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为何问拳
冯雪涛问道:“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浩然山巅大修士要想飞升别处天下,一来规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庙许可,再由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帮忙开门,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小心去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天外秘境,极难原路返回。再者修士在飞升远游的过程当中,也十分凶险,要与那条大道显化而生、七彩焕然的光阴长河打交道,一着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极多,让修士减寿。所以此次与阿良“携手”远游剑气长城,因为有阿良开道,冯雪涛走得十分轻松,至于阿良为何不通过倒悬山遗址大门来这蛮荒天下,冯雪涛都懒得问,就当是这厮与自己显摆他的剑道高妙了。
阿良说道:“你跟那个青宫太保还不太一样。”
冯雪涛嗤笑道:“不一样不一样挨了左右的剑”
阿良啧啧笑道:“脾气还挺冲”
南光照、荆蒿、冯雪涛,三位飞升境的道号分别是天趣、青宫太保、青秘。一个比一个牛气哄哄。
我就没有。
阿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
他脚下这个冯雪涛,和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周神芝是有私怨的。冯雪涛山泽野修出身,道号青秘,不是白来的,这辈子的修行路上,鬼祟之事当然不会少做,私德有亏的勾当肯定多了去了。
荆蒿则是最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出身,生在山上,天生的修道坯子,此生修行,顺遂得很。当初蛮荒天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陆流霞洲南端,荆蒿所在的祖师堂议事,一开始的风向是龙门境之上的宗门修士,至少得有半数下山,决意赶赴南方,死战一场。其中有年纪大的,破境无望的,也有不少修士的亲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边,故而此次出山杀妖,既为大义,也报私仇。但是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封山闭门不出,别说事后外界非议不断,就连宗门内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是那位准备亲自带队下山的宗主,在祖师堂那场议事的末尾,突然改变了口风。因为他得到了老祖师荆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实力。等到妖族大军向北推进,打到自家山门口再说不迟,可以占据地利,学扶摇洲刘蜕的天谣乡、桐叶洲的荷城,死守山头,行事更加稳重,一样有功于家乡。
流霞洲输了,争取自保,浩然天下赢了,那么一洲广袤的南方疆域,各个山上仙家,清扫干净,就是宗门大展手脚开疆拓土、收拢藩属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外界如何得知这个不传六耳的“听说”,是因为那位宗主在祖师爷出关后,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责罚,名义上则是贻误战机,身为宗主,毫无担当,愧对那些挂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须面壁思过百年。
冯雪涛问道:“你能不能下来说话”
这处剑气长城遗址,除了一位文庙陪祀圣贤坐镇,犹有几位来此驻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戏。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来就下来,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让我别下来,你看我下不下来”
冯雪涛只得捡起了早年的那个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么面子。
阿良没有让冯雪涛太难堪,飘落在地,坐在墙头边缘,后脚跟轻磕墙面,拿出了一壶酒。
冯雪涛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边一处,问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万大山”
阿良点点头:“算是我的地盘,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当年吃了我一十八剑,对我的剑术佩服得不行,说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轻俊朗,都要误以为是陈清都铆足劲出剑了。”
冯雪涛对这些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自顾自道:“阿良,为什么你会拦阻左右出剑我大不了站着不动,挨一剑好了,撑死了跌境。”
阿良说道:“印象中,你们这些野修都很会算账啊,要跌境,去南边,在浩然天下算怎么回事,名声不好听。”
冯雪涛问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一把。”
阿良说道:“记不记得中土神洲某个王朝的秋狩十六年,王朝诏令几个藩属,再联手几大邻国,所有谱牒仙师,加上山水神灵,浩浩荡荡举办了一场搜山大狩,大肆打杀精怪鬼魅”
冯雪涛面无表情:“不记得了。”
阿良说道:“我记得,有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两个仙人境,让那些谱牒仙师很灰头土脸。”
冯雪涛疑惑道:“这种小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惯那些谱牒仙师的做派,年纪轻轻的,一个个老气横秋,城府深密,擅长钻营。
阿良喝着酒,随口说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门派只是将山下的官场搬到了山上,我觉得很没劲。”
冯雪涛只是蹲着,有些无聊。
阿良转过头:“能不能有那么一份胆识,来证明文庙看错了你,左右出剑砍错了人”
冯雪涛冷笑道:“还是算了吧,说实话,我没觉得自己有错,却也没觉得他们错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叹道:“天底下没有一个上五境的野修。”
冯雪涛心有戚戚然。这个狗日的,如果愿意正经说话,其实不像外界传闻那般不堪。
阿良问道:“你这辈子有没有剑修朋友”
冯雪涛摇头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没有。”
准确说来,是没有了。很久之前,曾经有过。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么我就要恭喜你了!”
冯雪涛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经道:“只要陪我杀穿蛮荒,你就会有个剑修朋友。”
冯雪涛苦笑道:“是不是没得选”
杀穿蛮荒他冯雪涛又不是白也。
阿良语重心长道:“只管放心,我还护不住一个飞升境”
冯雪涛长叹一声,开始想着怎么跑路了。只是一想到这个蛮荒天下,好像身边这个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么跑
阿良丢了空酒壶,双手抵住额头:“浩然凿穿蛮荒者,剑修阿良。”
不等陆芝姐姐了,要留给她一个潇洒伟岸的背影。
冯雪涛收拾心中的杂乱情绪,叹了口气,一个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学那阿良的说话方式,喃喃自语道:“野修青秘,皑皑洲冯雪涛。”
鹦鹉洲包袱斋这边,逛完了九十九间屋子,陈平安谈不上满载而归,却也收获不小。
陈平安问柳赤诚,能不能在岛上帮忙找个落脚地儿,他打算给大家做顿饭。柳赤诚说当然没问题,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认识他的,不多,没听说过他的,没有。
那个自称城南老天君的树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门仙家禁制,暂时恢复不了真身,他身高约三寸,这会儿正坐在嫩道人肩头喝闷酒,斜眼一旁那个大言不惭的柳赤诚,见他穿得里俏,就骂了句“娘们唧唧的”。结果被柳赤诚一把抓过去,攥在手心一顿搓捏,再丢回嫩道人肩膀,老树精醉酒似的,晕头转向,问李槐:“姓李的,心腹给人欺负了,你不管管”李槐说:“管不了。”
老树精立即站起身,将酒葫芦别在腰间,正了正衣襟,作揖说道:“这位仙师,一袭粉袍,真是别致,如绝代佳人遗世独立……”柳赤诚觉得好生腻歪,一巴掌轻轻拍下,老树精双手托起那座山头,叫苦不迭。李槐只好帮忙求情,柳赤诚这才收手。柳树精不敢骂那个粉袍仙师,转过头,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人的地盘,赶紧拿脚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与陈平安以心声说道:“杨家药铺那边,老头子给你留了个包裹。信上说了,让你去他屋子自取。”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从袖子里边摸出一本泛黄的书:“落魄山跻身宗门,我没有观礼,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头子送我的,上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我不想学,也学不会,瞧着就脑瓜子疼,送你了,别嫌弃。”
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去后说道:“算借的,看完还你。”
李槐恼火道:“还我。”
陈平安笑道:“又没看完。”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是老剑修于樾与那帮豪阀子弟也逛完了包袱斋,除了密云谢氏,还有仙霞朱氏的年轻女子,只是没有剑修朱枚那么讨喜就是了,不知道她们双方怎么算辈分。
于樾笑呵呵与身边年轻人说道:“谢缘,老夫今儿心情不错,告诉你个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这位皑皑洲密云谢氏子弟,有些无赖,与自家的首席客卿说道:“先答应了于先生,至于管不管得住,听过再说,到底是身不由己、口不由心的事。”
于樾说道:“你这趟赶来文庙凑热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缘快步走去,这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好像没有任何怀疑,与那位青衫剑仙作揖,却无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叫谢缘一生俯首拜隐官。
陈平安看了眼于樾,老剑修以心声笑道:“隐官大人且宽心,谢缘瞧着不着调,其实这小子很知道轻重,不然也不会被谢氏当作下任家主来栽培。他早年通过家族秘密渠道,听过隐官大人的事迹,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悬山春幡斋一役,还专门写了部艳本小说,什么梅园子的酡颜夫人、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金甲洲的女子剑仙宋聘,都帮着隐官大人一锅端了。隐官大人有所不知,皑皑洲近十年流传最广的那些山上艳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谢缘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陈平安与年轻人抱拳还礼,其实很想将这个“皑皑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谢缘直腰起身后,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只是没能得逞,他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气,好下笔如有神。”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谢公子,有些书别外传。”
谢缘看了眼年轻隐官身边的酡颜夫人,点点头,都是男人,心领神会。
双方分道,谢缘要去拜访下榻鹦鹉洲这边的一位世交前辈。
昵称瑞凤儿的少女神满脸雀跃,御风赶来鹦鹉洲,向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由衷道了一声谢,说那张夫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
陈平安笑着点头,邀请这位神以后去落魄山做客。
其实家乡小镇,刘羡阳祖宅门口那边,有条小水渠路过,石缝间就半悬空生长有一株凤仙,而且开五色。早年家乡许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欢摘捣碎,将她们的指甲染成鲜红色,陈平安当时也没觉得好看。刘羡阳曾经一直念叨这儿,长在他家门口,老人们是有说头的,有关风水。结果后来就被眼馋的小鼻涕虫拎着小锄头摸上了门,大半夜偷挖走了。天亮后,刘羡阳蹲在门口傻眼了半天,骂骂咧咧,等到当晚,将那凤仙偷偷种在别处的小鼻涕虫,就被人一路扯着耳朵,把还了回去,对蒙在鼓里的刘羡阳来说,门口那棵凤仙就好像自己长了脚,离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复得,刘羡阳反正很开心,说这儿,果然奇怪,当时陈平安点头,小鼻涕虫翻白眼做鬼脸。
其实等到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各自求学、远游返乡,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当年看着漂亮的凤仙,其实就只是寻常。
酡颜夫人跟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这位凤仙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几样物件。
柳赤诚走到半山腰一处鹦鹉洲府邸门口,重重叩响铺首门环。
里面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长辈和几位山上好友一个个如临大敌,不敢出门来见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后就让她来了。
至于那个青衫剑仙,还有那个嫩道人,年轻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宗门谱牒,可是面对这些个能够与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凶悍之辈,哪敢造次。
柳赤诚微笑道:“这位姑娘,我与你家长辈是挚友,你能不能让出宅子,我要借贵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劲点头。师父说只要柳道醇开口,什么都可以答应。
柳赤诚双指拈出一枚谷雨钱:“姑娘,收下谷雨钱后,记得还我两枚小暑钱。”
女修一双眼眸里边满是疑惑,只是不敢不从,收下那枚谷雨钱后,她再从袖子里摸出两枚小暑钱,战战兢兢,交给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阁阁主。
柳赤诚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枚小暑为满,姑娘就有八钱姿容了,今天得见,姻缘不浅,让小生耳目一新,大饱眼福,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处修行,如今有无道侣……”
陈平安来到柳赤诚身边,直接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上,再与那年轻女修表示歉意道:“叨扰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诚是这么个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开口了。
那女子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让出门口道路。
宅子里边的修士已经从侧门离开,都没敢御风,和那年轻女修在渡口会合,乘坐渡船直接离开了鹦鹉洲。
女子惴惴,师父却以心声笑道:“立了一功,回头祖师堂那边会记录在册的。”
进了宅子,在一处柏树森森的僻静庭院,陈平安先从袖子里边拿出那只鱼篓,再打开咫尺物,动作娴熟地取出了家伙什,当起了厨子,准备给李宝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来了桌椅凳,柳赤诚取出了几壶仙家酒酿。
一桌子饭菜,几条鸳鸯渚金色鲤鱼,清蒸红烧炖煮都有,色香味俱全。
陈平安笑问道:“如何”
李宝瓶点头道:“美味。”
李槐说道:“比裴钱手艺好多了。”
柳赤诚和嫩道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必须拿出一点风骨,不说那昧良心的言语。
陈平安瞥了眼那两个好吃到已成为哑巴的家伙,点点头,心满意足,可能这就是大美无言。
酒足饭饱,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李宝瓶依旧在细嚼慢咽,李槐还在那边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难为情,凑近陈平安,压低嗓音说道:“陈平安,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能不能与你胡乱掰扯个书上道理要是不对,你听过就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你尽管说。”
李槐好像还是很没底气,只敢聚音成线,偷偷与陈平安说道:“书上说当一个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独知之虑时,就会活得比较累,因为对外劳力,对内劳心,你如今身份头衔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时能够找几个宽心的法子,比如……喜欢钓鱼就很好。”
这个儒衫青年,此刻眼睛里满是担心。
李槐从来就不擅长与人讲道理,今天算是尽最大努力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么好的道理,我肯定会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与陈平安讲道理了,那么自己不当个贤人,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握拳,轻轻一敲肚子:“书上看到的,还有听来的所有好道理,只要进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着他,说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陈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们就会想着,得找个机会聚在一起,哪怕没什么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陈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随缘了,当然相互间还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没那么想着一定要重逢。
陈平安笑着点头。李槐继续低头扒饭。
不客气,林木头,当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讲究什么久别重逢。还有那个于禄,反过来的谐音,就是卢余,大概是说那“卢氏遗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于禄在不断提醒自己“我是卢氏子弟”当年就只有于禄,会主动与陈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当年在大隋书院,于禄为他出头,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记着呢。
其实李槐挺想念他们的,当然还有石春嘉那个小算盘,听说连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岁数。
当年远游路上,李槐最亲近陈平安,也最怕陈平安,因为还是孩子的李槐凭借直觉知道陈平安耐心好,脾气好,最大方,最舍得给别人东西,都先紧着别人。如果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都开始生气了,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难走那趟远路了。
山中无水,大日曝晒,找条溪涧真难,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说他去看看。陈平安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挂满了竹筒,里边装满了水。
李槐会忘记许多的琐碎事情,但是总忘不了,陈平安带给他的那种感觉,好像在说“有我在,没事的”。
那会儿,李槐会觉得陈平安是岁数大,又是从小吃惯苦头的人,所以什么都懂,自然比林守一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晓得怎么跟老天爷讨生活。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岁,才知道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哪怕再长大十岁,等到了二十四岁,还是觉得自己远远不如十四岁的陈平安。
没有谁愿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鸡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终觉得照顾别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他就不会,也没那耐心。所幸,齐先生拐了个陈平安给他们。
远游路上,永远会有个腰别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开路。
在人生道路上,与陈平安相伴同行,就会走得很安稳,因为陈平安好像总会第一个想到麻烦,见着麻烦,解决麻烦。
崔东山曾经说过,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时却越难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因为入耳过嘴不上心。
那个家伙还说过,很多人是凭运气混出头,很多人却是凭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来越不如意。
柳赤诚看了眼红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阁主人,一时间感触颇多。
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开始逐渐被宝瓶洲山上视为“开门一代”。只不过因为山水邸报不够灵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诚不一样,当时带着龙伯老弟,亲自走过那座槐黄县城小镇,曾经亲眼见到了那拨气象各异的年轻人。
如果不谈李柳和那个女子。一样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白帝城顾璨,杏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大骊藩王。福禄街赵繇,大骊京城刑部侍郎。桃叶巷谢灵,龙泉剑宗嫡传。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当然还有山崖书院的李宝瓶、李槐。
陈平安笑问道:“宝瓶,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宝瓶摇头道:“没读书了,就是想些事。”
陈平安好奇道:“什么事”
李宝瓶说道:“一件事,是想着为什么上次吵架会输给元雱,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还有两件事,就难了。”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李宝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书上都说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读书人的文思,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就想了个法子,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张棋盘,然后在每个格子里边,都放个词住着,就像住在宅子里边,伤心、开心、幽寂、悲愤什么的,好不容易填满了一张棋盘,就又有麻烦了,因为所有词的走门串户,都很麻烦啊,是一个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师叔走在泥瓶巷,必须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还是可以一口气走几步直接走到顾璨或是曹家祖宅门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师叔能够一下子从泥瓶巷跳到杏巷,或是福禄街我家门口还是想看桃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叶巷那边我都没能想好个规矩,除了这个,再就是伤心与悲恸串门,是加法,那么如果伤心与高兴串门碰头了,是减法,这里边的加加减减,就又需要个规矩了……”
李宝瓶横抹,再双手竖起,然后一个歪斜倾倒,好像将两座天地重叠在一起:“除了情绪,我又想了第二张棋盘,是更加具象化的词了,比如小桥、流水、大门、朋友、书籍……又多了一张棋盘,因为很多念头,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瞎想,肯定是见着了东西,才会有那通感、移觉和想象……”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难了。比如书上说道生一,我就假设这个一,就是一点,小师叔,比如这样……”
李宝瓶的思维很跳跃,加上说话又快,就显得十分天马行空。
说到“道生一”的时候,李宝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拈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将其放在空中。说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宝瓶蓦然放开,立即有横竖两条线,穿过那粒芥子,刹那之间,又有无数条直线瞬间生发而起……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笼中雀。
这座建造在白鹭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栈,名为过云楼。
山脚渡口除了芦苇荡,附近还有大片呈现阶梯状的稻田,白鹭飞旋,雀抓芦秆,静谧祥和,一派乡野气息。
水上渔翁,田间农夫,对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见怪不怪。白鹭渡距离最近的青雾峰不过百里路程,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阳山地界居住,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神仙。
崔东山亲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云,让人见之忘俗。
田婉落座后,从崔东山手中接过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毕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尽出,分别以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远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两人拦截,而且对方似乎早已笃定她真身还在正阳山,这让田婉倍感无力,她在宝瓶洲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东山笑道:“这可是我先生从清源郡仙游县带回的茶叶,十分珍惜,价值连城,我平时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尝尝看,好喝不用给钱,不好喝就给钱。喝过了茶,我们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让人去那仙游县顺藤摸瓜”
崔东山无奈道:“聪明人不说傻话,田婉姐姐这就很没有诚意了。”
田婉的聪明,在于她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这也是她能够在宝瓶洲大隐于正阳山的立身之本。
邹子的这位师妹,可以让很多聪明人都觉得她只有一些小聪明。
正阳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晏础,这些个名动一洲的老剑仙,就都觉得田婉这个婆娘在正阳山祖师堂的那把座椅,其实可有可无。
姜尚真没有去那边喝茶,只是独自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遥遥看着水边稚童的嬉戏打闹,有拨孩子围成一圈,以一种俗称羞姑娘的草拔河,有个小脸蛋红扑扑的姑娘赢了同龄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颗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栏杆上,眼神温柔,轻声道:“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示意田婉别不识趣:“敬茶不喝,难道田婉姐姐铁了心要喝罚酒”
田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后,她瞬间脸色惨白,哪怕她早有准备,施展了一门封山秘法,在几处本命窍穴聚拢灵气,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坏打算,虽然体内那些残留在经脉间的些许灵气,不过丝丝缕缕,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当这些灵气如结冰一般时,便有锥心之疼,最终那些结冰灵气,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拢,在人身小天地内的“江河”之上横冲直撞,让田婉微皱眉头。
姜尚真转过头,笑道:“旧时天气旧时衣,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大骂道:“拽什么文,你当田婉姐姐听得懂吗!”
下一刻,田婉容失色,猛然抬头,死死盯住崔东山:“你真不怕我与你玉石俱焚!”
原来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撑篙而行,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在那儿高歌一篇渔舟唱晚诗词。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田婉心湖间,那艄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绿竹鱼竿,抛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将这个“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时间有那剜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条“游鱼”,凝神一看,啧啧摇头:“果然是吓唬人。”
崔东山将那心念碾碎,随手丢回水中,继续驾驭脚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远游而去。
好个“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说道:“那我们开始谈正事”
田婉正要说话,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抛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条游鱼,哈哈大笑道:“师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运转一门心斋道门神通,心湖之中,汹汹河水,千里冰冻,原本倏忽远游的那排浮舟随之凝固静止。
那少年艄公双手合掌,一个鱼跃跳下,直不隆咚地脑袋砸在地上,他轻喝一声,头脚翻转,双手摊开,双脚落地之时,冰面上彩色涟漪阵阵漾开。少年艄公蹲下身,手指轻敲几下,然后整个人滑步横移,去别处屈指敲击几下,就这么东敲西敲,好像在寻找适合垂钓处,好凿开窟窿抛竿钓大鱼。
崔东山这一粒心神,转过头,笑了笑,总算来了。
远处出现一顶金箔贴的轿子,有点类似民间所谓的万工轿,极尽豪奢精巧。无人抬轿,轿自行飘荡而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开你的压箱底嫁妆,田婉姐姐总归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环顾四周,朗声问道:“李抟景与道侣,何在”
掀开轿子门帘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张脸庞,她手心攥着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这里,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轿子里边,如同一处富丽堂皇的女子闺阁,有金丝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挂屏,画案上铺开一幅苏子真迹的《朱竹图》,还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说剑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笔的一方印章,在轿厢内悬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个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绕着轿子撒腿狂奔,嚷着“别杀我别杀我”。
心湖之外,崔东山一脸惊骇道:“周首席,怎么办,田婉姐姐说我们肯定打不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田婉对面的崔东山,手持茶杯,颤颤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这个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吗
姜尚真转过身,背靠栏杆,笑问道:“田婉,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剑修的战力,可以在纸面上边做术算累加了几个元婴境剑修凑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境几个玉璞境,又是一个仙人境最后这么个飞升境,就算飞升境我读书少,见识少,你可别糊弄我!”
对于田婉的撒手锏,崔东山是早就有过估算的,半个飞升境剑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过要牢牢抓住田婉这条大鱼,还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东山放下茶杯,说道:“不废话了,谈买卖。”
田婉刚要问话,崔东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说话,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笑道:“崔老弟作为我们山主的得意弟子,说话作数。”
姜尚真补了一句:“何况不作数,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开口,崔东山又说道:“你没什么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应一事。”
姜尚真并拢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欢摆弄姻缘,乱点鸳鸯谱吗很好,炼化了这根红绳,冲我来,周某人一力承担,后果自负。”一直没机会说话的田婉脸色铁青:“痴人说梦!”
对方此举,真可谓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脉。
田婉最大的忌惮,当然是姜尚真看似风流,实则最无情。换成寻常男子,比如魏晋、刘灞桥这些痴情种,哪怕牵了红线,她一样有把握脱困,说不得还能得利几分。可一旦与姜尚真牵扯不清,她的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尤其牵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说,不管双方离着多远,对于田婉而言,无论她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别座天下,依旧时时刻刻,皆在“情”字牢笼中。最可怕之处还在于,岁月拖延越久,她只会涉足越深。
就像水边一株杨柳,与一处激流滚滚的江心砥柱,两者用一条铁索捆绑起来,遭罪的,肯定不会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稳如磐石不说,更有乱流激荡,只能是她独自一人,吃亏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样又不差的,还小有家底,如今又是单身,没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侣,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东山嬉笑道:“我早就说过,周首席重返飞升境,没那么难,是也不是”
姜尚真双手抱拳,高高扬起,重重晃荡:“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乱翻检姻缘簿,乱牵红线,搅乱一洲剑道气运,可她一旦和姜尚真牵了红线,双方的关系,就会比山上的道侣更加道侣。有点类似陈平安与稚圭的那桩结契,如果陈平安没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摊水运,坐享其成,何况陈平安本就大道亲水,裨益极大,只会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觉得那个年轻人脑子不正常。
好像这就对了,只有这种人,才会有这么个学生弟子,落魄山才会有这么个首席供奉。
田婉叹了口气,说道:“我可以拿出正阳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为自己换取一个自由身。这是算计刘羡阳的,我再拿出一座并无记载的洞天,补偿你们落魄山。”
崔东山笑道:“一座没名字的洞天既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你也有脸拿出来”
田婉脸色阴沉道:“此处洞天,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可以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绛阙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条丹溪,溪涧流水极重,阴沉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以及灵树仙卉众多,遍地天材地宝。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钱,需要很多的神仙钱。”
姜尚真一脸震惊道:“钱”
崔东山皱紧眉头,作深思状:“咱哥俩缺吗”
田婉真是被这对活宝给恶心坏了。
崔东山眯起眼,说道:“别扯这些,你拿出那座蝉蜕洞天,我说不定还愿意考虑考虑。”
田婉摇头道:“不在我身上。”
蝉蜕洞天是古蜀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
崔东山哀叹道:“那就没得谈了。”
田婉沉默许久,问道:“你们到底图什么”
崔东山双臂环胸:“我家先生说了,要让你将剑术和气运还给宝瓶洲,一切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田婉讥笑道:“还给宝瓶洲是交给落魄山吧”
崔东山摇摇头,眼神可惜:“井蛙谈天言海,夏虫语冰说霜。时耶心也。”
鹦鹉洲宅子这边,当一袭青衫和那红衣女子蓦然消失时,嫩道人和柳赤诚对视一眼,陈平安这一手,不简单。
李槐在拿牙签剔肉,对此好像浑然不觉,不理解的事,就不要多想。
柳赤诚却是吃惊不小,好奇问道:“嫩道友,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随手起天地了”
至于那个李宝瓶随便几句话带来的那份异象,柳赤诚则是半点不感兴趣。
嫩道人夹了一大筷子菜,大口嚼着鱼肉,腮帮鼓鼓,一语道破天机:“不是拼境界的仙家术法,而是这小子某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剑气长城那边,什么古怪飞剑都有,陈平安又是当隐官的人,柳道友无须大惊小怪。”
嫩道人再提起筷子,随手一丢,一双筷子快若飞剑,在庭院内风驰电掣,片刻之后,嫩道人伸手接住筷子,微微皱眉,拨弄着盘子里仅剩的小半条红烧鲤鱼。原本嫩道人是想寻出小天地屏障所在,好与柳赤诚来那么一句:“瞧见没,这就是剑气藩篱,我随手破之。”不承想年轻隐官这座小天地,不是一般的古怪,好似全然绕开了光阴长河嫩道人不是当真无法找到蛛丝马迹,只是那就等于问剑一场了,得不偿失。嫩道人心中打定主意,陈平安以后只要跻身了飞升境,自己就务必躲得远远的,什么一成收益什么账簿,去他的吧,就让落魄山一直欠着老子的人情。
柳赤诚不晓得嫩道人耍这一手驭剑术深意何在,问道:“嫩道友,这是”
嫩道人哈哈笑道:“帮着隐官大人护道一二,免得犹有不知死活的飞升境老无赖以掌观山河的伎俩窥探此地。”
柳赤诚将信将疑。如今文庙附近的飞升境大修士,尤其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南光照和荆蒿落了个半死,冯雪涛被阿良拽去了别座天下,剩下的,胆气尽碎,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天晓得会不会一个浩然“嫩道人”收手了,再跑出个“老道人”左右、阿良都已经出手了,接下来会不会轮到齐廷济、陆芝这几个剑修跟着凑热闹
管着文庙大门的经生熹平,可是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插手,就由着这些山巅修士自了恩怨。
故而当下四处渡口显得风雨迷障重重,不少大修士都有些后知后觉,那座文庙,不一样了。
桌旁涟漪阵阵,陈平安和李宝瓶在原地现身。
陈平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开始收拾碗筷。
李宝瓶怔怔出神,似乎在想事情。
李槐瞥了眼李宝瓶,习以为常,反正她打小就这样,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想不完的难题,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读书种子
不过李槐觉得还是小时候的李宝瓶可爱些,经常不知道她怎么就崴了脚,脚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学塾,下课后,竟然还是李宝瓶走得最快,敢信
柳赤诚觉得装傻这种事情,在陈平安这边似乎不济事,就试探性说道:“陈平安,这等高妙手段,最适合拿来当撒手锏,所以使用起来,需要慎之又慎啊,千万别轻易泄露了消息。你放心,我除了师兄之外,与谁都不会提半个字,而且保证只要师兄不主动问起,我就绝对不说。”
陈平安点点头。
柳赤诚能这么说,说明很有诚意。
嫩道人开始摆修行路上的前辈架子,说道:“柳道友这番金玉良言,忠言逆耳,陈平安你要听进去,别不当回事。”
陈平安笑道:“疾风知劲草,我对柳道友的人品,心里有数。”
嫩道人突然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要是去蛮荒天下,咱仨可以结伴。”
陈平安说道:“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长远打算。我暂时没打算回剑气长城那边,你和柳赤诚自己多加小心。”
比如先走去北俱芦洲,再去桐叶洲,游历一趟中土神洲,再去五彩天下飞升城,去青冥天下,岁除宫、大玄都观、白玉京,都会拜访……总之都是一步一步走去的事情。
翻阅五岳之图,自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一足。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其实只要亲眼见过,就会相信了。
陈平安收拾完桌子,笑问道:“要不要喝茶”
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跟好友柳质清学了一手仙气缥缈的煮茶手艺。
柳赤诚点头道:“尝尝看。”
嫩道人自己取出一壶酒:“我就免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套茶具,开始煮茶,手指在桌上画符,以两条符箓火龙煮沸茶汤。
眼前事、手边事、心中事,其实都在等着陈平安去一个个解决。有些事情处理起来会很快,几拳几剑的事情,曾经的天大麻烦,渐渐都已经不再是麻烦。有些事情还需要想得多些,走得慢些。
陈平安给李宝瓶三人各递去一杯茶,突然向柳赤诚问道:“打造一条山上渡船,是不是很难”
柳赤诚点头道:“造船不难,找几个墨家、匠家练气士,只要不是骗子,都能拼凑出一条,难的是真正挣钱,这里边学问不浅,水更深。至于跨洲渡船,门槛更高,浩然天下靠这个吃饭的仙家山头,数来数去,能打造出这类渡船的,其实就十来家,屈指可数。怎的,你们落魄山需要自己的跨洲渡船陈平安,不是我泼冷水,劝你真的别蹚这浑水了,太吃神仙钱,与人钱买就行了,我可以帮忙牵线搭桥,省心省力还省钱。”
陈平安无奈道:“就像今天敲门这样的省心省力,敬谢不敏”
陈平安确实需要帮助落魄山找几条新的财路,一旦在别洲创建下宗,山头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就成了燃眉之急。
柳赤诚埋怨道:“小瞧我了不是忘了我在白帝城那边,还有个阁主身份在宝瓶洲落难之前,山上的生意往来,极多,迎来送往,可都是我亲自打点的。”
说到这里,见陈平安依旧不为所动,柳赤诚突然扬扬得意起来,手指轻敲桌面,眯眼笑道:“陈平安,与你悄悄说件山巅秘事好了,火龙真人前些年,卖了我好些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琉璃瓦,品相极好,足可位列琉璃阁一等珍品,足足一百片,一百片碧绿琉璃瓦!火龙真人竟然只喊价一千五百枚谷雨钱,如今我那琉璃阁,得此机缘,终于炼制成了一件无瑕品秩的仙兵,每次雨后初霁,便会天开七彩,宝光焕然,美不胜收,以后再有浩然十景的评选,曾经多次落选的琉璃阁,必然能够跻身一席之地。火龙真人这般的老神仙,都要与我做买卖,何谈其他宗门修士”
陈平安神色古怪。
柳赤诚沾沾自喜道:“可不是我自夸,我那师兄,已经两千年不曾踏足琉璃阁了,师兄去往扶摇洲之前,就专门登顶琉璃阁赏景。”
陈平安婉拒道:“算了吧,跨洲渡船一事,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找门路。”
记得当年打了个对折,将那辛苦得手的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在龙宫洞天那边卖给了火龙真人,收了六百枚谷雨钱。
好嘛,老真人转手一卖,就是一千五百枚收入囊中,关键是老真人好像还留了二十片琉璃瓦
嫩道人赞叹道:“能从火龙真人这边占到大便宜,柳道友真是凤毛麟角的生意奇才,我看柳老弟完全可以在落魄山当个财神爷,也不至于让陈平安为了条破渡船大费周章,与人求东求西的,让我一个旁人看着都好不落忍。”
柳赤诚瞥了眼陈平安,跃跃欲试,自己在落魄山那边当个记名的账房先生,也是可以的,大材小用就大材小用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不搭话。
李槐随口说道:“这次文庙议事,来了这么多大人物,陈平安你长辈缘那么好,做生意又公道,听裴钱说,跟你合伙做买卖的,都赚到钱了,还能缺了你一条跨洲渡船我看不能。”
陈平安一笑置之。
看着喜欢上了喝酒、也学会了煮茶的陈平安,柳赤诚没来由唏嘘不已。
他认识陈平安极早。好像一个恍惚,须臾间不是少年。
有客来访,是一个富家翁模样的老人——郁泮水,身边跟着个锦衣少年,正是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袁胄。
其实先后两拨人,都只算这宅子的客人。
陈平安立即去往门口那边,开门后,作揖道:“见过郁先生,本该是晚辈登门拜访的。”
李宝瓶笑着喊了声“郁爷爷”。
李槐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陈平安称呼对方为郁先生,其实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姓郁的高人,只知道有个叫郁泮水的,好像是玄密王朝的太上皇,手段厉害得很,绵里藏针笑面虎,至于相貌,只听说是位气质儒雅、形容清癯的老书生,尤其是年轻时候“美风神”,跟眼前这个胖乎乎的老先生不搭边。
郁泮水一一点头致意,笑得一双眼眸都不见了,他最后望向陈平安,点点头,好像慈祥和蔼的家中长辈见着了远游归来、久未见面的家族俊彦,既欣慰年轻人的出息,又埋怨晚辈的生疏,道:“与我客套什么,如此见外,简直心碎。”
双方其实之前都没见过面,却已经好得像是自家人了。
两拨人落座后,郁泮水笑呵呵问道:“会不会下棋不如咱们一边手谈,一边闲聊”
陈平安摇头道:“弈棋一道,晚辈是门外汉。”
郁泮水惋惜不已,也不强求。
少年皇帝袁胄瞪大眼睛,总觉得自己这会儿所见的青衫剑仙是个假的隐官大人。
怎的如此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了坐在郁胖子对面,毕恭毕敬,以晚辈自居。
下棋嗖嗖嗖祭出那些飞剑,停在郁胖子这个老臭棋篓子的脑袋上,教他下棋好了,要郁胖子下哪里就哪里。
外人可能不清楚,他会不知道郁老儿每次赢棋,都是与那位身为“木野狐”的婢女串通作弊。
郁泮水指了指身边的袁胄,笑道:“这次主要是陛下想要来见你。”
陈平安笑着抱拳,轻轻摇晃:“一介匹夫,见过陛下。”
袁胄总算没有继续失望,若是年轻隐官站起身作揖什么的,他就真没兴趣开口说话了。少年神采奕奕抱拳道:“隐官大人,我叫袁胄,希望能够邀请隐官大人去我们那边做客,走走看看,瞧见了风水宝地,就建造宗门,见着了修道坯子,就收取为弟子,玄密王朝从朝堂到山上,都会为隐官大人大开方便之门,要是隐官愿意当那国师,更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名正言顺。”
陈平安笑道:“谢过陛下厚爱,只是术业有专攻,刀剑治木,不如斤斧。玄密国势,蒸蒸日上,朝堂上文武荟萃,将相相宜,哪里需要我一个外乡剑修去指手画脚,太不合适,我也没这脸皮去丢人现眼。不过以后如果我游历中土神洲,一定会在玄密王朝多作停留。”
袁胄失望不已,依旧不愿死心,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那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上忙的”
陈平安递过去一杯茶水,说道:“以后到了玄密王朝,相信肯定会有麻烦陛下的事情。”
袁胄还要说话,郁泮水笑眯眯道:“堂堂九五之尊,别跟个娘们似的。”
袁胄也不恼,哀叹一声,从陈平安手中接过茶水,一口闷了。结果烫得他站起身,哇哇直叫,最后扎了个马步,满脸涨红,气沉丹田。
看得一旁的李槐大开眼界,这个少年,就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的皇帝陛下很有出息的样子啊。
郁泮水笑问道:“咱们玄密武库里边,有条闲置的渡船,放着也是吃灰,不晓得落魄山那边有无需要”
袁胄含糊不清道:“只要需要,送给隐官便是,反正那条渡船是记在我名下的私人物件,谁都管不着。宗人府那帮老头子,谁敢絮叨,我就让郁爷爷与他们掰扯。”
郁泮水笑着点头:“陛下此话不假。陈平安,你这边的意思是”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落魄山可以钱买,不知道需要多少枚谷雨钱”
郁泮水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不多,就这个数的谷雨钱。事先说好,这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很有些年头了,想要跨洲远游,经得起风吹雨打、剑仙乱砍,可能还需要缝补几分,会是一笔不小的谷雨钱。”
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战。
一条风鸢跨洲渡船,买是能买下的,韦文龙管着的落魄山财库那边小有积蓄,但是如果都用来买船,建立下宗一事就会捉襟见肘,尤其是这修缮一事,连郁泮水都说了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陈平安实在是没底气。
郁泮水看得乐和,还矫情不矫情了若是那绣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谈什么无功不受禄,只要你敢白给,我就敢收。
陈平安放下手中茶杯,微笑道:“那我们就从郁先生的那句‘陛下此话不假’重新谈起。”
随后陈平安眼神诚挚道:“我们落魄山需要这条渡船,至于修缮费用,就只好先与玄密王朝赊账了。”
郁泮水一时间错愕无言。
少年皇帝袁胄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位隐官大人。
白鹭渡这边,田婉还是坚持不与姜尚真牵红线,只肯拿出一座足够支撑修士跻身飞升境所需钱财的洞天秘境。
崔东山也不着急,姜尚真更是坐在田婉一旁,取出一件观看镜水月的鸟彩笺,水雾升腾,桌上出现一幅山水画卷。
田婉说道:“我的底线是护住自身大道,辛苦千年,总不能付诸流水,不然与死何异此外一切身外物,只要我有的,你们只管拿走,只希望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强人所难,我也不信你们两个此次专程来找我,一场奔波劳碌,就是求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东山笑道:“如果我们就真的只是找个乐子呢”
田婉摇头道:“我意已决,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将田婉的一魂一魄分别从雪白大袖中取出,手指捻动,捻为灯芯。
哪怕近在咫尺,田婉一样不敢出手争夺,只是心神牵引,疼得她身躯颤抖,她仍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姜尚真一门心思在那画卷上,崔东山瞥了眼镜水月,震惊道:“周首席,你口味有点重啊!”
那画卷中是个浓妆艳抹的胖女子,头饰插满了脑袋,在那儿搔首弄姿。
姜尚真叹息道:“崔老弟,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的地方了。”
那位女子只是置若罔闻,开始翩翩起舞,跷起兰指,身形旋转,蓦然娇羞,回眸一笑。
有人丢下神仙钱,开始狂骂不已。
姜尚真丢下一枚小暑钱,熟门熟路,更换了嗓音,大声喊话道:“金藕姐姐,今儿格外漂亮啊。”
那女子笑骂一句:“死样,没良心的东西,多久没来看姐姐了”
之后女子聊起了风雪庙剑仙魏晋,言语之间,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许多男子又开始骂骂咧咧。而好些原本沉默不言的仙子,开始与那些男子针锋相对,对骂起来。她们都是爱慕魏大剑仙的山上女修。
姜尚真一边帮着姐姐妹妹们骂男人,一边又取出一方砚台,这边也刚刚开启一场镜水月。
画卷中是一位魁梧汉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大笑道:“诸位,那姜贼被韦滢成功篡位,当不成玉圭宗宗主不说,结果连那下宗的真境宗位置都保不住,肯定是江河日下的光景了,大快人心,共饮一碗”
喝彩声不断,哧溜喝酒声,此起彼伏,能够出声的,当然靠砸钱,看来都是不缺钱的主。其中就有姜尚真。
有人丢钱,与那汉子疑惑道:“宗主,这个姜色坯,当年不过是仙人境,怎么能够在桐叶洲四处乱窜的,这都没被打死到底怎么回事”
姜尚真立即跟上,一边砸钱,一边扯开嗓子喊道:“好没道理,崩了崩了,气煞我也!”
“好好好,崩了真君也在!”
“姜次席,好久不见,幸会幸会。”
姜尚真砸钱不断,与那些同道中人一一言语叙旧。
有人问道:“崩了真君,你儿子肯定是隐藏极深的蛮荒反贼,袁首、绯妃那几个王座大妖,故意放水了。是也不是”
姜尚真冷笑道:“等到山水邸报解禁,咱们就可以说几句公道话了,好教那姜老宗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作为姜贼的爹,定要大义灭亲!”
有人感慨不已:“崩了真君,确实心善。”
崩了真君姜次席,姜尚真他爹饶是崔东山,都要一脸疑惑。
姜尚真一本正经道:“这个山头,名为倒姜宗,聚集了天下各路英雄豪杰,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修士都有,我出钱又出力,一路升迁,了差不多三十年工夫,如今好不容易才当上次席供奉。一开始就因为我姓姜,被误会极多,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
有人突然骂道:“他娘的,老子先前游历桐叶洲,都不是姜贼的云窟福地,只是个玉圭宗的藩属山头,不过骂了几句姜贼是废物,是个败家子,就有个家伙跳出来,与我聒噪……”
有人问道:“打了没”
“打了,给人打了。还被记仇了,不许老子以后去那几处渡口。”
姜尚真立即砸钱:“豪气!对方人多势众,兄弟你这算虽败犹荣。”
“还是姜次席快人快语。”
“玉圭宗的修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仗势欺人,屁本事没有,真有能耐,当年怎么不干脆做掉袁首”
“全是那姜贼的功劳,袁首堂堂王座,竟然都没能打死这只跌境的蝼蚁,可恨可恨。”
“姜贼这家伙,其实没啥本事,不过是荀老宗主老眼昏,才挑中了他当宗主,无非是背靠玉圭宗这棵大树好乘凉,云窟福地才有今天的些许风光。”
姜尚真立即怂恿各路好汉:“各位兄弟,你们谁精通障眼法,或是逃遁术法,不如去趟云窟福地,悄悄做点什么”
一时间议论纷纷,出谋划策,捭阖。
不承想那位宗主大手一挥:“我等豪杰,骂归骂,打归打,却也做不来那下作勾当。”
姜尚真砸下一枚小暑钱:“宗主果真义薄云天!”
田婉看得目瞪口呆,听得无言以对。
这些人到底是真心如此笃定,还是凑堆闹着玩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竹椅,笑道:“比起当年我跟老秀才逛荡的那座书铺,其实要好些。”
姜尚真点点头,听过那个故事,是在太平山遗址门口那边,陈平安曾经随口聊起。
有人日丽中天,云霞四护。
有人一味蝇营狗苟。
有人随日开眼界,随月息心。
有人只顾着低头刨食。
有人只恨读书写字,不到古人佳处。
有人在辛苦过活,不奢谈安心之所,只求立锥之地。
有好人某天在做错事,有坏人某天在做好事。
可能学塾里读书最好的少年,飞黄腾达,当了大官,再不返乡。
可能学塾里的顽劣少年,混迹市井,横行乡野,某天在陋巷遇见了教书先生,恭敬让路。
人生有很多的必然,却有一样多的偶然,都是一个个的可能,大大小小的,就像悬在天上的星辰,明亮昏暗不定。
那日丽中天之人,有天骤然跌落泥泞,身上都是过客的鞋印。
那蝇营狗苟之辈,也能为身边人庇护出一方荫凉。
那眼界大开之人,突然有一天对世界充满了失望,人生开始下山。
那些低头刨食之辈,偶然一抬头,便对生活生出希望,走向了远方和高处。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义,没劲,只需要有意思。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思,很苦,但是得有意义。
有些少年暮气沉沉,有些老人少年意气。
有人大梦一场,不曾醒过;有人痛苦万分,难求一醉。
有人觉得只有书上的圣贤才能说道理,有人觉得庄稼汉辛勤劳作就是道理,一位孤苦无依的老妪也能把生活过得很从容。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道理都懂,过不好,怪道理。如果一辈子都过不好了,咬牙切齿,怨天尤人,白走一遭。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过不好,是道理还懂得太少。如果一辈子还是过不好,对自己说,那就这样吧,到底走过。
有人自己从不曾杨柳依依,草长莺飞。人生道路上,却一直在铺路搭桥,一路栽种杨柳。
有人瞪大眼睛,费尽气力,寻找着这个世界的阴影。等到夜幕沉沉就酣睡,等到日上三竿就再起床。
明月山头,荆棘林中,绿水池塘,春浪桃。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道路上,可能都曾昨夜梦魂中,月正春风。
另外那个陈平安在与郑居中告别,离开问津渡后,找到了一位来自大端王朝的武夫,说要问拳。
那男子疑惑不解:“为何”
陈平安说道:“不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