“我正好熟悉一下东宝瓶洲的风土人情,先前陪着魏晋北上,到处都是溜须拍马,想要清清静静喝个酒都难。”
魏檗说了此次“护道”的大致情况,然后交给他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关牒,米裕翻开一看,余米,大骊龙泉郡人氏。米裕会心一笑,余米,好名字。
除此之外,魏檗还交给米裕一根树枝,上面几片绿叶,青翠欲滴,魏檗说道:“此为连理枝之一,真要有急事,连我都无法处理,我便燃烧另外一半,米剑仙手中的连理枝就会枝叶枯萎,一返回北岳地界,再燃烧手中连理枝,我就可以立即现身,送米剑仙返回落魄山。”
米剑仙一并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魏檗欲言又止。
米裕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米裕绝不会拈惹草。”
毕竟魏晋曾经说过,长春宫是女修扎堆的仙家门派。而落魄山,早就建有一座档案密库,长春宫虽然秘录不多,远远不如正阳山和清风城,但是米裕翻阅起来也很用心。韦文龙进入落魄山之后,因为携带有一件恩师剑仙邵云岩的临别赠礼方寸物,里边皆是关于东宝瓶洲的各国典故、文史档案、山水邸报节选,所以一夜之间落魄山密库的秘录数量就翻了一番。
魏檗无奈道:“陈平安在信上说了,要我不用担心米裕的为人,只需要担心米裕的那张脸。”
米裕感慨道:“知我者隐官也。我这人是不坏的,容易坏事的,其实就只是这张脸。”
说到这里,米裕大笑道:“魏兄,我可真不是骂人。”
身边这位山君,亦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魏檗想起某人,忍住笑,不愿搭这话茬,转而说道:“若是米剑仙不觉得麻烦,落魄山有朱敛精心缝制的几张面皮,可供米剑仙选择。”
米裕是一位千真万确的剑仙,何况还来自剑气长城。不管米裕与陈平安的关系如何,不管米裕与落魄山如何融洽,魏檗都愿意,也需要以礼相待。
米裕点头道:“小事。”
随后一天,有五位长春宫修士,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达牛角山渡口,其中一位红烛镇船家女出身的年轻女修士,眉眼秀气。小名衣衫,本名依山,由于是贱籍出身,姓氏已经弃而不用,在长春宫祖师堂谱牒上,改名为终南,传闻她之所以依旧没有选用姓氏,也没有跟随恩师姓氏,是因为以后等她跻身金丹客,大骊太后就会亲自赐予国姓“宋”。
她如今是洞府境,境界不高,但是在一行人当中辈分最高,因为她的传道之人,是长春宫的那位太上长老,而长春宫曾是大骊太后的结茅避暑之地,所以在大骊王朝,长春宫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却在一洲山上颇有人脉声望。那位此次领衔的观海境女修,还需要喊她一声师姑,其余三位女修,年纪都不大,与终南的辈分更是相差悬殊。
牛角山渡口,昔年有包袱斋打造的一系列仙家建筑,后来连同渡口一并转让给了披云山和落魄山,长春宫便要了两间铺子,贩卖一些长春宫独有的仙家物件,类似北俱芦洲的彩雀府,铺中以适宜女修穿戴的法袍、佩饰居多。
铺子掌柜是位中年妇人,亲自迎接师妹终南,身边还站着一位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气度卓然,面带笑意。
掌柜笑语晏晏,介绍说这位余米,是披云山的客卿之一,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有旧。
妇人再以心声与同门言语,余米不过修行一甲子,就已经是观海境,是位类似剑师的炼师,精通剑符,故而战力不俗。更重要的是,余米早年在江湖上,曾与魏剑仙偶然相遇,有幸同桌喝酒,虽然双方关系一般,算不得什么魏剑仙的知己好友,可到了风雪庙,还是勉强可以说上话的。此次余米刚好也要南下游历访仙,可以同行。毕竟他是披云山的客卿,虽是不记名的末等客卿,属于从未参加过夜游宴的那种散修,可观海境骗不得人,再者披云山如今才几个客卿余米境界越不算高,就越能够证明此人家族与大山君魏檗的关系不浅。
余米此人,既自身与魏剑仙相识,家族祖上又和披云山有一份深厚的香火情,出门在外,便有资格来谈照应一事了。
那位龙门境老妇人,深以为然,就答应了此事,不过小心起见,还是让店铺掌柜飞剑传信长春宫,仔细阐明此事。委实是小师姑终南在长春宫太过特殊,若是长春宫那边的坐镇老祖觉得余米此人不宜同行,那就只能中途作罢,哪怕不小心恶了双方关系,也不能贪图那点一位观海境外人护道的小便宜。
想到这里,老妇也有些无奈,如今长春宫所有地仙,都悄然离开山头,好像都有重任在身,但是每一位地仙,无论是祖师堂老祖还是长春宫供奉、客卿,对外无论是道侣还是嫡传,都没有泄露只言片语,此去何处,所作为何,都是秘密。所以此次终南四人第一次下山游历,就只能让她这个龙门境护道了,不然最少也该是位金丹地仙带头,若是不愿让弟子太过松懈,难有砥砺道心的预期,那么也该暗中护送。
一番攀谈,此后余米就跟随一行人步行南下,去往红烛镇。虽说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能够让练气士在龙州御风远游,却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长春宫这拨女修,唯有终南拥有一枚价格不菲的剑符,还是恩师赠送,所以只能徒步前行。
何况对于修道之人,这点山水路途,算不得什么苦事,位居大骊最高品秩的铁符江水神庙,魏山君的龙兴之地棋墩山,都可以顺道游览一番。
铁符江因为水土极佳的缘故,哪怕是寒冬时节,两岸依旧风和日丽,杂树开,景色宜人。故而游人如织,去往水神庙敬香祈福、许愿还愿的香客络绎不绝。
加上龙州地界已是一处游览胜地,又有仙家渡口牛角山,尤其是披云山接连举办多场夜游宴的缘故,这十多年来多有山上仙家频繁往来,所以来此烧香的老百姓和富贵人家,对长春宫这一行仙子,并不太过新奇,只有些稚童指指点点,嚷着“仙子、仙子姐姐”,家中长辈多有忌讳,担心惹恼了那拨山上修道的女神仙,却见那些年轻仙子个个笑容温柔,其中两个,还与孩子们挥手,便只是让孩子们小声些,莫要大声喧哗,却也不拦着孩子们的叽叽喳喳了。
米裕其实知道魏山君的用意,为那女子护道是真,让他这位剑仙更多体会东宝瓶洲的山下风土习俗,更是真。
魏檗的好意,米裕很是心领,而且隐官大人一直推崇入乡随俗,无非是有样学样,米裕自认还是能做到的。
只是唯一不习惯的地方,就是这异乡,剑气太少,剑修太少,剑仙更少。
这边的安稳日子,太好了,好到了让米裕都觉得是在做梦,以至于不愿梦醒。
所以米裕摘下养剑葫,痛饮了一口落魄山储藏许多的米酒酿。
当下米裕脸上所覆脸皮,颇为英俊,虽然无法媲美米裕真容,但是也算一副当之无愧的好面容了。
所以与身边长春宫女修相遇其实没多久,不过是大山之中走到这江水之畔,米剑仙便觉得有两位妙龄女子的眼神,要吃人。
黄昏时分,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那边,那个屁股好像钉死在板凳上的目盲道人贾晟,好不容易絮叨完了自己破境的不易、五雷正法又精进几分、草头铺子的生意还算不错、自家两个弟子没出息但是还算有孝心,见那石老哥哑口无言,应该是自惭形秽了,这才尽兴而去了隔壁。石柔去关铺子打烊,昨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估摸着明天还是差不多,石柔都不明白一个跌跌撞撞跻身观海境的老道士,与自己攀比个什么劲儿真有本事,倒是到落魄山上找人抖搂风光去啊,找你那好哥们陈灵均,或是找裴钱啊。
石柔去了厢房住处,正屋那边,没人住,但石柔还是空着。她这会儿关了门,偷偷打开抽屉,一一取出妆镜、胭脂水粉,不敢假公济私,都是她该得的薪俸,而且逢年过节,落魄山都会发个几枚雪钱的红包,在山上兴许不算什么,在市井却不算小钱,所以桌上大小物件,都是石柔用自家私房钱买来的。
作为身披一件仙人遗蜕的女鬼,其实石柔无需睡眠,只是在这小镇,石柔也不敢趁着夜色如何勤勉修行,至于一些旁门左道的鬼祟手段,那更是万万不敢的,不然找死不成到时候都不用大骊谍子或是龙泉剑宗如何,自家落魄山就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何况石柔自己也没这些念头,石柔对如今的散淡岁月其实挺满意的,日复一日,好像每个明日总是一如昨天,除了偶尔会觉得有点枯燥,以及压岁铺子的生意实在一般,远远不如隔壁草头铺子的生意兴隆,石柔其实有些愧疚。
石柔掐诀,心中默念,随即“脱衣”而出,变成了女鬼真身。
那副遗蜕依旧端坐椅上,纹丝不动,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
石柔恢复真容之后,一身彩衣,长裙大袖,身姿婀娜,宛如当年被琉璃仙翁拘押时的模样。
能够如此“远游”,还要归功于裴钱,是她从大白鹅小师兄那边,帮石柔讨要了这道“出门”小术法,但是裴钱提醒过自己,至多一炷香,久了容易回不去的,她到时候可就不管了,只要大白鹅不在,她想管也没法子嘛。那个白衣少年笑呵呵加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先一巴掌拍个半死。不是喜欢照镜子吗此后魂魄锁死在镜中看个够。虽然当时崔东山被裴钱训斥了一通,但是石柔不敢不当真。
石柔轻轻拿起一把梳子,对镜梳妆,镜中的她,如今瞧着都快有些陌生了。
这只女鬼轻轻哼唱着一首古老歌谣。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辖下青瓷、宝溪、三江和香火四郡,主政一州的封疆大吏,是黄庭国出身的刺史魏礼,上柱国袁氏子弟袁正定担任青瓷郡太守,骊珠洞天历史上首任槐黄县令吴鸢的昔年佐官傅玉,已经升任宝溪郡太守。其余两位郡守大人,都是寒族和京官出身,据说与袁正定、傅玉这两位豪阀子弟,除政务外,素无往来。
现任窑务督造官曹耕心,继续当他那衙署内外都没架子的督造老爷,每天不是饮酒就是去买酒的路上,依旧与稚童们嬉戏,被妇人们调戏,与汉子们称兄道弟。
槐黄县的文武两庙,分别供奉祭祀袁郡守和曹督造的两位家族老祖。
不但如此,如今东宝瓶洲最少有半洲之地,家家户户张贴门神,正是袁、曹那两位有大功于大骊宋氏的中兴名臣画像。
州城之内的那座城隍阁,香火鼎盛,那个自称曾经差点活活饿死、被同行们笑话死的香火小人儿,不知为何,一开始还很喜欢走门串户,耀武扬威,传闻被城隍阁老爷狠狠教训了两次,被按在香炉里吃灰,却依旧屡教不改,当着一大帮位高权重的城隍庙判官冥官、日夜游神的面,在香炉里蹦跳着大骂城隍阁之主,指着鼻子骂的那种,说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老子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发迹了,凭真本事熬出来的苦尽甘来,还不许你家大爷显摆几分大爷我一不害人,二不扰民,还兢兢业业帮你巡狩辖境,帮你记录各路不被记录在册的孤魂野鬼,你管个屁,管个娘,你个脑壳儿进水的憨锤子,再絮絮叨叨老子就离家出走,看以后还有谁愿意对你死谏……
那个据说被城隍阁老爷连同香炉一把丢出城隍阁的小家伙,事后偷偷将香炉扛回城隍阁,之后依旧喜欢聚拢一大帮小狗腿子,成群结队,对成了拜把子兄弟的两位日夜游神,发号施令,“大驾光临”一州之内的大小郡县城隍庙,或是在夜间呼啸于大街小巷的祠堂之间,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就突然转性了,不但遣散了那些帮闲,还喜欢定期离开州城城隍阁,去往群山之中的某地,实则苦兮兮点卯去,对外却只说是寻亲访友,风雨无阻。
今天小雨淅沥,一个不辞辛苦的香火小人儿,手持一把树叶“小伞”,一路奔跑到了落魄山山门口。
小家伙跑到元来那边,老气横秋道:“元来啊,最近半月,读书练拳可还勤勉”
一直坐在檐下看书的少年点头笑道:“还好。”
落魄山访客极少,元来看书累了就走桩,走桩累了就翻书。偶尔再看看练拳走桩路过山门的岑姑娘,一天的光阴,很快就会过去,至多就是偶尔被姐姐埋怨几句。
小家伙笑嘻嘻道:“上山途中,我若是见着了岑姑娘,要不要帮你问候一声啊”
元来无奈道:“不敢劳驾右护法大人。”
小家伙随手丢了那把树叶“小伞”,双手负后,在泥泞地面绕圈散步,皱眉叹气道:“切记切记,我只是骑龙巷右护法,官场上,称呼不能乱来的,要是周护法在场,你不就一下子得罪了两个大官如果是在真正的公门修行,你还这么称呼,会害死人的。元来,你还是太年轻,以后一定要慎重啊。作为暂时帮大风兄弟看守山门的人,虽说无官无品,可到底是落魄山的门面人物,待人接物,学问多着呢,光看书怎么成。”
耐心听完小家伙的絮叨,元来笑道:“记住了。”
学问又不只在书上,香火小人儿的这番言语,不也是道理,哪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行了。大风前辈叮嘱过自己,仔细看好别人的言行举止,就是顶好的山上修行,莫要做个聋子瞎子,白白浪费了落魄山的风水。
那个小家伙开始名副其实地爬山。
到了竹楼那边的崖畔,瞧见落魄山右护法大人正坐在崖畔发呆。
小家伙与周米粒说了点卯一事,还说千万别忘记让暖树姐姐记在账本上,然后好奇问道:“我那位玉米大哥呢”
周米粒托着腮帮,说道:“下山忙正事去喽。”
小家伙恼火道:“怎么当的兄弟,都不知道与我打声招呼再出门,无情无义,这样的混账兄弟,给我一箩筐都不要。”
周米粒伸手为小家伙遮挡风雨,笑呵呵道:“咋个不长个儿嘞”
小家伙一板一眼道:“护法大人教训得是啊,回头属下到了衙门那边,一定多吃些香灰。”
小姑娘低头弯腰,伸手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裴钱说过,溜须拍马,最要不得,我们落魄山从来不兴这一套的,这是从她师父起就有的家风门风山风。”
小家伙恍然大悟,使劲点头:“山主老爷有远见!舵主大人武功盖世!右护法大人也丝毫不差了,随便言语,就是金玉良言,不愧是每天背着金扁担的,若是再来一块玉佩,那还了得,书院的君子贤人都当得!右护法大人,等到山主老爷或是裴舵主回了家,我一定要当那骨鲠忠臣,铁骨铮铮谏言一番,为右护法大人求来一块玉佩……”
小姑娘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疏淡的眉毛,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然后一下子想明白了,嘿嘿笑了起来。
香火小人儿也自知口误了,铁骨铮铮这个说法,可是落魄山大忌!
周米粒伸出双手挡在嘴边,哈哈大笑。
小家伙也跟着开心笑起来,咱们这位右护法大人,淑女得很嘛。
彩衣国胭脂郡城,结伴南下游历东宝瓶洲的一对年轻男女,拜访过了渔翁先生,告辞离去。
还好道号为渔翁先生的吴硕文,刚刚与他两个弟子赵树下、赵鸾兄妹二人,从老龙城、新南岳游历归来没多久,不然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此次登门造访,估计就要失之交臂了。
一场小雨刚停歇,年轻女子头戴帷帽,年轻男子则背着一顶斗笠,与老儒士道别之后,离开了小巷。
正是谢谢和于禄。
书院朋友当中,时下除了他们二人不在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做学问,林守一也早早离开,只说要去见识大渎开凿,李槐与裴钱则去北俱芦洲游历了,就连李宝瓶从大骊京城返回书院后,也与数十位同窗学子跟随茅山主,一起远游中土神洲的礼记学宫,所以当年一起远游大隋求学的人里边,加上最早离开书院的崔东山,如今竟是一个人都不在大隋京城了。关于远游中土神洲学宫一事,茅山主征询过于禄、谢谢两人的意见,谢谢得了崔东山的一封书信,婉拒了老夫子,谢谢委实是怕那白衣少年到了骨子里,崔东山对她的任何一个吩咐,都是法旨一般的存在。
于禄也对中土神洲的文庙、学宫书院没什么念想,就干脆陪着谢谢一起南下,免得谢谢独自出门发生意外。在于禄看来,以谢谢的性情,她暂时依然只适宜待在山中修行,不宜独自远游。
所以到最后,昔年同伴当中,好像这次就只有李宝瓶去了中土神洲。
他和谢谢,一个金身境武夫,一个龙门境练气士,各自都在瓶颈期。
于禄是由于太少与人厮杀搏命、磨砺武道,因此哪怕早早成为七境武夫,但是一直破不开金身境瓶颈。
先前在落魄山,于禄私底下向朱先生请教一番,受益颇多,所以就有了这趟游历,打算将东宝瓶洲那几处古战场遗址逛一遍。
而谢谢则是之前被困龙钉约束多年,一定程度上伤及了大道根本,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修补体魄,但这都不是最关键的,真正阻滞谢谢破境的,还是她的心魔太重,心结多死结。宗门被毁,家国破灭,之后沦为刑徒遗民,中途被昔年大骊娘娘的妇人,将困龙钉以秘术打入三魂七魄,大伤元气,最后又遇上了性情叵测的崔东山,离乡之后,境遇可谓坎坷至极,不然以谢谢堪称出类拔萃的修道资质,如今应该是一位金丹地仙了。
于禄和她当下的瓶颈,刚好是两个大关隘,尤其对于战力而言,分别是纯粹武夫和修道之人的最大门槛。
纯粹武夫一旦跻身远游境,就可以御风,再与练气士厮杀起来,与那金身境是一个天一个地。
至于一位练气士,能否结为金丹客,意义之大,不言而喻。
卢氏王朝作为历史上大骊宋氏的宗主国,曾经是东宝瓶洲毋庸置疑的北方霸主,而谢谢在年幼之时,就被师门当作一位未来的上五境修士去栽培。
于禄作为昔年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对于自家的山上事,还是有些了解的,关于谢谢,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她相较于神诰宗贺小凉,只差福缘一事。
但是如今两人,似乎已是天壤之别。
贺小凉是北俱芦洲的一宗之主,玉璞境,大道可期,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曾言,会让贺小凉此生无法跻身飞升境。言下之意是说,除非这位大剑仙出剑拦阻,不然清凉宗宗主贺小凉,是注定要成为飞升境大修士的。
反观谢谢,如今却连金丹修士都不是。
于禄是散淡之人,可以不太着急自己的武学之路慢悠悠,谢谢却最为要强好胜,这些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街巷拐角处,谢谢回头看了眼小巷,小声说道:“那赵鸾是不是……”
于禄微笑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出来。”
谢谢瞪了眼这位身负半国武运的亡国太子,道:“你除了装傻扮痴,还会什么”
于禄笑呵呵道:“不会了。”
谢谢说道:“那赵鸾修行资质太好,吴先生神色间流露出来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该帮着赵鸾谋划一个谱牒身份了。吴先生别的不说,这点气度还是不缺的,不会因为恋着一份师徒名义,就让赵鸾在山下一直如此挥霍光阴。既然赵鸾如今已经是洞府境,要成为一位谱牒仙师不难,难的是成为大仙家门派的嫡传弟子,比如……”
说到这里,谢谢直愣愣盯着于禄,要论想事情周全些,还是于禄更擅长,她不得不承认。
于禄接话说道:“云霞山或是长春宫,又或者是……鳌鱼背珠钗岛的祖师堂。云霞山前途更好,也契合赵鸾的性情,可惜你我都没有门路;长春宫最安稳,但是需要请求魏山君帮忙;至于鳌鱼背刘重润,就算你我,也好商量,办成此事不难,但是又怕耽误了赵鸾的修道成就,毕竟刘重润她也才是金丹。如此说来,求人不如求己,你这半个金丹,亲自传道赵鸾,好像也够了,可惜你怕麻烦,更怕画蛇添足,到头来帮倒忙,注定会惹来崔先生的不快。”
谢谢愤懑道:“绕来绕去,结果什么都没讲”
于禄笑道:“最少知道了不做什么,不算我白讲、你白听吧。”
谢谢不再言语,与于禄争辩,很无聊。
相比谢谢的心思都放在那个姿容出彩、资质更佳的赵鸾身上,于禄其实更关注一心练拳的赵树下。
谢谢说道:“那赵树下说他与陈平安有五十万拳的约定,如今还差十八万拳,你是武夫,可曾看出赵树下的拳意多寡”
于禄说道:“确实不多。”
谢谢皱眉道:“算不算是把拳给练死了”
于禄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讲。”
谢谢疑惑道:“陈平安既然先前专程来过此地,还教了赵树下拳法,当真就只是给了个走桩,然后什么都不管了真不像他的作风。”
于禄笑道:“放心吧,陈平安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谢谢说道:“是去落魄山”
于禄摇摇头:“未必。”
夜幕中,于禄带着谢谢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处的一座破败古寺歇脚。
谢谢摘下帷帽,环顾四周,问道:“这里就是陈平安当年跟你说的‘夜宿此地,必有艳鬼出没’之地”
于禄点燃篝火,笑道:“要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就直说,我替陈平安一并收下。”
于是谢谢酝酿好的一番措辞,都没了用武之地。
于禄横放行山杖在膝,开始翻阅一本文人笔札。
谢谢双手抱膝,凝视着篝火,道:“如果没有记错,最早游学的时候,你和陈平安好像特别喜欢守夜一事”
于禄轻声笑道:“不知道陈平安如何想的,只说我自己,不算如何喜欢,却也不曾视为什么苦差事。唯一比较烦人的,是李槐大半夜……能不能讲”
谢谢说道:“你讲,我听了就忘。”
于禄说道:“李槐胆子小,虽与我不算太熟,但若是我守夜,也会拉着我去远处。若是被他美其名曰‘放水’的事情,还好说,速战速决;若是‘施肥’,既不愿我靠太近,又怕我离着太远,时不时还得问我一声在不在,答一声,他就继续忙他的,有次我实在是烦了他,就没回答,结果他提着裤子哭喊着找人,见我站在原地后,又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回去,画面比较……不堪回首。好在那会儿李槐还是个屁大孩子。”
谢谢直截了当道:“真恶心。”
于禄丢了一根枯枝到火堆里,笑道:“那会儿宝瓶是心大,每次陈平安守夜,哪怕天塌下来,有她小师叔在,她也能睡得很沉,你与林守一当时就已是修道之人,也易心神安宁,唯独我一向睡眠极浅,就经常听李槐追着陈平安问,香不香,香不香……”
谢谢说道:“算了,我求你还是换个话题吧。”
于禄用树枝轻轻拨弄着篝火边缘,初春时分的树枝多湿气,爆裂之声时常响起,树枝也会渗出水珠,若是入秋后的枯朽树枝,易燃烧且无声。
于禄满脸笑意,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就会回答一句,要是乡野菜圃就好了,不过容易招来犬吠。”
谢谢翻了个白眼。
于禄抬起头,望向谢谢,笑道:“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不止这么一件,那次游学路上,一直有这样鸡毛蒜皮的琐事。所以也别怨李槐与陈平安最亲近,我们比不了的,林守一都不能例外。林守一只是嘴上不烦李槐,但是心里不烦的,其实就只有陈平安了。”
谢谢气笑道:“我怨这个作甚!”
于禄望向古寺大门那边,大门吱呀而开,春寒料峭,一阵穿堂风越发瘆人,有一双沾染泥泞的绣鞋跨过门槛。
那双绣鞋的主人,是个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手持灯笼赶路。
于禄笑了起来,吃一堑长一智,这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小姑娘,有长进。
少女身后跟着个梳高椎髻的冷艳女子,身材高挑,好似大家闺秀与婢女深夜迷路了。
那少女瞥了眼于禄横放在膝的行山杖,寻常的绿竹材质,但是瞧着就是让她眼皮子直跳,她突然停下脚步,问道:“这位公子,认不认得陈平安呀”
于禄笑着点头:“好像还真认得。”
真名叫韦蔚的少女一跺脚,转身就走。
那高挑女子更是跟着仓皇而逃,显然怕极了那个名叫陈平安的青衫剑客。一夜无事。
于禄和谢谢,先是拜访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后又去了一趟梳水国的剑水山庄。
最后在朱荧王朝边境的一处战场遗址,在一场浩浩荡荡的阴兵过境的奇遇中,他们遇到了可算半个同乡的一对男女,杨家铺子的两个伙计,昵称为胭脂的年轻女子武夫苏店,和她身边那个看待世间男子都像防贼的师弟石灵山。
石灵山这趟出门,每天都战战兢兢,就怕那个王八蛋郑大风一语成谶,他要喊某个男子为师姐夫。因此石灵山憋了半天,只好使出郑大风传授的杀手锏,在私底下找到那个相貌过于英俊的于禄,说自己其实是苏店的儿子,不是什么师弟。结果被耳尖的苏店一拳打出去七八丈远,可怜少年摔了个狗吃屎,半天没能爬起身。
米裕很快就摸清楚这拨长春宫姐妹的大致底细了。
都是她们自己娓娓道来,根本不用米裕如何旁敲侧击。
那个改名为终南的清秀女子,依旧喜欢别人称呼她为衣衫,刚刚跻身的中五境,所以才有此次出门游历。
其余三位女修,与终南是同龄人的,叫楚梦蕉,出身大骊京畿的一户书香门第,传闻祖宅有个学问渊博的“翰林鬼”,担任家塾先生,故家族之内多有登科子弟。因为被关老尚书亲口誉为“雅鬼”,它才得以以鬼魅之身久居京城。
叫林彩符的少女,出生当天,其母夜梦卖端午彩符者登门赠符,言说与林家祖辈相视莫逆,阴德庇护,当受此符。于是少女就有了此名。
还有个名叫韩璧鸦的少女,出身大骊将种门庭,只不过祖辈官当得不大,最高不过巡检,只是家族庭院内的藤,却是京师木最古者之一,烂漫开时如紫云垂地,香气扑鼻,惠泽一街,与大骊京城报国寺的牡丹和关老尚房外的一棵青桐齐名。
她们三人都尚未跻身洞府境。
在东宝瓶洲,中五境的神仙,哪怕只是洞府境,也是很金贵的金枝玉叶、神仙中人了,而在那些藩属小国境内,洞府境、观海境的精怪鬼魅,已是大妖、凶鬼。
至于那个龙门境老妪,则自幼便是长春宫的谱牒仙师出身。
长春宫太上长老这一脉的女子练气士,并不忌讳男女情爱一事,反而将其视为修道路上必不可少的历练之一。
她们此行南下,既然是历练,自然不会一味游山玩水。
终南“衣锦还乡”之后,就要去大骊藩属黄庭国边境的黄郡云山寺,劾治一只画妖。寺内客舍墙壁上,悬有一幅历史久远的彩绘古画,每逢月夜,屋内无人,月光透窗在壁,画中人便会缘壁而行,如市井间的灯戏。画妖经常月夜作祟,虽不伤人,但是有碍古寺风评,所以云山寺向大骊礼部求助,长春宫便领了这桩差事。
之后,需要在一个已经归顺大骊宋氏的覆灭小国云水郡,帮助一位与长春宫大有渊源的老神仙兵解。
再去旧朱荧王朝地界,帮助一位战死沙场的大骊武将,引导其魂魄归乡。
最后还有一桩秘事,是去风雪庙神仙台购置一小截万年松,此事最为棘手,老妪都不曾与四位女修细说,跟“余米”也说得语焉不详,只是希望他到了风雪庙,能够帮忙婉言缓颊一二,米裕笑着答应下来,只说尽力而为,自己与那神仙台魏大剑仙关系实在平平,若是魏剑仙凑巧身在神仙台,还能厚着脸皮斗胆求上一求,若是魏剑仙不在神仙台山中修道,他“余米”只是个侥幸登山的山泽野修,真要遇着了什么大鲵沟、绿水潭的兵家老神仙们,估计见面就要胆怯。
老妪也直言此事万万不敢强求,余道友愿意帮忙说一两句好话,就已经足够。
她们此次南下历练,大抵就是这么四件事,有难有易。若是路上遇上了机缘或是意外,更是磨炼。
有了余米这位家世深厚的观海境修士,老妪已经安心几分。
到了商贸繁华的红烛镇,终南独自去了那处家乡水湾。
对于昔年的一名船家少女而言,那处水湾与红烛镇,是两处天地。
一名贱籍出身的船家女,连红烛镇的岸边道路都不可涉足,一旦违例,就是罪加一等,直接流徙到大骊边关担任役夫,下场生不如死。
米裕等人下榻于一座驿馆,凭借长春宫修士的仙师关牒,不用任何钱财开销。
米裕到了红烛镇客栈之后,瞥了眼棋墩山之巅,摇摇头,不承想这位魏山君,也是位痴情种,与自己是实打实的同道中人啊,难怪投缘。
临近黄昏,米裕离开客栈,独自散步。
虽然与那几位长春宫女修同行没几天,米裕却发现了许多门道,原来同样是谱牒仙师,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个三六九等,嘴上言语不露痕迹,但是某些时刻的神色却藏不住。比如那小名叫衣衫的终南,虽然辈分最高,可因为昔年是贱籍出身的船家女,又是少女岁数才去的长春宫,所以楚梦蕉、林彩符、韩璧鸦三人,便在心中与她划出了一条界线,和她们岁数相差不大的“师祖”终南,先前邀请她们一起去往那处小船画舫齐聚的水湾,她们就都婉拒了。
此举看似好心,又何尝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缓缓转头,这时出门赏景、“凑巧”相逢的楚梦蕉三人,方才察觉到了米裕的停步,她们便开始侧身挑选一间扇铺的竹扇。
聪明些的,转头快;可爱些的,转头慢。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动打招呼,之后与她们一同赏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负。
反正他已经确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们。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岳山君,身在神仙画卷里,心随飞鸟遇终南。
夕阳西下。
米裕回头看了一眼影子,然后向她们请教那山上修士捕风捉影的仙家术法是不是真的,若是当真有此事,岂不是很吓人。
与人言语时,野修余米,眼神流连处,从不厚此薄彼,不会怠慢任何一位姑娘。
可惜魏晋没能真正领教米剑仙的这份本命神通。
在红烛镇连接观水街和观山街的一条小巷,有间名声不显的小书铺。
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轻公子,今天依旧躺在藤椅上,翻看一本大骊民间新版刻出来的志怪小说,墨香淡淡。
这位化名李锦的冲澹江水神,其藤椅旁边有一张几,几上摆放有一只出自旧卢氏王朝制壶名家之手的茶壶,紫砂小壶,样式朴拙,据说真品当世仅存十八器,大骊宋氏与东宝瓶洲仙家各占一半,有“宫中艳说、山上竞求”的美誉。一位来此看书的游学老文士,眼前一亮,询问掌柜能否一观茶壶,李锦笑言买书一本便可以,老文士点头答应,小心提起茶壶,一看题款,便大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别的制壶名家,兴许是真,可既然是此人制壶,那就绝对是假的了,一间市井坊间的书铺,岂能拥有这么一把价值连城的好壶不过老文士在出门之前还是掏钱买了一本善本书籍,书铺小,规矩大,概不还价,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错,只是难谈实惠。
李锦收了钱,丢入柜台抽屉,继续躺着享清福,一边饮茶一边翻书。
如今只要是个旧大骊王朝版图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举无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挣钱,只要去了外边,人人不会落魄。东抄抄西凑凑,大多都能出书,外乡书商专门在大骊京城的大小书坊,排着队等着,前提条件只有一个,书的序文,必须找个大骊本土文官撰写,有品秩的官员即可,若是能找个翰林院的清贵老爷,只要先拿来序文以及那方至关重要的私印,先给一大笔保底钱财,哪怕内容稀烂,都不担心财路。不是书商人傻钱多,实在是如今大骊文人在东宝瓶洲,真是水涨船高到没边的地步了。
李锦原本一看那序文,就没什么翻书的念想了,是个大骊礼部小官的手笔,粗通文墨而已,不承想后边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于是便记下了作者的名字。
这位不务正业的冲澹江水神老爷,还是喜欢在红烛镇这边卖书,至于冲澹江的江神祠庙那边,李锦随便找了个性情老实的庙祝打理香火事,偶尔一些心至诚以至于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许愿,给李锦听到了心声,他才会权衡一番,让某些不过分的许愿一一灵验。可要说什么动辄就要飞黄腾达、进士及第,或是天降横财、富甲一方之类的,李锦就懒得搭理了。他只是个夹着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爷。
李锦找了一些个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担任水府巡视辖境的官差,当然都是那种生前冤屈、死后也不愿找活人代死的,若是与那冲澹江或是玉液江同行们起了冲突,忍着便是,真忍不了,再来与他这位水神诉苦,倒完了一肚子苦水,回去继续忍着,日子再难熬,总好过早年未必有那子孙祭祀的饿死鬼。
李锦唯一真正上心之事,是辖境之内那些祖荫厚重或是子孙是读书种子的大小门户,以及那些节妇、贤人,有些需要扶持一把,有些需要照拂几分,还有那些个积善行德却体魄孱弱的凡夫俗子,则需要李锦以山水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以一两盏大红灯笼在夜幕中为他们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气冲撞了阳气。这些极有讲究的大红灯笼,也不是任何练气士都能瞧见的,地仙当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婴却擅长望气的中五境修士也行,只不过就像一国境内,神灵数量得看国运多寡、山河大小,这些大红灯笼,也要看神灵品秩高低,绝非什么可以随手送人的物件,一些个市侩些的山水神祇,也会给予一些富贵门户便利,只要不过分,不被邻居同僚告发,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阁申饬,朝廷礼部那边就都不会太过计较。
李锦前些时候,就亲手将两盏灯笼,分别悬在了一位出身贫寒的市井少年的身后和家宅门外。前面一盏灯笼,会与之形影不离,昼没夜显,污秽阴物见之,则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锦还在灯笼内的灯烛之上,写下了“冲澹江水神府秘制”的字样,意思就很浅显了,这是他李锦亲自庇护之人。不管是鬼魅还是练气士,有谁胆敢擅自动摇少年心魄,稍稍坏了少年的读书前程,那就是跟他这位冲澹江水神做大道之争。
有些山水神灵,会专门在文气文运一事上下苦功夫,对待辖境内的读书人,最为青睐,一旦光耀门楣,这拨为官的读书种子,就可以载入地方志,可以帮助家乡的山水神灵,在礼部功德簿上添上一笔。有些则选择武运,至于忠烈、孝义等等,庇护一方的神灵都可以视为某个选择。
所以说做人难,做鬼做神灵,其实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错便会犯忌,惹来冥司胥吏的责罚,荒郊野岭的还好点,在州城大镇的市井坊间,那真是处处雷池。越是国祚绵长的山河之中,神灵越是权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随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庙,更有大小城隍庙阁,再加上那些学塾道观寺庙,以及高门豪宅张贴的门神,污秽鬼物寻一处立锥之地都难,更别谈鬼物之间又有各种荒诞不经的欺凌事,与阳间那些腌臜事,其实没什么两样。
功德彰显,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绕道而行,从来不是什么虚妄之语。
铺子生意冷清,李锦有些想念这些年常来照顾生意的两个熟客了,前有大风兄弟,后有朱老弟,人家买书,那叫一个豪爽,半麻袋一麻袋买去的那种。
与朱敛相熟,还要归功于玉液江那场风波,之后朱敛就常来这边买书。
虽说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事后没有被大骊礼部问责,但是显而易见,在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档案的。大骊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这礼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位不高权却重,尤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具体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视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与李锦是熟人,前不久微服私访三江辖境,来书铺这边坐了一会儿叙旧,之所以能够劳驾这位郎中大人亲临红烛镇,当然是因为那个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娄子,比天大了。
作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锦谈不上幸灾乐祸,倒是有几分兔死狐悲,即便当了一江正神,不还是这般大道无常,终年忙忙碌碌不得闲。
当然李锦美梦成真当上了江水正神后,因为野心不大,还算悠闲。若是李锦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冲澹江提升到那铁符江一般品秩,与那杨一样晋升头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锦合上书籍,随手丢在胸口,开始闭目养神。
有些怀念与那位朱老弟的言谈,撇开身份和立场,双方其实话语十分投机,李锦甚至愿意让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柜台那边。
记得朱敛曾笑言:“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学未必信儒士,我信圣贤道理未必信圣贤。”
落魄山朱敛,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世外高人,不只拳法高,学问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门,李锦睁开眼睛,抬手提起茶壶喝了一口,慵懒道:“随便挑书,莫要还价。”
李锦瞥了一眼,除了那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其余三位法袍、发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长春宫女修,道行深浅,李锦一眼便知。
身为掌握一地气数流转的一江正神,在辖境之内精通望气一事,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命神通,眼前铺子里三位境界不高的年轻女修,运道都还算不错,仙家缘分之外,三女身上分别夹杂有一丝文运、山运和武运,修道之人,所谓的不理俗事、斩断红尘,哪有那么简单。
唯独那个中年面容的男子,李锦全然看不透。
如逢真人,云中依稀。
李锦心中微微讶异,很快就有了决断,那就干脆别看了,若对方真是地仙之流,一地神灵如此窥探,便是一种无礼冒犯。
这就像面对一位类似朱敛的纯粹武夫,在朱敛四周出拳不停,呼喝不断,不是问拳找打是什么
米裕没有对任何一位女子如何过分殷勤言语,时时刻刻止乎礼。
女子在女子身边,脸皮是多么薄,与多位女子朝夕相处,一旦稍稍有了取舍痕迹,男子往往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至多只得一美人心,与其他女子从此同行亦是陌路矣。
当然,米剑仙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此次出门,还是要做正事的。
在那黄庭国边境的黄郡,劾治那云山寺画妖,长春宫女修们信手拈来。壁画女子,不过是一个洞府境的女鬼,也会去往长春宫,米裕在一旁瞧着养眼,云山寺十分感激,地方官府与长春宫攀上了一份香火情,皆大欢喜。
倒是那个名叫云水郡的小地方,深山野林的一处石室峭壁当中,那个龙门境瓶颈的“老神仙”,让米裕有些大开眼界,世间竟有修道之人,把自己给修出个皮囊即是阴魂囚牢的存在,老修士不知为何身嵌石壁间,苦不堪言已经数十年,长发如藤蔓曳地,肌肤已与木石无异,这等可怜下场,十分罕见,之所以沦落至此,只因得了一份白日冲举真卷,却是小半残篇,修行误入歧途。这就是山泽野修的无奈之处,哪怕既有仙骨,又有仙缘,只要是仙缘不够,又不得山上明师指点,便难以破境。
老修士被困多年,形神憔悴,魂魄皆已几近腐朽,只得托梦一位山野樵夫,再让樵夫捎话给当地官府衙门,希冀着飞剑传信给长春宫,助其兵解,若是事成,传信之人,必有重酬。
米裕很识趣,自己终究是外人,就没有靠近那石壁,说是去山脚等着,毕竟光是那部被老神仙言之凿凿说成“只要有幸补全,修行之人,可以直登上五境”的道法残卷,就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仙家道法。
之所以知晓这些秘事,当然是因为米裕施展了掌观山河的神通,不过只是看看而已,若是垂涎这点机缘,也太羞辱他米裕了。
长春宫那位老妪,早有准备,从木匣当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法宝品秩的短剑,再以长春宫独门秘法,手刃了那位老神仙,再将后者魂魄收入一件仙家重宝玉雕勾龙之中,此物是上古蜀国的帝王陵墓之物,一次探寻仙府遗址,被长春宫某位祖师收入囊中,最能温养魂魄。
所谓的兵解转世,当然是托词,转世修行一事,哪有那么简单。一个小小龙门境,还不值得长春宫如此对待,老修士也没那份境界和根骨,因此没资格来谈什么维持一点本性灵光的兵解转世,没了那点至关重要的本性真灵,即便投胎转世,也注定一辈子无法开窍记起前生事了。
作为交换,将那份道法残卷赠予长春宫祖师堂的老修士,以后可以在长春宫一个藩属门派,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继续修行,将来若成金丹,就可以升为长春宫的记名供奉。
米裕坐在山脚一棵大树的枝干上,优哉游哉喝着养剑葫内的米酒酿,越发感受到浩然天下一个寻常仙家门派的忙。
既要与各地官府、仙家客栈、神仙渡口、山上门派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神仙说不沾烟火气的仙家语,还要人人勤勉修行,年纪大的,得为晚辈们传道授业解惑,既要让晚辈成材,又不能让晚辈见异思迁,转投别门……累人,真是累人。
米裕有些理解隐官大人为何会是隐官大人了。
因为隐官大人是精通此道的个中好手,年纪轻轻,却已是最拔尖的那种。
其实那老妪与各方人士的言谈,在米裕这个自认门外汉的旁观者眼中,还是瑕疵颇多。比如与山上前辈好言好语之时,她那神色,尤其是眼神,明显不够真诚,远远没有隐官大人的那种发自肺腑,水到渠成,那种令人深信不疑的“前辈你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辈你自己啊”;而本该与山上别家晚辈和煦言语之时,她那份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倨傲之气,收敛得远远不够,藏得不深;至于本该硬气言语之时,老妪又话语稍多了些,脸色故作生硬了些,让米裕觉得措辞有余,震慑不足。
顺利解决了兵解一事,在山脚重逢,老妪心情不错,大概与米裕先前的识趣远去,不无关系。
在那之后,她们去了一座崭新武庙,为那位战死武将的英灵,取出一件山上秘制甲胄,让英灵披挂在身,夜间就可以行走无碍,魂魄不受天地间的肃杀罡风吹拂,至于白昼之时,武将英灵就会化作一股青烟,隐匿于老妪所藏的一只书院君子亲笔楷书“内坛郊社”款双耳炉当中,然后让终南亲自点燃一炷香,过山时燃山香,渡水时点水香,始终让终南手捧香炉,极少御风,最多就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点燃一炷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
那位英灵哪怕夜间赶路,依旧沉默寡言,在几位年轻女修眼中,米裕好像也少了许多言语。
自古猛将,悍劲之辈,死后刚毅之气难消,就可称为英灵。
长春宫修士此次就是引导英灵去往大骊京畿之地的铜炉郡,英灵先担任一地社公,若是礼部考核通过,不用几年就可以补缺县城隍。
在这次游历期间,只有两个小小的意外。一次是在一处郡城当中,遇到鬼物作祟,三名猎户接连被魇,终日浑浑噩噩,一到晚上,就梦游一般离家相聚,相遇之后,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颊,城隍爷和土地公也都束手无策。
老妪便让“师姑”终南设法坛,牒雷部,请神将。结果成功拘押来了一只观海境的老狐仙,狐魅老翁哀号不已,撕心裂肺地向这帮女仙师诉苦,说那猎户捕杀了它几十个徒子徒孙,这笔账该怎么算,若不是它拦阻儿孙们报仇,三个猎户早死了,甩几百个耳光,难道过分吗
老妪懒得与那狐魅废话,就要以雷法将其镇杀,不过终南好说歹说,才息事宁人,那桩恩怨就此作罢。她不忘对那老狐训诫了一番,希望其以后好好修行,小心安置狐窟住处,切莫再轻易被市井樵夫猎户寻见了。老妪却不太满意,将那老狐狠狠训斥了一通,老狐只得畏畏缩缩,说自己会给些银子,对那三户人家补偿一番。终南欲言又止,见了老妪的脸色,不敢再多言语。最后她还被老妪私底下训斥了几句,说对待这些山精鬼魅之流,不可如此软弱心肠。
米剑仙从头到尾,只是冷眼旁观,坐在栏杆上喝着酒。
若是隐官在此,大概不会是这么个结果吧。
不过那个叫韩璧鸦的小丫头,倒是让米裕有些刮目相看,她以心声嘀咕了一句,老狐认错就够了,给个屁钱。
米裕听了个真切,毕竟是剑仙嘛。
再就是在远离炊烟的山野之中,她们遇到了一位出门游历散心的大骊随军修士,是个女子,腰间悬佩大骊边军制式战刀,不过卸去了甲胄,换上了一身袖子窄小的锦衣,墨色纱裤,一双小巧绣鞋,鞋尖坠有两粒珠子,白昼不显光芒,夜间犹如龙眼,熠熠生辉,在山巅处一座观景凉亭,她与长春宫女修相逢。
女子当时一脚踩在一跪地山神的后背上,可怜山神正在诉说境内的一桩仙师秘事,她则仰头饮酒,见了那拨长春宫女修,一抹嘴,将空荡荡的酒壶丢到了崖外,她以拇指指向别处,意思很明显,此地已经有主了,劳烦诸位去往别处。
老妪皱眉不已,长春宫有一门祖传仙家口诀,可炼朝霞、月色两物。每逢十五,尤其是子时,都会选取灵气充沛的高山之巅,炼化月色。
而此山此处,无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
去了别处,今夜炼化月色、明早炼化朝霞两事,就都要大打折扣。
那女子一脚踹开那刚刚在礼部谱牒入流的山神,后者立即遁地而逃,绝对不掺和这种神仙打架的山上风波。
真正让老妪不愿退让的,是那女子随军修士的一句言语,你们这些长春宫的娘们,沙场之上,瞧不见一个半个,如今倒是一股脑冒出来了,是那雨后春笋吗
不但如此,女子还抬起头,自言自语了一句更加火上浇油的话,也没下雨啊。
米裕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心中只觉得顺耳极了,听听,很像隐官大人的口气嘛。亲切,很亲切。
最后这场风波终没有酿成祸事,原因很简单,那女子修士见那老妪脸色铁青,也不废话,说双方切磋一番,她撇开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也不谈什么文清峰弟子,没必要分生死、伤和气,只需要任何一方倒地不起即可,只是记得谁都别哭着喊着回师门告状,否则就没劲了。
老妪一听说对方出自风雪庙文清峰,立即没了火气,主动赔礼道歉。
那女子大概是觉得更没劲了,直接御风离开凉亭。
米裕一眼望去,这般女子,有那么点家乡酒水的滋味了。
之后老妪带着终南在内的女子,在凉亭之内修行吐纳。
米裕再次独自远去。
在别处山头林间,躺在古树枝干之上,独自饮酒。
取出一张山水敕令之属的黄纸符箓,以些许剑气点燃符箓再丢出。
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现身,在树底下,口呼仙师。
米裕问了缘由,哑然失笑,原来是邻近一处水府河伯,一贯喜欢强纳女鬼为妾,有女鬼投牒土地庙无果,反被土地泄密给河伯,差点被当场鞭杀,女鬼继续投牒县城隍庙,那河伯也是跋扈惯了的,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头发,一路拖拽到城隍庙之内,要当着城隍爷好友的面,鞭杀女鬼,刚好那女修士路过撞见,兴许是受限于大骊制定的山水律法,她只能将此事通报礼部,却很难亲手打杀河伯、土地和城隍,所以她今夜才来此山头散心,将可怜山神一并迁怒了,理由是渎职。
米裕想起一事,问道:“若是有军功傍身,按照大骊边军律例,不是可以拿来换取头颅的吗看那女子,积攒的战功好像不会少。”
那山神小心措辞道:“那位女仙师,战功确实多,在沙场上攒下了一份偌大名声,好像连某位大骊巡狩使都曾对她亲口嘉奖,此事连小神都有所耳闻,不过听说她都让给朋友了。”
米裕坐在树枝上,挥手笑道:“山神老爷只管自己压压惊去。”
米裕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位好姑娘啊。”
米裕做悚然状,猛然转头望去。
不远处的树枝上,有个佩刀女子,亭亭玉立。
米裕沉默片刻,笑问道:“那女鬼”
那女子一言不发,米裕只得自己喝酒。
她冷笑道:“与那长春宫女修同行之人,也好意思背剑在身,假扮剑客游侠”
米裕笑道:“实不相瞒,我与魏大剑仙见过,还一起喝过酒。”
女子愣了愣,按住刀柄,怒道:“信口开河,胆敢侮辱魏师叔,找砍!”
米裕无奈,那魏晋是睁眼瞎吗这般女子,都瞧不见
米裕只得摆手求饶道:“当我鬼迷心窍了,姐姐莫要生气,我哪能认识魏大剑仙,我一个喝市井米酒酿的山泽野修……”
那女子冷声道:“魏师叔绝不会以修为高低、家世好坏来区分朋友,请你慎言,再慎言!”
女子显然不愿再与此人言语,一闪而逝,如飞鸟掠过处处枝头。
米裕躺回树枝,心情好转几分。
最后长春宫女修一行人,到了风雪庙山门,只是那个余米却说有事离开一段时日,双方相约于一座仙家渡口会合。
米裕还真有事,去彩衣国胭脂郡找到了那位渔翁先生,表明的身份当然是落魄山记名供奉余米,还带了一封魏大山君的亲笔手书,又说了几件能够让师徒三人相信他身份的陈年往事。
因为年轻隐官让韦文龙捎给魏檗的那封信上,提及一事,如果他米裕最终选择留在落魄山,就让米裕去胭脂郡找到师徒三人,让他们先去落魄山,到时候米裕再陪同三人一起去往北俱芦洲,让赵树下去狮子峰,找李二前辈练拳,让赵鸾去彩雀府修行,吴老先生可以去云上城做客。在这期间,米裕可以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帮忙指点赵树下已经获得口诀的剑气十八停。
做这些事情,米裕十分乐意,就像回到了避暑行宫,或是春幡斋。
不然只是在落魄山,每天舒心惬意是不假,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将师徒三人送到了那条翻墨渡船之上,米裕找了刘重润后,这才去往风雪庙附近的那座仙家渡口。
不承想到了相约时辰,长春宫修士还未露面,米裕等了半天,只得以一位观海境修士的修为,御风去往风雪庙山门那边。
结果她们碰巧离开山门,老妪神色郁郁。
她们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风雪庙神仙台购置一小段万年松,因为长春宫一位大香客的女眷,急需此物治病,那位香客权势煊赫,如今已经贵为大骊巡狩使,这个武职是大骊铁骑南下之后新设立的,被视为武将专属的上柱国,连同曹枰、苏高山在内,如今整个大骊才四位。而这位巡狩使的女眷所患的疑难病症,山上仙师坦言,唯有以一片神仙台万年松入药,才能治愈,否则就只能去请一位药家的上五境神仙了。
但是很不凑巧,那位大将军与真武山关系极好,与风雪庙却极其不对付,所以就将此事托付给长春宫,做成了,重谢之外,就是一桩细水长流的香火情;做不成,长春宫自己看着办。
大骊王朝,或者说如今的整座东宝瓶洲,山上已经半点不像山上。
而风雪庙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神仙台崖畔,枝叶高出山脊,根却一路蔓延至涧底,依附山根,浸染水运,所以入药有奇效,皮厚寸余,剥开之后,色如琥珀,入药有奇效。尤其是女子,无论是消息灵通的山下权贵女眷,还是山上的女子仙师,人人需要,可惜人人求不得。道理很简单,万年松在神仙台,而神仙台之事,得问剑仙魏晋才行,哪怕是风雪庙老祖,相信都没脸为了一片万年松,向魏晋开口讨要。
还好长春宫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有旧,不然休想做成此事,毕竟这根本不是多少神仙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老妪本以为事情为难,至少还有回旋余地,不承想到了风雪庙大鲵沟,那秦氏老祖一听说是此事,立即变了脸,态度极为坚决,斩钉截铁地说此事绝对不成,奉劝那位老妪,别痴心妄想了。
米裕与那些长春宫女修碰头后,只说自己去风雪庙试试看,碰碰运气。
当然不是为了长春宫,而是觉得既然那万年松如此值钱,自己身为落魄山一分子,不砍个一大截,好意思回家
反正当时与魏晋一起路过那棵万年松,魏晋提了一嘴,说此树若是生长在文清峰、绿水潭,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麻烦。
米裕熟门熟路到了神仙台之后,就开始掰树枝,掰断了一根树枝,说好事成双,又掰下一根,又说三才兼备,在米裕念叨着四象齐聚之时,有女子急匆匆御风而至,双方可算熟人,刚刚返回师门没多久的女子,一记刀罡劈砍在米裕身侧,只是不承想那个自称山泽野修之人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竟然一头撞在刀光之上,然后坠入悬崖,等到女子要御风去救人,已经寻不见任何踪迹。
女子往返山崖、山谷数次,仍是找不见那个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家伙,等她一头雾水返回那棵万年松畔,风雪庙老祖,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以及她所在文清峰一脉的祖师,三人都已经齐聚山巅,恩师与她笑言,不用理会此事此人了。女子忍不住问道,那人果真认识魏师叔
大鲵沟秦氏老祖笑眯眯道:“有搞头啊。”
文清峰的女祖师冷哼一声。
貌若稚童、御剑悬停的风雪庙祖师,以心声与两位祖师堂老祖说道:“此人当是剑仙无疑了。”
米裕偷偷溜出风雪庙之后,只说自己面子不够,但是乘坐渡船在牛角山靠岸之前,却将一片万年松偷偷交给了那个韩璧鸦,说是路上捡来的,不钱,说不定就是那万年松了。
少女说:“你骗人吧”
不过她手中那片古松,入手极沉。
米裕笑眯眯地说:“是不钱骗人呢,还是万年松骗人啊”
少女喜欢说话,却不太爱笑,因为生了一对小虎牙,她总觉得自己笑起来不太好看唉。
与余米前辈分别之时,看着那个潇洒远去的背影,她才偷偷地笑了。
东宝瓶洲中部那条尚未彻底开凿完毕的渎水之畔,白衣少年骑在一个孩子身上,身边跟着从书简湖急匆匆赶来的林守一。
崔东山跳落在地,从林守一手中接过那二十四枚竹简,环顾四周,喃喃低语道:“辛苦了。”
在这之前,几个“齐”字,已经到手。
而一封解契书,也从剑气长城来到了东宝瓶洲。
崔东山扯开嗓子嚷嚷道:“辛苦了!”
他曾经调侃过一句柳清风与李宝箴的重逢,见面道辛苦,毕竟是江湖。
如今哪怕整座浩然天下,都算一个江湖,可先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