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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破境不需要等的

凉风已厉,云低欲雪,人傍天隅,缥缈险绝。

远游不得他乡,家乡更是回不去。好可怜的一条丧家之犬。

流白望向对面城头上那个远去的身影,等到目力穷尽时,她才收回视线。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无法亲手斩杀那个有着生死大仇的年轻隐官。

甲申帐剑仙坯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当年那势在必得的围杀一役,拥有五位剑仙坯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帐,却让蛮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数她流白下场最惨,被那陈平安硬生生拧断了脖颈,若非魂魄被涒滩拼命聚拢收回,那她事后就必须用上那盏本命灯,哪怕之后能够重塑体魄,重新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会止步于元婴境。如今流白虽说在托月山百剑仙的名次直线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钉钉的大剑仙资质,但是将来跻身玉璞境,终究还有机会。

流白选择距离龙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离真来此寻衅陈平安,流白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半座剑气长城被蛮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后,托月山百剑仙,除去绶臣、斐然、背箧在内十余位剑修已经去往浩然天下,其余都在城头上温养飞剑。

龙君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是此后练剑,只是为了能够亲手斩杀陈平安,说句实话,你是绝对做不到的。陈平安要么因为守不住半座城头,被我一剑击杀,要么是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脱远遁,哪怕你侥幸跟上他,不过是再次被他拧断脖子罢了,而且他出手,只会比上次更轻松。”

流白神色复杂道:“龙君前辈,难道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吗”

龙君摇摇头。

流白说道:“那我就亲眼看着他死在龙君前辈剑下。”

龙君说道:“你当下不是应该忧心自己的处境吗既不能破境,又无法抓住一缕远古剑意,在这里枯坐做什么看那陈平安破境再破境我先前听说并非儿戏,有幸登上城头练剑的,如果到头来是个什么都抓不住的废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丢人现眼了。到时候绶臣护不住你,你先生也懒得为你护道,因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礼:“谢过前辈指点。”

然后流白问了一个最好奇的问题:“龙君前辈,他既然都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了,为何连一缕剑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吗不然以他的性情,只会疯狂攫取剑意。”

龙君笑道:“关于此事,我也有些纳闷,你有机会问问你那位学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为我解惑,我就为你指点剑术。”

龙君突然递出一剑,将对面一道如瀑布倾泻的磅礴拳意给击碎。

原来是那年轻隐官闲来无事,想要朝过境妖族大军来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别看龙君前辈那一剑递出十分轻描淡写,好像随随便便就将陈平安方才那一拳的拳意搅烂了,这可是一位王座剑仙的出剑!

对面崖畔,依旧是那极其扎眼的鲜红袍子,与这边龙君前辈的一袭灰袍,形成鲜明对比,陈平安跻身山巅境之后,哪怕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认他大有拳高在天之气概。更不谈对方还是一位剑修,拥有两把本命神通极其诡谲的飞剑,这让她怎么杀事实上,流白内心深知,如果不是龙君前辈守在这死死盯住那个陈平安,自己在此练剑极有可能转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说她未来跻身玉璞境的心魔定是陈平安,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准备,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压下心湖涟漪,问道:“龙君前辈,既然出拳出剑都注定无功而返,他为何还要经常来此游历”

流白对那位年轻隐官研究颇深,专门让甲申帐领袖木屐和师兄绶臣,向甲子帐要了一份关于陈平安的详细秘档,这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心思极其缜密,行事极其功利,尤其临阵厮杀,最擅长以伤换命,绝对不是一个喜欢摆架子抖威风的人物。

龙君笑道:“因为那条疯狗,不愿意真的变成疯狗。”

流白疑惑不解,却不再询问,重新坐地温养剑意。

陈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见,瞬间远游别处。只当是无聊了来此散心,与龙君打声招呼而已。

陈平安在一处城头拄刀而立,抬头望向天幕,虽然视野模糊,但是凭借那份暂借而来的玉璞境修为,对于天地流转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陈平安确实期待着这场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于太过寂寥,可以堆一长排的雪人。到时候离得远些看去,会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头上的鸟雀。

陈平安先前是在牢狱跻身的洞府境,成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跻身中五境,等于跨过一道天堑,此后观海境,龙门境,结金丹,势如破竹。因为这三道关隘,除了结丹别有玄妙,之前观海、龙门两境,功夫只在开辟窍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枚小暑钱来跟陈平安买命,换取离开牢狱的活命机会,一开始陈平安是为了让霜降暗中保护宁姚,再就是为远游剑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铺路,免得齐狩太过势大。因为齐狩担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剑仙钦定的,其实陈平安一开始是想要让齐狩担任隐官,然后让董不得、徐凝这些旧隐官一脉剑修将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盏本命灯重新点燃,等到下一世的陈熙逐渐成长起来,齐狩哪怕到时候成为一位名正言顺的隐官,也注定折腾不出什么大意外。

因为从一开始,陈平安就没有想过要让宁姚成为第二个老大剑仙。下一任领袖,是那位兵解转世的陈氏家主,陈熙。

可既然老大剑仙选定了齐狩担任刑官,陈平安也有法子应对。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脉看似势大,稳压隐官、高野侯两脉,但是将来非剑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脉,就是一个杀手锏,且是阳谋。失去了一座剑气长城,以后剑修注定会越来越少,即便纯粹武夫越来越多,刑官看似依旧势力庞大,却有捻芯这个二把手负责暗中牵制齐狩,刑官一脉自身就会分成两座大山头,姜匀、元造化那拨武夫坯子,注定会在第五座天下率先占据一份天时武运,而这拨孩子与隐官一脉,相对而言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齐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够让捻芯带着那拨孩子一起改换阵营,那就该齐狩力压陈熙,大权独揽,如果他有此心性和手腕,陈平安一样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齐狩来负责开疆拓土。可作为刑官,要是连自家刑官一脉都无法服众、整合,齐狩又凭什么带领剑修,屹立于那座崭新天地

说到底,陈平安不是有心针对齐狩,更不是与齐狩有什么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压制齐狩,而是陈平安担心齐狩行事太过极端,使得剑修们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诸多大好形势,随着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陆续进入其中,最后害得那座城池沦为众矢之的,四面皆敌。

只是没有想到,与霜降做生意还有意外之喜,陈平安如今才后知后觉,当初那笔生意,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当包袱斋以来做得最划算的一次。

比如陈平安手中这把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狭刀斩勘,就能够帮助他更快汲取天地灵气。

霜降还详细阐述过洞府、观海、龙门三境的修行秘事,以及大炼、中炼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将仿白玉京大炼为一件辅佐本命物,可以炼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气,还有如何将剑仙幡子中炼于山祠之巅,跻身龙门境之后,将分别篆刻有“渎”“湖”二字的两把短剑中炼为水府龙湫内的蛟龙。

尤其是霜降还帮忙找出六座储君之山的本命窍穴,陈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开山建府”即可。

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之后,陈平安又是伪玉璞境界,居高临下,提纲挈领,所以修行一事,才能如此毫无阻滞。

对于结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气冲击金丹瓶颈,争取成为一位元婴剑修,陈平安不是没有自己的考量。

最终选择碎丹,理由太简单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在离真那个家伙的授意下,军帐下令所有妖族不许御风过境,一年到头,飞鸟难觅,真是什么都见不着的惨淡光景。如果说离真还是有点小算计,那个龙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陈平安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种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见,山河皆模糊。

所以陈平安在这城头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有远游境的拳头,有伪玉璞的剑修境界,却无任何一个对手,故而成不成为战力暴涨一大截的元婴剑修,意义不大。

除此之外,应了那句老话,天底下少有只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当下陈平安处于一个极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当初还是窑工学徒时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独手慢。仿佛每一个念头,都已经走上了数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在实实在在的手脚上,却是极慢,比心思慢上无数步,脚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过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陈平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种好似老叟蹒跚的步伐,所以对他而言,牢笼不只是注定无法离开剑气长城,不然就要被龙君瞬间出剑斩杀,他武夫体魄也是一座苦不堪言的牢狱。所谓的度日如年,没有半点水分。

只有一种情况,能够帮助陈平安恢复如常,变得得心应手,那就是在半座剑气长城,以伪玉璞修为,一刻不停,缩地山河,身形跟随念头,转瞬即逝,疯狂乱窜。但是这种看似仙人御风逍遥一般的状况,后遗症极大,会让陈平安的魂魄与身体愈行愈远,心境与人身这座洞天福地越来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当初拦阻那萧愻出拳的用意明显,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陈平安的困境。

只要没有外力帮着陈平安锤炼体魄,陈平安别说靠着练拳一步步跻身山巅境,想稳住远游境都极为不易。

而最让陈平安无奈之处,则是合道之后他彻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却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禅定,道人坐忘,陈平安都试过,完全没用。甚至陈平安连那半吊子的白骨观都用上了,手段尽出,一样没用。陈平安就算想要偷懒不炼气,都难以做到,不然根本无事可做。

离真打架确实不行,可脑子真是不错,加上龙君的那份手段,时日一久,陈平安很可能沦为历史上第一个不曾被重创,却自行跌境的纯粹武夫。

两把钝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体魄上,一把是在消磨半座剑气长城。那些位于龙君身后的托月山百剑仙,无一例外,皆是天才剑修,他们的温养飞剑,砥砺剑意,不断获得远古剑意认可,一点一点汲取剑道气运。他们得到越多,陈平安就失去越多。这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对于这种处境,哪怕陈平安早有准备,早年在那避暑行宫,就开始独自一人,缓步而走,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觑了与剑气长城合道之后的后果——像一只孤魂野鬼,在半座剑气长城,倏忽不定,四处飘荡。

既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还会一点一点伤及武夫体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陈平安再喜欢复盘一事,三十余年的岁月光阴,走过山河再多,经历事情再多,见过故事再多,又哪里经得起几十遍的反复推敲细节,不断琢磨脉络那些被陈平安刻在竹简上的文字,更是被陈平安反复背诵。陈平安曾经试图取出咫尺物,从里边拿出些物件来解闷,比如数数神仙钱什么的,但是差点被龙君一剑斩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还是只能修行。

不然就这么待下去,在城头不过一年,对于陈平安来说,却好似度过了太过悠悠晃晃慢慢腾腾的甲子光阴。一年尚且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呢

会得失心疯的。

陈平安只能是凝神静心,专注于修行事,破境极快,可结丹之后,对于那个看似并不遥远的元婴境,那个距离剑仙只差一步的元婴境,陈平安却很难安心。

书简湖刘老成的遭遇,霜降的诞生,更远处那些化外天魔,都让陈平安忧心忡忡,归根结底,陈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么苦,唯独最怕自己。

于是陈平安开始涉险行事,好不容易修成个我辈金丹客,就开始碎金丹!

毕竟一个人总不能把自己吓死、憋死、闷死,自碎过一颗金色文胆,再碎一颗金丹又算什么

金丹一碎,念头不念头的,根本无所谓,武夫体魄被迫遭殃,自行淬炼起来,如大道运转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的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楼挨上崔前辈狠狠的一拳,而且死活都晕不过去,只能一点一点熬着,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连碎十二次,陈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过等到成功跻身山巅境之后,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种持续极久的金丹稀碎、形销骨立之痛,这会儿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当下真是享福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原来是那龙君出剑搅烂了半座剑气长城上空的天地气象,这场雪,是注定不会来了。

陈平安开始坐下,摊开手掌,高高举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然后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反正注定快不起来,那慢就慢吧,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么极致,就当是跟自己较劲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当年张山峰传授的那套拳法,便开始依葫芦画瓢,管他有无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阴的小法子,一边温养金丹,一边练拳,再练他个一百万拳。

不但如此,陈平安直接从城头一端,打算就这么慢慢走到那处崖畔。

当陈平安终于来到崖畔,收起拳桩,望向那轻轻飘荡的一袭灰色长袍,问道:“雨龙宗如何了”

龙君沙哑开口道:“这么好的脑子,何必明知故问,很无聊”

陈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无事可做,聊点无伤大雅的老皇历”

龙君不再言语。

离真突然悠悠然御剑来到崖畔,飘然落地,相较于以往大大方方随便站立崖头,这次选择站在龙君身侧几分,满脸笑意。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道:“你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可惜我脚底板没踩到屎,你去龙君前辈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说不定能饱餐一顿。”

离真摆摆手,嬉皮笑脸道:“隐官大人不要逞口舌之快了,只是嘴上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来是要告诉隐官大人三个好消息的:流白获得了周澄一脉的一份剑意,雨四则获得了吴承霈的一份剑意,我也有点小收获。唉,发死人财,说句实话,良心还是有些难受。”

对于这些机缘,陈平安其实没什么心境涟漪。剑修就是剑修,天地间道心最纯粹的远游客。

离真问道:“隐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战死剑仙的剑意猜猜看,死了没几年,还是位大剑仙。”

离真祭出飞剑,心意微动,城头之外随之聚拢出一座云海。

陈平安脸色阴沉,攥紧手中狭刀,然后忍了又忍,最终破口大骂,却又突然变了脸色,懒洋洋笑道:“满意了开心吗”

离真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姚冲道的本命飞剑神通能够连云起海,当然是离真请城头剑仙帮忙,故意来恶心陈平安的。

托月山百剑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来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剑修,又有绶臣这种成名已久的大剑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道:“老子用膝盖想事情,都比你用脑子想事情管用。你离真除了肚子里有半桶坏水晃荡,还能有什么本事来我这边耍耍,我可以不出剑,不仅不以玉璞境欺负人,还要压境在远游境,如何你要是没把握,没关系,我让你加上个流白,反正她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颈肯定在我了,刚好借此机会斩却心魔,按照那本山水游记所写,我对待女子最是怜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拧断她的脖子,是我不对。”

流白只是静坐养剑,看似置若罔闻。

剑气长城两边,几乎是两个天地,所以陈平安未必能够洞悉流白心湖,离真却知道流白当下并不像表面那么镇定。

离真问道:“在浩然天下那边,有没有谁告诉你,你一定会成为另外一个极端的陈平安如果有的话,我一定要跟他成为朋友,因为他帮我说出了心里话。”

陈平安笑道:“有的,清风城苻南华。”

还真有,不过当然不是什么清风城什么苻南华,而是李宝箴。

离真嗤笑道:“清风城姓许,老龙城倒是有符这个大姓。”

陈平安点头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脑子更好,以后换一换,还有记得吃饭也换个家伙什。”

逗一逗这个离真,算是难得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于离真介意不介意,陈平安又不真是他离真的祖宗,才不管。

离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跟陈平安瞎扯,微笑道:“就算侥幸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运气再好些,在那之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后一任隐官的作为已经广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心中对你陈平安的真正印象会是什么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当再久的好人,陈好人始终是个出自文圣一脉的伪君子。”

陈平安忍住笑。

离真皱眉不已:“可笑吗”

陈平安望向龙君,道:“劳烦龙君前辈,与这小傻子解释一下。”

龙君笑道:“陈平安本来就是个被人骂大的泥瓶巷贱种,在乎这些做什么。文圣一脉就那么点香火,那么几个人,又有谁在意崔瀺左右”

陈平安对那离真微笑道:“最后教你一个道理,伪君子做的好事,终究还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问心无愧的勾当,还是个小人。你呢,伪君子当不好,真小人没本事,也有脸与我问心你配吗”

陈平安朝离真伸出手,又轻轻握拳,道:“不是亲爷孙,更要明算账。教你道理,以后记得拿命来还。”

如果不是有那龙君坐镇对面城头,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剑仙在那边修行,陈平安早就杀过去了。

离真歪过脑袋,伸长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这边砍”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极远处搁放在城头上的那把斩勘驾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狭刀如同一道长虹飞掠而至。

陈平安一刀斩去,离真误以为龙君会帮忙挡住,所以不躲不闪,结果当场失去了一件护身重宝,重重摔在十数丈外,浑身浴血坐在地上,喊道:“龙君!”

龙君一剑将那陈平安“斩杀”,陈平安身形显化在原地。

龙君每次出剑实在太过精准,对于陈平安的体魄毫无裨益。

离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迹,脸色惨白,眼神阴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宝瓶洲,只要是与你相熟的人,仇人我帮你杀,亲近之人,我更要帮你亲近亲近。”

陈平安身后蓦然出现一尊元婴法相,道:“破境需要等吗”

离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头惊弓之鸟。

龙君无奈道:“假的。人家现在是玉璞境,弄出个法相很难吗”

其实离真还好,至多虚惊一场,但是那个流白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好像预先瞧见了自己的心魔。

陈平安转身大笑离去。

邵元王朝,国师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脱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独自打谱,返回家乡之后,林君璧就开始以闭关的名义,深居简出,自己先生更是帮着他闭门谢客。

林君璧回乡之后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轻隐官的预料那般。

他不再只是邵元王朝国师一人的文脉子弟,不再只是邵元王朝的年轻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个中土神洲的学宫书院视为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

同行剑修当中的蒋观澄,原本想要在京城为林君璧大肆渲染在剑气长城的丰功伟绩,不承想刚有个苗头,当晚就被脸色铁青的父亲喊到书房,劈头盖脸一顿呵斥,问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谱除名,再被逐出师门祖师堂。父亲没有细说缘由,蒋观澄到最后也没搞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明明是好心办好事,怎么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那严律在林君璧那边比你更狗腿,你看他有多嘴半句吗

今天有客来访,是金真梦和朱枚。

朱枚在他乡那处战场上被金真梦救过,被林君璧救过。

这就已经不是什么患难与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换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游历,朱枚对林君璧印象从好变成了极好。

当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对林君璧发自肺腑的欣赏,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传闻就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后,瞥了眼靴子,却没有穿上,就要光脚走向台阶去往小院门口,但是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穿好了靴子,却只是站在台阶下,等到两人在门口露面,这才笑容灿烂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梦真说道:“按照约定,好酒拿来。”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金梦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颈剑修,你的地仙前辈,来看你是给你面子,该你拿出好酒待客才是。”

林君璧点头道:“有酒有酒,童叟无欺的哑巴湖酒,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朱枚很开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乡人,但是比起去往剑气长城的游历途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是天壤之别,太不一样了。

所以朱枚也开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帮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棋术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着赢棋忘了看她模样,还是光看姑娘模样下棋输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术不错,比你好看。”

朱枚竖起大拇指:“君璧兄,实诚人!”

朱枚与林君璧、金真梦一起在廊道落座,环顾四周,道:“此处风景真是不错,适合修身养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处烟霞缭绕的等人高风水石,说道:“这块从蜃湖底捞起的石头,直接让我家先生腰包瘪了。”

林君璧的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曾经与文圣一脉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几位读书人,曾经千里迢迢赶去文庙所在的地方,亲手打砸了那座已经被搬出文庙的文圣神像,回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只是几次投帖国师府,都未能被国师接见,倒是被那位写出《快哉亭棋谱》的弈林国手溪庐先生,亲自指点了棋术。

金真梦接过了林君璧从剑气长城带回的那壶酒,喝了一口之后,轻声道:“哪怕返乡这么久了,依旧经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惊醒过来,飞剑已经祭出在身侧。以至于练剑进展极其缓慢,瓶颈难破,辜负了那缕得自城头的古老剑意。”

邵元王朝这拨天才剑修,在剑气长城那边得到剑意之人其实不多,金真梦得到了一缕,严律也得到一缕,朱枚就没有这份机缘,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后得到三缕,这还是林君璧后来以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进入避暑行宫,出城厮杀机会不多,不然说不定还能再得到一缕纯粹剑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还好,就是偶尔做噩梦给吓醒,后来家里帮我购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梦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说道:“我之所以在此假托闭关,无非是一种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较无趣。不过要我再去剑气长城厮杀,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梦松了口气,今天没白来,林君璧还是心中那个林君璧,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梦仰头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郁狷夫去了扶摇洲,不然约好了要一起来看你的。”

朱枚小声道:“那个整天笑眯眯乐呵呵的怀潜,好像也跟着我家的在溪,去了扶摇洲一个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离开避暑行宫的一个外乡剑修,邓凉、曹衮、玄参都要比他更晚离开剑气长城。

只是不知道他们返乡之时,是不是跟随同乡剑仙前辈一起离开的倒悬山,身边有无带着一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

可惜每一位外乡剑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后,都没有任何动静和言语,与他林君璧差不多,对于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选择只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绪,也故意学朱枚压低嗓音道:“那个大名鼎鼎的怀潜,模样到底如何,动不动心”

朱枚晃了晃酒壶,嬉笑道:“见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喽。”

林君璧笑道:“等你见过了曹慈再说这话。”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为遗憾,惋惜道:“可惜没见着,以后我非要拉着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见见那位白衣曹慈,再见裴武神!”

金真梦突然有些难为情,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处了是第五座天下吗若是可以说,你就说,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宫隐秘,你就当我没问。”

林君璧摇头道:“关于司徒蔚然的去向,我还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帮你试着问问看。前不久先生提及过一事,陈三秋和叠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刚刚拜访过礼记学宫。”

金真梦举起酒壶,与林君璧道谢。

朱枚说道:“君璧,你们那个隐官大人呢先前武运异象,动静太大,都说是奔着倒悬山旧址那边去的,所以现在有很多的传闻,有说是如今两座天下相互牵连,武夫想要以最强破境就越发困难了。那陈平安不是一位纯粹武夫吗该不会是他吧可这说不通啊,剑气长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许久,摇头道:“不知道啊。”

桐叶洲中部上空,一艘价值连城的流霞宝舟上,坐着一位任劳任怨的元婴境姜氏供奉,和两位姿容皆美极的女子。

此外宝舟另外一头,还躺着个年轻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据说做了很多年的大骊随军修士。

两位女子,是从书简湖真境宗赶来桐叶洲的隋右边,以及担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鸦儿。

隋右边当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纸小伞,伞是崔东山亲手交给她的,还有一封密信,让她一起捎给姜尚真。

隋右边身边的鸦儿,是昔年藕福地魔头丁婴身边的女子,她跟随周肥一起飞升离开福地。

这是一座莲藕福地的入口。

当年春潮宫簪郎周仕和鸟瞰峰剑仙陆舫,等敲天鼓一响,就一起匆忙离开了南苑国京城,为的就是防止被那个谪仙人身份的陈平安记仇追杀。只是不知为何,春潮宫与鸟瞰峰犹在,如今周仕和陆舫却都不在福地当中了。

鸦儿先前已经重返故地数次,只是职责所在,她还需要时常离开,跟随姜氏供奉和隋右边一起打开福地禁制,收纳难民。

与她一起返回昔年藕福地的同乡人,其实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如今就在京城,一直没有离开。

另外还有两个来自桐叶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年轻瘸子,一个榆木疙瘩的老驼背,绰号三爷。

以及那个吊儿郎当的剑修,腰间悬佩长短两剑,长了一双很女相的桃眸子,在鸦儿看来,这个叫曹峻的家伙,皮囊是不错,就是嘴贱了些。虽来自南婆娑洲,但追本溯源家乡却是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一口一个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鸦儿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她只听说真武山马苦玄是来自骊珠洞天杏巷。

她私底下壮起胆子询问过魏羡,却无果。

对于鸦儿来说,魏羡、隋右边都是千真万确的“古人”,更是历史上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边多年,依旧对两人难免心存敬畏。

他们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莲藕福地后,跟随魏羡去了趟南苑国京城。

当时场面气氛之诡谲,可想而知。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开国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龙椅旁边敲敲打打,背对着隔了很多代的两位子孙。

魏羡、隋右边、鸦儿、曹峻,以及暗中为曹峻护道的一只古怪阴灵,加上那两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大泉人氏。此外,还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帮忙盯着浩浩荡荡拥入莲藕福地的两大拨难民。

逃难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两拨,安置在莲藕福地当中。

一拨是只顾着疯狂往北迁徙的山下百姓,一拨是山上修士和他们的弟子、家眷。

前者进入福地避难,无需一枚铜钱。后者就惨了,想要不用赶路,跨洲渡海去往东宝瓶洲,好说,给钱便是。一大笔神仙钱,先按照人头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枚小暑钱,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缴一枚谷雨钱,没钱就与人借,若敢硬闯福地,则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个半死再丢远。按照姜尚真的授意,这笔过路钱可是货真价实的买命钱,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还不值个小暑钱、谷雨钱

但要是元婴修士,给再多钱,福地也不收纳。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将相公卿,想要进入福地避难,也必须给钱,价格按照官场品秩计算。没有神仙钱与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来,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里边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传字画、皇宫秘藏一样是钱。若是身份隐藏得太过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龙子龙孙、天潢贵胄,偏说自己是市井坊间的殷实门户,那么一旦被揪出,便直接丢出福地。当然,家当得留下一半,都让你游历福地一趟,饱览了大好河山,不用给钱的吗

也有练气士,在得知那些山下蝼蚁进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钱后,便开始闹事。

但姜尚真最让人心寒的地方,在于得了钱却事先不说规矩,两位元婴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斩杀了一大拨修道之人后,才开始宣布两条美其名曰入乡随俗的规矩。

第一条是任何练气士进入福地,活命之后就要惜命,别乱逛,谁敢越境离开,或擅自与福地当地人氏起冲突,不问缘由,全部就地处死。

第二条规矩则是,骂我姜尚真这个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爷,那就是以怨报德了,如此不知好歹的,也要死。

还有一条不算规矩的规矩,要寻仇,来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们来。

在那座莲藕福地荒郊野岭的两处僻静地带,姜尚真早早圈画出了两大块地盘,彼此距离遥远,并且让玉圭宗和姜氏两位供奉分别圈画山河,设立禁制,尽量隔绝天地,防止福地间的天地灵气被那些外乡练气士汲取,也尽量让进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气数。虽说无法完全阻拦气运、灵气的流转,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后,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担心的那个最坏结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国秘密调动了一支万余人的精骑,负责巡游边境。魏羡亲自领军,不过对外的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将。

如今小小梧桐伞内,竟然容纳了百余万背井离乡的难民。

修道之人终究相对少数,加上跟随练气士的闲杂人等,总计不过六千余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钱之间取舍,如何亲疏有别,种种人心之阴私,一览无余。

无论如何,姜尚真此举救了人,比崔东山在密信上的预期人数,还要多出三十万。不仅如此,姜尚真还凭借着杀富济贫的买路钱一项,使得位居中等福地的莲藕福地,非但没有跌为下等福地,等到将那批神仙钱炼化,哪怕在商言商,除去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开销,福地灵气依旧可以增加一成。

不过姜尚真也没想着在商言商,钱太多也很烦恼,他的乐趣只在挣钱上。

至于那些藏头藏尾、隐匿于山上修士身侧的世俗贵人,搬家之后那是真有钱,许多个山下豪阀高门,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钱袋子逊色。再加上姜尚真的生财有道,路数五八门:在莲藕福地落脚之后,想不想继续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于神仙府邸每天不来些山珍海味,对得起你们世代簪缨的显贵身份吗再来几位能歌善舞的符纸美人解解闷

所以这才是莲藕福地的收入大头,而且这拨人给钱还很爽快。

流霞宝舟上,鸦儿说道:“隋姐姐,咱们只要再去北边渡口转一圈,你就可以带着梧桐伞返回东宝瓶洲了。”

隋右边点点头。

船尾那个曹峻过来说道:“反正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你们不用管我。”

隋右边说道:“随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风远游,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叶宗。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返回东宝瓶洲,反而选择与魏羡、隋右边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去往桐叶宗,是要去找那个让他剑心崩碎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那个左右,曹峻作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剑仙坯子,岂会一直停滞在金丹瓶颈

曹峻的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气象。剑心毁坏之后,曹峻很快沦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万事不上心,隐姓埋名浪荡江湖,曾有后来居上的一位同龄剑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读书人,还知道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种话,是当面对曹峻说的。当年曹峻听过之后,笑眯眯点头称是。

在那桐叶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见到了那个据说刚刚从海上收剑返回的男子。

传闻整个西北部海岸线,被左右和一个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个稀烂。好在除非桐叶洲一洲大地半数皆陆沉于海,否则那座三垣四象大阵就依旧存在。

曹峻看着那个男人,笑眯眯道:“左大剑仙,幸会幸会。”

左右问道:“你是”

曹峻哑然,你他娘的当年打烂老子剑心,然后不记得我是谁了曹峻说道:“南婆娑洲剑修,曹峻。”

左右想了想,记起来了,问道:“有事”

曹峻沉声道:“左右,你别死了,我以后还要跟你问剑的。”

左右瞥了一眼曹峻,问了两个问题:“敢不敢留在此地想不想以剑仙身份返回南婆娑洲”

曹峻犹豫片刻,点头笑道:“有何不敢,为何不想。”

左右点头道:“那就留下,总算有点剑修的样子了。”

曹峻咬牙切齿,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了,大怒道:“左右!你别总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老子被你坑惨了!”

左右又有两问:“仗着没受伤,要与我问剑我站着不动,你出剑不停,谁会先死”

曹峻转身去往别处,眼不见心不烦。

刚好王师子和于心御剑来此,有事请教左右前辈。对这位来自南婆娑洲的剑修的身份,都有些猜测。

于心轻声说道:“既然能够与左右前辈问剑,应该是位上五境剑仙吧”

王师子点头道:“照理说是如此,不过瞧着不太像,可能是那位前辈收敛了剑仙气象。毕竟不是随便一位剑修,就敢向左右前辈问剑的,一般来说,玉璞境都不敢,得仙人境起步,反正在剑气长城,哪怕作为巅峰十人候补的大剑仙,都不太敢出剑。”

曹峻这些年修心有成,好不容易没被左右气死,却差点给这两个王八蛋气死。

不过曹峻转过头望向那两人的时候,还是微微一笑。

剑仙你们个大爷!

等到曹峻离去,王师子与左右前辈说了事情,得到答案后就要立即离开,只是见那于心姑娘还站在原地,王师子以为还有遗漏之事,就一并留下。

于心看了他一眼,王师子出于礼数,报以微笑。

于心羞赧瞪眼,立即御风离去。王师子只得莫名其妙跟上。

左右看着那两个古怪的男女,会心一笑,多半是神仙眷侣了。

落魄山上,多出了一口从小镇搬迁而来的古井,暂时安置在那处竹楼后边的小水塘旁。

米裕站在井口旁,小米粒趴在井口上,朝里边嚷着:喂喂喂,有人吗听得着吗我叫周米粒,胆子贼大的周米粒,我是右护法副舵主,哑巴湖大水怪嘞,听不清楚是不是,那我再说一遍啊……

魏檗轻声道:“崔东山只说这是大骊王朝对于解契一事给出的酬劳,勉强算是一座小洞天吧,等到那把梧桐伞返回落魄山,我试试看能否让洞天福地相互衔接,不过可能性不大,真的就只是试试看了。”

米裕笑道:“反正还是件好事。”然后米裕以心声说道:“至于那本用心险恶的山水游记,魏山君你帮忙盯着点,别被有心人传入落魄山。要是暖树和米粒俩丫头瞧见了,还不得哭得稀里哗啦,到时候我在一旁拦不住,估计都要忍不住出去砍人了。”

魏檗点头道:“当然。”

米裕说道:“但是裴钱那边,估计就没辙了。”

魏檗说道:“有李槐在裴钱身边,问题不大。”

南苑国京城,白云观附近。

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郎,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牵着个孩子,大步走入那个鸡汤和尚所在的屋子。

老和尚笑问道:“怎么不脱靴子就进屋”

崔东山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笑道:“没穿靴子啊,你瞧见了吗”

老和尚轻声道:“初念浅,转念深,再转念头深见底。此念渐深,见得人心,未必见得本心。”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举起手,手中有三炷香。

与高僧问佛法,听者若是得了佛法,便是三香九拜的大礼;若是一无所得,半点不合意,那就一炷香都不点燃了。

崔东山微笑道:“参话头,用敲唱,默照禅,对我可无用。”

老和尚点头道:“你有此说,自有你的道理。”

崔东山哈哈大笑,点燃三炷香,松开手后,任其悬在空中,一时间屋内青烟袅袅。

眼前这个老和尚,对佛家各脉宗旨都很精通。如果不是当下形势,崔东山很愿意跟他聊几天。

老和尚看了眼那个孩子,点头道:“可以的。”

崔东山双手合十,低头行佛礼。

老和尚还礼。

崔东山伸出手去,老和尚掏出一粒银子,放在少年手上,道:“拿去。”

逛过了鬼蜮谷外边的奈何关集市,裴钱和李槐继续赶路,身边还跟着个沉默寡言的金丹女神仙,韦太真。

金铎寺、哑巴湖、槐黄国、宝相国,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路上要拜访的人也不少。

韦太真其实不太理解他们为何执意要徒步游历山水,从骸骨滩走路去往春露圃,也不近。

只是她真不敢说半个字。

这天他们离开官道,沿着小路转入一处深山老林,最后沿着一条地上划痕明显的小路,快步登山,裴钱轻轻挥动行山杖,道:“山君大虫突现身,不在深山拦我路。风高月黑阴森森,四野行人尽回步。怎么办!”

李槐接话道:“麻溜儿跑路!”

“哟呵,还挺押韵。”

“过奖过奖。”

裴钱突然停下话语,轻轻跃上高枝,举目眺望上方道路,再飘落在地,道:“前边有人,不过瞧着像是一伙读书人,看他们脚步不像是练家子,也不是什么山精鬼魅。”

李槐说道:“那就是跟我们一样没什么钱,坐不起仙家渡船。”

裴钱再次停步,侧耳聆听。

韦太真有些疑惑,然后心中震撼,这个裴钱竟然比自己更早听闻山上那点动静

韦太真虽然没把自己的金丹境当回事,总觉得自己就是个根脚不入流的狐魅,可是金丹境的敏锐感知,到底不是寻常武夫可以媲美的,所以就很没道理,只是韦太真再一想,好像没道理才是有道理的。她跟裴钱李槐相处久了,已然觉得若是不奇怪才奇怪。

裴钱对李槐说道:“山顶有樵夫砍树,不知道下边有人,大树沿路滑下,会伤到前边的人。你们也小心,躲去两边就是了。”

裴钱先回望一眼来时的滑木山道,确定无人之后,这才微微弯腰,脚尖一点,身形快若奔雷,却悄无声息,她很快来到那伙读书人身前十数步外,裴钱侧身而立,对着一根迅猛滑落下山的树干,脚尖递出,将那树干高高挑起,坠落在那伙书生身后的小道上,同时轻轻抖腕,以拳意虚托树干些许,轻轻落地,让那树干不至于因轰然砸地而磕碰太多,贱了价钱,此后不断有树干滑下,都被裴钱一一挑起,轻轻落地。

当最后一根树干来到裴钱身边,她用脚尖挑高之后,一个后仰腾空,站在树干之上,一同落在山道上,转瞬之间就消逝不见。

那拨好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读书人,一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先是劫后余生,庆幸不已,然后只觉得一头雾水,那个姑娘,怎么飞走了,连个道谢机会都不给啊。

裴钱站在树干之上,一路滑到李槐、韦太真身边,轻轻一踩,止住树干去势,见李槐和韦太真在发呆,说道:“继续赶路啊!”

裴钱跳下树干,默念一声“走你”,以行山杖轻轻一推,那根树干继续滑下山道。然后裴钱带着他们换了一条登山道路,不太愿意跟那伙读书人打照面。

李槐一向是裴钱说啥就是啥,走在裴钱身边。

韦太真忍不住问道:“裴姑娘,你是武夫几境”

裴钱转头笑道:“比我师父差了十万八千里,如今才六境。”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

陈平安继续六步走桩,步伐极慢,出拳极慢。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便有些笑意。

不知道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如今有无五境

陈平安停下拳桩,转身望向城头之外。

百余丈外,有一位出人意料的访客,御剑悬停空中。

托月山百剑仙榜首,化名斐然,喜欢以青衫剑客形象示人。

斐然笑道:“好拳。”

陈平安点头道:“别偷学,要点脸。”

这个斐然,跟那绶臣是一路货色,半点剑修风采都不讲的。

斐然摇头道:“还真学不来。”

他先前跟随大妖切韵去往浩然天下,以军帐战功,跟托月山换来了一座芦岛。斐然的选择令众人意外,以他的身份其实占据半座雨龙宗旧址都不难,所以不少军帐都猜测斐然是相中了芦岛的造化窟,那多半别有洞天,还不曾被过路的左右发现,才给斐然捡了便宜。

陈平安看了眼斐然,视线偏移,距离城头数十里之外,一场鹅毛大雪尤为壮丽,可惜被那龙君拦阻,落不到城头上。

那斐然顺着年轻隐官的视线,转头看了眼大雪,回头笑道:“我年少时在周先生那边求学,喜欢翻阅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青词绿章和游仙诗集,想象瑰丽,只可惜周先生眼高,编撰诗集,往往只取精妙语,不入眼者,一律删去。其中单独有咏雪诗一句:五丁仗剑决云霓,战死玉龙三十万。”

斐然以纯熟的浩然天下大雅言与年轻隐官言语。

陈平安笑道:“全诗为: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战死玉龙三十万,败鳞风卷满天飞。你们那只通天老狐只取一半,问题不大,眼光未必多高,不低就是了。”

斐然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早前一次战场上,陈平安跟斐然斗过一次,斗心斗力都有点,不过没分出胜负。况且双方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捉对厮杀,当时各自都还藏着太多后手。

在陈平安心目中,斐然、绶臣之流,对浩然天下的潜在杀力是最大的,不单单是什么精通战场厮杀。经历过这场大战之后,陈平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个道理,剑仙确实杀力极大,大妖术法当然极高,但是在浩荡大势裹挟之下,又都很渺小。

而斐然、绶臣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劳心劳力,就能够帮着蛮荒天下的那些各大军帐、王座大妖查漏补缺,甚至最终成功改风俗、移民情,让浩然天下被妖族侵占的版图,在深层意义上,真正地改换天地。现在陈平安最担心的事情,是各大军帐钻研、揣摩东宝瓶洲大骊铁骑南下的详细步骤,知道具体到底是怎么个缝补破碎山河、收拢人心,再转过头来,照搬用在桐叶洲或是扶摇洲。

就像那座甲申帐,不是什么剑修的少年木屐,却要比离真、流白几个剑仙坯子加在一起,更让陈平安起杀心。

境界不高的木屐曾经登上城头,站在龙君身旁,想要与隐官大人复盘整个战局,执晚辈礼,虚心求教,只不过陈平安没理会。有龙君在旁,杀是定然杀不成的,既然如此,有什么好聊的,言多必失,毕竟木屐志不在修道长生。

斐然拨转脚下剑尖,好像就只是陪着年轻隐官一起欣赏雪景。

陈平安开口道:“那个周先生,被你们蛮荒天下誉为文海,只是有些运道不济了,偏与北俱芦洲一座书院山主同名同姓,听闻那位儒家圣人脾气可不太好,回头你让流白转告自己先生,小心周文海被周圣人打死,到时候周密打死周密,会是一桩千古笑谈的。”

斐然哭笑不得,摇头道:“看来离真说得不错,你是有些无聊。”

一个儒家书院山主,打杀王座第二高的文海先生当然如今是第三了,萧愻自作主张,将一张由井底飞升境大妖尸骸炼化而成的座椅,摆在了古井第二高位。只不过周先生和刘叉都没有介意此事。

陈平安缓缓而行,只是没有继续走桩出拳,斐然也御剑随行,脚下是两条不同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同。

陈平安随口问道:“那通天老狐,真身是什么避暑行宫秘档上并无记载,也一直没机会问老大剑仙。”

虽然周密在蛮荒天下被誉为通天老狐,但是陈平安确定那只王座第二高的大妖,绝对不会是什么天狐。

周密实在太像读书人了,所以陈平安其实一直想问他的真身真名,可是一直事多,后来便没机会问了。

斐然说道:“为尊者讳。”

陈平安说道:“又没问你周密的真名。”

斐然道:“周先生肯定有某个弃而不用的真名真姓,却没有什么真名。”

陈平安回了一句:“原来如此,受教了。”

当然对方也可能在随便瞎扯,毕竟斐然如果不无聊,也不会来这边逛荡。

陈平安问道:“那个张禄有没有去扶摇洲问剑”

扶摇洲是有一座剑修宗门的,人数虽不多,但是个个战力不小,历史上无一人赶赴剑气长城历练。

斐然摇头道:“张禄就一直待在大门遗址那边,整天抱剑打瞌睡。他跟萧愻、洛衫、竹庵这些剑仙的选择,还不太一样。”

陈平安点头道:“那还好。”

不然陈平安得心疼那些送出去的酒水。

斐然笑道:“龙君和托月山,都不会给你同时跻身武夫止境、剑修玉璞境的那个‘万一’。我猜测在你山巅境后期,或是元婴境瓶颈,龙君就会再喊来一位境界相当的前辈,不是刘叉就是那头老猿,打砸你所在的这座城头,坏你体魄和剑心,总之不会让你破境太过轻松,更防止你万一真得失心疯了,舍得半座剑气长城不要,自顾性命逃亡蛮荒天下。所以,你是注定去不了老瞎子那的十万大山了。”

“不用猜,离真肯定已经这么跟甲子帐说了。我就奇了怪了,我跟他有什么仇吗,就这么死缠着我不放。离真有这脑子,好好练剑再与我问剑一场不好吗”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微微仰头望向天幕,“至于武夫十境,算了吧,哪敢奢望。我如何跻身的山巅境,你很清楚。再说了,已经得了你们蛮荒天下两份武运,我一个来此做客的外乡人,心里边一直不得劲,恨不得还回去,可惜做不到啊。斐然你在蛮荒天下名气这么大,就没几个山巅境的武夫朋友眼睁睁看着我在这里逍遥快活,你能忍换成是我,真不能忍,即便不打架,也要来城下骂几句。”

斐然笑道:“还真没有九境的武夫朋友,十境的倒是有一个,不过去了扶摇洲。山水窟那边有一场恶仗要打,齐廷济、中土周神芝都守在那边,山水窟好像还有两个隐官大人的熟人,同龄武夫曹慈、郁狷夫。”

大概为了练拳,这位年轻隐官没有携带那把斩勘已久,只是发髻间的那根簪子,让人很难忽略。因为龙君都没办法将其彻底击毁,与陈平安身上那件鲜红法袍一样,好像都是大炼本命之物。

陈平安变成了双手负后的姿势,问道:“曹慈,是不是已经九境了”

斐然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扶摇洲那条战线,我没怎么过问。”

陈平安点点头,扶摇洲的山上山下大战不断,在一个大体上的太平世道,可能不如死水一潭的桐叶洲显得安稳,可时逢乱世,人心反而远远比桐叶洲更稳固。

斐然取出一壶雨龙宗仙家酒酿,朝年轻隐官抬了抬。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饮酒,然后抖了抖袖子,里边空荡荡的,上五境修士独有的袖里乾坤神通,陈平安只知道个粗浅,避暑行宫档案有些粗略记载。陈平安反正闲来无事,光阴长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一番,勉强有个雏形。只可惜陈平安身在城头,没什么物件可以拿来放置其中,不然连那活物都可以装入其中,故而袖里乾坤这门仙家术法与那掌观山河神通,是陈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两门仙法。

早先那场大雪,陈平安倒是收拢了好些积雪在袖中,跟过年吃上了顿饺子似的,有些开心。只是等陈平安在城头堆好了一排雪人,却由于离龙君不够远,给那一袭灰袍的一道剑光悉数搅碎了。早不来晚不来,等到陈平安用完了积雪家当堆完了雪人,龙君那一剑才到。

这个老王八蛋,千万别落在自己手里,不然非得炼杀了他全部魂魄,送给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遗蜕做个伴。

陈平安抬起手掌,掌心顿时五雷攒簇,手心纹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这根簪子,没什么主意好打的,你让甲子帐放心便是,没有暗藏玄机。”

斐然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帮你捎话便是了。”

陈平安笑着说了“走你”二字,一道五雷正法丢掷出去。

斐然只是躲开,没有出剑。我有真心赠酒之意,你以五雷正法相送,好一个礼尚往来。

斐然还有心情跟年轻隐官道了一声别,缓缓御剑远游。斐然的脾气,一向是万事不急。

陈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问道:“在那本周密千挑万选的诗集子上,你有没有见过一首脍炙人口的游仙诗一般来说,应该是要放在开篇或是尾篇的。”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愿闻其详。”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大声吟诵了那首游仙诗。

“我住人间万古宅,大日高升在墙东。睁眼便觉扰清梦,敕令明月坠其中。挽留天隅一片云,常伴袖里溪边松。”

“醉乘白鹿驾青虬,列仙遇我求醇酒。挂冠天宫桂枝上,手抓金乌作炭笼。悲哉仙人千秋梦,一梦见我误长生。”

斐然听过之后,神色古怪。

陈平安转过头,眼神真诚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过就赶紧背下来啊。回头让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录在册,作为天下游仙诗的压篇之作。”

斐然笑道:“这平仄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些隐官大人可莫要欺负我不是读书人。”

陈平安一脸惋惜道:“浩然天下历史悠久,雅言官话方言何其多,你懂什么平仄韵脚、四声和韵。诗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气势汹汹,当头砸下,后世读书人,见诗如见拳,就像给劈头盖脸打了一顿。”

斐然笑了笑。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手,轻轻晃了晃,道:“看来斐然兄还是有点学问见识的,没错,被你看穿了,世间有那集字联,也有那集句诗。我这首游仙诗,如我掌心雷法,是攒簇而成。”

斐然御剑远去。

陈平安趴在墙头上,继续翻阅那本山水游记,当时丢出城头后,他很快就后悔了,赶紧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去往城墙中的一个大字笔画当中,将那本随风飘荡的书籍抓回手中。整部书籍已经看了个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都没问题。

因为咫尺物属于这半座剑气长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陈平安敢取出,哪怕是在距离龙君最远处的城头一端,依旧会招来一剑。所以陈平安没有纸笔,想要在书上做些注解批注,就只能是以一缕细微剑气作笔,在空白处轻轻“写字”,哪怕不是什么玉璞境修为,凭借陈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迹也算清晰可见。

每翻一页,就换一处看书的地方,或者坐在城墙大字笔画中,或者行走在墙上,或者身形倒悬在城头走马道上,或者转瞬御风至城头上方天幕处,只是如今天幕实在不高,离着城头不过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龙君一剑过后,飞剑的遗留剑气,就可以真正伤及陈平安的体魄。

不知为何,龙君对这本与咫尺物一样是外物的书籍,没什么兴趣,任由陈平安翻书看书解闷,从无剑光赶来。

陈平安便螺蛳壳里做道场,偷偷摸摸做了一桩小事,从书上炼字到书外,小心翼翼将书中每一个文字都先小炼,然后收入袖中,所以陈平安今天再来翻阅此书,书上其实已经被剥离出两千余个常用文字,使得书页上的内容,空白较多,断断续续,好像一个个被迫搬家的小家伙,被陈平安拽着衣领,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从家乡远游别处了。

一些个单独出现的生僻文字,暂时没有被陈平安赶着搬家。

可惜没能凑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这般小炼文字,当然无甚实在用处。哪怕整本游记的三十万字,都给陈平安小炼了,使得一本游记书页全部变成空白,无非是袖里乾坤多些了无生气的古板小家伙,陈平安终究学不来裴钱和李槐,能说些什么麾下三十万兵马。不过真要无聊透顶了,陈平安也会将那些小炼过后的文字排兵布阵,抖搂出袖,落在城头上,分作两个阵营,字数不多,“兵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个,而且都是些游记上犹有多处出现的常用文字,免得龙君哪天脑子进水,再来一剑,又给一锅端了。

陈平安会让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家伙,落在城头上,身形晃来荡去,脚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两拨顽劣稚童,扭打在一起,力气都不大。

今天陈平安突然炼字极其勤快起来,一鼓作气将书上那些“陈凭案”,小炼了数百个之多,一千五百个小炼文字炼化一个,收起一个。

然后陈平安小心翼翼从袖子里边抖落出两个文字。

再将那些“陈凭案”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拥簇在一起,每三字并肩而立,就成了一个陈凭案。

于是就有两个字,一个是宁,一个是姚。

是宁姚。

好像她一个人,与这些可惜不是陈平安的“陈凭案”在对峙。

然后“宁姚”向前跨出一步,五百个“陈凭案”就开始摇摇晃晃,最后一个个醉酒似的站不稳,哗啦啦倒地不起。

陈平安蹲在城头上,双手笼袖,看着这一幕,灿烂而笑。

一袭鲜红袍子铺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轻隐官,不太孤单,他也是第一次不再觉得光阴长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从另外那半座城头上,龙君祭出一剑,而且这一剑,不比以往的点到为止,声势极大。

哪怕那道剑光已经刹那之间在自己城头上掠过数十里,剑意极重,剑气极长,从崖畔龙君祭剑处一直蔓延开来,陈平安依旧恍若未觉。

等到那道剑光在城头掠过一半路程,陈平安才站起身,开始以九境武夫与剑问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儿的剑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终陈平安以山巅境武夫的双拳彻底打烂那道剑光,而且来到崖畔,双脚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岳的玉璞境剑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灵气作一剑,双手持剑,朝那边崖头一袭灰袍劈砍而去。

一双金色眼眸的巨大法相,朗声大笑道:“为我长拳意,当重谢龙君!”

龙君一挥手,将那一旁温养剑意、稳固剑心的年轻女子推到百余丈外,来到崖畔边缘地带,不见祭剑,不见出手,对岸那尊法相手中的长剑便崩碎,法相随之轰然倒塌。

剑仙法相再现,长剑又朝龙君当头劈下。整整一炷香工夫,龙君始终岿然不动,法相长剑却都无法近那一袭灰袍的身。

自有天地间的无数剑气与那年轻人对敌。

最后一次法相崩碎后,陈平安终于停下毫无意义的出剑,一闪而逝,回到原地,收拢起那些小炼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来到崖畔龙君身侧,轻声问道:“他真的长了一分拳意”

山巅境武夫与十境武夫的差别,就像那剑气长城纳兰烧苇、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剑仙,与那几位飞升境老剑仙的差异。

“他是说给脚底下那些妖族修士听的,没长半点拳意,只是信口胡诌,故意恶心我罢了。”

龙君有些无奈,对身边这个其实脑子很聪明、唯独牵扯上陈平安就开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着性子解释道:“在山巅境这个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会太差,尤其是他这条最喜欢问心的疯狗。我要一剑坏他好事,他生气恼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气,却是很难提到更高处了,哪有这么容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担任隐官后,亲眼见过了那些大战场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笼所在,因为很难再有什么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实早就先于境界、体魄,在武夫断头路尽头不远处了,只有生死战可以强行砥砺体魄。”

流白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一袭鲜红袍子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在崖畔,这次带上了那把狭刀斩勘,双手轻轻抵住刀柄,笑眯眯道:“流白姑娘,你觉得咱们这位龙君前辈,是话多的人吗既然不是,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练剑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点不絮叨。”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怕流白姑娘,听了龙君前辈欲盖弥彰的解释,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实则心中骂他娘的龙君老贼嘛。”

陈平安自顾自摇头道:“山上神仙,只要将信将疑了,猜测一起,便暗鬼丛生,我这是帮助龙君前辈撇清嫌疑,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说你,咱们若是文斗,我都怕你自己拍烂脑袋,拧断脖子,龙君前辈拦都拦不住。今日龙君助我长拳意一事,卖我一个面子,别去跟周密兄乱嚼舌头了。”

流白眼神逐渐坚毅起来,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过了那一袭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与你言语都不起半点正反心思,什么都不计较,就可以了。你不用谢龙君助你长拳意,真心道谢也无所谓,但是我却要谢你助我修缮剑心,真心实意!”

龙君轻轻点头,早该如此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

其实流白有此心,是对的。但是有用吗

对她未必有用,对陈平安自己还真有点用处。

陈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经因我而起,剑心又被我修补几分,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问不问龙君,都随你。”

龙君叹了口气:“流白,换一处练剑去,他在以你观道悟心魔。”

难怪此人明明眼中无流白,根本不视为对手,却故意次次来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许心路痕迹。

陈平安瞥了眼那一袭灰袍。那么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这龙君在城头。

龙君笑道:“疯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经黯然离去,她没有御剑,走在城头之上。

陈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脚下极远处的那道妖族大军洪流,然后收回视线,后仰倒去,以斩勘做枕,自顾自说道:“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白发。”

龙君笑道:“我没有这份愁绪,你更是无法返乡。”

陈平安咦了一声,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么听得懂人话”

龙君不以为意,反问道:“知道为何不隔绝此处视野吗”

陈平安点头道:“与那先后两场大雪差不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其实等你很久了。”

龙君大笑道:“等着吧,至多半年,不但连那日月都见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剑,我都无需阻拦了。如此看来,你其实比那陈清都更惨。”

原来陈平安已经无法看到龙君那一袭灰袍,事实上,对面城头的所有景象,都从视野中消失了。再低头望去,那些蜂拥而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见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远处大雪缓缓落,还依稀可见。

哪怕以后瞧不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小忧愁,米粒大。更何况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远,总有再见时,肯定会有人说师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师叔辛苦了,陈平安辛苦了。

陈平安扬长而去,大袖飘摇,大笑道:“辛苦个锤儿。”

斐然和离真一起来到龙君身旁,离真问道:“是不是真疯了”

龙君反问道:“问你自己”

斐然笑问道:“那个曹慈,竟然能够连赢他三场”

龙君点头道:“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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