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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座中皆豪杰》:夜航船

进了条目城,陈平安不着急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一起游历,先从袖中拈出一张黄纸材质的阳气挑灯符,再双指作剑诀,在符箓四周轻轻划抹,陈平安始终凝神观察符箓的燃烧速度,心中默默计数,等到一张挑灯符缓缓燃尽,这才与裴钱说道:“灵气充沛程度,与渡船外边的海上无异,但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好像要稍稍慢于外边天地。我们争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一月之内离开此地。”

裴钱点点头,心领神会,脚下这艘渡船巨城,多半是一处类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只是被高人炼化,就像青钟夫人的那座渌水坑,已经是一座小天地了。

陈平安散开先前剑诀的残余气机,稍稍投石问路,剑气流溢十数丈,就被陈平安立即收拢,不再任由剑气继续蔓延开来。

条目城内天地灵气稀薄,不是一个适宜炼气的修道场,当然不排除万瑶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种可能,某人或某地,鲸吞了半个一,甚至是占据了更多的灵气和气运,最终使得一座小天地,若大海归墟一般。

裴钱看着大街上那些人流,视线挑高几分,眺望更远处,亭台楼阁,竟是越远越清晰,太过违反常理,好像只要看客有心,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

裴钱视线最终落在一处极远的高楼廊道中,有个宫女模样的妙龄女子背影,在明月夜中踮起脚尖,高高探出手臂,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悬挂起一盏竹篾灯笼。宫女蓦然回首,姿容秀美,对裴钱嫣然一笑。裴钱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微微视线偏移,在更远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彩楼之间,架有一座廊桥,如一挂七彩长虹悬在天隅,廊道中央地带,站着一个长着鹿角的银眸少年,十指交缠,横放胸前,大袖曳地,恍若一位仙家书上的阁中帝子,正在与裴钱对视。

裴钱视线再转,一处建造在小山上的富丽府邸,朱楼碧瓦,雕梁画栋,其中有一位衣裙绸缎光泽如月色流水的女子,头戴一顶金色冠冕,正斜倚美人靠,涂抹胭脂,轻轻点唇。发现了裴钱的打量视线后,似乎受到了惊吓,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纨扇,却又好奇,故而只是以一把绘有繁密百的精致纨扇,遮掩半张面孔,对着裴钱。只见那女子半截鲜红嘴唇,半张雪白脸庞,好像认清了那裴钱的姿容并不出彩,她便轻轻一挑眉,眉眼轻挑却不轻佻,只是略带几分挑衅意味。

裴钱立即收起视线,揉了揉额头,只是往远处多看了几眼,竟然有些许目眩之感,裴钱重新定睛,挑选那些更近的风景和行人,眼前这条街道尽头拐角处,出现一队巡城骑卒,为首一骑,马上持长戟,人与坐骑皆披甲,武将所披挂铁甲之甲片,如鱼鳞般细密。路上拥堵,人满为患,披甲武将偶尔提起手中长戟,轻轻拨开那些不小心冲撞骑队的路人,力道极巧,并不伤人。

裴钱先与陈平安大致说了眼中所见,然后轻声道:“师父,城内这些人,有点类似郁家一本古籍上所谓的‘活神仙’,与狐国符箓美人这类‘半死人’,还有白纸福地的纸人,都不太一样。”

符箓傀儡,最为下乘,是靠符胆一点灵光的仙家点睛之笔,作为支撑,以此开窍生出灵智,其实没有真正属于它们的肉身魂魄。

陈平安却是第一次听说“活神仙”,十分好奇,以心声问道:“活神仙怎么说”

裴钱愣了一下,看了眼师父,她误以为师父在考校自己的学识,等到确定师父是真不知道这个说法,这才解释了那本生僻杂书上的记载。至为关键的一句话,是那活人魂魄,被分别拘押在文字倒影的水狱中,或是群峦叠嶂的囚山赋中。可是书上并没有说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点类似溥瑜的那把本命飞剑,虚实转换,只在一个心念间只是天底下除了崔瀺和崔东山,有谁能够显化出如此多的心念又是如何支撑如此多城中住客的“自说自话”“自思自想”还是说所有条目城的当地人士,都被同时用上了白纸福地的手段可惜崔东山不在身边,不然估计这个学生,到了这座城内,只会如鱼得水

陈平安早年远游,不管是在桐叶洲与陆台同行,还是在鬼蜮谷遇到那个黑衣书生,都希冀着未来落魄山的晚辈,别如自己这般读书不多,吃亏太多。希望有朝一日,下山历练,靠着自家山上的藏书,博闻强识,能够在寻觅机缘一事上,占到些先机,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意外。

如今看来,反而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率先做到了这点。不过这当然离不开裴钱的记性太好,学拳太快。

好像人生路上,多有一个个“本以为”和“才发现”。

裴钱蹲下身,周米粒翻出箩筐,黑衣小姑娘这趟出门,秉持不露黄白的江湖宗旨,没有带上那条金色小扁担,只是拎着一根绿竹杖。

陈平安和裴钱将小米粒护在中间,一起步入城中繁华街道,路上行人,言语纷杂,其中有两人迎面走来,陈平安一行让出道路,那两人正在争吵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有人引经据典,说是向月才对,另一人面红耳赤,争执不下,冷不丁递出一记老拳,将身边人打翻在地。倒地之人起身后,也不恼怒,转去争执那雨后帖的真伪。

裴钱轻声道:“师父,所有人说的都是中土神洲大雅言。”

陈平安点点头:“多看多听。”

那队骑卒策马而至,如披荆斩棘,街上路人纷纷避开,为首武将稍稍提起长戟,戟尖却依旧指向地面,所以并不显得太过居高临下,气势凌人,那武将沉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沫。”

裴钱答道:“郑钱。”

小米粒有样学样,说道:“周哑巴。”

那武将点点头,提醒道:“城内不许寻衅斗殴,不许强买强卖,不许擅自举形飞升,此外再无任何禁忌。”

一番问询,并无冲突,骑队拨转马头,继续巡视大街。去了临近一处书铺,陈平安发现所卖书籍,多是版刻精良的地方志,翻了十几本,都是浩然天下古老王朝的旧书,手上这本《郯州府志》,按照疆域、典礼、名宦、忠烈、文苑、武功等,分朝代筛选罗列,极尽详细。不少地方志,还内附世家、坊表、水利、义学、坟茔等。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摩挲纸张,叹了口气,买书就算了,银子会打水漂,因为所有书的纸张,都是某种神异道法的显化之物,并非实质,不然只要价格公道,陈平安还真不介意搜刮一通,买去落魄山充实藏书楼。

陈平安不断拿起书又放下,在书铺内未能找到有关大骊、大端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

只看不买,绝对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铺会喜欢的客人,只不过陈平安已经做好了被驱赶出门的准备,也想要通过此事,来大致判断渡船的年月岁数。

书铺掌柜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老人,正在翻书看,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翻翻检检,坏了书的品相,约莫一炷香后,耐心极好的老人终于笑问道:“客人们从哪里来”

周米粒一听到问题,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小姑娘立即如临大敌,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与那掌柜笑答道:“从城外来。”

“说句从来处来也好啊。”老掌柜摇摇头,喃喃自语一句,似乎对陈平安这个答案太过失望,就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问道:“掌柜,城内有几处卖书的地方”

老掌柜无奈道:“这哪里能晓得,客人倒是会说笑话。”

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文士大笑着步入书铺门槛,他蓄有美髯,看也不看陈平安一行人,只是走到柜台那边,与掌柜老者朗声笑道:“那处群峰矗立,定是那千年万年前,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悉数剥去,唯剩巨石岿然,故而挺立成峰。”

那掌柜眼睛一亮:“沈校勘好学识,奇思异想如天开,当是正解无疑了。”

老掌柜立即弯腰从柜子里边取出笔墨,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狭长笺条,写下了这些文字,轻轻呵墨,最终转身抽出一本书,将字条夹在其中。

老掌柜合上柜台上那本书,交给这位姓沈的老主顾,后者收入袖中,大笑离去,临近门槛,突然转头,抚须而问:“小子可知隙积术会圆,碍之格术,虚能纳声”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知。”

其实陈平安知道些皮毛,不然当初在蜃景城黄观,也不会跟刘茂借那几本书。只是在这条目城,不知为妙。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被掌柜称呼为“沈校勘”的美髯文士,有些遗憾,神色间满是失落,变抚须为揪须,好似一阵吃疼,摇头叹息,快步离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书铺。

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位沈夫子,还有掌柜后边赠送的那本书,好像都是……真的。”

陈平安竖起手指,示意噤声,不要多谈此事。

不承想那个美髯文士转身走来,犹不死心,拿出那本老掌柜赠送的书,又问道:“年轻人,如今是大衍历几年了若是知道,我就将此书送你。”

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枚小暑钱,是珍藏已久之物,右手抬起,掌心摊开,神仙钱一面篆文“常羡人间琢玉郎”。

那位沈校勘脸色微变,陈平安左手拈起小暑钱,就要将其翻面,美髯文士刚瞥见反面一个“苏”字,就揪心不已,转过头去,连连摆手道:“小贼狡黠,怕了你了。去去去,咱们就此别过,莫要再见了。”

陈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钱,裴钱眨了眨眼睛:“师父,真是那个喜欢四处崖刻‘奉使过此’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只是不知为何会留在这里。我以为这位老夫子,会恼羞成怒,拿那本书砸我一脸。”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哩。”

陈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宦海沉浮,云谲波诡,确实是江湖险恶。”

街上有个算命摊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头,在摊子前边用炭笔画了一个半圆,形若半轮月,刚好笼住摊子,有很多与摊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边追逐打闹,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摊子,骂骂咧咧,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老道人瞧见了路过的陈平安,立即扶正了身边一杆写了句“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的歪斜幡子,突然扯开嗓子喊道:“万两黄金不卖道,市井街头送与你……”

不承想那三人径直走过了摊子,置若罔闻不说,还故意视而不见,最终走入了邻近摊子的一间兵器铺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视线,哀叹一声,愤懑道:“莽夫莽夫,不识大道。”

算命摊子一旁,还有个小摊,布上边,搁了些古旧的瓶瓶罐罐,有病恹恹的汉子脑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邻居老道人大声嚷嚷,都没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转过头,突然说了句“呆货,生意登门了,醒醒”,汉子猛然抬头,发现摊前无人,就继续瞌睡。老道人有些看不过眼这汉子的惫懒,嗤笑道:“昔年荆老弟,何等豪迈气概,如今成了个坑蒙拐骗还挣不着钱的包袱斋。”

汉子只是闭目养神,老道人从长凳上站起身,一脚踢倒个就近的鎏金小水缸,巴掌大小。老道人讥讽道:“你说是从宫里头流出来的,说不定还有傻子信几分,你说这玩意儿是那门海,可以养蛟龙,谁信哎哟喂,还鎏金呢,贴金都不是吧,瞧瞧,罪过罪过,都掉色了。”

汉子也是个脾气极好的,只是默默弯腰,抓起那只给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摆好。

老道人又是一脚踹翻小缸。汉子再次摆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离那道士更远的布一角,闷闷道:“世人只知道祖骑青牛,谁晓得你呢晓得你的,也不会来这里。你不一样每天在这儿喝西北风。”

老道人坐回长凳,喟然长叹。其实许多城内的老街坊,跟上了岁数的老人差不多,都渐渐消逝了。

而他们这对摆摊邻居,不管如何,好歹还能留在这边,一个曾经骑乘青牛,云游天下,欲求一幅五岳真形祖宗图。一个曾经骑乘一头羸弱跛脚老驴子,晃晃悠悠,驴子背上,有虬髯剑客,背大弓。三尺剑与六钧弧,皆可入水戮蛟。

陈平安入了铺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细窄,极其锋锐,铭文“小眉”。陈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颤动却无声,唯有刀光涟漪如水纹阵阵。陈平安摇摇头,刀是好刀,而且还是这铺子里边唯一一把“真刀”,陈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人和包袱斋汉子的言语,竟然嗓音模糊,听不真切。这座天地,也太过古怪了些。

店主是个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笑道:“明明是个背剑之人,却要来铺子挑刀,不像话。”

有个青衫老人正在苦苦哀求:“我家祖上那幅字帖,真真不能给外人瞧见,行行好,就卖给我吧。”

汉子斜瞥那老人一眼,懒得搭话。

陈平安收刀归鞘,放回原处,与那店主汉子问道:“这把刀怎么卖”

汉子笑道:“想要买刀,可以,不贵。只需要拿一碗滁州酸梅汤,半斤铜陵白姜,些许汤山的时令嫩藕,来换即可。”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这三样东西在何处”

汉子答道:“别处城内。”

街上响起喧哗声,再有马蹄阵阵,是先前巡城骑卒,护送一人,来到兵器铺子外边,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

那个书生走入铺子,手里拿着只木盒,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显然有些讶异,只是没有开口言语,将木盒放在柜台上,打开后,正好是一碗酸梅汤、半斤白姜和几根雪白嫩藕。

那汉子瞧见后,竟是有些热泪盈眶,二话不说,绕过柜台,与陈平安说了句“对不住”,拿起名为“小眉”的长刀,抛给那个书生。

先前与店主讨要字帖的老人酸溜溜道:“邵城主,又来咱们这儿搜刮地皮了啊随便晃荡三城,这就有些假公济私了吧”

那书生直接将那把刀佩在腰间,这才与那老人笑道:“哪怕是我,出入一趟本末城,一样很不容易。”

姓邵的书生想了想,与那店主说道:“劳烦拿出那幅无字之帖,我来补上。”

那店主眯起眼:“邵宝卷,你可想好了,小心丢掉来之不易的城主之位。”

书生笑着不说话,汉子取出一幅字帖,无文字,却气熏人,只见钤印有缉熙殿宝。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旁看热闹。

邵宝卷,别处城主。

滁州酸梅汤、铜陵白姜和汤山嫩藕。

这就意味着渡船之上,最少有三座城池。

书生满脸笑意,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立即笑着点头致歉,转过身去。

邵宝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无字帖上“书写”,店主汉子笑着点头,收起那幅香扑鼻的字帖,然后取出另外一幅字帖,开篇“儿子赋性鲁钝”,末尾“乞丙去”。汉子将这幅字帖送给书生,说道:“恭喜邵城主,又得一宝。”

邵宝卷将那幅字帖交给老人,轻念一个“丙”字,一幅字帖,竟是就此燃烧起来。

老人先是震惊,随后狂喜,双手接过那幅“真火若虚”的燃烧字帖,好像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等到字帖烧尽,当场老泪,对那年轻城主作揖不起。

书生只说对你家先贤仰慕已久,理当如此作为。

老人低头擦拭泪水,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袋子,绣“娥绿”两字,和一截尺余长度的纤绳,磨损严重。

老人轻声笑道:“这袋螺子黛,刚好重五斛。再加上这纤绳,邵城主就缺那只绣鞋,便能见着崆峒夫人了。”

邵宝卷道了一声谢,没有假装客气,将那袋子和纤绳径直收入袖中。

老人满脸欣喜,匆匆离去。

那书生看了眼陈平安三人,再看了眼裴钱和周米粒的行山杖,突然说了句,“北俱芦洲,壁画城,摇曳河”。

陈平安想了想:“掣电,鬼蜮谷,积霄山。”

邵宝卷会心一笑:“果真是你。”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你。”

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过摇曳河的时候,装傻扮痴,婉拒了一份仙家机缘。

身后壁画城中挂砚神女,最为擅长厮杀,很快就主动认主一位外乡人。陈平安是很久以后,才通过落魄山供奉、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得到一份披麻宗的秘录档案,得知鬼蜮谷内那座积霄山上的雷池,曾是一座破碎的斗枢院洗剑池,来自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后来拜访过木衣山的主仆两人,那位流霞洲外乡人,连同腰悬古砚“掣电”的神女,一起将仙缘得了去。事实上,在那两位之前,陈平安就率先遇到了积霄山雷池,只是搬不走,只挖走些“金色竹鞭”。

邵宝卷告辞离去,陈平安点头致意。

出了铺子,那老道人大声问道:“那后生,故乡寒梅千万,可有一树着吗”

邵宝卷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陈平安,转身笑道:“年年开千万树,无甚稀奇的。”

那老道人大笑一声,起身以脚尖一点,将那鎏金小水缸挑向邵宝卷,书生接在手中,那蹲地上打盹的汉子也只当不知,全然无所谓自家摊子少了件宝贝。

裴钱一头雾水,小声问道:“师父,那老道长,这是在问你吧”怎么感觉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就是来这条目城内,处处寻宝捡漏儿的

陈平安点头,眯眼笑道:“不着急。”

裴钱转过头,发现邵宝卷已经走到了远处,站在一个卖饼的老妪身边,既不买饼,也不离去,好像就在那边等人。

很快就有一位挑担子的僧人现身,颇为气盛,脚步极快,愤愤然道:“我辈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尚且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说甚见性成佛。当扫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陈平安驻足不前,神色凝重。

路过老妪身边,僧人放下担子,看样子是打算买饼。

老妪指了指僧人搁放在地上的担子,正要问话,邵宝卷已经抢先问道:“这个是什么文字”

僧人正要答话,陈平安见那邵宝卷又要言语,皱眉不已,与这位书生以心声说道:“本是佛家公案,你掺和什么。”

邵宝卷微微一笑,转过头,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立即以心声问道:“如何是西来意道士担漏卮吗”

“哦”那个摆摊的老道人好似听闻双方心声,立即起身,却只是盯住了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只是望向那个书生:“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真是好算计。”

邵宝卷笑道:“渭水秋风,愿者上钩。”

陈平安问道:“那这里就是澧阳路上了”

邵宝卷径直点头道:“好学识,这都记得住。”

后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辈,细心翻看佛门公案,也往往不会过多留心一处无足轻重的地名。

陈平安心中恍然。澧县也有一处辖地,名为梦溪,难怪那位沈校勘会来这边晃荡,看样子还是那间专卖府志书铺的常客。沈校勘多半与邵宝卷差不多,都不是条目城当地人士,只是占了后手优势,反而占尽先机,所以比较喜欢四处捡漏儿,像那邵宝卷好似几个眨眼工夫,就得宝数件,而且别城中一定还另有机缘,在等着这位邵城主靠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获取,收入囊中。沈校勘和邵宝卷,今天在条目城所获机缘法宝,无论是沈校勘的那本书,还是邵宝卷的那把宝刀“小眉”,还有一袋子螺子黛和一截纤绳,都很货真价实。

至于那位枯瘦老道人的虎视眈眈,陈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当年在那骸骨滩、鬼蜮谷,注定只能逃不能打。陈平安当下唯一的担心,还是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例如算命摊子旁边的那个虬髯汉子,尤其是这个邵宝卷,不知道还藏了多少后手在等着自己。

这就像一个游历剑气长城的中土剑修,面对一个已经担任隐官的自己,胜负分明,不在于境界高低,而在于天时地利。

那个原本打算买饼吃的僧人,显然也瞧见了陈平安。僧人不再与那老妪言语,重新挑起了那一担子每个字皆亲笔手书的《青龙疏钞》,问道:“瞧你也是个北边的家乡人,一同南去见那些脚底人”

邵宝卷不露声色,心中却微微讶异。僧人不过初见此人,竟然就给予一个“北边的家乡人”的评价。要知道邵宝卷看书极杂,生平最为熟稔各类典故,他先前凭借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轻松游历各城,便掐准时机,多次来这条目城等候、跟随、问禅于僧人,哪怕照搬了后世明确记载的数十个机锋,在僧人这边却始终无所得。于是邵宝卷心神急转,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计较。

陈平安双手合十,与那位后世被誉为“周金刚”的僧人致礼后,却是摇摇头,犹豫了一下,瞥见裴钱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与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书记载,僧人会在龙潭驻足,会烧了那一担子亲笔手书的经书,还会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一言,更有那惊世骇俗的结茅山巅、呵佛骂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禅门公案。

书铺那边,老掌柜斜靠大门,远远看热闹。

这些个外乡人,下船先来条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脚。而且年复一年,当地人见多了无头苍蝇乱撞,像今天这个青衫剑客,如此谨言慎行,像是胸有成竹,有备而来,还真是少见。至于那个邵宝卷,福缘深厚,最是例外。书铺掌柜略微收回视线,瞥了眼兵器铺子,那个杜秀才同样站在门口,一边端那碗滁州酸梅汤,一边啃着块铜陵白姜,显得十分闲适。看来这位五松先生,已经从容貌城城主邵宝卷那边,填补上了那幅《气熏人帖》的完整内容,那么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过这幅字帖,去那别称白眼城的无用城,换取一桩心心念念的机缘了。渡船之上,各座城间,一句话,一件事,一样物件,历来如此兜兜转转,确实来之不易、得之更难。

书铺掌柜有些奇怪,这个杜秀才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长剑上。难道是故人绝无可能,那个年轻人岁数对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炼师,呵赤电扬紫烟,很是威风。据说他家乡附近的铜陵之山,都被他给炼掉了大半。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长剑,都极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杜秀才的开山铸炼,还闹出过一桩天大的笑话,在条目城内都是入了档的,根据《荒唐篇》中条目记载,杜秀才家乡旁边曾经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中的虾兵蟹将,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为雄健”。结果给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炼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庙喊冤诉苦。外乡人携带的那把长剑,难道是杜秀才早年认识之人的仙人遗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双手合十回了一礼,然后在挑担挪步之前,冷不丁与陈平安问道:“从义学理窟翻驳而出,衲子反带书生气”

陈平安只能哑然。僧人摇摇头,挑担出城去,只是与陈平安即将擦肩而过之时,蓦然停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又问道:“为何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观其面”

陈平安答道:“只等禅灯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龙象,点开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皱眉。

陈平安反问:“谁来点灯如何点灯”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辈儿,吾辈儿,果不是那南方脚底汉。”

陈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禅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陈平安看来,双方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始终认为顿渐是同个法门。

僧人却已经挑担远去,仿佛一个眨眼,身形就已经消失在城门那边。

邵宝卷以心声言语,好意提醒道:“机缘难求易失,你应该趁热打铁。”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邵宝卷微笑道:“我无心算计你,是隐官自己多想了。”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么邵城主好大气魄,是想要凑齐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

邵宝卷无奈道:“先前确实有些贪心,如今却被隐官拦路夺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万万不成了。”

邵宝卷突然一笑,问道:“那咱们就当扯平了此后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机缘”

陈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么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总要让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处才行。”

邵宝卷微笑道:“此时此地,可没有不钱就能白拿的学问,隐官何必明知故问。”

陈平安其实已经瞧出了个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条目城和本末城内,一个人的见闻学识,比如沈校勘知道诸峰形成的真相,邵宝卷为那幅无字帖填补空白,补上文字内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验为确凿无误,就可以赢取一桩或大或小的机缘。但是,代价极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缕魂魄在这渡船上,沦为裴钱从古籍上看到的那种“活神仙”,身陷某些个文字牢狱当中。如果陈平安没有猜错这条脉络,只要足够小心,学这城主邵宝卷,走街串巷,只做确定事,只说确定话,那么照理来说,登上这条渡船越晚,越容易获利。但问题在于,这条渡船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太过隐晦,很容易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至于为何陈平安先前能够一见到“条目城”,就提醒裴钱和小米粒不要答话,还源于当年跟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时,陆台无意间提到过一条渡船,还开玩笑一般,询问陈平安天底下最难对付之事为何。后来等到陈平安再次去往剑气长城,闲暇之时,翻检避暑行宫秘密档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一条关于脚下渡船的记载,在《真珠船》的末页旁白处,看到了一条关于夜航船的记载。因为家乡有座自家山头叫真珠山,加上陈平安对《真珠船》所写驳杂内容,又极为感兴趣,所以不像许多书那般粗读,而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到了尾页,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后有夜航船,学海无涯,一叶扁舟,缝缝补补,载人夜游万古天地间”。

文字旁边,歪歪扭扭又写了一行字,陈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去你娘的,两拳打烂。”

所以后来在城头走马道上,陈平安才会有那句“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的无心之语。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边误打误撞,从黄观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刘茂身边的藏书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当年书上那两句话,大概算是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愻,对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无聊批注。

至于这个邵城主,为何失心疯般针对自己只要给陈平安找着了这条夜航船的几条根本脉络,自然可以入乡随俗,再顺藤摸瓜,与邵宝卷好好问剑一场。

裴钱不担心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反正有师父盯着,裴钱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个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杆写有“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摊子前边的地上阵法,裴钱摘下背后箩筐,搁放在地,让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钱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绕着箩筐画地一圈,轻轻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余。一根行山杖立地,裴钱撒手之后,数条丝线缠绕,如有剑气盘桓,连同那个金色雷池,如一处袖珍剑阵,护卫住箩筐。

裴钱轻轻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黄裁纸刀,是那郁泮水所赠咫尺物,裴钱再一探手,裁纸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却多出一根极为沉重的铁棍,她身形微弯,摆出那白猿背剑术,手腕轻拧,长棍一个画圆,最终一端轻轻敲地,涟漪阵阵,街面上如有无数道水纹,层层荡漾开来。

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将一件符箓于玄所赠的半仙兵铁枪,一分为三,将两端锋芒若刀锋的枪尖打断,最终变为双刀一棍。

虬髯汉子看了眼以杖作剑再画符的裴钱,轻轻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赞赏之色。

那老道人眼中所见,与邻居这位虬髯客却不相同,啧啧称奇道:“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些许术法不去提,手脚却很有几斤力气啊。是与谁学的拳脚功夫莫不是那北俱芦洲后生王赴愬,或是桐叶洲的吴殳听闻如今山下风光大好,好些个武把式,一山还比一山高,只可惜给个女子争了先去。你与那娘们,有无武学渊源”

裴钱说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师父切磋道法,不妨先与晚辈问几拳。”

蹲在地上的汉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脚功夫不太利索,若是问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盘鸟举山,老神仙依旧必输无疑,小姑娘很聪明。”

老道人转过身,跳脚大骂道:“崆峒夫人所在点睛城,有个家伙每天对镜自照,嚷嚷着:‘好头颈,谁当斫之’说给谁听的你还好意思说贫道不利索你那十万甲兵,是拿来吃干饭的吗别忘了,还是贫道撒豆成兵、裁纸成将,帮你聚拢了万余兵马,才凑足十万之数,没良心的东西……”

那汉子赤髯如虬,干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还了你一只门海。”

裴钱立即以心声说道:“师父,好像这些人拥有‘别有洞天’的手段,这个什么封君地盘鸟举山,还有这个好心大胡子的十万甲兵,估计都是能够在这条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门高真,道场确实就是那鸟举山,那么老神仙就很有些岁数了。我们静观其变。”

老道人越说越气,一脚踹得布摊子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一大片:“贫道让你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乡人欺负家乡人,贫道收摊之后,定要去与城主告你一状。”

汉子扯住布一角,挪了挪,尽量远离那个算命摊子,满脸无奈道:“与我计较什么你找错人了吧”

封君这才重新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外乡客,问道:“街上担漏卮之人,不是秃驴是道士,是也不是!与贫道直说!只要你小子一个真心话!”

陈平安笑道:“道法兴许无漏,那么街上有道士担漏卮,怪我做什么”

老道人一跺脚,气恼且笑:“好家伙,如今儒生讲理,越发厉害了。”

邵宝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么到底是圆满还是缺漏,也是个嘴上兴许,心中不一定。”

陈平安问道:“邵城主,你还没完没了了”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

身边再无条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个骑青牛的老道人,斜挎行囊,缀着一排竹管,相互磕碰声清脆悦耳,在道路上朝陈平安迎面而来。

陈平安看着那头青牛,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愣了半天,因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赵繇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就是骑乘一辆木板牛车,少年青衫,青牛牵引。据说当时还有个神色木讷的驾车汉子。陈平安又记起一事,先前条目城内那位持长戟的巡城武将,说了句很没有道理的“不许擅自举形飞升”,难不成眼前这位青牛道士,能够在别有洞天当中,以“活神仙”的诡谲姿态,得个虚无缥缈的假境界

街上,邵宝卷会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陈平安生性谨慎,再小心驶得万年船,也要在这边阴沟里翻船。

如果不是邵宝卷天赋异禀,同样早就在此沦为“活神仙”,更别谈成为一城之主。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为得天独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剩下一位,极有可能会与邵宝卷这位流霞洲的“梦游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争。

在条目城这边,只是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门槛,身形重现条目城原地,只是背后那把长剑夜游,已经不知所终。

与此同时,那个算命摊子和青牛道士,也都凭空消失。

裴钱神色镇定,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无妨。”

邵宝卷笑呵呵抱拳告辞。

陈平安点头道:“后会有期。”

一位妙龄少女姗姗而来,先与那邵宝卷嫣然笑道:“邵城主,这就走了”

邵宝卷微笑道:“下次入城,再去拜会你家先生。”书生只是一步跨出,便无视城池禁制,转瞬之间就离开了条目城,可谓满载而归。

少女这才对着陈平安施了个万福:“我家主人说了,让剑仙写下一篇《性恶》,就可以从条目城滚蛋了。若是错了一字,就请剑仙后果自负。”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

少女笑答道:“我家主人,现任条目城城主,在剑仙家乡那边,曾被称为李十郎。”

与此同时,邵宝卷前脚刚走,就有人后脚赶来,是个凭空现出身形的少年。不理会那个怒目相向的少女,少年毕恭毕敬,只是与陈平安作揖道:“我家城主,正着手打造一幅印蜕,打算作为书房悬挂之物,为首印文,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其余还有数十枚印文,靠着一拨拨外乡人的道听途说,实在是太难搜集,所以需要陈先生帮忙亲自补上了。”

那少女见外乡青衫客似有所动,就要跟随少年去往别城,立即对那少年恼羞道:“你还讲不讲先来后到了”

不承想少年是个暴脾气的,直接骂道:“秦子都,你这黠婢!怎么跟我说话的,还不赶紧掴自己三大嘴巴子”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个愕然,又被当众骂作黠婢,兴许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她没有还口,只是眼帘低垂,泫然欲泣,掏出一块绣帕擦拭眼角。

那少年得意扬扬,继续劝说陈平安跟随自己离开条目城:“陈先生,脂粉堆里太腻人,不够雅致,我家城主知晓你向来不喜这类莺莺燕燕,狂蜂浪蝶。香风阵阵如问剑,成何体统。所以陈先生还是跟随我速速离去,我家城主已经摆好了宴席,为陈先生接风洗尘,还额外备有一份重礼,作为补齐印蜕的酬答。”

陈平安微笑道:“你不该如此说碧玉姑娘的。”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这少年的邀请,是因为陈平安还是想要在这条目城多逛逛,以及需要与虬髯客道一声谢,再就是兵器铺子那个汉子,先前走到门口,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后那把夜游,又因为那铜陵白姜、汤山藕这几样地方美食的缘故,其实陈平安对那铺子掌柜的身份,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极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访仙时,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所以陈平安打算去跟这位杜秀才讨要一幅水牛图,成与不成,聊过再说。万事开头难,可只要一条脉络起了个线头,就会轻松很多。

听到陈平安称呼秦子都为“碧玉”,一语道破了她的小名,那少年明显有些讶异,随即开怀笑道:“不承想陈先生早已知晓这贱婢的根脚,如此说来,想必《红晖阁逸考》《胭脂纪事》与那《香艳丛书》,陈先生肯定都看过了,年轻剑仙多半是性情中人,难怪我家城主对陈先生青眼有加。李十郎分明是错看陈先生了,误将先生当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辈。”

陈平安立即笑着解释道:“不敢当,我只是偶然听旁人提起,三本书其实都没看过。”

在那少年提及最后一本书的时候,陈平安瞬间掐剑诀,同时以剑气罡风,消弭打散那少年的嗓音,免得给裴钱和小米粒听了去。老厨子胡乱买书,真真害人不浅。

既然那封君与算命摊子都已不见,邵宝卷也已离去,裴钱就让小米粒先留在箩筐内,收起长棍,提起行山杖,重新背起箩筐,安安静静站在陈平安身边。裴钱视线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转,这个姑娘出门之前,肯定费了不少心思。少女身穿紫衣裙,发髻簪紫,腰带上系小紫香囊,绣“胭脂神府”四字。妆容尤其精致,裁金小靥,檀麝微黄,面容光莹。尤其罕见的,还是这少女竟然在两边鬓角处,各涂抹一道白妆,使得原本略显圆润的脸庞,立即修长几分。

裴钱看得瞠目结舌,少女若是每趟出门,都以类似妆容示人,先前得在自家屋内耗费多少光阴不嫌麻烦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或是提醒这少年小心,反而瞬间挪步,稍稍远离那口无遮拦的少年几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那少女猛然抬头,快步近身,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使劲一扯,拽得那少年哎哟喂歪头,少女另外一手对着那少年的脸庞就是一顿狠挠,嘴上骂着“让你叫我贱婢叫我黠婢”。少年也是个不愿吃亏的,更不晓得什么怜香惜玉,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发髻,面容瞧着像是同龄人的一双金童玉女,很快就抱作一团,纠缠拧打在一起,相互间连那肘击、膝撞都用上了,很是鸡飞狗跳。

这一幕看得小米粒大开眼界,这些本地人都好凶,脾气不太好,一言不合就抓面挠脸的。

裴钱看了眼师父,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劝架。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就像从天上打到地上,一起摔落在地上,最后少年一脚踹在那少女面门上,少女还以颜色,双脚一前一后,踹在少年胸口与裆部,最终双方一起向后倒滑出去。所幸双方都像是不谙拳脚功夫的,没闹出太大动静,少女蹒跚起身,拍打身上尘土,少年一手捂脸,一手按胸,龇牙咧嘴摇晃起身后,不得不弯着腰。

裴钱见那少女,竟是剃眉再画眉,这会儿给那少年一脚踹掉了一条眉毛,早先面如桃的精致妆容,变得一塌糊涂,一张脸。她头顶所簪紫,也给那少年先前揉碎了散落在地,此时少女站在街上,就显得有些滑稽。

而那绣有“胭脂神府”的小香囊,在扭打过程中也给打开了绳结,跑出了一只铜绿小蝉,大如榆荚,先前给那少年起身时看准时机,悄悄一脚踩在靴子底下。小名碧玉的少女很快发现自己走失了一只用以养粉媚人的绿金蝉,急得团团转,指着那少年威胁道:“龙宾,还我绿金蝉!”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来一桩机缘,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在那桐叶洲太平山,虞氏王朝的供奉戴塬曾经给了陈平安一份赔罪礼,墨锭名为“月下松道人墨”,只是给陈平安转手送人了。据说那墨锭每逢月下,曾有一位小道人如蝇而行,自称是那黑松使者、墨精臣子。后来陈平安询问崔东山,才知道那位古墨成精的小道人,好像就叫“龙宾”,它得道之地并非那墨锭,只是当时刚好游历到此。它喜欢以世间一锭锭珍稀古墨作为自己的“仙家渡口”,游走不定,行踪飘忽,若非机缘临头,仙人就算得墨也难觅踪迹,属于文运凝聚的大道显化之属,与香火小人、“蚂蚱”银虫,算是差不多的得道路数。而每枚龙宾驻足过的“渡口”墨锭,都有文气蕴藉,所以当时就连崔东山都有些惋惜,陈平安自然更是心疼,因为如果将此物送给小暖树,显然最佳。

渡船之上,遍地机缘,不过却也处处陷阱。

“破烂玩意儿,谁稀罕要,赏你了。”那少年嗤笑一声,抬起脚,再以脚尖挑起那绿金蝉,踹向少女,后者双手接住,小心翼翼放入香囊中,系紧绳结。

少女问道:“剑仙怎么说到底是一字无错写那《性恶》篇,再被礼送出境,还是从今天起,与我条目城为敌”

陈平安与她说道:“我不写什么,只希望在此随便闲逛几天,你家城主想要赶人就赶人。李十郎率性,视我仇寇无妨,我视条目城却不然。”

少女皱眉道:“恶客登门,不知好歹,恼人烦人。”她蓦然而笑,“年轻气盛,不过倒是个气量不狭的剑仙。”

如有敕令,她做竖耳倾听状,然后说道:“副城主刚刚听闻剑仙莅临,要我与剑仙捎话,你们只管放心游览条目城,不过只有三日期限,三日之后,若是剑仙找不到去往别城之法,就怪不得咱们条目城按例行事了。”

少年刚要说话,她一跺脚,怒道:“龙宾,这是我家城主和副城主的决定,劝你别多事!不然害得两城交恶,你连那仅剩的‘平章事’头衔都保不住。”

陈平安不愿身边少年为难,笑道:“你我四天后相约此地碰头。”

少年点点头,答应了此事,只是脸上抓痕依旧条条清晰,少年愤愤然,与那出身胭脂神府的秦子都讥笑道:“咱们走着瞧,迟早有一天,我要集结大军,挥师直奔你那胭脂窟、白骨冢。”

艳妆女子红袖添香,一双素手研墨,本是毋庸置疑的一桩文房雅事,可对于这位官拜松烟督护、玄香太守的龙宾而言,确实有那么点大道之争的意思。

秦子都呸了一声:“大放厥词,斯文扫地,不知羞的东西!”

少年懒得与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姨纠缠,就要离开条目城,陈平安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少年胳膊,笑道:“忘了问平章事大人,到底来自何城若是四天后,平章事大人不小心给事情耽搁了,我好主动登门做客。”

少年叫苦不迭:“疼疼疼,说话就说话,陈先生拽我作甚”

陈平安实诚笑道:“沾沾文气。”

那少年低头瞥了眼袖子,自己被那剑仙握住胳膊处,五彩焕然,如江河入海,渐渐凝聚而起,他哭丧着脸:“家底本就所剩不多了,还给陈先生搜刮了一分去,我这惨淡光景,岂不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陈平安笑道:“等我以后离开了渡船,自会遥遥酬谢平章事大人。”

那少年眼睛一亮,就不再刻意拘押自己袖上的神异景象:“当真!”

只是不等少年与陈平安有更多合计,少年就一个踉跄后退,身形消散,去往别城,只能急匆匆与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好像谶语:“鸡鸣天上,犬吠云中。”

鸡犬城取名字是不是太不讲究了若是“得道城”,岂不更好听些估计是名字太大,不合适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右手指尖凝聚出一粒五彩光亮,文气浓郁,如指尖生,最终被陈平安收入袖中。

秦子都对此并不上心,条目城内,过客们各凭本事挣取机缘,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她看向那额头光洁、梳丸子头的裴钱时,眼神复杂,最终一个没忍住,劝说道:“小姑娘,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是能够好好拾掇一番,也是个姿容不差的女子,怎的如此敷衍马虎,看这剑仙,既然都清楚我的小名了,也是个晓得闺阁事的行家里手,他也不教教你你也不怨他”

裴钱出门游历,从来穿着利落,无半点妆容,发髻更是简单,这会儿她面无表情说道:“用不着,利落些,不碍事。”

那秦子都痛心疾首道:“不碍事怎就不碍事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让自己增添姿色,不是天经地义的正理吗”

裴钱看着眼前那个当下一脸妆容惨兮兮的少女,忍住笑,摇摇头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道:“古人云天地清淑之气,萃在女子闺房。世间女子得闲了,确实皆宜淡妆。碧玉姑娘方才说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天地是第一大才子,那么女子无论浓妆淡抹,只需得体,便与之最相宜。”

一半话语,是陈平安的真心话,只要裴钱自己想要与那胭脂水粉打交道,别是那浓艳路数,当然无妨。到了裴钱这个岁数,毕竟再不是当年那个黑炭小姑娘,确实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一番。当然要说裴钱自己不乐意,喜欢素面朝天,也无所谓。至于剩余一半话语,当然是陈平安与这位书上所谓胭脂神府秦娘娘的客气话。

秦子都惊讶不已,竟是再无先前初见时的倨傲清冷姿态,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而且第一次换了个称呼,笑语盈盈道:“陈先生此语,可谓得体又契心,让人听之忘俗。那么奴婢就预祝陈先生在接下来三天内,顺遂有所得。”

陈平安与她抱拳道了一声谢。

秦子都问道:“陈先生可曾随身携带胭脂水粉”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

显然又错过了一桩机缘。

她笑着点头,亦是小有遗憾,然后身形模糊起来,最终化作七彩颜色,一时间整条街道都芬芳扑鼻,七彩好似仙人的举形高升,然后转瞬去往各个方向,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给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四天后换了地方,咱们说不定能吃上臭豆腐。”

裴钱会心一笑,有些期待。脂粉妆容什么的,太累赘,裴钱只觉得会妨碍出拳,所以她是真不感兴趣。不过骑龙巷的石柔姐姐,十分喜欢这些,不知道三天内有无机会,能够在这条目城带几样回去。

小米粒站在箩筐里边,听说那臭豆腐,立即馋了,赶紧抹了把嘴。啥也没听懂,啥也没记住,就这臭豆腐,让黑衣小姑娘嘴馋,惦念不已。

陈平安稍稍挪步,来到那布摊子旁边,蹲下身,眼神不断偏移,拣选心仪物件,最终选中了一张巴掌大小的袖珍小弓,与那坐拥十万甲兵的虬髯客问道:“这张弓,怎么卖”

摊子先前那只鎏金小水缸,已经被邵宝卷得了去。布上边,这会儿还剩下一小捆枯死梅枝,一只水仙小瓷盆。一幅收起的卷轴,外边贴有一条小笺,文字娟秀:“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一件铁铸三猴捞月器。一块乌木镇纸,上题“不肯随风,玄寂无声。大人自正,镇之以静”,落款二字,“叔夜”。

最后就是摆放在角落的那张小弓,造型古朴,玲珑袖珍,仿佛稚童嬉戏之物,铭文细微,不易察觉:“云梦长松。”

虬髯客见这人挑来挑去,结果独独挑了这张小弓,神色无奈,摇头道:“卖也卖,只是客人你不易买,得先凑齐几本书,最少三本,给我看过了,公子再用其中一本书来换。至于其他,我就不多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心中有了主意,又转头望向那卷轴,问道:“这幅画怎么卖还是以物易物”

虬髯客点头笑道:“公子聪慧,我这摊子买卖,确实需要以物易物,只是所需之物,不在条目城内,路途迢迢不说,而且禁卫森严。公子犹不死心,就去寻一处,在那骊山北麓,崖刻有天宝遗迹,公子若是能去得那处清凉世界当中,在绿玉池边,再取回一美人神像,就可以换走卷轴,到时候自有一桩福缘,主动来见公子了。”

陈平安问道:“如此说来,这幅卷轴,与那天宝遗迹的清凉世界,都是虚幻之物,下一桩福缘才是真”

今天条目城内所见所闻,除邵宝卷、沈校勘之外,虽然都是“活神仙”,但依旧会分出个三六九等,只看各自“自知之明”的程度高低。像眼前这位大髯汉子,先前的青牛道士,还有附近兵器铺子里边,那位会惦念家乡铜陵白姜、滁州酸梅汤的杜秀才,显然就更加“活灵活现”,行事也就随之更加“率性而为”。

虬髯汉子咧嘴一笑,答非所问:“若是公子心狠些,访仙探幽的本事又足够,能将那些妃子宫娥诸多白玉神像,全部搬出清凉世界,那么就真是艳福不小了。”

裴钱突然聚音成线说道:“师父,我好像在书上见过此事,如果记载是真,那个骊山北麓好找,天宝崖刻却难寻,不过我们只需要随便找到一个当地的樵夫牧童,好像就可以让他帮咱们带路,当有人手书‘避暑’二字,就可以洞天石门自开。据说里边有一座浴池,以绿玉刻画为池水,波光粼粼,犹如活水。只是洞内玉人景象,过于……香艳旖旎了些,到时候师父独自入内,我带着小米粒在外边候着就是了。”

陈平安气笑道:“连这个都晓得你从哪本杂书上边看来的秘闻轶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是在溪姐姐说的,当年在金甲洲,每次战事落幕后,她最喜欢与我说这些神怪志异故事,我只是随便听听。当时问在溪姐姐池有多大,那么多的绿玉,能卖多少神仙钱,在溪姐姐还骂我是财迷呢。”

汉子见那陈平安又盯住了那乌木镇纸,主动说道:“公子拿一部完整的琴谱来换。”

陈平安心中了然,无疑是那部《广陵止息谱》了,抱拳道:“感谢前辈先前与封君的一番闲聊,晚辈这就去城内找书去。”

虬髯汉子只是点头致意,笑道:“公子收了个好徒弟。”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摊子,先去了那间兵器铺子,店主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生嚼嫩藕就白姜,见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汉子既不奇怪,也不问话。

陈平安作揖道:“拜见五松先生。”

那汉子问道:“你有无功名在身”

陈平安起身恭敬答道:“晚辈并无科举功名,但有学生,是榜眼。”

汉子有了些笑意,主动问道:“你是想要那幅先前被邵城主补全内容的《气熏人帖》”

陈平安摇头道:“《气熏人帖》,五松先生肯定留着有用。晚辈只是想要与五松先生厚颜讨要一幅水牛图。”

汉子微微意外:“在渡船上边讨生活,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例外。既然知道我是那杜秀才了,还知道我会绘画,那么夫子工文绝世奇,五松新作天下推,何谓‘新文’,多半清楚算了,此事可能有些为难你,你只要随便说个我生平所作诗篇题目即可,小子既然能够从白也那边得到太白仙剑的一截剑尖,相信知晓此事不难。”

陈平安一脸尴尬。

太白剑尖,是在剑气长城那边莫名其妙得到的,对于这位能够与白也诗歌酬答的五松先生,陈平安也只是知晓名字和大致的身世,作过什么诗篇是半点不知,其实陈平安之所以知道五松先生,主要还是这个杜秀才的“炼师”身份。简而言之,白也所写的那篇诗,陈平安记得住,可眼前这位五松先生曾经写过什么,一个字都不清楚。

在那箩筐里边帮着好人山主使劲点头如小鸡啄米的小米粒,更加尴尬,只得挠挠脸。

那杜秀才笑了笑:“既然长剑方才还在,偏偏这趟折返,刚好不在身上,小子那就莫谈机缘了,水牛图不要多想。”

汉子叹了口气,白也独自仗剑扶摇洲一事,确实让人感伤。果然就此一别,桃春水深。

陈平安有些遗憾,不敢强求机缘,只得抱拳告辞,想起一事,问道:“五松先生能否饮酒”汉子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壶仙家酒酿,搁放在柜台上,再次抱拳,笑容灿烂:“五松山外,得见先生,斗胆赠酒,小子荣幸。”

汉子看着那个年轻青衫客跨过门槛的背影,伸手拿过一壶酒,点点头,是个能将天地走宽的后生,所以喊道:“小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动去拜会逋翁先生。”

陈平安立即转身,快步走回铺子,又拿出两壶酒。

杜秀才愣了愣:“作甚”

陈平安轻声问道:“敢问那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笔”

杜秀才伸出双手,按住两壶新酒,微笑不语。

陈平安只得再次离去,去逛条目城内的各个书铺,最终在那子部书铺、道藏书肆、别录书阁,分别找到了《家语》《吕览》和《云栖随笔》。其中《家语》一书,陈平安循着零散记忆,起先是去找了一间经部书铺,询问无果,掌柜只说无此书,去了伪书铺子,一样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在那子部书铺,才买到了这本书,确定里边有那张弓的记载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按照条目城的史志目录,此书地位由“经部”下降至“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样,已经被视为一部伪书。至于《吕览》,也非摆在杂家书铺售卖,让陈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结账的时候,陈平安才发现条目城内的书铺,书的价格确实不贵,可神仙钱竟然完全无用,别说是雪钱,谷雨钱都毫无意义,得用那山上修士视为累赘的金银、铜钱,亏得裴钱和小米粒都各自带有一只储钱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奋勇,拦住裴钱,抢先结账。总算立下一桩奇功的小姑娘笑嘻嘻,摇头晃脑,开心不已,忙不迭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边,掏出了一枚大金锭,交给好人山主,豪气干云说不用还了,小钱钱,毛毛雨。

站在箩筐里边的小米粒,最后轻轻咳嗽一声,裴钱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会记在功劳簿上。

不过了不到二两银子,就买到了三本书,足够让陈平安去虬髯汉子那边换取小弓,一桩机缘了。

但陈平安还是继续找那其他书铺,最终跨入一处名家铺子的门槛,条目城的书铺规矩,问书有无,有问必答,但是铺子里边没有的书,一旦客人询问,就绝无答案,还要遭白眼。在这名家铺子,陈平安没能买着那本书,不过还是了一笔“冤枉钱”,总计三两银子,买了几本墨迹如新的古书,多是讲那名家十题二十一辩的。有些书上的记载,远比浩然天下更加翔实和深邃,虽说这些书一本都带不走,但是此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哪怕只是翻书看书,书上学问到底都是千真万确。而名家辩术,与那佛家因明学,陈平安很早就开始留意了,多有钻研。

当时那名家书铺的掌柜,是个相貌清雅的年轻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十分神仙气态,他先看了眼裴钱,然后就转头与陈平安笑问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当那城主只需拿一物来换,我就可以不坏规矩,帮你开辟新城,此后诸多便宜,不会输给那个邵宝卷。”

陈平安与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领,只是那濠梁养剑葫芦,是半个家乡故人的遗物,委实是不能拿来与先生做买卖的,不然别说是生意往来,小子受名家学问恩泽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转赠先生,都是无妨的。”

一个濠梁,是剑仙米祜赠送给陈平安的,最早陈平安没收下,还是希望离开剑气长城的米裕能够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愿如此,最后陈平安就只好给了裴钱,让这位开山大弟子代为保管。

那年轻掌柜看着陈平安,突然拊掌而笑:“天下学问得个驳杂有何难,半点不难,唯独难在心诚二字。今天得后世晚辈此诚心一语,已然大为宽慰吾心。所以不收钱,与你赠言几句,要找的那本书,其实都不算是书了,就那么点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间的志书部书铺,《经籍志》,道家条目下的《守白论》,记得是志书部,因为要比道藏部所载内容更多。”

陈平安道谢离去,果然在入城后的第一家铺子里边,买到了那部记载《守白论》的志书,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再一笔冤枉钱,重返道藏书铺,多买了一本书。

路上,周米粒竖起手掌挡在嘴边,与裴钱窃窃私语道:“一间铺子,能放下那么多书,各个掌柜随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们要的书,可怪可怪。”

裴钱笑道:“小天地内,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陈平安四处找书的时候,杜秀才走出铺子,来到那虬髯客旁边,叹了口气:“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学问的取舍,那小子此举十分凶险啊。若非出身儒家某个道统文脉,其实倒也无所谓了,随意取舍便是,反正半点不伤道心,就算伤了,无非是事后多读几本书罢了,一样可以缝补。”

汉子点头道:“所以我起先并不想卖这张弓给他,若是故意诱人买卖,太不厚道。只是那小子眼太尖,极其识货,先前蹲那儿,故意看来看去,其实一早就盯上了这张弓。我总不能坏了规矩,主动与他说这张弓太烫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这桩买卖真做成了,你就能够彻底卸去束缚了,再不用靠着什么十万甲兵,去斩那人头颅,才可以脱困,终究是好事。咱们一个个画地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日复日年复年的重复景象,确实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汉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证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着丢出一壶酒水,那大髯汉子接过酒壶,嗅了嗅酒水香味,满脸陶醉,继而伤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剑背弓,骑驴走江湖,只喜欢痛饮,如今都要舍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铺子那边,年轻掌柜正在翻书看,好像翻书如看山河,对陈平安的条目城行踪一览无余,微笑点头,自言自语道:“书山从来不空,没什么冤枉路,行人下山时,从不两手空空。越是兜转绕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来的一问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随即有些疑惑,摇摇头,感叹道:“这个邵城主,与你小子有仇吗笃定你会相中那张弓所以铁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栋梁,如此一来,将来修行路上,可能就要伤及一部分道门机缘了啊。”

在陈平安来这名家铺子买书之前,邵宝卷就先来此地,钱一口气买走了所有与那个著名典故有关的书,有数百本之多。所以陈平安先来此地买书,其实原本是个正确选择,只是被那个假装离开条目城的邵宝卷捷足先登了。

年轻掌柜想了想,还是难得走出铺子,抬头望天,微笑道:“陆道友,岂不是被我连累,画蛇添足,这小子似乎与道门愈行愈远了,害你平白无故又挨了‘一剑’”

那个刚刚登船的年轻外乡客,既是需要严谨治学的儒生,又是需要云游四方的剑仙,那么今天是递出一本儒家志书部典籍,还是送出一本道藏铺子的书,两者之间,还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没有邵宝卷的从中作梗,递出一本名家书籍,无伤大雅。只是这位先前其实只是讨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么养剑葫芦的年轻掌柜,这会儿站在铺子门外,嘴上说着致歉言语,脸色却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虬髯汉子的摊子那边,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书,取出其余四本,三本叠放在布摊子上边,手持一本,四本书都记载有一桩关于“弓之得失”的典故,陈平安将最后那本关于这则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论》,送给摊主,陈平安显然是要选择这本道书,作为交换。

至于那位名家书铺的掌柜,其实算不得算计陈平安,更像是顺水推舟一把,在何处渡口停岸,还是得看撑船人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没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陈平安估计最少得跑遍半座条目城,才能问出答案。而且有意无意的是,陈平安并没有拿出那本儒家志书部藏书。

方才看到陈平安拿出四本书后,汉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当陈平安递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汉子瞥了眼书名,愣在当场,犹豫起来,他不着急去接过书,满脸疑惑道:“公子难道不曾去过名家书铺”

陈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没能买到书,其实无所谓,而且我还得谢谢某人,不然要我卖出一本名家铺子的书,反而让人为难。说不定心里边,还会有些对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辈。”

不远处的兵器铺子,杜秀才在柜台后边优哉游哉喝着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庙哪条文脉的子弟,小小年纪,就如此会说话那个曾经专程拜访过鸡犬城两次,也游历过一趟条目城的伏胜老儿,就一定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汉子这才点点头,放心取过那本书,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义,还是得有的。汉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余三本书,笑道:“那就与公子说三件不坏规矩的小事。先有荆蛮守燎,后有楚地宝弓被我得到,所以在这条目城,我化名荆楚,你其实可以喊我张三。地上这张小弓,品秩不低,在这里与公子道贺一声。”

裴钱听到此处,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与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义小说,其间就看到过这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大侠,而且这位江湖前辈,还有头驴子!只不过那些书,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义,裴钱三人当时都以为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汉子当然不清楚那个小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本末城那位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与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说崆峒夫人是点睛城人氏,当然是故意拿话蒙骗你的,封君多半与那邵城主暗地里达成了某个约定。”

陈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鸟举山与封老神仙一番叙旧,晚辈已经知道此事了。应该是邵城主怕我立即动身赶往本末城,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无法从崆峒夫人那边获得机缘。”

其实一旦被陈平安找到那个邵宝卷,就不是什么机缘不机缘的。至于邵宝卷身为一城之主,在条目城内好像十分有恃无恐,为何偏偏如此担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陈平安暂时不知,实在是没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何况只说那名士袖手,清谈玄学心性,又有无数关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八门,对于这些陈平安是个十足的门外汉。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听便知大义、再看几眼书铺就能勘验真相的条目城,要奇异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晓得。

汉子继续说道:“十二座城池,皆有个别称,比如本末城就又称为荒唐城,城中人与事,比那历朝历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更加荒诞。”

三事说完,汉子其实不用与陈平安询问一事,来决定那张弓的得失了。因为陈平安递出那本道书,就是某种选择,就是答案。

出乎这位虬髯客的意料,陈平安又取出了一本书,只是没有放在那三本叠放的书的最上边,而是单独放在一旁。

那张三低头看了眼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眼站在箩筐里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说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陈平安阻拦不及,只得作罢。其实他本来是想问那个邵宝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问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无视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赶人,却又不告诉他如何离城,这就很不仗义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汉子拿起那张小弓,陈平安则拿起布上边的四本书,收入袖里乾坤,再接过那张史书上记载曾射蛟兕于云梦之圃的古弓,却只是收入袖中,没有藏入咫尺物中。

那汉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几分赞赏神色,行走江湖,岂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布两角,随便一裹,将那些物件都包裹起来,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陈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笼已破,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缴归公条目城。怎么说若是收下,这本册子就用得着了,上边记录了摊子所卖之物的各自线索。”

陈平安接过了册子和包裹,动作无比娴熟,将那布包裹斜挎在身。

虬髯客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汉子背后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气势凌人,如剑仙即将远游。

陈平安抱拳还礼,裴钱和站在箩筐里的小米粒亦是如此。

这个化名张三的虬髯客伸手一探,身边又蓦然出现了一头跛脚老驴,翻身上背后,笑问道:“敢问公子,江湖名讳”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道:“剑客曹沫。”

“好名字,酒更好。”虬髯客大笑不已,就此骑驴离城而去。

跛脚驴有些瘸拐,背剑汉子在驴子背上晃晃悠悠,拿出那壶酒,一路仰头豪饮,消失在城门口那边。

周米粒看了看斜挎包裹的陈平安,小声道:“裴钱裴钱,这位大胡子江湖前辈,真是碗口大的胸襟,出手阔绰得很嘞,条目城多来几个,咱们就赚大发啦。”

裴钱笑着点头:“可不是。骑驴子走江湖的,肯定都是头等豪侠嘛。”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故意提醒师父。”

裴钱笑眯起眼,嘿嘿笑着。

周米粒轻轻摸了摸裴钱的那颗灵光小脑阔(壳),学那沾沾文气的好人山主,她也要与裴钱沾沾聪明气。

裴钱也由着小米粒摸那丸子发髻,悄悄问道:“师父,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说道:“随便找个落脚地儿。”

三人一起散步街上,陈平安突然伸出双指,比画起来。

这条夜航船上,有一条相对粗浅的根本脉络——很简单,承认不知即是知。所以只要秉持这个宗旨,短期内就一定可以行走无碍。

再经过今天接连的见闻、问答,陈平安更加确定了第二条根本脉络,关键就在两个字上边——交互。

裴钱有些好奇,师父像是在写字

陈平安一边缓缓而行,一边以手指做笔,在身前的天地间,写下了三句话:

震分阴阳,交互用事。

选代交互,令长月易,迎新送旧。

文字倒影,交互横斜,山水相逢,错综砥砺,积土成山,积水成海。

一位身材修长的锦衣文士,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伸手将那些文字余韵一一打散。

陈平安微笑道:“见过李十郎。”

那位条目城城主李十郎,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了,只是默然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然后丢出一张青纸,却非符箓,只是写有“卖山券”三字。

一张青色纸张悬空静止,李十郎一言不发,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将那卖山券收入手中,思量片刻,以手指抹去“卖”字上的那个“十”字,于是纸张文字,就变成了“买山券”。

贵为夜航船上四城之一的城主李十郎,竟然去而复返,不过瞧着脸色越发难看,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年轻过路客,如此难缠。

陈平安笑呵呵道:“这么巧,眨眼工夫,就又见到城主了。”

老子下棋是下不过师兄崔瀺,但是跟其他人对弈,不谈棋术高低,只谈心境深浅,还真可以随随便便,就身前无人。

李十郎问道:“你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什么买卖”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了拍斜挎的包袱。

这位城主冷笑一声,再次离去。

陈平安将那买山券递给裴钱,笑道:“就当是赊欠的利息了。”

裴钱赶紧摆手,礼物太重了,她大致看得出这张纸的珍稀程度。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转头,虽然依旧眯眼,神色却尤为温暖,与裴钱轻声道:“师父第一次送你礼物,是那鱼竿,还是挑灯符”

裴钱这才收下了那张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陈平安身体后仰,与小米粒笑着承诺道:“只要再有收获就送你。”

小米粒小手一挥:“都是江湖中人,么(没)个锤子好客套。”

犹豫了一下,黑衣小姑娘挠挠头,好像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开口。陈平安停下脚步,裴钱立即心有灵犀,轻轻摘下箩筐,递给师父。

满脸都是灿烂笑意、双手使劲捂住嘴巴的小姑娘,在好人山主背好箩筐后,微微弯腰,将脑袋放在陈平安肩膀上,悄悄问道:“回了家,能不能陪我做件事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起去见那个卖咱们铃铛的江湖女侠当然可以,没问题啊。”

周米粒哀叹一声,啥跟啥嘛:“我是说咱们回了家,就一起去红烛镇耍啊,以前觉得太远哩,我个儿小,一个人走不动嘞。”

因为她家在他家啊。

陈平安寻了一处热闹处的客栈落脚,还是需要用那金银结账,三人住宿三天,合计二两八钱银子,店伙计取出了戥秤,动作娴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银。

陈平安见到此物,没来由想起了早年杨家铺子的那套家什,除了买卖时用来裁剪碎银,还专门称量某些价格高的珍稀草药,所以陈平安小时候每次见着店伙计愿意兴师动众,取出此物来称量某种草药,那么背着一个大箩筐、站在高高柜台下边的孩子,就会紧紧抿起嘴,双手使劲攥住两肩绳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觉得大半天的辛劳,风吹日晒雨淋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

念头纷杂急转拘不住,因为眼前这戥秤是衡器之属,陈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阴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记起宋集薪在大渎祠庙提过的那拨过江龙练气士。因为客栈柜台上这戥秤、秤盘和乌木杆,还有数枚白铜小秤砣,显然都是山下寻常物,所以陈平安一瞥过后,发现与条目城书籍一样,都非实物,他就没有再多看多想。

裴钱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两只秤砣,还给她篆刻了“从不赔钱”“只许挣钱”等字,所以这会儿仿佛沾亲带故,跟他乡遇故知似的,天然亲近,比陈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细,她突然与陈平安悄然道:“师父,这套戥秤用上了虬角杆,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多半是富贵门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质再名贵,此物也是虚相,我们带不走的。”

裴钱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秤杆上边还有一行小字,‘山阳大方,内库恭制’,师父,这里边有什么说法吗”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内库制造,那肯定就是宫中之物了。只是不知具体朝代。”

裴钱问道:“师父,等会儿咱们在客栈安置好,我单独走一趟府志书铺,去查一查什么是‘山阳大方’”

陈平安哑然失笑,天下学问何其驳杂,真是一个学海无涯了,只不过裴钱愿意探究,陈平安当然不会阻拦她的好学求知,点头道:“可以。”

跟客栈要了两间屋子,陈平安单独一间,在屋内落座后,打开布包裹,摊放在桌上。裴钱来这边与师父告辞一声,就独自离开客栈,跑去条目城书铺,查验“山阳大方”这个古怪铭文的根脚来历。小米粒则跑进屋子,将心爱的绿竹杖搁在桌上,站在长凳上,陪着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捡漏儿而来的宝贝。小姑娘有些眼馋,问可以耍吗陈平安正在翻阅虬髯客附赠的那本册子,笑着点头。小米粒就轻拿轻放,对那啥卷轴、镇纸都不感兴趣,最终开始欣赏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小瓷盆,双手高高举起,赞叹不已,她还拿脸蛋蹭了蹭微微凉的瓷盆,凉爽真凉爽。

陈平安翻开一页册子,笑道:“喜欢就送你了。不过事先说好,小盆是假的,带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几天就耍几天,到时候别伤心。”

这只瓷盆,来历不俗,在虬髯客赠送的册子上,被誉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点像是“亲戚”,可以视为一座天然水府,类似珠钗岛刘重润早年在朱敛等人帮助下,秘密打捞起来的水殿、龙舟。可惜水仙小瓷盆一样是仙师炼化的某种虚相假象。

小米粒捧着那只水仙小瓷盆,使劲摇头道:“我就是瞧着喜欢嘞,所以可劲儿多瞧几眼,就算小瓷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带去了落魄山,每天担心遭毛贼,耽误我巡山哩。”

陈平安反复翻阅册子数遍,反正内容不多,又闲来无事。按照册子上边关于这些物件的诸多详细记载,不仅是水仙小瓷盆,那捆已经枯死的梅枝条,连同“叔夜”款乌木镇纸,以及造型古怪的捞月器和“梳妆”卷轴,都只是机缘线索的其中一个环节,作为衔接其余两事的桥梁而已。那位虬髯客张三的包袱斋,其实只有一张“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已经被陈平安得手,只是当下品秩依旧难定,而且陈平安觉得这张弓,有些烫手。

至于那只作为宫中门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坏规矩,就转赠了答话,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宝卷可以讨要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封正”,让水缸由虚转实,水缸中水的深浅,就看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宪”的讨封本事了。册子上边,说此物可以与龙王篓互补,龙王篓压胜天下蛟龙之属,门海却可以用龙气作为饵料,饲养天下水裔。养在水缸内,是一种山上所谓的“半走水”,一抓一养,天衣无缝。

陈平安笑道:“回头到了北俱芦洲哑巴湖,我们可以在那边多留几天,开心不开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却说道:“一般般,开心碗口大。”

她将水仙小瓷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补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儿大。”

陈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师兄,脾气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陌生人,很难聊。哪怕在我这个小师弟这边,左师兄都从没个笑脸,所以对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会想山主夫人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当然会想啊。”

小米粒眉眼弯弯,说道:“我觉得不像唉。”

陈平安放下册子,拿起那乌木镇纸在手中把玩,道:“得让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说想不想”

小米粒皱起眉头,道:“山主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看过了册子,其实如今他相当于继承了虬髯客的包袱斋,在渡船上也能摆摊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乌木镇纸,陈平安拈出一张挑灯符,悬在空中,缓缓燃烧,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递出的那本书当中,夹有一张符箓,虬髯客接过书之时,已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旧帮忙遮掩了,没有取出交还陈平安,这就意味着陈平安此举,并没有破坏夜航船的规矩,等到虬髯客骑驴出城后,书内的那张符箓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不碰壁,就不知规矩界线何在。

陈平安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旧入乡随俗,大体上循规蹈矩,可有些细微事情,还是需要尝试。其实这就跟钓鱼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窝诱鱼,也需要先晓得钓个深浅。何况钓大有钓大的学问,钓小有钓小的门道。起先陈平安目的很简单,就是一个月之内,救出北俱芦洲那条渡船所有修士,离开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天下,结果在这条目城上,先有邵宝卷三番五次设置陷阱,后有冷脸待客的李十郎,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试试看。

陈平安心中默默计数,转过身时,一张挑灯符刚好燃烧殆尽,与先前入城如出一辙,并无丝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别有洞天的鸟举山道路中,双方狭路相逢,大概是陈平安对老前辈一向敬重有加,积攒了不少虚无缥缈的运道,一来二去,双方就没动手切磋什么剑术道法,一番和气生财的攀谈后,陈平安反而用一幅临时手绘的五岳真形图,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买卖。陈平安绘制出的那幅五岳图,形制样式都极为古老,与浩然天下后世的所有五岳图出入不小。有一幅五岳图真身,最早是在藕福地被种夫子所得,后来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福地当中。陈平安当然对此并不陌生。

封君终于得偿所愿,大为欣慰,对陈平安这个好像福星登门的年轻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为交换,陈平安就让老道人帮忙将那把长剑夜游,带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动要求与陈平安做了几笔额外的小生意,双方各有问答,封君就与陈平安说了几桩渡船秘事,当然封君只说了些可说的,例如离船之路,以及出城换城之法,至于邵宝卷如何当上城主,成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经不在身边的长剑夜游,陈平安一直与之心生感应,就像深夜时分遥遥处,有一粒灯火摇曳夜幕中,路人陈平安,清晰可见。

只要陈平安发狠,一剑劈斩渡船天地,两者遥相呼应,陈平安有信心既可让裴钱和小米粒先行离开渡船,同时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继续留在这条夜航船上晃荡。到时候再让裴钱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飞剑传信太徽剑宗和趴地峰两处,北俱芦洲那边,陈平安认识的朋友、敬重的前辈,其实不少。

小米粒站在长凳上,想起一事,乐和得不行,两只小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俩又一起走江湖嘞,这次咱们再去会一会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别又因为不会吟诗作对,给人赶出去啊。”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这些年我作诗功力大涨,见谁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与你吹牛啊,以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自认是读书人的老修士,还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陆法言来着,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诗名,主动去城头找我,说我的诗篇合韵律,平仄惊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风,所以一见着我就要揪心。”

小米粒听得一惊一乍,赶忙鼓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这次远游故乡哑巴湖,其实小米粒偷偷与老厨子讨要了好些诗词,都写在了一本书上。她挑灯一一抄录那些诗词的时候,老厨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顺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诗词当中什么字,是怎么个读法怎么个意思。

小米粒问老厨子这些都是书上照搬来的吗老厨子说不是的,都是他临时想的,急就章之属,学问之旁支末流。当时小米粒就急眼了,说可别连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厨子说不会不会,还说在他家乡那会儿,好些人都说他的诗篇,是从水中明月捞出、从渡口杨柳折下、从酒缸里拎起的,所以还是有点斤两的,他之随心所欲,却是许多诗词名家毕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语。

小米粒将信将疑,最后还是信了老厨子的说法。

那晚桌上灯火中,小姑娘一边抄录文字,一边晃荡双腿;老厨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会如此让周米粒喜欢。哪怕好人山主经常不在家,但是还有裴钱和老厨子,暖树姐姐……

对这个洞府境的落魄山右护法来说,剑气长城,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仅次于落魄山、哑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一个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乡,一个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乡,一个是她这个哑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扬名两座天下的地方。

陈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小米粒,伸手虚按两下:“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咱们要稳重内敛。”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忧愁,皱着疏淡的眉毛,小声说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帮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边……”

说到这里,黑衣小姑娘挠挠头,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有些难为情。有人说她只是个屁大的洞府境,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小精怪,当了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其实好些年她都挺伤心的,因为那些闲话本来就是实话,她只是怕暖树姐姐他们担心,就假装没事人似的。

陈平安笑着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猜出了个大概,试探性道:“是有外人说你境界不高,笑话你了,背地里嚼舌头”

这件事,回了落魄山后,还真没人跟陈平安说过。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谁说过,自己得记一笔账了,从崔东山到裴钱再到老厨子,还有陈灵均,一个都别想逃,只有小暖树,就算了。

小米粒嗯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担子啊,我每天都挑着金扁担巡山,就是为了偷偷用来告诫自己职责大哩。只是这么大官儿,不如换个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错啊,他还喜欢当官,让他来当这个护山供奉,我看挺合适,传出去也好听些,景清是元婴境嘛。”

陈平安笑道:“让他当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咱们那位陈大爷胆子再大,也不敢有这个想法,而且灵均更不愿意与你抢这个官衔。”

陈灵均哪怕敢当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师堂议事之时,当着那一大帮不是能一剑砍死就是能几拳打死他的自家人,这家伙都能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却是独独不敢当这护山供奉的。陈灵均有一点好,最讲江湖义气,他什么都敢争,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么都舍得给,落魄山最缺钱那会儿,其实陈灵均变着法子拿出了许多家底。按照朱敛的说法,陈大爷那些年,是真捉襟见肘,穷得叮当响了,所以在魏山君那边,才会如此直不起腰杆子。但是已经属于别人的,陈灵均说什么都不会抢,别说是小米粒的护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绿豆大小的好处和便宜,陈灵均都不会去碰。简而言之,陈灵均就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可能连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无论是被他记账无数的山君魏檗,还是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种秋,其实对他都评价极高。

而且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落魄山一直空悬的左护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为陈灵均准备的。在当年寄给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过此事,只等这家伙走渎成功后,就会落实此事。只是等到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到了落魄山,见那陈灵均确实是走路飘得有些过分了,就故意没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这位“交友遍天下”的陈大爷几天就是了。

陈平安安慰道:“落魄山上,谁的官最大谁说话最作数”

小米粒咧嘴笑道:“当然是好人山主!”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小,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气大小!那你自己说说看,谁当这个护山供奉才能服众”

小米粒神采飞扬,却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双臂抱胸,高高扬起小脑袋:“这就有点愁人嘞,不当官都不行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

裴钱返回客栈,敲门而入。

陈平安刚好在随口询问小米粒为什么要一起去红烛镇玩耍。裴钱立即脸色尴尬起来,本来没多想的陈平安就立即多想几分,瞥了眼自己这位开山大弟子,裴钱眼珠转动,就跟她小时候闯祸给陈平安逮住,是一模一样的光景。

小米粒赶紧一脸疑惑,然后装傻道:“为啥咱俩要一起逛红烛镇啊,有没有其他原因嗯,这是个瓜子大小的问题,哈哈,先前我不是给出答案了嘛,好人山主记性不太好唉。其实吧,就是我兜里钱不多,买不起瓜子……”

说到这里,小姑娘真编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转头看着裴钱。

裴钱只好聚音成线,一五一十与师父说了那桩玉液江风波,说了陈灵均祭出龙王篓,老厨子问拳水神娘娘,还有之后小师兄造访水府,当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后也确实主动登门道歉了。只是一个没忍住,裴钱又说了小米粒在山上独自晃荡的景象,小米粒真是没心没肺的,走在山路上,随手抓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左看右看没有人,就一大口乱嚼树叶,拿来散瘀。裴钱从头到尾,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实话实说。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他假装没听过裴钱的解释,只是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以后回了家乡,一起逛红烛镇就是了,咱俩顺便再逛逛祠庙水府什么的。”

小米粒笑逐颜开,继续搬过那只水仙小瓷盆耍。

裴钱取出数本书,每本书都有折页,正色说道:“师父,查到根脚了,是那刘承规,山阳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记录都不少,在名宦、文苑、水利等诸多条目之下,都有此人的记录,只是篇幅都不算长。按照书上记载,涉及戥秤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从钱入厘,使得这种山下衡器,更加精准了。”

陈平安开始翻书,因为裴钱早有折页,翻检极快,如此看来,这位书上先贤,与朱敛,还有黄观的大泉三皇子刘茂,可以算是同道中人,精通各类术算和条例规范。

当陈平安看到其中宫观条目,发现此人曾经担任敕建玉清昭应宫的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阴,又派刘承规监督运送物资,此人曾经开辟水路。

陈平安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为何自己会在客栈见着戥秤,又为何会差点与之错过机缘。陈平安大道亲水,以及自己咫尺物当中那几本术算书,可能就是线头之一。今天在条目城送出了那本道门书,多半就是为何会与之见面不相识、一眼多看都无的根源所在了,如果不是裴钱执意要去查阅书籍,陈平安就肯定不会在意那戥秤,秤杆上什么铭文都要瞧不见。

而裴钱拥有一套完整戥秤,就又是属于她的一桩因果一份机缘,所以她就瞧得见那句铭文。

那张云梦长松小弓,果然烫手。这是不是意味着,许多在浩然天下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一条条因果脉络,在夜航船上,就会被极大彰显例如青牛道士,赵繇骑乘青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岳真形图。虬髯客,跛脚驴,裴钱在演义小说上看过他的江湖故事,裴钱在小时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头驴子,共走江湖。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剑太白一截剑尖,佩剑夜游……

裴钱看着沉思不语的师父,轻声问道:“有麻烦”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笑道:“恰恰相反,解决了师父心中的一个不小疑惑,这条渡船的运转方式,已经有些端倪了。”

原本陈平安其实已经被条目城的一团乱麻,覆盖掉了先前的某个设想。如今越发笃定,这艘夜航船的关键,终究还是夜中高谈阔论的士子,还有那位同船游历、舟中伸腿的僧人。

以及谁都不会太多去想的那位撑船人!

陈平安重新翻开那本虬髯客赠送的册子,缓缓思量起来。

夜航船上总计十二城,其中有上四城,那么应该还会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条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还有副城主。其余城池,应该也会设置正副。

一个君王无数的垂拱城,其中有骊山北麓的那个清凉避暑地,就藏着与那幅卷轴牵扯的下个机缘。松烟督护龙宾所在的鸡犬城,则隐藏着关于《广陵止息谱》的机缘线索。

在名家铺子,那位与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有过一场“濠梁之辩”的年轻掌柜,竟然还提议用一枚濠梁养剑葫芦,来帮助陈平安开辟新城。这就意味着渡船上的城池数目,极有可能不是个定数,不然以一换一的可能性,太小,因为会背离这条夜航船收集天下学问的根本宗旨。再加上邵宝卷的只言片语,尤其是与挑担僧人和卖饼老妪的那桩缘法,又透露出几分天时地利的大道规矩。渡船上的绝大多数“活神仙”,言语行事踪迹,好像会周而复始,渡船当地人士当中,只剩下一小撮人,例如这座条目城的封君、虬髯客、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是例外。

但如此一来,这一小撮人,就显得更加身在山水文字牢笼中了。年复一年,百年千年,就像一直在翻看同一本书,只等外乡人登船,才能隔三岔五,增删些许文字而已,对于这些岁月悠久的老神仙、老前辈来说,岂不更加糟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纸,写下了所见人物、所知地点和关键词汇,以及所有机缘线索的由来和指向。

先前裴钱刚刚入城,她当时所见三位神异人物——挂起灯笼的宫女,小山府邸中的纨扇女,还有一处彩楼之间廊桥上,一双银色眼眸的鹿角少年,多半都是条目城之外各大城中的某些重要角色。他们要么是副城主,要么是类似龙宾、秦子都这样的城主近侍。

裴钱看着师父将一张白纸写得密密麻麻,然后师父双手笼袖,盯着那张纸开始沉思不语。

裴钱轻声道:“师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张卖山券。”

这是个问题,却不是在提问。

陈平安笑道:“等于咱们在条目城已经有了一处落脚地,就像桂岛上边的那栋圭脉宅子,因为将卖山券修改为买山券后,就相当于山下一张交割完毕的官府勘验地契了。只不过师父没打算去住,接下来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卖回给李十郎的,不然硬生生在人家地盘,给咱们大摇大摆剐出个山头,城主大人想要眼不见心不烦都难,终究是伤了和气。”

裴钱皱了皱眉头,察觉出异样,立即从袖中取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买山券,发现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与此同时有个嗓音响彻屋内:“陈剑仙如果再不去买下戥秤,就又要晚了。”

陈平安笑问道:“李城主,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也不是”

李十郎笑答道:“天下学问,还见不得了人人敝帚自珍,是什么好事吗至于非礼而闻,谈不上,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打此机锋,本是你故意先提及的我,我再来帮你验证此事罢了。此后三天,好自为之。”

裴钱望向陈平安,想要询问师父这个条目城城主的话,到底能不能信。毕竟李十郎,没头没脑的,好像一开始就对师父不太待见。反而是那龙宾所在的城池,好像知道了师父的隐官身份,而且专程赶来条目城,主动讨要一幅完整印蜕。

陈平安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裴钱问道:“师父,那戥秤怎么讲”

其实裴钱都不明白李十郎会何唯独要说此事,师父说此物是虚幻之物,得与失,意义何在可要说一位条目城城主故意坑他们钱,好像说不通,那也太无聊和下作了。

陈平安解释道:“戥秤的价值,不在其本身,而是在那些刘承规精心刻画出来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秤砣上边。遇到识货的,就会变得值钱,很值钱。即便带不走戥秤,师父也可以帮你依着原有规范,准确描绘出刻度间距,再缝补还原那些略有磨损的大小秤砣,所以李十郎才会如此提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与裴钱正色道:“不过这桩属于你的挣钱机缘,你争与不争,在两可之间,都是可以的。”

裴钱毫不犹豫道:“那还是算了吧,懒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说道:“裴钱裴钱,我兜里金元宝和银锭儿还多着呢,一条条英雄好汉,只等着我一声令下,就出门去大展拳脚嘞,你们可别担心钱不够啊。”

裴钱拧了拧小米粒的脸颊:“就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让裴钱留在屋内,独自走出,在客栈柜台那边,见到了一行人。有些讶异,因为与自己一样,显然都是刚刚登船没多久的外乡人。

一位背书箱的年轻儒生,弱冠之龄的面容,神色从容,腰悬一枚书院君子玉佩。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钟魁,还有剑气长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样式相同,篆文各异。

那个儒生,正在与那店伙计商量着戥秤怎么买卖。

此外还有一个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身边站着个少年僧人,背着个用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

年轻道士长得尤其风流倜傥,正在与同伴小和尚低声笑道:“听说这条渡船有座城内,有个家伙自称是某佛转世,定是那邪魔外道无疑了,我们要不要把书呆子晾在一边,斩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声。

三人见着了陈平安,都没有什么惊奇之色。而更引起陈平安注意的,还是站在客栈外街上不远处的一位持剑老者,剑仙无疑了,还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缩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后立即打了个激灵,手指如触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动与陈平安作揖致歉道:“是小道失礼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实在是这地儿太过古怪,见谁都怪,一路战战兢兢,让人好走。”

确实怪异,他们虽说身份特殊,职责所在,所以在这条渡船上通行无阻,但是想要更换城池,一样需要解谜一般,通过层层关隘,没有捷径可走,亏得元雱这家伙好像无所不知,才势如破竹一般,最终抽丝剥茧,循着那条不断清晰起来的脉络,一路来到这座外乡过客最难进入的条目城。这位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觉得如果是换成自己单独游历这艘渡船,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没个七八十年,根本别想离开,老老实实在这儿鬼打墙似的,至多是一处处游山玩水过去。那几座城,其实个个大如王朝山河,游历路上,有人手持灯笼,上书“三官大帝”四字,红黑相间,悬于门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烛,一步一拜,以此虔诚拜香至山顶。

有个卖酒的长脸汉,一喝高了,就与酒肆的账房先生发酒疯,说要诛你十族。

有个名叫不准的疯癫汉子,手持一大把烧焦的竹简,逢人便问能否补上文字,定有厚报。

有驿骑自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在那驿站、路亭的雪白墙壁上,将一道朝廷诏令,一路张贴在墙上。与那羁旅、宦游文人的题诗于壁,交相辉映。还有那白天汗流浃背的轿夫,深夜赌博,通宵达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内挑灯夜读的官员摇头不已。尤其是在条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内,年轻道士在一条黄沙滚滚的大河崖畔,亲眼见到一大拨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员,下饺子似的,给披甲武夫丢入滚滚河中,却有一个读书人站在远处,笑容快意。

陈平安点头致意,微笑道:“无妨。看个热闹又不凑热闹。”

“大气!”这位龙虎山小天师与那青衫客称赞一声,然后轻轻一手肘敲在少年僧人肩头,“你们聊得来,不说几句”

少年僧人还是继续修习闭口禅,不过多看了眼陈平安,少年僧人双手合十,陈平安还礼。

那儒生了几两银子,从客栈这边买下了戥秤。年轻道士问道:“如何”

儒生摇头道:“意思不大,聊胜于无。”

一行三人走出客栈,街上那位老剑仙默默跟随三个年轻人,一同去往城门口,只是这一次,与那挑担僧人还有骑驴虬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骑卒护送。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口,就如他自己所说,只是看个热闹,遥遥目送四人离去,显然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离开这艘夜航船。

条目城内,一处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且停亭匾额,叹了口气,身边侍女多达十数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青衫老书生,笑问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轻剑仙都说了,他是愿意卖的,那你就买呗。这些生意事,你不擅长谁擅长怎么,破天荒拉不下脸挣钱了这可不像你的一贯作风。”

李十郎说道:“年轻后生身上,那一股子扑鼻而来的迂腐气,条条框框的,尽是些刻板规矩,让人瞧着不爽利,与他做买卖,委实难受。后来的那个儒生,就好多了。”

白发老书生爽朗笑道:“别扯这些个有的没的,分明是那年轻剑仙做买卖太精明,与你起了某种大道之争,让你忧心且吃疼了。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这条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该落别家了吧不然十郎会火急火燎丢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给一个年轻晚辈瞧不起胸襟气度捏鼻子递出卖山券,还要给人冷嘲热讽,这就好受了”

卖文挣钱一事,如果不去谈挣钱多少的话,只说行事风格,身边这位李十郎,可谓天下独一份,不然也说不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

李十郎气笑道:“听你这口气,是很想条目城换个城主了”

白发书生说道:“我只是想让贤,不再当劳什子的副城主了。学那张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条目城的正副两位城主,可能还要加上杜秀才那几位,都认为那虬髯客已经知道了出城之时,就是最后一点灵光消散之时。

大髯游侠佩长剑,骑跛脚驴饮美酒,就此离去,与此间天地无声道别。气概豪迈,令人艳羡,而无惋惜。

不过渡船之上,更多之人,还是想着法子苟延残喘,得过且过。比如李十郎就从不掩饰自己在渡船上的乐在其中。

所以李十郎此刻并没有接话,这位老友,与自己不同,身边老友只是借醇酒妇人以避心中礼教,而且担任了副城主,约束要比摆摊的虬髯客更多,离城更难。

条目城内,藏书无数。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人伦军政,方士术法,典制仪轨。鬼怪神异,奇珍宝玩,草木卉。

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余条目,演变成如今多达四百多万条。

李十郎突然说道:“你要是真不愿意当这副城主,他身边那个年轻女子,可能会是个契机,说不定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白发老书生摇头笑道:“酒桌大忌是劝酒,岂不大煞风景”

李十郎愤愤道:“这种不解风情的年轻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侣就怪了!难怪会天各一方,这小子活该。”

老书生笑道:“那本山水游记上边的陈凭案,可不是一般的前月下啊。”

李十郎说道:“若真是如书上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卖山券!莫说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园都无妨。”

老书生拆台道:“先前那道买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凭自己本事挣的。交情归交情,真相归真相。”

李十郎无奈,望向小亭,唏嘘道:“可惜了这凉亭风月。”

鸡犬城内,一处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缓缓而行,岸上不远处有书院,岸边还有石碑矗立,铭刻“问津处”,而那滔滔河中,有一处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槛中。

龙宾轻声问道:“城主,当初那位白衣僧人游历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说是静待有缘人,难道就是那个陈平安一位剑仙,还是读书人,好像不沾边。”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说,说即不中。”

龙宾瞥了眼远远跟随他们的一位男子扈从,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要问剑”

高冠男子说道:“再说。”

别称无用城的白眼城内,一处乡野地界,那个离开条目城的封君骑着牛,牛角挂一把长剑,老道人高歌而行,怀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西瓜,说那青牛道士,能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结果挨了一拨乡野顽劣稚童的泥块乱砸,追着打,让这不要脸的蟊贼将那西瓜留下,闹哄哄的,路上尘土飞扬。老道人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抚须而笑,没办法,受人恩惠,替人办事,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这白眼城内,夜幕中,有位读书人立在闹市桥头,天上唯有一星如月。

读书人微微叹息,不知何时何人,才能帮助白眼城破个无用局。

条目城客栈里边,三人坐在桌边,裴钱在抄书,小米粒在陪着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屈指敲击桌面,突然说道:“先前那位秦什么来着的姑娘,嗯”

裴钱写完一句话后,停下笔,抬头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没见过,反正记不清。”

陈平安点点头。

小米粒却说道:“叫碧玉,我晓得嘞!还有那啥两本书,我都记得的,等会儿,让我想想,莫急莫急!”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双臂抱胸,皱紧眉头,开始认真思考那两本书的书名。

陈平安丢了个眼色给裴钱,裴钱立即与小米粒微笑道:“记这个做什么没有的事。”

小米粒一脸茫然。裴钱提起笔,做横抹状。小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叹一声:“行吧行吧,记不得喽。”

裴钱继续低头抄书,小米粒继续嗑瓜子,反正她本来就记不住那两本书的名字,哈,白得一桩功德。小米粒突然有些良心难安,就将自己身前那座瓜子山,搬出一半往裴钱那边。

陈平安走到了窗口,抬头望向夜幕,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米粒刚想要说话,裴钱抬起头,抄书不停,却以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说话。

小米粒只好继续嗑瓜子,这个她是真知道答案,好人山主是在想某个在远方的姑娘哩。

以前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的江湖,陈好人其实也会经常这样发着呆看着天,眼神柔和得就像……那些水边的芦苇啊杨柳啊,反正就是风一吹,心情就会跟着摇来晃去的,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不那么开心,再一会儿就又开心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窗台,呆呆望向天幕。

夜航船上十二城,怎么能与那座飞升城比呢

陈平安猛然抬头,喃喃道:“莫不是做梦吧”

浩然天下,被一剑劈开天幕,有人仗剑从别处天下,飞升至此。

那位飞升境剑修,又循着那一粒剑尖光彩的牵引,气势如虹,御剑直去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又随手一剑随意斩开禁制,瞬间落在白眼城地界。

连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内,都察觉到了这等惊骇异象。只是无一例外,谁都没有去主动招惹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为可怜,因为就他离着那位女子剑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位年轻女子,飞升境剑仙

老道人挤出个笑脸,故作镇定,问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将那把悬在牛角上的长剑夜游,握在手中,与那封君眯眼问道:“陈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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