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剑光直落
这座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正阳山,不是号称咱们宝瓶洲的小剑气长城吗正阳山新旧诸峰的年轻一辈剑修,都是如此诚心诚意认为的,正阳山之外的不少仙家门派也是如此附和的。
其实对于那座远在天边的剑气长城,以及那座更远的飞升城,宝瓶洲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没什么印象。如果不是魏晋的那场游历,以及之后殃及整个浩然天下的惨烈战事,山上修士只会更少谈及剑气长城。
而正阳山一线峰的那座剑顶大阵,不是被誉为又一座仿白玉京,可以随便斩杀仙人境练气士吗
几乎所有诸峰观礼之人,先前都在仰头远眺那座匪夷所思的悬空剑阵,气象万千,动静实在太大,由不得谁不去看那堪称惊心动魄的壮观一幕。
怎样高的境界,多少的剑气,如何的修心,才能造就出这座引来天地共鸣的恢宏剑阵什么时候我们宝瓶洲,在风雪庙魏晋之外,既有刘羡阳这样飞剑玄妙、看谁谁倒地的剑仙,又有这样一位剑术卓绝、出神入化的剑仙了
最终以至于只有寥寥无几的幸运儿看到了山脚处的陈平安飘然落地,手握长剑,剑光乍现,先是一条弧线,一闪而逝,然后是年轻剑仙斩断山根,再轻敲剑柄,一剑挑起一线峰,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故而只看到剑阵砸地的人,个个只恨光阴长河无法倒流逆转,不能瞧见山脚处那位青衫剑仙的真正问剑。
不是说好了,一炷香过后再与正阳山问剑这个落魄山山主,怎么说话不算数!不愧是一位山巅剑仙。
在陈平安毫无征兆地问剑之前,尤其是剑阵未曾现世时,大体上,看客们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些来自落魄山的各路人马身上。
满月峰山巅更高处,那个率先开口的老管家朱敛,虽说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却分明是一位拳法通天的山巅境武夫,一身浑厚拳意凝为实质,如水流泻,四散而去,如仙人揉碎天上处处白云。
“此人在落魄山,是什么身份,竟然可以第一个现身报上名号”
“莫不是大骊本土边军武夫出身,曹巡狩才愿意如此给落魄山面子”
“天晓得,这个落魄山,实在云遮雾绕,太过藏拙了,简直就是崛起得莫名其妙,难道落魄山是大骊暗中扶持起来的山头,和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一明一暗”
“如此说来,曹巡狩先前离去,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位于正阳山地界边缘的青雾峰上,发髻扎成丸子的年轻女子是陈平安开山大弟子裴钱。她已经是宝瓶洲最新一位止境武夫了,不过她此刻暂时压境在了远游境。
按照师门规矩,落魄山武夫下山游历,以诚待人,必须先跌两三境。
“果真是那个郑钱!先在金甲洲出拳杀妖,后与大端曹慈问拳,再回咱们家乡,在陪都战场赶上了那场战事,可惜听说出拳极多,外人却很难靠近,多是惊鸿一瞥。我有个山上朋友,有幸亲眼见过这位女子大宗师出拳,听说极其霸道,拳下妖族,从无全尸,而且她最喜欢独自凿阵,专门拣选那些妖族密集的大阵腹地,一拳下去,方圆数十丈的战场,刹那之间就天地清明,最后注定只有郑钱一人可以站着,所以传闻如今在山巅修士当中,她已经有了‘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大致意思,无非是说她所到之处,就像清明时节撒纸钱,四周都是死人。诸位,试想一下,若是你我与她为敌”
“下场可想而知,正阳山今儿算是踢到铁板了。惹谁不好,招惹郑钱这种大宗师。”
“可她说自己是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算是落魄山年轻山主的武学嫡传可那山主分明是位剑仙呀!如何教她拳”
“多半是落魄山另有高人教拳,她只是跟随年轻山主上山修行,其实空有身份”
“是极是极,否则这个听说还很年轻的山主,既是陆地剑仙,又是九境武夫,未免太过不讲理了。”
水龙峰空中是那个自称山主得意学生的崔东山,这位白衣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丰神玉朗,今天也跌一境,只显露出一身玉璞境修士气象。
他身边的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这个瞧着境界不高的黑衣小姑娘,境界更是深不可测,是唯一一个只以洞府境修为观礼的客人。
傻子都知道,绝对不可以小觑了这位右护法。毕竟这个貌似是水裔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按照身份,可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天下名山仙府,能够担任护山供奉的存在,往往和掌律祖师一样,在山门之内是最能打的,只不过一个对外御敌,一个对内执掌祖师堂门规戒律。多半是她今天不屑以真实境界观礼正阳山。
翩跹峰那边那个自称首席供奉的周肥,青衫长褂布鞋,山下游学书生模样,可他虽然双鬓霜白,依旧青衫风流,背剑之外,脚下犹踩一把长剑,剑仙风采。背后长剑,名为甲午生,是周首席跟崔老弟借来的,脚下这把,姜尚真早年得自北俱芦洲一处秘府,名为天帚。
向崔东山借剑,那么还剑之时,就得一并给出这把天帚,姜尚真对此自然是没有意见的。用崔老弟的话说,就是我与周首席是换命交情的挚友,就不与周首席客气了,周首席与我客气的时候,就更不用客气了。
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真境宗的一宗主两供奉,其实都没有离开正阳山太远,依旧在关注正阳山形势,遥遥见着了此人,三人唯有苦笑,这个真境宗历史上的首位宗主、玉圭宗的上任老宗主,做事情从来如此不合常理。哪怕刘老成和刘志茂这种野修出身的凶悍桀骜之辈,并且先后跻身了上五境,面对姜尚真,依旧是半点多余的杂念都不敢有,斗力打不过,要说钩心斗角,更是远远不如。
琼枝峰那位玉璞境剑仙,年轻面容,俊美异常,一双丹凤眼眸细细眯起时,简直可以让女子见之心醉。关键是这位次席供奉,一身粲然剑气恢宏如瀑垂天,霞光熠熠,将他脚下整个琼枝峰笼罩其中,最终还细分出两道同源不同流的剑气霞光长河,一高一低,分别萦绕琼枝峰山峰缓缓旋转,使得一山地界,半山腰处那条朝霞剑气泛起层层金光,山顶附近晚霞绚烂如火烧。剑气如此沛然,却依旧不伤人丝毫。以至于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最后只能带着她的嫡传们,一个个屏气凝神,低头走过那道小门。
秋令山,自称掌律长命的高大女子,一袭白袍,道风缥缈,所站之处,宝光流溢,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仙人气象。
水龙峰,青衣小童模样的陈灵均,脚踩一只大炼为本命物的龙王篓,双臂环胸,只要离了骊珠洞天那座小镇,陈大爷在哪里不是大爷陈灵均心中惋惜不已,贾老哥、白忙、陈浊流这几个好朋友、好兄弟,今天一个都不在场,不曾见到自己的飒爽英姿,是他们的一桩生平憾事了。
武夫种秋,老夫子的武学境界在落魄山并不算高,只是远游境瓶颈,可种秋同时还是一位精通儒家练气的金丹境瓶颈修士。昔年在家乡藕福地被江湖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南苑国师,确实极有可能在更加天高地阔的浩然天下,将这个说法变得名副其实。
雨脚峰,剑修隋右边,之前某天明月夜中,她在书简湖中辟水夜游,悄然跻身了元婴境。
被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入驻其中的掌柜“石柔”,此刻站在茱萸峰上空,在骑龙巷披挂杜懋遗蜕多年的石柔,借此机会,终于以女子本来面貌重见天日。化外天魔目中所见风景,远在骑龙巷的石柔一样清晰可见,甚至比神人掌观山河更加清晰,整个正阳山地界,都被她们收入眼底。
元婴境水蛟泓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站在这儿就是唯一一个凑数的尴尬存在。要说境界,泓下确实是要比那个黑衣小姑娘高几境,可是自家落魄山,多怪的门风,天底下独一份,反正从不看这个啊。再说了,泓下如何敢跟周米粒这位右护法相提并论。所以泓下打定主意,反正这趟观礼完毕,回乡之后,她就躲在莲藕福地里边了,不到玉璞境,再不出门。
狐国之主元婴境沛湘的现身,也让正阳山诸峰客人喧哗不已,他们呼朋唤友议论纷纷。
清风城许氏不一直都是正阳山最坚定的山上盟友难不成清风城也暗中倒戈向落魄山了这个即将开创下宗的正阳山,难不成一线峰祖师堂年复一年的敬香烧香,烧的都是假香火吗被礼敬的那些挂像上的历代祖师爷都如此吝啬祖荫,半点不愿意庇护后人不然何至于沦落到这么个处处树敌、群敌环伺的境地
而落魄山,到底有几个山巅盟友不都说落魄山只是魏山君手底下,一个帮着披云山挣钱洗钱的附庸小门派吗
至于沛湘自己,反而如释重负,她这个在元婴境停滞已久的狐魅,直到这一刻挑明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彻底与清风城当众撕破脸,道心才清澈通明起来,隐约之间竟有一丝瓶颈松动的迹象,以至于沛湘心神沉浸于那份大道契机的玄妙道韵中,身后条条狐尾,不由自主地砰然散开。只见她这个元婴境地仙的法相蓦然大如山峰,七条巨大狐尾随风缓缓飘摇,拖曳出阵阵炫目流萤,画面如梦如幻。
那个公然宣称“化名”于倒悬的落魄山供奉,看架势好像又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足够惊心动魄,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些好像都没什么了。
真正让宝瓶洲所有观礼客人,甚至是所有通过镜水月观看这场庆典的别洲修士感到震撼的,是最后两个现身之人。
风雪庙魏晋!
飞升城宁姚
客卿魏晋。
这位自报头衔与名字的风雪庙大剑仙,当之无愧的宝瓶洲剑道第一人,此刻就站在一线峰附近那条大骊渡船上,凭栏而立。
去剑气长城杀妖,问剑天君谢实两场,可以说,以魏晋的境界、威望、杀力,他一个人,俨然就是一座宗门。
如果魏晋不是性情散淡,太过孤云野鹤,行踪如云水不定,不然只要他愿意开宗立派,随随便便就能成,而且注定不缺弟子。一洲山河版图,所有剑修坯子,假设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山头,必然会舍弃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主动跟随魏晋练剑。
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一洲剑道,就是魏晋挑起来的。是魏晋让三洲修士知晓一事:我宝瓶洲山巅处亦有剑仙,气概风流,不输别洲。
而白鹭渡那边,背剑匣的女子,宁姚剑气长城和第五座天下的那个宁姚
绝无可能。只说一事,她去了崭新天下,怎么来的浩然文庙为她破例吗还是她凭自己的本事仗剑飞升啊
所以用屁股想都知道,多半是同名同姓了。况且这个背剑女子的现身和御风悬停,动静都不大,甚至远远不如米裕、隋右边和于倒悬这三位剑仙。
余蕙亭站在魏晋身边,以心声轻声问道:“魏师叔,他真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那个家伙,她认得,最早相逢于山水间,此人当时与长春宫一帮娘们厮混在一起,还自称认识魏师叔,当时她误以为他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后来此人偷摸去了魏师叔的神仙台,窃取那棵万年松的树枝,山主明明发现了,却依旧没有阻拦,而且言谈之中,好像颇为忌惮这位剑修,认定他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余蕙亭当时还只是将信将疑,心想说不定此人当真认得魏师叔。
魏晋点头道:“是的。米裕在剑气长城修行资质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只是他以前出剑一贯作茧自缚。地仙两境之时的米裕,跟玉璞境的米裕,是一个天一个地。”
余蕙亭又忍不住望向白鹭渡那边的年轻女子:“魏师叔,她是”
魏晋淡然道:“要是不信,自己去问。”
余蕙亭作势要御风离去,师叔魏晋无动于衷,她只好悻悻然收起那份气机涟漪。
她只是轻声问道:“魏师叔要跟着出剑”
魏晋无奈道:“需要吗”
余蕙亭疑惑道:“毕竟正阳山剑顶那边,还有个由多条剑道凝聚而成的仙人。”
魏晋摇摇头:“只要宁姚出剑,弹指间就破碎。”
不太喜欢说话的魏晋,又补了一句:“何况咱们这位喝酒没输过的隐官大人,不会给正阳山这个机会。”
余蕙亭心神震撼:“隐官!”
魏晋讶异道:“你不知道”
余蕙亭满脸委屈,她咋个知道嘛。
魏晋不再言语,确实烦人,还是应该早点去剑气长城,找左先生请教剑术,才不会烦心。
吴提京先前隐匿在暗处,出剑极其果决,几乎是刘羡阳一去停剑阁,他就与玉璞境的夏远翠同时出了剑。
这位境界暂时只是金丹境的年轻剑修不但祭出了那把名为鸳鸯的本命飞剑,还将第二把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飞剑一并祭出。两种神通,皆不讲理,既可帮助自己临时破境,又可以架起一座玄之又玄的长生桥。
先前吴提京等于是在自己和陶烟波、晏础三人之间架起了一座虚无缥缈的长生桥,所以一旦谁遭遇某种致命伤,就都可以伤势均摊,至少再无性命之忧,面对剑修生死一线的问剑,这简直就是能够更改胜负生死的一记无理手。
不承想,最终还是没成,刘羡阳还是继续登山去了。
吴提京抹了把脸。他满脸血污,是鸳鸯飞剑的某种伤势反扑,这点轻伤不伤大道根本,吴提京完全没当回事,真正担心的,是通过这把本命飞剑,瞧见了两个女子。
刹那之间,吴提京好像冥冥之中神魂剥离,一个身处云海中,仰头望去,面对那条真龙的一双金黄眼眸,哪怕眯起眼睛,它,或者说她,那份浓厚气运在身的大道气息,依旧令人感到窒息。另外一个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轮天上明月中,脚下是一座陌生天下,所见之人,是个面容、身形都极其清晰的圆脸女子,她倒是没生气,就是觉得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询问你是谁啊。
所以吴提京几乎是出剑的瞬间就已经收剑。
此次出剑,本来就违背本心,只是作为祖师堂谱牒修士,不得不为师门递出两剑,等到剑顶那边竹皇扬言要将白衣老猿从谱牒上边除名,吴提京失望至极,这种剑修,不配当自己的传道恩师。
去了趟茱萸峰,吴提京却没有找到那个带自己上山的田婉,他就留下一封书信,与她道谢一声,算是感谢田婉带自己登山修行。再去了趟小孤山,见了苏稼一面,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吴提京虽然性情孤僻,但是对于修行一事却极有天赋,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知道这是山上的某种夙愿和宿缘,与前世有些牵连,不过吴提京没觉得因为一个女子,自己的练剑一事就可以拖泥带水。最终这位才及冠年龄的天才剑修决定干脆悄然离开正阳山,打算当个云水生涯的山泽野修去。
在哪里练剑不是练剑,竹皇传授的剑术,吴提京本就没觉得有什么高妙之处,一学就会,学成了都不觉得有何大裨益。至于竹皇是否藏私,有那压箱底的上乘剑术尚未传授,吴提京对此根本无所谓,不学也罢。
吴提京身形化作一缕细微剑光,悄然而走。
吴提京又突然停滞不前,因为他敏锐察觉到前方一处树荫中出现了一粒不同寻常的光亮,是绝对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月色。
白鹭渡那边,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的圆脸姑娘,一边用芦苇拨水,一边随口询问道:“你是谁去哪儿”
吴提京现出身形,干脆利落道:“吴提京,准备出山游历。”
那个女子嗓音只是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吴提京等了半天,结果那点月色消散后,就没有动静了。
可正当吴提京准备重新赶路的时候,又有些许月色凝聚在别处树荫中:“你干吗发呆不动,我又没拦着你,无冤无仇的,不过得提醒一声,以后你就是出门在外的人了,千万别这么瞎出剑,亏得我不是剑修,对吧”
吴提京不是什么疑神疑鬼的人,如果对方没说这些话,他说走也就走了,但是对方这番言语,越听越像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意思,就由不得他不屏气凝神,以备对方不依不饶地要求切磋一场,毕竟确实是对方占理,分生死胜负,吴提京都觉得在情理之中。吴提京略作思量,处处剑光直落,所有草木树荫、山石影子中一处不落,皆有剑光搅碎荫凉。最后一道剑光更是一个有意无意的稍稍放缓,然后落在自己的影子中。
白鹭渡那边的赊月疑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剑修了不起啊”
吴提京皱眉道:“你到底要不要拦我”
赊月丢了手中那丛芦苇,起身气笑道:“事不过三,赶紧下山!”
吴提京再无犹豫,身形重新化作一抹剑光离开正阳山。
宁姚察觉到赊月那边的情形,以心声问道:“有事”
圆脸姑娘赶紧摆手,哈哈笑道:“没事没事。”
宁姚说道:“有事就说,不用客气。”
赊月赶紧说道:“那必须啊。”
宁姚觉得这个赊月跟刘羡阳挺般配,都心大,还喜欢不见外。
早已撤出正阳山地界的云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观山河,剑顶那边许浑摔地那一幕,委实是瞧着触目惊心。老仙师抚须而叹:“金简,为师幸好听你的劝,不然就要步那清风城许浑的后尘了,我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如何不打紧,一旦连累云霞山,说不定就要令宗门前功尽弃,再无希望跻身宗字头,险之又险,幸甚幸甚。”
蔡金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神色复杂,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个不小心,曾被一个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杀。
她活着离开骊珠洞天之后,机遇连连,先是出人意料地侥幸成功跻身金丹境,开峰,成为云霞山祖师堂一员,然后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骊朝廷开启的飞升台,得以破境跻身元婴境,山上山下,竟然都会被尊称一声老祖师了。而且在师门山头那边,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殊胜,蕴藉天地灵气,被誉为“天上尤物”。蔡金简还有一桩福缘,如今更是毫无悬念的云霞山下任山主,因为师父已经决定此次观礼之后就闭生死关,要么打破瓶颈跻身玉璞境,要么兵解离世,不管如何,都要争一争宗字头衔,所以蔡金简就会顺势接任山主一职。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简好似做梦一般。只是她经常会想起一人,好像不愿少想,却又不敢多想。
那个来自大骊京城的礼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观景台那边,忧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没了主心骨。
其实这位老侍郎,对刘羡阳,对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对那两个昔年小镇少年印象深刻。
当年他就是那个为朝廷走了一趟骊珠洞天的礼部官员,他当时是右侍郎,负责对那座牌坊楼拓碑,如今不过是更换了一个字,从右变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这一辈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礼部衙门。早年担任过几年的大骊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场平调,算是由他这个老成持重的京城礼部老人带一带那拨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免得年轻人太过激进,失了分寸。后来等到那个柳清风上任,他就让出了位置。等到战事落幕,董湖顺利得了个学士头衔,可惜不在六殿六阁之列。
老人对什么落魄山、泥瓶巷,可谓熟悉至极,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少年,就是在河边的铁匠铺子,尤其是陈平安,当年还只是个黑瘦少年,就已经靠那几袋子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悄悄成了西边五座山头的主人。不过少年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爷,当时有点蒙,陋巷少年那会儿很是憨厚淳朴啊。
所以完全可以说,位列大骊朝廷中枢的董老侍郎,是看着当年那个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过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租借给圣人阮邛,又是如何与棋墩山魏檗结识,最终选择落魄山作为祖山,开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的。之后年轻山主就是数次远游,不断买下更多山头,招徕更多人物入山。所以老人现在既忧心自己的处境,又有些许幸灾乐祸,当是拿来排忧解闷、苦中作乐了。
因为正阳山之前跻身宗字头,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礼部同僚负责主持的仪式,而上次清风城跻身宗字头,只是大骊陪都的一位礼部侍郎主持的。照理说,等到落魄山跻身宗门,要么是陪都那边的礼部尚书出面,要么就该是他了。结果落魄山那边竟然无视了大骊朝廷,所以那个礼部右侍郎、曾经的门生、得喊他一声座师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没少拿这件事笑话他。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阳山议事堂那边商量出个结果,等陈平安问剑完毕,再做决断。
至于大骊太后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国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
如果说北边邻居北俱芦洲是浩然九洲当中最有资格目空一切的一个大洲,南边桐叶洲是最窝里横且底蕴深厚的那个,那么在那场大战之前,山河版图最小、最可怜的宝瓶洲,就是个窝里都横不起来的小地方,山低,水浅,想要被别洲修士骂一句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都做不到。所以宝瓶洲是最不关心别洲山上风云、也最不被别洲修士当回事的。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气都大了。
一座属于正阳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栋府邸高楼处,一长排的看客拥挤着,男女老幼皆有,不过都是山上的谱牒仙师。他们此刻全在栏杆这边看热闹,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声言语,说着一番公道话,说这个落魄山,不过是仗势凌人之辈,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时风光,岂能长久说不定等会儿,就要形势颠倒,被那正阳山祭出剑顶大阵,两道剑光一闪,什么年轻剑仙,哪怕不死,也会摔出一线峰。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个一个现身,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自报名号,当是饭堂子伙计,给咱们报菜名呢
有人好奇询问,落魄山,北岳披云山边上,那处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这么个山头可那边已经有了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有阮圣人的龙泉剑宗了啊。怎么还能容得下如此庞然大物的仙家山头有人附和点头,深以为然,说按照常理,旧骊珠洞天坠地生根,降为福地品秩,支撑起一个剑道宗门,怎么都该耗尽山水底蕴了。
大概是这么聊天没啥意思,立即有人继续先前的那个话题,笑着说这些来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剑仙,就是武夫宗师,不然就是些身负证道气象的山泽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陆地神仙,还不许他们显摆显摆啊。
突然冷不丁有个人,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提醒诸位还是要慎言。
一时间冷场不已,再无人开口说话,纷纷望向那个家伙,好像来自彩衣国附近的那座朦胧山
朦胧山山主吕云岱,实在再也不敢由着这帮王八蛋信口开河了。老子不是踩着狗屎,而是踩中粪坑了。你们这么帮着正阳山仗义执言没问题,问题在于老子跟那个年轻剑仙有仇啊,当年老子的那座朦胧山比正阳山更早挨了一场问剑!
况且吕云岱还察觉到了一道视线,就是奔着自己来的。他先前之所以留着不走,就是觉得自己躲藏隐蔽,毫不显眼,落魄山跟正阳山狗咬狗,打生打死,双方死伤越多越好。结果好了,这帮脑子进水再被驴踢了的傻子,非要东拉西扯,就快让自己被人盯上了。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心声在吕云岱心湖响起:“躲什么如果没记错,你跟我家先生,是老朋友了先生主动拜访过你们朦胧山祖师堂”
吕云岱脸上惨白无色,他憋了半天,颤声道:“能够被陈山主亲自问剑,朦胧山荣幸之至,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了。”
远在别峰上空的崔东山笑眯眯道:“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分儿上,就饶你半条命,至于你旁边的那些年兄年弟年姐年妹,只要是开口说公道话的,你都帮忙记下来,而且接下来你就顺着那几个家伙的言语,继续闲聊下去。你们这一窝小猪崽,养肥了过年杀。说话没大没小,行事没轻没重,做人没对没错,伸长脖子铆足劲嗷嗷叫,可是过不了年关的。”
梳水国一处山神庙,韦蔚带着两位神女瞧着镜水月,看得目不转睛、捧腹大笑、叫好不已,等到竹皇撤掉镜水月,她又开始大骂不已。
山清水秀处,宋雨烧和孙子孙媳妇一起看着镜水月,老人吃着火锅,只是笑着轻声说了一句:“臭小子,出息了,不孬。”
仙游县临近一座仙家山头,一个上了岁数的武馆老人和那门派算是借看一场镜水月,白发苍苍的老人,双拳紧握,轻放膝盖,腰杆挺直,好像忘了喝酒。
长春宫,大骊太后脸色阴沉似水。
其余两洲。
浮萍剑湖,郦采带着荣畅、隋景澄、陈李和高幼清这拨嫡传弟子看得津津有味。
北边的大剑仙白裳没有远游至宝瓶洲,他笑言一句:“今天这个山头肯定觉得憋屈,说不定再过一两百年,就要觉得与有荣焉了。”
大源王朝一个刚刚成为太子的少年,趴在桌上,盯着那幅镜水月的山水画卷,啧啧道:“我这师父,不但拳法无敌,剑术也无敌啊。”
天君谢实喃喃自语:“看样子,又要等着被问剑了”
清凉宗,那位女子宗主单手托腮,只看画卷中的一人。
还有大泉王朝。
落魄山,曹晴朗、暖树、岑鸳机、元宝、元来等等,都凑在了一起。
甚至包括中土神洲在内的诸多别洲,其实不少山巅门派都在通过各种仙家手段,遥遥欣赏小小正阳山的这场庆典和问剑。
小孤山那边,只剩下一个苏稼,绝代佳人,幽居空谷,茕茕孑立,零落依草木。
于樾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剑气长城的那个米裕”
米裕疑惑道:“你是”
这个公然宣称自己化名“余倒悬”的浩然剑修,难道是因为姓“余”的缘故,跟自己这个“余米”攀亲戚来了
于樾哈哈笑道:“我是流霞洲蒲禾老儿的好哥们,他对米剑仙佩服得很,回了家乡,在酒桌上多有提及米剑仙,赞不绝口,尤其对米剑仙在战场上的出剑路数极为推崇,相当敬佩。”
一口一个米剑仙看在对方算是自家人的分儿上,米裕忍了又忍。他绷着脸色,保持微笑,点头道:“好说。”
于樾大概是觉得这么聊天就对路了,继续爽朗笑道:“米剑仙,我真名于樾,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然了,米剑仙是次席供奉,我才是一般供奉,比不了的。”
米裕都懒得废话了,只是点点头。
于樾眼见着自己暂时没有递剑的机会,就继续闲聊,没话找话:“看米剑仙这一身剑气,破境跻身仙人境指日可待。”
没完了是吧
哦,你于樾先前自称玉璞境剑修,然后到了老子这边,就米剑仙了还破境
所以米裕忍不住骂道:“滚你的剑仙,剑仙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老子就是个破烂玉璞境,一边凉快去!”
于樾尴尬不已,老子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了几句好话,你米裕怎么还骂上人了呢
只是于樾也不生气,再难听的话,蒲禾都骂过,何况自己终究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骂几句咋了,老剑修反而舒坦几分。
青雾峰那边,裴钱眯起眼,山上有些言语嗓门大了点,当她耳聋吗
崔东山在跟周首席唠嗑。
姜尚真笑道:“看来咱们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不但会提前很多,也会顺利很多。”
就今天这么一闹,桐叶洲那边谁还敢拦三阻四
这次问剑正阳山,姜尚真可没出任何力,只是早先随口跟陈平安提了一嘴,说韦滢那小子,很看好朱荧王朝出身的剑修元白。
作为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的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其实是很不介意铆足劲搭把手的,比如让刘老成、刘志茂,无缘无故,就各自挑选一座山峰,大打出手,至于真境宗和玉圭宗最后如何收场,那是韦滢的事,你找姜老宗主去啊,反正跟我周肥无关。
至于李芙蕖,算了吧,她当落魄山的记名客卿,会当得他姜尚真窝心不已。就她当个记名的外门杂役就足够了。
其实他们是临时被喊来这边观礼的。这就说明这位山主,是觉得下宗选址一事,有必要加快脚步了,而不是先前预想的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看来中土文庙之行和一趟北俱芦洲之行,让年轻山主改变了不少想法。
崔东山使劲旋转两只雪白袖子,嘿嘿笑道:“也就是我为人厚道,做事讲究,不然让田姐姐出来遛一遭,都能让竹皇宗主自己把一对眼招子抠出来,摔地上踩几脚,才觉得自己眼瞎得天经地义。”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厚道,极其讲究了,毕竟咱们落魄山的门风就摆在那里。”
姜尚真突然说道:“崔老弟,我们现在就可以考虑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比如如今再传弟子的亲传、再传,他们以后的下山历练。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其中就有类似正阳山剑修这样的存在,山上不是,山下就一定,不是吗”
崔东山不说话,但是神色严肃。
姜尚真笑道:“想什么呢这种问题,不至于让你这么为难吧”
崔东山说道:“我在想,以后咱们订购其他门派的山水邸报,是勤俭持家,山头上拢共只买一份,还是反正人人财大气粗,各买各的,人手一份。”
姜尚真一开始是想笑,但是越想就越笑不出来。
崔东山笑道:“如何是不是发现这种小事才是真正的问题”
姜尚真好奇道:“有答案了”
“有。”
“何解”
“看先生的意思。”
姜尚真这次是真的哑然失笑了,朝远处的白衣少年竖起大拇指,好个得意弟子。
姜尚真学那年轻山主,双手笼袖,不知道今天自己能否做点什么,不然怎么坐稳首席供奉的交椅
凡夫俗子,秉烛夜游者,风雨飘摇,道路泥泞,最需要什么不是草鞋,而是一把雨伞。
崔东山转过头,发现身边额头渗出汗水的小姑娘神色认真,不知不觉,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
崔东山眼神温柔,笑道:“小米粒,咋了,想家啦”
黑衣小姑娘哈哈一笑,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使劲攥着手中的行山杖。小米粒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比洞府境更高些,却悄悄跟崔东山说道:“小师兄,我有点紧张唉。”
崔东山赶紧将周首席晾在一边,与小米粒笑道:“紧张什么,有小师兄在,还有大师姐在,再说了,又不需要你打架,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对付这帮小喽啰,大材小用了不是等会儿,你就拿着行山杖,只负责调兵遣将,指哪儿打哪儿,别的不说,反正我跟周首席,只听你的排兵布阵。”
小米粒挠挠脸:“可我也没看过兵书啊。”
崔东山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她抬手挪开,崔东山再放在她脑袋上,又被她拍掉,等他再伸手,小米粒转头瞪眼道:“吗呢吗呢,小心我凶你啊!”
崔东山这才笑着收起手。
那个被留在山中的清风城许氏妇人,先前仰头望去,盯着那个狐国之主,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她心中念念有词:沛湘你这个婊子养的,今天竟然还有脸抛头露面怎么,是勾搭上了那个掌柜颜放,还是偷偷爬上了那个泥腿子贱种的大床是谁勾引的谁!
远在白鹭渡那边的宁姚一挑眉头,因为察觉到了那个妇人的心声。
除了一线峰山顶那头搬山猿,宁姚其实都没怎么在意上心,反倒是落魄山这边的自己人,剑修隋右边、狐国狐魅沛湘,宁姚都有轻描淡写的视线一扫而过,然后就注意到了许氏妇人。
于是宁姚就真的“各凭喜好行事”了。许氏妇人和许浑一起登船后,渡船刚刚离开峰头,顷刻间,一条仙家渡船好像碎成千万片。
没有任何剑光、剑气、剑意,而且渡船上的众人,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机涟漪,以及丝毫异样。
宁姚只以心声跟那个妇人言语一句:“管住嘴,别找死。”
之后宁姚要比风雪庙魏晋更早发现陈平安要出剑的迹象。
然后她忍住笑。
当着一位搬山老祖的面搬他的山这种事情,也就他想得到,做得出了。
山脚的一袭青衫,只等了半炷香光阴,就一剑将正阳山祖山挑高数丈,然后剑阵落在剑顶,砸烂了那座祖师堂。
惊天动地的异象过后,山巅尘土飞扬,又渐渐飘散,恢复清明。
一线峰寂静无声。正阳山新旧诸峰,更是但凡有修士处,皆落针可闻。
陈平安收剑归鞘后,微笑道:“只算问剑一半,你们还有半炷香,可以继续议事。”
一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的陶烟波心颤不已。
女子剑修陶紫没有留在停剑阁,而是去了剑顶,她想要略尽绵薄之力,为袁爷爷鼓气。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瞥了眼自己看着长大的陶紫。她已经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一个即将出嫁的漂亮女子。
看到陶紫眼中的那抹熟悉神色,袁真页这位护山供奉终于开始有一丝痛心了。
陶紫脸上闪过愧疚神色,她迅速转过头,好像不敢正视白衣老猿,只是她又极快转回头,满脸的天真无邪,眼神看似清澈坚定。
白衣老猿有些茫然,看了眼那座祖师堂的废墟,最后又看了眼那个长大了的秋令山女子。
这就是正阳山吗
山脚那边,众人见那个青衫剑仙竟摘下了背后长剑,随手一丢,剑鞘插入牌坊楼中。
陈平安卷起袖子,一手负后,一手朝山顶递出手掌:“老畜生,来,趁着还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下山试试看,打死我。”
这番言语,已经足够狂妄。不承想之后一句言语,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山门外的一袭青衫,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若年少一步跨河的少年:“半炷香之内,老子不还手!”
悬空剑阵坠地,打烂祖师堂,剑气涟漪四散,整座一线峰风起云涌,尤其是古树参天的停剑阁那边,被剑气所激,木叶纷纷落,飘来晃去,悠悠落地,一大帮正阳山嫡传弟子好似提前步入了一个多事之秋,满眼都是愁。
这一次,再没有人觉得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是在说什么失心疯的痴人梦呓了。
停剑阁后边,有一棵正阳山开山祖师当年亲手栽种的梧桐树,两千多年生长无恙,耸干入云中,故而今天落叶尤其多。
剑顶之上,宗主竹皇和剑阵仙人只是护住了祖师堂内的神主牌位、香炉和历代祖师爷挂像,其余一切,如精心打造的代代传承的座椅,一根根价值连城的仙木梁柱,炼造工艺比皇宫大内更考究的地砖,好像都已变成过眼云烟,与尘土同散。
这场违反祖例、不合规矩的门外议事,只有茱萸峰田婉和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两人没有到场,就连雨脚峰的庾檩都已经御剑赶来。竹皇先前提出要将袁真页除名之后,直接就跟上了一句:“我竹皇,以正阳山第八任山主,跻身宗门后的首位宗主,以及玉璞境剑修三重身份,答应此事。之后诸位只需点头摇头即可,今天这场议事,谁都不用言语。”
此后满月峰夏远翠率先附议,掌律晏础犹豫了半天,不理睬秋令山陶烟波的心声劝说,还是跟着点头附和,和满月峰、水龙峰关系亲近的那些山头、几条剑脉,比如琼枝峰冷绮在内,都没什么选择余地,当然是跟随这几位位高权重的老祖师,跟白衣老猿划清界限。
正阳山的十几位供奉、客卿,在竹皇、夏远翠和晏础都表态后,纷纷点头,今天舍了个袁真页,总好过他们亲自下场,与那落魄山大打出手,到时候伤及大道根本,找谁赔只说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显化大道的悬天剑阵,实在太过气盛,仅仅那些剑光落在山中的倒影,就让他们如芒在背,众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若是被那些剑光切中身躯皮囊,只会是刀切豆腐一般。
如果竹皇不是这么个意思,早先愿意收拢人心,他们其实不介意锦上添,供奉、客卿职责所在,会帮着一线峰祭出几道看家本领的仙家术法。可既然竹皇都如此态度了,谁都不是什么愣头青,不会意气用事,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去为正阳山雪中送炭。
反倒是拨云峰、翩跹峰在内的几座旧峰的峰主剑仙,竟然都摇头否决了宗主竹皇的建议。其中一位老金丹,更是直接大骂宗主竹皇此举是自毁千秋家业,昏聩、昧良心,无半点道义可言,只会让正阳山历代祖师为此蒙羞。被外人打上山来,非但不带头出剑退敌,反而宁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抛弃一个劳苦功高的护山供奉。你竹皇连一位剑修都不配当,如何能够担任宗主,所以今天真正需要议的事,不是袁真页的谱牒名字要不要一笔勾销,而是你竹皇还能否继续担任宗主……
竹皇微笑道:“先前说了,你们点头摇头即可,不用开口。”
结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剑阵仙人直接拘押了起来,仙人伸手一抓,将老金丹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刘羡阳挪动屁股,换了一张桌子,继续喝酒吃瓜。
一位女子祖师转头望向刘羡阳,怒目相视道:“刘羡阳,你和陈平安问剑就问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阴险行事,躲在幕后呼朋唤友,费尽心思算计我们正阳山,真有本事,就学那风雷园黄河,从白鹭渡一路打到剑顶,如此才是剑仙作为!”
刘羡阳非但没有针锋相对,反而如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对对对,这位上了岁数的婶婶,你年纪大,说得都对,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拉着陈平安这么问剑。”
吵架这种事情,家乡小镇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年轻一辈,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那些富家子弟,比如赵繇、谢灵,可能本事稍微差了点,其余哪个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条条小巷,锁龙井旁,老槐树下,龙窑田垄间,门对门墙隔墙,哪里不是磨砺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场。
那个头戴一顶金丝冠冕、身穿翠绿法袍的女子祖师果然被刘羡阳这番混不吝的言语气得身体颤抖不已。
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神色淡然道:“还有半炷香,你们继续聊。我去会一会那个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
刘羡阳一手抬起酒杯,一手竖起大拇指:“袁老祖一洲无敌,曾经换拳宋长镜,脚踢披云山,踩碎各家祖宅无数,泥瓶巷曹氏的,二郎巷袁家的,最西边李家的,桃叶巷谢氏的,全无敌手,谁敢和搬山老祖秋后算账如今又已破境,对付个陈平安,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阳山诸峰祖师,还有一众供奉客卿,闻言皆悚然。这位护山供奉,当年游历骊珠洞天,到底招惹了几方势力难怪那个自称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会先后问剑琼枝峰和背剑峰。还有那位大骊巡狩使曹枰。袁、曹两姓先祖,出自骊珠洞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帮助大骊宋氏在北方崛起,站稳脚跟,不至于被卢氏王朝吞并,最终才有了今天大骊铁骑甲浩然的光景,这是一洲皆知的事实。
竹皇笑道:“刘剑仙就不要开玩笑了。”
刘羡阳这几句话,当然是胡说八道,可是这会儿谁不疑神疑鬼,三言两语,就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正阳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护山供奉袁真页身后现出一尊老猿法相,他重重一跺脚,在剑顶和停剑阁之间落脚,同时运转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将一线峰踩下。一线峰轰然落地,一山周边的山水气运随之稳固几分。
先前那个泥瓶巷的小贱种竟敢斩开祖山,再一剑挑起一线峰,使得祖山离地数丈高。
袁真页这一手脚踩山岳落地生根的神通,抖搂得堪称霸气绝伦,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会不会跟着竹皇一边倒,一个不小心就会押错赌注到时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补救,至少他们可就要和袁真页实打实结仇了。
白衣老猿收起背后法相,一身罡气如江河汹涌流转,大袖鼓荡猎猎作响,狞笑道:“竖子成名,拳下受死!”
袁真页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脚下一山震颤,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在高空一个转折,笔直一线,直扑山门。
刘羡阳站起身,扶了扶鼻子,拎着一壶酒,来到剑顶崖畔,蹲在一处白玉栏杆上,一边喝酒一边观战。
一道浑厚无匹的拳罡如仙剑飞剑,使得天地间雪亮一片,将山门外一袭青衫所站位置打出一个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
停剑阁那边,正阳山诸峰嫡传弟子们翘首而观,看到袁老祖这一拳递出后,一个个目眩神摇,有年轻剑修攥紧拳头,默默喝彩。
不少观礼客人都是首次亲眼见到袁真页出手。好个护山供奉,确实名不虚传,袁真页这一拳势大力沉,分明可杀元婴境修士。说不定那些体魄坚韧的远游境武夫,挨了这一拳,都要当场分尸,血肉崩碎。
可山门外那处无水的“湖泊”之上,一袭青衫依旧纹丝不动,悬空而停,面带笑意,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挥动,驱散四周尘土。
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门口,转头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楼中的长剑,收回视线后,盯着那个靠着运气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剑仙,问道:“需不需要留你全尸不然你们落魄山那帮废物阻拦不及,事后收尸都难。”
陈平安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白衣老猿勾了勾手指,然后微微侧头,双指并拢,轻敲脖子,示意袁真页朝这里打。
袁真页眯起眼,脚下砰然一声,大地沉闷而晃,一线峰地底深处的山根都出现了撼动余韵,导致周边天地灵气涟漪飘摇。如果说双方对峙是一幅山水画卷,那么所有施展掌观山河的山上看客,在这一刻都会发现此处山河画卷出现了一阵摇晃。白衣老猿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一袭青衫被一拳凶狠横扫,打中脖颈,瞬间横移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手腕,身形瞬间止步,晃了晃脖子,满眼笑意,好像在说让你试试看,就别留力收手,与我客气什么
剑修哪怕得天独厚,能够淬炼飞剑的同时,反过来温养神魂体魄,炼剑淬体两不误,事半功倍,使得号称山上四大难缠鬼为首的剑修,既能够一剑破万法,又拥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的身躯,即便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和好友刘羡阳都已是玉璞境,可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真能将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如此坚不可摧
直到这一刻,那些知晓“郑钱”身份的观礼修士才有些相信,她说不定真是这位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而白衣老猿委实是山巅宗师之风,每出拳一次,都并不乘胜追击,递拳后就停步,好像故意给那青衫客缓一缓、喘口气的休歇余地。
这位身负气运的上五境护山供奉,虽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可确实一向以拳脚功夫名动宝瓶洲。
白衣老猿脸色阴沉:“狗崽子当真不还手!”
当下不曾背剑的一袭青衫始终默不作声。
袁真页嗤笑不已,拉开一个古朴拳架,他双膝微屈,微微低头,如背负山岳之姿,拳架一起,便有鲸吞天地灵气的异象,本该天然冲突的灵气与纯粹真气竟然融洽相处,悉数转为一身雄浑拳意。不但如此,拳架大开之后,身后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凝为一座座高山,脚下拳罡则如江河汹汹流淌,与那道门真人的步斗踏罡有异曲同工之妙,铺设出一幅道气盎然的仙家图案。最终白衣老猿脚踩一幅宝瓶洲崭新的五岳真形图,递拳之前,白衣老猿如上古仙人提起巨山,脚踩河川。
淬炼搬山之属神通,熔铸拳意为山河一炉。
陈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图,看来这位护山供奉这些年也没闲着,还是被他琢磨出了点新样。
青雾峰有位山中看客赞叹不已:“如此拳法,可谓登峰造极,非武夫人力所能及。”
裴钱斜眼看那人,差点没忍住,像对付骑龙巷左护法那般,按住对方的狗头,让他瞪大狗眼,等到她师父出手,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拳法。
众人只见那魁梧老猿有开天辟地的气势,朝年轻剑仙当头一拳砸去。
白衣老猿转瞬之间就站在了那一袭青衫原先所处的位置,而那个年轻山主竟然依旧不还手,由着那一拳打中额头。是老猿此拳一起,就已经注定避之不及
从一线峰“湖上”,到满山青翠的满月峰,刹那之间拉伸出了一条青色长线。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望向了满月峰,一袭青衫悬空而立,但是此人身后整个满月峰的山脚,罡风吹拂,席卷山峰,无数仙家大树悉数断折,一些被殃及池鱼的仙家府邸就像纸糊纸扎一般,被那份拳意削碎。只说青衫剑仙的那条倒滑路线,就在双峰之间的地面之上割裂出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
白衣老猿如影随形,又是一拳,拳罡璀璨绽放,白光刺眼,大如井口,直直撞去。一拳用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彻底打穿了整座满月峰!
袁真页循着那个被凿开的“山门道路”,微微撑开一身沛然浑厚的霸道拳意,道路上山石崩碎无数,他最后一脚踩踏更多山崖,使得满月峰一处后山榜书崖刻崩毁大片。袁真页魁梧身形化虹而去,他抡起一拳,将果真打定主意不还手的陈平安打得身形风驰电掣般摔向秋令山位于半山腰的那座消暑湖。
挨此重拳的一袭青衫,倒退去势极快,只是临近水面之时,身形骤然悬停,脚尖轻点湖面,溅起一圈层层扩散的涟漪。青衫飘摇,仙人立水。
陈平安脚下整座湖泊却是当场炸开,沸水滚滚,掀起滔天巨浪,水雾升腾,许多在附近水榭楼阁遥遥观战的修士顿时成了落汤鸡。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夏远翠眼皮子打战不已。你们俩打就打,换地方打去,别糟践我家山头的风水宝地!
白衣老猿一拳当头砸下。听说你小子从小就喜欢求神拜佛,那就乖乖舍身结缘水裔去!
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随便挡住那一拳。
一青衫剑仙、一白衣老猿,双方身形下坠途中,消暑湖湖水荡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冲而去,最终沿着秋令山下山去了。秋令山的那条登山神道上,就像有条溪涧以台阶作为河床,哗啦啦作响向山脚倾泻而去。
消暑湖附近的此山嫡传和观礼修士手忙脚乱,只得各凭手段,抵挡那份拍岸激荡升空的铺天巨浪,最头疼的地方还在于其中蕴藉的拳意,与那湖水一并遮天蔽日,势不可当,以至于许多修士术法被搅了个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荡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稳,刚刚祭出便连忙收起。
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巅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练气士,和那山下市井的凡夫俗子何异
人人惊骇不已,那位搬山老祖,仅仅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阴,那么居山修道的岁月只会更长,有此道法拳意,还有几分道理可讲,可那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轻剑仙,撑死了和刘羡阳是差不多的年纪,哪来的这份修行底蕴
宝瓶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和候补十人,真武山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赋,姜韫、刘灞桥的师承,谢灵的家世、福缘,不管他们如何崛起,终究有迹可循。可陈平安
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连湖底泥泞都已散开,水下秋令山山根青石裸露。
水落石出,不过如此。造就出这般场景,不过是白猿递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陈平安站在略带几分润泽水汽的青石上,脚下青石不断响起崩裂声响,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张蛛网。陈平安抬了抬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白衣老猿站在岸边,脸色如常。数拳过后,一口纯粹真气气贯山河,犹未用尽。
夏远翠以心声与身边几位师侄言语道:“陶师侄,我那满月峰不过是碎了些石头,倒是你们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风波劫难,修缮不易啊。”
晏础说道:“烟波,半炷香可是又过去一半了,还没有决断吗其实要我说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点头摇头,都改变不了什么。”
这位掌律老祖师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这位辈分相同的陶财神,好歹为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气概,传出去好听些,过河拆桥,是竹皇和一线峰的意思,秋令山却不然,风骨凛凛,有机会让所有留在诸峰观礼的外人刮目相看。
对晏础而言,陶烟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肿脸充胖子到底。陶烟波管着正阳山的所有钱财运转,比他这个出身水龙峰的掌律祖师其实更有实权。若是水龙峰与秋令山从今往后能够互换位置
竹皇脸色不悦,沉声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盘了。”
先前所谓的一炷香就问剑,虽是陈平安随口胡诌的,却正是竹皇身边这位剑顶仙人能够维持当下境界的大致时限。
这家伙难道是正阳山肚子里的蛔虫,为何什么都一清二楚故而竹皇内心深处真正忌惮的,不是什么剑仙,不是什么山主,而是这份处处绵里藏针的心思。
消暑湖内,水被陈平安以术法掬入湖中后,水位轻浅,清澈见底。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笑问道:“当年在小镇束手束脚,情有可原,怎么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娘们唧唧怕打死我啊”
袁真页终究还是个练气士,所以昔年在骊珠洞天之内,境界越高,受压制越多,处处被大道压胜,连每一次的呼吸吐纳都会牵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气运流转,稍有不慎,就会消磨道行极多,最终拖延破境一事。以袁真页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晓黄庭国境内那条岁月悠悠的万年老蛟,以及在东南地界钱塘江风水洞潜心修道的那位龙属水裔,都一样有机会成为宝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泽精怪。
估计这位护山供奉,当时就已经将上五境视为囊中物,并且打定主意要争一争“第一”,以便收拢一洲大道气运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窑务督造署那边,遇见了那位白龙鱼服的藩王宋长镜,他一时手痒,才忍不住与对方换了拳,想着以拳脚帮忙砥砺自身道法,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袁真页狞笑道:“见过找死的,没见过你这么一心求死的,袁爷爷今儿就满足你!”
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现出几分猿相真身,头颅和脸庞瞬间毛发生发,如无数条银色丝线飞动。
老猿身形长掠,一腿扫中那袭青衫的肋部,将其踹出秋令山,横飞向附近的琼枝峰。
一脚之下,气机混乱如大雷震碎于弹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阵阵散出,如一排排铁骑过境,所过之处,山石崩碎,草木化为齑粉,府邸炸开,连秋令山之外的云雾都为之倾斜,仿佛被拽向琼枝峰那边。
从头到尾,信守承诺绝不还手的青衫剑仙蜻蜓点水,脚尖分别踩在一处仙府屋脊、古树枝头和一竿绿竹之巅,然后停步。
负责看守琼枝峰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迭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剑气。
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当中,使得琼枝峰山中无数翠绿颜色瞬间绽放开来,数十万绿竹竿破土而出,胡乱飞掠。
只是袁真页这一次出拳极快,能够看清之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丛丛翠绿当中势不可当,拳意撕扯天地,至于那青衫,就更不见踪迹了。
下一刻,一抹青色画弧掠出琼枝峰,极长弧线,刚好绕过了一座拨云峰,然后途经一座藩属小山头。白衣老猿缩地山河,蓦然现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横扫出去,将整一截青色山头直接打断,山若飞剑,撞向那一袭青衫,后者随手挥袖,山头当场在空中崩碎稀烂,乱石飞剑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势以更快速度飞向十数里外的雨脚峰,老猿法相大步跟随,一个肩靠到雨脚峰山头,撞得一峰山头再次崩裂开来,激射向陈平安。
与此同时,老猿法相一脚戳地,深陷地下,他轻喝一声,再脚尖一挑,将地上一座小山头的山根踩断,将小山头整个挑到空中,和雨脚峰山头,一前一后,都砸向那个青衫剑仙。
凶性爆发的搬山老猿又连根拔起两座藩属小山峰,一手一个攥在手中,砸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过山水,一脚踩在一处昔年南方小国的破碎大岳之巅,目视前方。
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斩,将雨脚峰山头居中劈开,他又左手挥袖,将那山头原封不动砸回原位,再双指轻点两下,竟是直接将那两座藩属小山定在了空中。
一袭青衫缓缓飘落在青雾峰之巅。
裴钱连忙落地,站在师父身边,不然不像话。
陈平安笑道:“没事,老畜生今天没吃饱饭,出拳软绵,稍稍拉开距离,胡乱丢山一事就更像柳絮飘摇了,远不如我们小米粒丢瓜子来得气力大。”
黑衣小姑娘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怀抱行山杖,赶紧抬起双手挡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儿大的高兴。
她哪有那么厉害,没得没得,好人山主瞎讲的,你们谁都别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没法子让你们不信哩。
崔东山笑嘻嘻道:“右护法今儿都不用出手,就已经威名远播嘞。”
小米粒笑哈哈道:“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再以心声跟裴钱说道:“盯着一线峰那边,谁敢冒头,你就打回去。”
裴钱点点头:“晓得了。”
陈平安轻踩地面,身形瞬间离开青雾峰,悄无声息,相较于白衣老猿名副其实的力拔山河,确实毫无气势可言。
一袭青衫掠过那两座好像被施展定身术的山头,拖山而行,与那尊脚踩山岳的老猿法相遥遥对峙。
剩下的半炷香即将结束。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放心吧,一线峰那边,至少陶紫肯定会出手的。记得第一次在福禄街那边瞧见,就知道她是个顶聪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这么以无敌之姿横行山河,她还怎么为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后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继续让外行看个热闹,还是让行家看门道,我都随意。”
言语之后,将那拖曳的两山分别丢去两处,为拨云峰藩属山头和雨脚峰山顶充当山尖。
白衣老猿蓦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顶,深呼一口气,仅仅是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吐纳,便有一股股强劲山风起于数峰间,罡风吹拂,风卷云涌,摧崖折木。屹立于山巅的袁真页环顾四周,千里山河在脚下匍匐,视野当中,唯有那一袭青衫碍眼至极。
如那泥瓶巷贱种所说,确实约莫还能递出三拳。
袁真页一身道法拳意交融,仿佛数千年修行道法为天,积攒打磨千年的拳意为地,以人身小天地作为一架长生桥,合二为一,最终达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生平意气最高处,所递第一拳,以伤换命,相当于止境武夫拳意巅峰一拳。
小泥腿子就该一辈子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侥幸得势,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来享福的道理,还敢来正阳山摆阔,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数跌落人间,只会比那个被李抟景将一副白骨曝晒于风雷园广场上的满月峰女修下场更惨。若有意外,还有第二拳待客,相当于仙人境剑修的倾力一击。最后一拳,什么剑仙,什么山主,死一边去!
一线峰那边,陶烟波满脸疲惫,诸峰剑仙,加上供奉客卿,总计接近半百的人数,只有屈指可数的七八位正阳山剑修摇头。此外都是点头,答应竹皇的那个提议。
按照祖师堂规矩,其实从这一刻起,袁真页就不再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了。
竹皇说道:“袁真页,收手吧,虽然你不再是正阳山的谱牒仙师,但是我愿意向落魄山求情,不管我们正阳山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保证让你今天活着走出正阳山地界,之后就请你离开宝瓶洲。”
竹皇同时以心声跟那位青衫剑仙说道:“陈山主,只要袁真页将来出海,试图远游别洲,我就会亲自带着夏远翠和晏础,配合你们落魄山,合力斩杀此獠!”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笑眯起眼,没拒绝,不答应。
袁真页一样无动于衷,白衣老猿转头看了眼剑顶,一张老猿面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可能是身负一洲气运的搬山老祖实则胸有成竹,犹有后手,倒转形势。
白衣老猿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梧桐树,尚未入秋,就已落叶。以往岁月里,开落,叶绿叶黄,都无人打搅,只有扫帚划抹地面的簌簌声响。
袁真页一脚踩碎整座山岳之巅,气势如虹,杀向那一袭悬在高处的青衫。
一身圆满拳意,仿佛比山岳更高。一拳递出后,如雷池开裂再迸射。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仰头望去,只见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间消失无踪。
作为递拳一方的袁真页竟是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袖粉碎,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变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触目惊心,然后白衣老猿倏忽间身形攀高,怒喝一声,朝天幕处递出第二拳。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声阵阵,连绵不绝,不见青衫客。
那雷声炸响,仿佛近在耳边,许多境界不够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运转体内灵气护住道心。
留在诸峰观礼的地仙修士纷纷施展术法神通,帮助身边痛苦不已的修士打散那份纷纷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涟漪。
袁真页双手负后,双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头散发,鬓角雪白发丝被耳孔流淌出来的鲜血浸染,黏在了一起。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有个年轻女子剑修娇叱一声:“袁爷爷,我来助你!”
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于度外,竟是孑然一身就要御剑去往天幕。只是她刚刚御剑离地十数丈,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就御风破空而至,伸手攥住了她的脖子,然后一个猛拽,将她从长剑上边拽落,随手丢回停剑阁广场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狼狈不堪的陶紫正要驭剑归鞘,那个女子武夫却伸手握住了剑锋,轻轻一拧,便将断为两截的长剑随手钉入陶紫身边的地中。
这次观礼的修士都学聪明了,不再捡芝麻丢西瓜,瞥了一两眼停剑阁那边的动静,就继续和白衣老猿一同望向高处。
那人接下两拳,依旧没还手。
这都没有死答案显而易见,那个家伙不但没死,反而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天幕处,一袭青衫,好像闲庭信步,拾级而下。
只见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抬起鞋子,轻轻落下,然后脚尖蹍动,好像在说,踩死你袁真页,就跟蹍死只蝼蚁一样。
袁真页瞪大眼睛,只剩森森白骨的双拳紧握,他仰头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他绝对不相信,这个从天而降的青衫客,会是当年那个只会抖搂小机灵的泥腿子贱种!
陈平安笑道:“当年的泥瓶巷窑工,现在的落魄山山主,不都是姓陈名平安,不然还能是谁”
陈平安抬起双手,手心处,分别凝聚浮现出一轮日、一轮月。
大日熠熠粹然,明月皎皎莹然。
日升月落,日坠月起,周而复始,形成一个宝相庄严的金色圆形,就像一条神灵巡游天地的大道轨迹。
陈平安再手腕拧转,是五行之属的本命星辰显化而生,五彩颜色,刚好围绕日月缓缓旋转。
日月星辰,如获敕令,围绕一人。日月共悬,银河挂空,循规蹈矩,悬天流转。
在这之后,是一幅幅山河图,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若隐若现,或彩绘或白描,一尊尊点睛的山水神灵在画卷中一闪而逝,其中犹有一座已经远游青冥天下的倒悬山。
转瞬之间,一袭青衫居中而立,神人在天。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心神震动,忍不住问道:“崔老弟,这是哪门子的剑术!”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然是剑术,不过也算是先生首创的拳法,拳剑皆可,不用分家。纯粹武夫,万年以来,天下气盛,此为巅峰。”
崔东山挥动雪白袖子:“是我的先生嘛,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然先生怎么能够和那个曹慈拉近武道距离靠的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境气盛这一层。
裴钱神采奕奕,看吧,果然还是自己聪明,师父教拳可以,至于喂拳,是绝对不行的。
假借石柔皮囊的化外天魔一个忍不住,故伎重演,振臂高呼:“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剑术无敌,去他的白玉京真无敌,道老二就当你的千年万年第二……”
不过这个附身石柔的白发童子总算记得施展术法隔绝天地,不让自己的话语泄露出去,美中不足,总觉得不够尽兴,毕竟隐官老祖都听不见铁骨铮铮的肺腑之言。
赊月看了一会儿那轮明月,又屏气凝神定睛仔细看,最终叹了口气。虽说那家伙回乡后,在铁匠铺子那边,大概是看在刘羡阳的面子上,归还了半成的月魄精华,可是这个年轻隐官,心手都黑。读书人什么脑子嘛,学什么像什么。难道说自己回了小镇,也得去学塾读几天书
赊月问道:“这头老猿会跑路吗”
宁姚摇头道:“不会,身心俱死。”
渡船那边,余蕙亭只觉得惊心动魄,喃喃道:“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当上隐官。”
魏晋说道:“袁真页要祭出撒手锏了。”
余蕙亭好奇问道:“魏师叔,怎么说”
魏晋默不作声,自己不会想吗哪怕想不到那个真相,无非再等个一时半刻,自然而然就知道答案了,问什么问,意义何在
余蕙亭误以为魏师叔是在想事情,追问道:“魏师叔,莫不是那位护山供奉下一拳会更加凶狠霸道,想着换命”
魏晋都懒得转过头看她,难得摆一摆师门长辈的架子,淡然道:“听说你在山下历练不错,在大骊边军中口碑很好,不可自满,戒骄戒躁,以后回了风雪庙,修心一事多下功夫。”
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提醒余蕙亭在山中修行,需要多动脑子。
余蕙亭没想那么多,只当是神仙台最不近人情的魏师叔破天荒在关心人,她一下子笑靥如。魏晋就知道自己白说了。
袁真页脚踩虚空,再一次现出搬山之属的巨大真身,一双淡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高处那个曾经的蝼蚁。
他身上有一条条淬炼而成的气运长河,流淌在作为河床的筋骨血脉当中,这就是一洲境内首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精怪得到的大道庇护。
陈平安同样是一双金色眼眸,只是比袁真页更为浓郁且精粹。他冷笑道:“怎么,非要我说自己是朱厌,你才好认祖归宗”
袁真页厉色道:“狗杂种继续笑,一拳过后,玉石俱焚!记得下辈子投胎找个好地方……”
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求你打死我。
半炷香已过,可以再给你多出一拳的机会。
崔东山忍了忍,结果还是没能忍住,捧腹大笑。
姜尚真也是无可奈何,找谁比拼气运消耗和大道压制,都别找咱们家这位被浩然、蛮荒两座天下处处针对的年轻山主。
至于那位搬山老祖的混账话,就不用斤斤计较了,反正他很快就会彻底闭嘴。
姜尚真以心声询问道:“两座天下的压胜分明还在,为何好像没那么明显了是找到了某种破解之法”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先生只是真正想明白了一句佛家语,欲要度众生,实为众生度。所以才能够顺势跻身某种境界,时时迷障在法中,处处机缘法无碍。先生是先有此心,再有此境的。”
姜尚真点头道:“厉害厉害。”
不过姜尚真很清楚,崔东山只是说得轻巧,陈平安真正做起来,绝对是一场身心煎熬。
崔东山白眼道:“废话。”
剑顶那边,刘羡阳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壶,随便丢到白玉栏杆外边。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昔年仇怨,俱往矣。
落魄山竹楼外,已经没有了正阳山的镜水月,但是没关系,还有周首席的手段。
曹晴朗在内,人人一捧瓜子,都是小米粒在下山之前留下的,劳烦暖树姐姐帮忙转交,人人有份。
魏檗离开披云山,在这边悄然现身,隐匿踪迹的元婴境剑修崔嵬也随之现身,轻声打招呼:“魏山君。”
魏檗笑着点头:“辛苦了。”
崔嵬一时间无言以对。我一个霁色峰祖师堂的记名供奉,在自家山头盯着,辛苦什么。
魏檗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对劲,自嘲道:“这个习惯,是得改改。”
之前巡视三江接壤之地的红烛镇,在那卖书的店铺,水神李锦都要打趣笑言一句,说自己是宝瓶洲的山君、霁色峰的山神。魏檗觉得挺有道理,李水神的言语很风趣啊。谁是官场上司,谁是辖境下属所以就从书铺白拿了几十本书。
桌上,今天刚好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勤勤恳恳,负责帮忙收拢瓜子壳,堆积成山。
见着了那个魏山君,身边又没有陈灵均罩着,曾经帮着魏山君将那个绰号扬名四方的小家伙赶紧蹲在“小山”后边,只要我瞧不见魏夜游,魏夜游就瞧不见我。
当袁真页现出真身之后,在正阳山方圆千里之地,哪怕是市井百姓,人人仰头就可见那位护山供奉的庞大身形。
至于那些观礼修士,实在想不明白,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到底是如何在这头老猿手底下挨过一拳又一拳的。
老祖师夏远翠突然以心声言语道:“师侄,你的选择,看似无情,实则英明。换成是我来决断,说不定做不到你这般果决。”
不管如何,下宗宗主一事,没了秋令山来争,满月峰嫡传剑修是有更大希望挑起这份重担了。
晏础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头来看,宗主此举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实在令人佩服。”
唯有陶烟波呆滞无言,从今往后,自家秋令山该如何自处在这人心崩散的正阳山诸峰间,秋令山一脉剑修可还有立足之地
再不是什么护山供奉的袁真页,以真身白猿身姿朝头顶高处递出生平道法最高、拳意最巅峰的一拳。
老猿出拳之前,放声大笑:“死则死矣,休想让老夫向你这个贱种求饶半句。”
胜负如何,半炷香内,出拳不停的袁真页,岂会当真心中没数
袁真页那一拳递出,天空中出现了一圈金色涟漪,朝四面八方迅猛扩散而去,整个正阳山地界,都像是有一层景象壮阔的金色浪缓缓掠过。
老猿出拳的那条胳膊,如一条山脉不断裂开,悉数崩碎,大雨滂沱肆意飞溅。
老猿在空中依旧维持着那个一往无前的递拳姿势,但是那一袭青衫周边数里的小天地依旧是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大道流转循环不息。
断去一条手臂的老猿,肩头微微倾斜,刚好抵住那座小天地的边缘地带,大道相冲处,星光四溅,火雨漫天,无比绚烂。
陈平安说道:“那就换我。”
天地异象骤然收敛,十境武夫,归真一层,拳法即剑术,好似万年之前的一场剑术落向人间。
天幕处出现一个巨大旋涡,有一条仿佛在光阴长河中巡游千万年之久的金色剑光破空而至,砸在老猿真身头颅之上,打得袁真页头朝地直接摔落到正阳山大地,刚好砸在那座仙人背剑峰之上。
剑光直落,经久不散,如一把无形中让天地衔接的金色长剑,钉穿老猿头颅之后,斜插入地面。
袁真页匍匐在地,咆哮不已,他双手撑地,竭力想要抬起脑袋,挣扎起身,随后那袭青衫笔直一线而下,站在他的头颅之上,使得袁真页面门瞬间低垂,不得不紧贴背剑峰。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臂,掌心处五雷攒簇,如天劫凝聚,一个迅猛下按,打中袁真页脖颈。他再左手探臂,在一线峰山门牌坊上的长剑夜游化虹而至,一袭青衫手持长剑,拖剑而走,在老猿脖颈处缓缓走过,剑光轻轻划过。最终就这么将袁真页的一颗巨大头颅割开,然后任其滚落山脚。
一袖之中,符箓不断掠出,如一条长河,将袁真页那副失去头颅的身躯悉数打烂。
那颗头颅在山脚处,双眼犹然死死盯住山顶那一袭青衫,一双目光逐渐涣散的眼珠子,不知是死不瞑目,还有犹有未了心愿,如何都不愿闭上。
陈平安朝他点点头。袁真页不知为何,好像明白了那个泥瓶巷昔年少年的意思,他微微点头,终于闭上眼睛,和满月峰鬼物女修司徒文英是如出一辙的选择,将一身玉璞境残余道韵和仅存气运皆留下,送给这座正阳山。
先前原本可以选择炸碎金丹和元婴的老猿,最后唯有一个念头,好像在和山顶那人言语:算我求你,别杀陶紫!
而那一袭青衫,好像未卜先知,当时点头的意思,是在说一句:我不是你。
袁真页魂魄消散,依稀可见一位身形缥缈的白衣老者,身形佝偻,站在山脚头颅旁,他此生最后言语,是仰起头,看着那个年轻人,以心声询问一句:“杀我之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并未作答,只是一挥袖子,将其魂魄打散。
夜游归鞘,背在身后。
陈平安抬起一脚,重重踩地,脚下整座山头四五分裂。
人间再无仙人背剑峰,只有青衫背剑远游客。
大道之行也,秉烛夜游人,不怕遇到鬼,鬼怕人才对。
除了落魄山的观礼众人,正阳山所有剑仙和弟子,以及留在新旧诸峰的全部客人,在这一刻,都感到一种古怪的窒息感,就好像此刻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一个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
那一袭青衫御风来到失去一座祖师堂的剑顶。
身为正阳山一宗之主的竹皇立即抱拳礼敬道:“正阳山竹皇,拜见陈山主。”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和陈平安对视一眼后,率先御风离去。他四处张望,瞧见了那个站在芦苇丛中的圆脸姑娘,立即屁颠屁颠赶去白鹭渡。
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多说什么,跟着刘羡阳一起御风离开,其间转头向白鹭渡那边灿烂一笑,然后来到白衣少年和黑衣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轻声笑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