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新剑修
陈平安打算跟老修士刘袈要些山水邸报,本洲的,别洲的,多多益善。
不承想去小巷的路上,来了个年纪轻轻的鸿胪寺官员,官品不高,从九品,刚刚跻身清流,不过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却是一位修道之人,观海境修为。他主动找到陈平安,毕恭毕敬与陈平安递交了一枚木质官牌,操着一口大骊官话,略带浔州一带的乡音,说是寺卿亲自下令,让自己负责来与陈先生对接,有事就与他招呼,随叫随到。除了官府木牌,还给了一只篆刻“天”字的古朴剑匣,小巧玲珑,不过巴掌大小,年轻官员自己则藏有“地”字匣,便于双方飞剑传信。
年轻人名为荀趣,风神秀逸,是新科二甲进士出身。
位于千步廊右侧的南薰坊,衙门林立,鸿胪寺位居其一,与关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就是邻居。
陈平安看着那枚木质官牌,正面是鸿胪寺,序班。反面是朝恭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一看字迹,就是那位天水赵氏家主的笔迹。事实上,通行一国大小官衙的戒石铭,也是出自赵氏家主之手。
一开始陈平安还奇怪大骊朝廷,怎么会派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小官,来自己这边跟着,不管是年轻人所在衙门、官品、修士境界,其实都不合适。等到听见年轻人的名字后,就明白了大骊朝廷藏在其中的心思,荀趣是大骊藩属的地方寒族出身,关键是与自己的学生曹晴朗是相逢投缘的好友,曹晴朗当年来京参加会试之时,就曾与荀趣一起借宿京城寺庙,两个穷光蛋,苦中作乐,读书闲余,两人经常逛那些书肆、文玩古董众多的坊市,只看不买。
曹晴朗在落魄山,对于一众科举同年和官场同僚,就只提到了荀趣,所以陈平安就记住了这位学生官场同年的名字。
陈平安脸上多了些笑意,将那枚木质官牌还给荀趣,玩笑道:“过几天等我得闲了,咱俩就一起去趟西琉璃厂,购买书籍和印章一事,肯定是鸿胪寺掏钱了,到时候你有早早相中的孤本善本、大家篆刻,就给我个眼神暗示,都买下,回头我再送你,自然不算你假公济私,中饱私囊。”
荀趣轻轻点头,懂了。难怪曹晴朗不读死书,处处变通灵活,事事胸有成竹,原来都是跟他先生学的。
不过这位陈先生,确实比自己想象中要平易近人多了。
陈平安将那只小剑匣收入袖中,说道:“荀序班,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送些山上邸报到宅子里,越多越好。”
荀趣立即告辞,说自己这就忙去,陈先生约莫要等待一个时辰。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小巷,先与刘袈说之后就不要拦着那个鸿胪寺叫荀趣的年轻人,老修士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个观海境修士,拦起来没啥成就感。
陈平安到了师兄的宅子,没有关门,在人云亦云楼挑了几本书翻阅,耐心等着那个年轻人送来邸报。
离着一个时辰,还差一炷香工夫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小巷附近。荀趣下了马车,走入小巷,在门口那边轻轻喊了声陈先生,手里拿着个纸袋。陈平安来到门口,没有邀请年轻官员进入宅子,荀趣看了眼院门,恭敬作揖离去。陈平安回了书楼,坐在一张儋州出产的黄梨圈椅上,打开袋子,发现除了十几封来自浩然天下不同宗门的山水邸报,还有大骊朝廷六部衙门的朝廷邸报。
意迟巷和篪儿街,离着衙署众多的南薰坊、科甲巷不算远,荀趣来去一趟,约莫半个时辰,这就意味着这二十余封邸报,是不到半个时辰内收集而来的,礼部统辖的山水邸报归拢容易,但其余就需要鸿胪寺去与七八个门禁森严的大衙署串门,至于主动送来朝廷邸报,是荀趣本人的建议,还是鸿胪寺卿的意思,陈平安猜测前者可能性更大,毕竟“不担责”三字,是公门修行的头等学问之一。
陈平安翻阅那份山海宗邸报的时候,皱眉不已,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这座中土神洲大宗门,要说是上次被礼圣丢到那边,被误认为是一个擅闯宗门禁制的登徒子,然后就被记仇了不像啊,那个喜欢抽旱烟的女子开山祖师纳兰先秀,瞧着挺好说话的,可最终第一个泄露自己名字的邸报,就是山海宗,多半是被阿良牵连了还是因为师兄崔瀺早年伤了一位山海宗仙子的心,连带着自己这个师弟,一并被看不顺眼了
突然有一阵清风拂过,来到书楼内,书案上瞬间落下十二坛百酿,封姨的嗓音在清风中响起:“跟文圣打了个赌,我愿赌服输,给你送来十二坛百酿。”
陈平安问道:“我先生离开火神庙了”
封姨答道:“走了,我帮忙送了文圣一段山水路程,到了东宝瓶洲西海滨。”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笑道:“封姨要是心疼酒水,只管带回百酿,就当是晚辈的谢礼。”
封姨说道:“不用,我还有百来坛百酿,不差这十二坛。”
陈平安记下了,百来坛。
更多心思,陈平安还是放在了那些官府邸报上,他趴在桌上,拿出先前那壶在火神庙已经打开的百酿,一碟盐水黄豆,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名叫李垂的陪都工部员外郎,精通水工,绘制出了一幅导渎形胜图,只是工程巨大,涉及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尚需朝廷派人实地勘验。有官员提出洪州豫章郡的大木,如今京师贵戚需求太过,以至于偷盗巨木者,始终无法禁绝,官贼之间常有械斗发生。藩属黄庭国的郓州地界,寻见了一条长达五十里的溪涧,尚未命名,水质绝佳若甘泉,经钦天监堪舆地士检验,极有可能是古蜀国的一处龙宫遗址所在。婺州茧簿山立,织机在去年末已达一千二百张,年产量三万匹,朝廷是否可以重新考虑在此设置一座织罗院。礼部有个名叫王钦若的官员,提出统计汇总一国族谱、支谱,以及所有州郡县祠堂的总祠、支祠和分祠。兵部有人建议裁撤一部分驿站,减少胥吏人数,避免冗官,并详细阐述此举利弊……
翻完了邸报,陈平安都收入袖中,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神凝于一,一粒芥子心神,开始巡游小天地各大本命气府。
到了水府那边,门口张贴着两幅面容模糊的彩绘雨师门神,可以辨认出是一男一女,里边那些碧绿衣裳小人儿见着了陈平安,一个个无比雀跃,还有些醉醺醺的,是因为陈平安刚才喝过了一壶百酿,水府之内,就又下了一场水运充沛的甘霖,陈平安与它们笑着打过招呼,看过了水府墙壁上的那幅大渎水图,点睛之神灵,愈来愈多,活灵活现,一尊尊彩绘壁画,宛如神灵真身。当年在老龙城云海之上,炼化水字印,后来担任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范峻茂亲自帮忙护道,因为陈平安在炼化途中,无意间寻出了一件极其稀罕的水法“道统”,也就是这些绿衣童子们组成的文字,其实就是一篇极高妙的道诀,完全可以直接传授给嫡传弟子,作为一座山头仙府的祖师堂传承,以至于范峻茂当时还误以为陈平安是什么雨师转世。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那口池塘旁边,笑着与几位个头稍大的绿衣童子说道:“那会儿咱们就约好了,以后会送你们回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宫,结果拖了这么久,你们别见怪,下次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我就送你们回家。”
绿衣童子们既高兴,又伤感。
早年跻身龙门境之后,陈平安就将化外天魔交易过来的两把上古遗剑,炼化为这处龙湫水塘的两条蛟龙,而最早由水丹凝聚显化的那条水运蛟龙,则被陈平安转去炼为一颗水运骊珠,最终在这水府水字印、大渎水图之外,又形成了一个双龙赶珠的龙池格局。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坛百酿,搁放在龙湫品秩的池塘旁边,揭开红纸泥封,一黑一白两条蛟龙,从水中探出头颅,以龙汲水之姿开始饮酒,只是它们好像都不敢与陈平安这个主人对视。
离开水府,陈平安去往山祠,将那些百福地用来封酒的万年土撒在山脚,用手轻轻夯实。
山水相依,积水成渊蛟龙生,积土成山风雨兴。这也是为何“宗”字头的祖师堂嫡传和谱牒仙师,都会尽量争取凑足五行之属本命物,地支一脉的十一位练气士,更是人人如此,这帮修行路上从不忧愁神仙钱和天材地宝的天之骄子,最关键的某件本命物,还是半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试想老龙城苻家,早年可谓富甲一洲,生财有道,辛苦积攒了数千年,才是三件半仙兵的家底。
陈平安打算与客栈那边的宁姚打声招呼,就说今天自己就留在宅子这边修行了,绕过书桌,来到门口,试探性喊道:“宁姚,听得见吗”
没有宁姚的心声言语回应。
陈平安只好跑一趟客栈,只是刚走到宅子门口那边,就听见宁姚问道:“有事”
陈平安说道:“我今儿就先在这边待着了,明早咱们再一起去看鱼虹和周海镜的擂台”
宁姚说没有问题,陈平安突然想起,难道自己不在这边待着,去了客栈就能留下了有点小小的忧愁,干脆就走到巷子里,去那座白玉道场找那对师徒闲聊几句。少年赵端明刚刚运转完一个大周天,正在练习那些辣眼睛的拳脚把式,老修士坐在蒲团上,陈平安蹲在一边,跟少年要了一捧五香生,刘袈问道:“怎么跟鸿胪寺攀上关系了”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学生叫曹晴朗,听说过吧”
刘袈想了想,道:“那个新科榜眼”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曹晴朗与这个鸿胪寺荀序班是科场同年,一起进京参加春闱会试的时候认识的,关系不错。”
刘袈疑惑问道:“你那学生,怎的只是个榜眼,都不是状元郎”
陈平安都懒得废话,只是斜眼看这个老修士,丢了生壳在地上。
赵端明一边呼喝一边出拳,喊道:“师父,你是不知道,我听爷爷说过,曹榜眼这一届科举,人才济济,文运鼎盛,别说是曹晴朗和杨爽这两位榜眼、探,就是二甲进士里边的前几名茂林郎,搁在以往,拿个状元都不难。”
刘袈随口道:“京城每三年就有一次春闱,不还是次次有一甲三名,没什么稀奇的。要我看啊,既然没有捞到个状元,还不如考个探,还能与那个年纪最小的进士,两人一同骑马游京,出尽风头。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杨爽是十八岁,另外那个小家伙当时才十五岁你学生曹晴朗那会儿多大岁数了及冠了吧”
陈平安笑呵呵道:“刘老仙师今年贵庚”
刘袈抚须笑道:“我要是年少时参加科举,骑马探,非我莫属。”
陈平安离开这座白玉道场后,少年和刘袈轻声道:“师父,那个曹晴朗很厉害的,我爷爷私底下与礼部老友闲聊,专门提到过他,说经济、武备两事,曹晴朗是公认的考卷第一,两位总裁官和十几位房师,还特意凑一起阅卷了。”
刘袈笑道:“废话,我会不知道那个曹晴朗不简单师父就是故意膈应陈平安的,有了个裴钱当开山大弟子还不知足,还有个考中榜眼的得意学生,与我臭显摆个什么。”
赵端明小心翼翼道:“师父,以后大晚上的时候,你老人家走夜路小心点啊。听陈大哥说过,刑部赵侍郎就被挂树上了。”
老修士听得眼皮子打战,把一个京城侍郎丢树上去挂着刘袈纳闷道:“刑部赵繇他不是与陈平安的同乡吗,况且还是同一文脉的读书人。关系很僵不至于吧,先前听你说,赵繇不是还主动来这边找过陈平安这在官场上可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赵端明点头道:“是啊,他们看着关系不错的,又有师叔跟师侄的那层关系,就跟咱俩与陈大哥一样熟悉,所以师父你才要小心啊。”
刘袈没好气道:“你早干啥去了”
少年委屈道:“师父你方才妙语连珠,话里带话绵里藏针的,我听得挺带劲啊,不忍心打断。”
老修士瞥了眼蒲团旁边的一地生壳,微笑道:“端明啊,明儿你不是要跟曹酒鬼一起去看人打擂台嘛,捎上你陈大哥一起,帮忙占个好地儿。”
赵端明白眼道:“陈大哥哪里需要我帮忙,人家自己就有块刑部颁给供奉的无事牌。”
老修士埋怨道:“好歹是份心意,这都不懂亏你还是个官宦子弟,给雷劈傻了”
赵端明哦了一声,继续耍那套自学成才的武把式,不知道能否接下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大宗师一拳半拳
第二天,火神庙附近,即将开始一场声名远播的山巅问拳。
客栈老掌柜原本是想要与陈平安说一声,让他捎上自己闺女一起,免得被小毛贼或是浪荡子惦念,只是不承想自家闺女竟然一大早就跑没影了,多半是与那几个朋友约好了,先去那边逛集市,再早早占据位置,老人只得作罢。
这场问拳的消息,其实早一个月就传遍京城街巷了,所以等到靠近火神庙时,原本只需要一炷香的路程,陈平安和宁姚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一路上人头攒动,再加上在道路两边见缝插针的大小摊贩,使得附近几条通往火神庙后边演武场的道路都越发拥堵,时不时有女子尖叫声,或是丢了东西的惊慌失措,有那少年或是青壮脚步灵活,如游鱼一般在人流中穿梭,不管是偷了老百姓的财物,还是在妙龄女子身上揩油,一经得手,转瞬就不见了身影。
宁姚开始后悔跟着陈平安来凑热闹了,实在是太嘈杂闹腾了,就这么点路程,光是那些个试图靠近的登徒子,就被陈平安收拾了五六拨,其中一人,被陈平安笑眯眯拽住手腕,提拽得脚尖点地,立即疼得脸色惨白,陈平安松开手,一拍对方脑袋,后者一个晕头转向,立即带人识趣滚远,几次过后,就再没有人敢来占便宜,这对年轻男女,是那练家子!
路上有伙毛贼被几个官府暗桩直接拿刀鞘狠狠砸在头上,打得扑倒在地,额头鲜血直流,一个个抱头蹲地,最后乖乖交出一大堆钱袋,还有不少从女子身上摸来的香囊。其中有个上了岁数的官府衙役,似乎认识其中一个少年,将其拉到一边,瞪了一眼,训斥几句,让少年立即离开,其余几个,全部给一名属下带去了县衙。
鱼虹,白发苍苍,身材魁梧,这位旧朱荧王朝武夫,据说已经是一百五十岁的高龄,老当益壮,竟然在前些年破境跻身山巅。
按照刑部事先给出的一条指定路线,老宗师从京城南边一处拔地而起,御风落地,刹那之间就现身于火神庙后边的广场上,引来一阵阵震天响的喝彩。
至于那个西南沿海藩属小国出身的女大宗师周海镜,暂时还没有露面。
在跻身山巅境之前,周海镜寂寂无名,海边渔民出身,好像是个鱼市老板的女儿。今年五十七岁,却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容,身材修长,传闻相貌极好,今儿京城的功勋公卿子弟,几乎都是奔着她来的,至于那个鱼虹有什么可看的,看老爷子的那一身腱子肉吗
距离演武场不远的一处,巷口停有一辆马车,车厢内,有个年轻女子盘腿而坐,呼吸绵长,气态沉稳。
她手捏一块饼,名为拂手香,在京师是极为紧俏之物,一经拂拭,整天都会手有留香。
一洲百国之物,汇聚大骊一城。
为她驾车的车夫,是个相貌极其儒雅英俊的男子,身穿一件雪白长袍,腰悬一截青竹,背长剑绿珠。
女子更换一手捏着那块饼,隔着一张帘子,她与外边那位车夫轻声笑道:“委屈苏先生当这车夫了。”
被周海镜尊称为苏先生的驾车之人,正是东宝瓶洲中部藩属松溪国的那位青竹剑仙,苏琅。
前不久苏琅闭关结束,成功跻身了远游境,如今已经秘密担任了大骊刑部的二等供奉,而且他与周海镜早年结识在江湖中,对这个驻颜有术的女宗师,当然是有想法的,可惜一个有意,一个无心,这次周海镜要在京城与鱼虹问拳,苏琅于公于私都要尽一尽半个地主之谊。
周海镜放下那块饼,再拿起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极其仔细,怎么看,都是个惹人怜爱的漂亮女子,绝代佳人。
然后她流露出一抹自怨自艾的神色,自己岁数真的不小了,仍是没有心仪的男子,可惜美人妆罢,无君可问宜不宜。
苏琅说道:“不知道裴钱会不会赶过来观战”
一洲武评四大宗师,裴钱排第二,年纪最小,口碑最好。
一身鹅黄衣裙的周海镜摇摇头,一边往额头上轻轻贴黄,一边说道:“多半会来的吧,不过她可能会隐匿身形,看得出来,裴钱是个不太喜欢虚名的人。”
周海镜瞥了眼脚边的梳妆盒,微微皱眉,挣点嫁妆钱,真是不容易,还有好些得往头上填呢。没法子,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事先与京城那些绸缎脂粉、发钗首饰在内的各色店铺,林林总总十几家呢,都早早商量好了价格,要是违约,缺了任何一样,事后可是都要赔一大笔钱的。
苏琅提醒道:“鱼虹到了。”
周海镜忙不迭收拾妥当,起身弯腰掀起帘子,跳下马车,满身的珠光宝气,不像是个即将要与人切磋的武夫,更像是个过惯了苦日子后骤然富贵的有钱女子,所以但凡是能够摆阔的值钱物件,都一股脑儿往身上、头上和手上穿戴。
苏琅忍住笑,看着确实很滑稽,可如果因此就觉得周海镜拳脚软绵,那就大错特错了。
周海镜没有着急长掠身形去往演武场,而是在马车旁停步,小心翼翼地扶了扶一支好似“探出悬崖”的金钗,说道:“别笑啊,苏先生没挨过苦日子,不晓得挣钱有多么的不容易。”
在离着演武场距离颇远的一处酒楼屋顶上,少年赵端明伸手勒住一个男人的脖子,恼火道:“曹酒鬼!这就是你所谓的近水楼台、风水宝地!”
早就从龙州窑务督造署返回京城升官的曹耕心,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咳嗽道:“端明你一个修道之人,这么点距离,不还是毫厘之差嘛,一样看得真切分明。再说了,这儿视野开阔,你总得承认吧松开松开,一不小心掐死朝廷命官,罪过可大了。”
赵端明反而加重手上力道,怒道:“堂堂京城一部侍郎老爷,求爷爷告奶奶,结果就求来这么个位置,先前是谁跟我在那儿拍胸脯震天响的,跟我闹呢!”
曹耕心头一歪,眼一翻,耷拉着脑袋。
赵端明赶紧松开手,曹耕心立即挺直腰杆,摘下腰间那枚摩挲得锃亮的酒葫芦,灌了一口酒,伸长脖子,望向巷口马车那边的周海镜,好个亭亭玉立。曹耕心视线稍稍往下,抹了一把嘴,眯起双眼,伸出双指,远远丈量一番,感慨道:“海镜姐姐,名不虚传,腿真长啊。”
赵端明瞥了眼曹耕心,曹耕心咳嗽一声:“端明啊,为人要正派些。”
赵端明嗤笑道:“我听二姨说,你当年才十岁出头,就开始偷偷在意迟巷、篪儿街那边贩卖春宫图册了,呵,要是买不起,听说还可以借阅,每天翻倍一个价。”
曹耕心笑道:“那你二姨有没有说过,当年她正是我屁股后头的跟屁虫之一,帮我走门串户打掩护,她可是有分红的,当年我们合伙做买卖,每次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之前,就会一起坐在关府墙根底下的青砖上,各自数钱,就你二姨眼睛最亮,吐口水点银票、掂量银锭金元宝的动作,比我都要娴熟。”
赵端明目瞪口呆,不能够吧,印象中的二姨,那可是出了名的贤淑,是意迟巷屈指可数的大家闺秀,早年求亲的人得踏破门槛了。
不过赵端明也知道,其实多年来二姨心里边,始终偷偷藏着个酒鬼,然而发乎情止乎礼,有等于无。
赵端明就想不明白了,二姨她们为何不喜欢那个袁正定那个书呆子,偏偏喜欢曹耕心这个打小就“恶贯满盈,声名狼藉”的家伙难道真是那“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糟心老话使然少年曾经听爷爷说过,意迟巷和篪儿街早年间很多长辈,防着每天不务正业的曹家小贼,就跟防贼一样,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比曹耕心年纪稍长几岁的袁家嫡女,也就是袁正定的亲姐姐,小时候不知怎么惹到了曹耕心,结果那会儿才五六岁的曹耕心每天就去堵门,只要她出门,曹耕心就脱裤子。
所以直到现在,还有同龄人喜欢称呼曹耕心一声曹贼。
赵端明心声问道:“你就不与我问问那个陈先生的事情”
曹耕心摇头笑道:“问什么问,意义何在遥遥交心,哪怕一言不发,都胜过面对面的寒暄客套多矣。”
赵端明点点头,问了个意迟巷和篪儿街都很好奇的问题:“曹酒鬼,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打光棍,我二姨她们说你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女子,所以迟迟没有娶亲。”
曹耕心气得一拍膝盖,道:“好家伙,我就说为什么我爹娘隔三岔五就与我说些古怪言语,我爹那脾气,何等君子作风,都开始暗示我可以多去去青楼喝酒了,原来是你二姨在内的这些碎嘴婆姨,得不到我这个有情郎的身心,就背地里这么糟践我啊。我也就是年纪大了,不然非得裤子一脱,光腚儿追着她们骂。”
赵端明嬉笑道:“曹酒鬼你就算脱了裤子,咱也未必瞧得见什么啊。”
曹耕心感慨道:“如今的意迟巷和篪儿街,就没有我小时候那么有趣了。”
然后曹耕心摸了摸少年的脑袋,道:“未忘灵鹫旧姻缘,赢得今生圆转。你还小,不会懂的。”
曹耕心突然转身面朝远处,拎起酒葫芦,一座屋脊上,有青衫男子笑着提了提手中的朱红酒葫芦。
原来是陈平安发现在地面上真就别想看什么问拳切磋了,不少人都是直接从家中带着板凳、扛着椅子来的,只好无所谓会不会泄露“神仙”身份,与宁姚一闪而逝,来到了当下这处视野开阔的屋顶。
那个周海镜,身姿婀娜,不急不缓走向演武场,手中还拿着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她边走边喝。
宁姚有些奇怪,这位即将与人问拳的女大宗师,是不是过于枝招展了
陈平安只觉得大开眼界,竟然还能这么挣钱自己学都学不来。
周海镜的衣裙,发钗、脂粉、手钏、酒水……她就像一块移动的金字招牌,帮着招徕生意。
果不其然,人流当中不断有商铺大声宣扬,周大宗师身上的某某物件,来自某某铺子。
火神庙演武场,搁置了一处仙家的螺蛳道场,若是只看道场中人,对峙双方,在凡夫俗子眼中,身形小如芥子,所幸靠着长春宫在内的几座镜水月,一道道水幕矗立在四周,纤毫毕现,有一处山上的镜水月,故意在周海镜的发髻和衣裙上停留许久,别处的镜水月,就有意无意对准她的妆容、耳坠。
一些个在京城酒楼混饭吃的说书先生,尤其郑重其事,不断提笔记录,之后两位武学大宗师的一招一式,可都是未来一颗颗落袋的真金白银。
周海镜将那酒壶往地上一摔,滋味真是一般,她还得装出如饮头等醇酒的模样,比干架累多了,然后她脚尖一点,摇曳生姿,落在演武场中,嫣然一笑,抱拳朗声道:“周海镜见过鱼老前辈。”
鱼虹抱拳还礼。
宁姚问道:“这场问拳,胜负如何”
陈平安笑道:“只就目前看来,还是周海镜胜算更大,双方九境的武学底子打得差不多,但是周海镜有分生死的心气。撇开各自的杀手锏不谈,胜算大致六四开吧,鱼虹是奔着赢拳而来,周海镜是奔着杀人而去。其实到了他们这个武学高度,争来争去,就是争个心态了,拳意得其法,谁更身前无人。”
宁姚问道:“如果对上你,他们能扛几拳”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喝酒。
宁姚说道:“问你话呢。”
陈平安只得老老实实答道:“真要存心早点分胜负,就一拳的事情。”
抿了一口酒,陈平安看着演武场那边的对峙,又道:“不过真要对上我,哪怕事先清楚身份,他们俩都愿意试试看的,所以我还是不如曹慈,如果他们俩的对手是曹慈,哪怕他们心气再高,对自己的武学造诣、武道底子再自负,都别谈什么身前无人了,他们就跟身前杵着个山岳、城池差不多,问拳只求切磋,不敢奢望求胜。”
宁姚又问道:“如果是裴钱的九境呢”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撇开师徒关系不谈的话,三五拳分胜负,十拳之内分生死。”
“假设宋长镜要与你问拳”
“目前我肯定输,至于怎么个输法,没打过,就不好说。”
陈平安突然说道:“来了两个北俱芦洲的外乡人。”
都是陈平安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陈平安的高人。
北俱芦洲,女武夫,绣娘。另外那个男修士,曾经与她在砥砺山打过一架。
宁姚看了眼那个男子,说道:“此人之前的地仙两境,贪多求全嚼不烂,杂而不精,高度有限。哪怕跻身了玉璞境,之后瓶颈还是比较大。”
陈平安双手笼袖,怀捧酒葫芦,轻声道:“野修出身,没法子的事情。只能是老天爷给什么就收什么,生怕错过半点。”
像宋续、韩昼锦那拨人,修行一途,就不是一般的幸运了,比“宗”字头的祖师堂嫡传都要夸张很多。自身资质根骨、天赋悟性,已是绝佳,每一位练气士,五行之属本命物的炼化,和几座储君之山气府的开辟,都极其讲究,契合各自命理。人人天赋异禀,且人人身怀仙家重宝,加上一众传道之人,皆是各怀神通的山巅高人,居高临下,指点迷津,修行一途,自然事半功倍。一般谱牒仙师,也不过只敢说自己少走弯路,而这拨大骊精心栽培的修道天才,却是半点弯路都没走,又有一场场凶险的战事砥砺,道心打磨得亦是趋近无瑕,无论是与人捉对厮杀,还是联手斩首杀敌,都经验丰富,故而行事老练,道心稳固。
只要他们稳扎稳打,一步步熬到了上五境,在这东宝瓶洲山上,注定人人大放异彩。
一旦补足最后一位,十二位联手,百年之内,就类似一座大骊行走的仿白玉京,说不定都有机会磨死一个飞升境大修士,不过当然是南光照之流的飞升境。而道号青秘的那种飞升境,地支一脉即便能赢,还是难杀。
陈平安的出现,先后三场交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更像是那个“补缺”,帮助地支一脉修士修补各自道心的最后那点瑕疵。
陈平安指了指那周海镜腰间悬佩的香囊,解释道:“这个香囊,多半是她自己的物品了,跟生意没关系。因为按照她那个藩属国海边渔民的习俗,当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信期’绢香囊时,就是嫁为人妇,以示身心皆有所属。”
宁姚点点头:“这个风俗挺有意思的。”
陈平安小声道:“我其实想着以后哪天,逛过了中土神洲和青冥天下,就亲自撰写一部类似《山海补志》的书,专门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事无巨细,写个几百万字,鸿篇巨制,不卖山上,专门做山下市井生意,夹杂些个道听途说而来的山水故事,估计比什么志怪小说都强,薄利多销,细水流长。”
宁姚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个一身脂粉气的女武夫:“你们可以合伙做买卖。”
陈平安笑道:“那就算了,我都不稀罕看这场问拳。”
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后仰倒去,脑袋搁在宁姚腿上,说道:“打完了再告诉我,带你去下馆子。”
闭上眼睛,陈平安竟然真的开始打盹,就此睡去。
宋集薪离开陪都藩邸,先走了一趟仿白玉京。
之后陪都先分别飞剑传信大骊皇宫和礼部,然后宋集薪乘坐一条边军渡船,赶赴京城。
按照大骊律例,藩王入京,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事,正因为宋睦在藩王当中最具权柄,对他的限制更多,何况如今的大骊陪都与京城,隐约都有了南北对峙之势。
渡船北去途中,收了一封来自大骊皇帝的回信,让宋睦率领那几条山岳渡船,一起去往蛮荒天下,与皇叔汇合。
其实这道密旨,皇帝陛下就一个意思,你宋睦不得擅自入京。
宋集薪得了这份密信后,只当没有看到,继续北去京城,藩王宋睦,不宜入京,但是当儿子的,却不得不走这一遭,就算与陈平安彻底撕破脸,宋集薪都要拦阻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
他身边站着婢女稚圭,她问道:“真要如此你小心还没跟陈平安翻脸,就与那个皇帝陛下反目了。”
宋集薪点点头,眼神坚毅道:“总有些事情,让人别无选择。”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
有个头顶莲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扒在外墙头,只探出颗脑袋,双脚悬空,伸长脖子往里边张望。
一个老道士凭空出现在墙内,笑呵呵道:“别瞧了,捡不着屎吃,你要真想吃,倒是有热乎的,我带你去吃现成的”
毕竟还有些刚刚修行的小道童,所以自家道观里边,茅厕还是有的,就不知道够不够这个客人吃饱了。
贵客登门,必须礼数周到。
年轻道士摇摇头,“算了吧,我这会儿不饿。”
一个大玄都观的老观主。
一个白玉京的三掌教。
双方见面聊天,一贯就是这般仙气缥缈。
孙道长问道:“既然不忙正事,你来这里作甚”
陆沉嬉皮笑脸道:“你猜”
孙道长一本正经道:“我不猜。”
陆沉说道:“我这不是瞧着这边动静有点大,就立马跑过来好与白也和老观主道贺嘛。”
孙道长皱眉道:“你就一直没去天外天余斗死翘翘了,这都不管”
陆沉笑嘻嘻不说话。
孙道长捻须笑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扯平了,玄都观和白玉京,谁都不用与谁道贺。”
作为道观看门人的女冠春晖,直到这一刻,才察觉到这位三掌教的存在,她走出道观,来到街上,沉声道:“滚下来!”
陆沉转过头:“偏不。”
孙道长心声示意她不用理睬这块蘸了狗屎的牛皮。
陆沉感慨道:“只是温养出第一把飞剑,就有这等气象,万年以来独一份,不愧是白也。”
孙道长笑眯眯道:“你也可以啊,咱哥俩啥交情了,只要你愿意散道,我就破例一回,觍着个脸去白玉京帮你护道,就陆沉老弟你这份资质,转世投胎当个剑修,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到时候天雷滚滚,几座天下都听得着,说不定直接把那周密吓死都有可能。”
“不至于不至于。”
“试试看试试看。”
“算了算了。”
“如此不豪气我心目中那个豪迈无双的陆沉老弟,死哪里去了”
“呸呸呸,没死没死,无事无事。”
“春晖,来,有个王八蛋敢朝道观里吐口水,砍死他!”
“春晖姐姐,别来别来,我这就收回那口唾沫!”
依旧有一道剑光闪过,被陆沉随意收入袖中,抖了抖袖子,笑道:“都有点像是定情信物了……又来!还来……”
老道长让那女冠回了,陆沉继续趴在墙头上,笑问道:“白也那把飞剑的名字,想好了没有要不要我帮忙”
孙道长摇摇头:“就别没话找话了。”
今儿要不是闲着没事,反正不骂白不骂,他也不会来见这家伙。
陆沉笑问道:“孙老哥,有一事小弟始终想不明白,你当年到底咋想的,一把太白仙剑,说送就送了,你就这么不稀罕十四境”
其实早年,二师兄余斗,都做好了离开白玉京厮杀一场的准备,极有可能是要与这位老观主各自仗剑去往天外分生死了。
孙道长嗤笑一声。
陆沉抱拳告辞。
老观主孙怀中,道家剑仙一脉的领头人,既是道士,也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
白也,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曾经手持太白,剑开黄河洞天,事实上却不是剑修。
如今白也,终于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了。
剑气长城遗址。
剑修一生痴绝处,无梦到此登城头。
一向孑然一身的左右,如今身边就像多出了两个跟班,魏晋,仙人境剑修,曹峻,元婴境瓶颈剑修。
三人在城头上边,隔着一段距离,各自修行。
城头上的大小两座茅屋,早就都没了,只是好像也没谁想要恢复这个场景。
来此游历的浩然修士,越来越多。
人人都得了师门长辈的提醒,而且还是反复叮嘱的那种,所以没谁敢靠近那三位剑修,其实就是不敢靠近那个左右。
老大剑仙早年丢给了魏晋一部剑谱,好像只等魏晋重返剑气长城。
曹峻心湖当中,昔年满湖枯荷,如今万点青莲。
曹峻练剑闲暇时,就经常与坐镇此地的儒家圣贤,借取来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打发光阴。
曹峻今天与风雪庙那位大剑仙闲聊:“要是早来了这边练剑,凭我的资质,能够取得几份机缘”
魏晋喝着酒,道:“资质是其次的,更看心性契合与否。”
在曹峻看来,堂堂大剑仙,东宝瓶洲剑道第一人,在这边得了一部剑谱,还乡后练剑,结果竟然差点把自己练出个跌境,魏晋也算个天才了。
按照左先生的说法,魏晋研习剑谱,其实就等同于一场问剑,要是换成曹峻去翻阅那部剑谱,倒是无妨,反正看不懂,学不会,因为问剑的资格都没有。
曹峻当时就有些疑惑,左先生就不顺便多学一门剑术
左右的回答很简单,剑谱品秩很高,但是他不需要。
今天左右突然站起身,眯眼远眺。
在极其遥远的南方。
阿良拉着野修青秘,已经深入蛮荒天下的腹地,从头到尾却是一架都没打。
这一天,阿良突然说道:“冯雪涛,你可以回了。”
冯雪涛默不作声。之前是不情不愿给拽来这里的,别说走,就算是跑,只要能跑得掉,早跑回浩然天下躲起来了。
如今也没想着真要跟着阿良做出什么凿穿蛮荒的壮举,就只是没那么想走而已,只要性命无忧,尽可能往南多走几步。
哪怕跌一境,只要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好像就都没什么。
阿良呸了一声,没浪费,将唾沫吐在了自己手心,捋过额头和鬓角,道:“不走好家伙,蹭吃蹭喝上瘾了滚吧,别留在这边拖我后腿。”
冯雪涛说道:“我好歹是个飞升境,自保总不难吧”
阿良收敛神色,摇摇头:“想错了,你的敌人,不是蛮荒天下的大妖,是我,所以很难。”
冯雪涛一脸愕然。
阿良环顾四周,道:“等会儿我倾力出剑,没个轻重的,担心会误伤你,你这不是拖我后腿是什么快点滚蛋。”
冯雪涛轻声问道:“真不用我帮忙”
阿良笑道:“你觉得自己打得过左右了接下来这一场架,连我阿良都需要喊个帮手,你扪心自问,能做什么”
冯雪涛无言以对,抱拳告辞,没有说什么,瞬间远遁离去数百里。
只剩下一人在原地的阿良,双臂环胸,微笑道:“老大剑仙一走,那咱俩就更加责无旁贷了。是不是,左右”
一把飞剑,名为饮者,远游天外多年。
一南一北,两位浩然天下的剑修。
天下剑道最高者,阿良。
天下剑术最高者,左右。
即将联手出剑。
等到那个拖后腿的家伙总算走远了,意态惫懒的阿良,打了个哈欠,渐渐收敛神色,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四把借来的长剑,分别悬佩腰两侧,然后阿良一个屈膝微蹲,目视前方,伸手握住其中一把长剑的剑柄。
刹那之间,方圆千里之内,山河大地瞬间破碎,长剑尚未出鞘,就有一份举世无双的浩然剑意,弥漫天地间。
宁姚说道:“这个周海镜,打得挺好看。”
一会儿拳若折柳,一会儿手似持,身形翩跹若彩云飘摇。
在宁姚看来,武夫打架,你一拳我一脚的,其实要比练气士山上斗法更精彩,至于剑修问剑,其实很无趣。
相较于出拳俏、身姿迅捷的周海镜,鱼虹的拳脚就显得大开大合,拳意雄浑,罡气如数条蛟龙盘旋四周,几次与周海镜近身搭手,都有斩获,已经打碎女宗师的手钏和数支发钗,观战之人,尤其是那些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抬不起头的公卿子弟,瞧见周海镜一记脚背凶狠砸中鱼虹肋部,势大力沉,踹得鱼虹在演武场中瞬间横移出去十数丈,一时间人人拍案叫绝,大声喝彩。
鱼虹站定身形,随手拍了拍衣衫,脸颊处出现一道血槽,缓缓渗出鲜血,是先前被周海镜一记手刀划抹而过带出的小伤,这个年轻婆姨,手真黑,先前手刀,气势如虹,看似直斩脖颈,皆是假象,杀手锏,是她那大拇指的一抠,试图将鱼虹的一颗眼珠子挖出来。鱼虹当时也无犹豫,一脚踹向周海镜的腹部,后者为了卸去劲道,免得被一脚踩穿身躯,不得不后撤一步,不然这次换手,鱼虹就等于是用一颗眼珠的代价,打杀一位山巅境武夫了。
陈平安还在闭目养神,听音辨拳,对于跻身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而言,半点不难,与宁姚轻声解释道:“周海镜是在钓鱼,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故意使用了六种不同的拳理,十七拳招,都是从旁人那边学来的,胜在拳招奇巧,输在拳意浅薄,驳杂有余,厚重不足,因为都不是周海镜自己的真正拳法,她处处不与鱼虹分出气力的高低,再加上方才的那记手刀,多半是想让鱼虹心中不断加深个印象,‘周海镜是一个女武夫’。我猜等到鱼虹第一次换气之时,就是周海镜与他分胜负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是她以重伤换鱼虹的命。”
宁姚疑惑道:“双方有仇”
陈平安想了想,道:“不好说,有些武痴就是单纯喜欢拳分生死,以此砥砺武道。”
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位老厨子。
周海镜手中攥住几颗宝珠,轻轻发力,咯吱作响,之前被鱼虹拳罡波及,手钏断了绳线,大半珠子散落在地。
她嫣然一笑,道:“鱼老前辈的老腰,老当益壮啊,难怪开枝散叶,多子多孙,这趟来京路上,听说那个旧朱荧王朝,你们鱼姓武夫,威风八面,拳镇半国。”看客们哄然大笑。
鱼虹微微皱眉道:“武夫技击,少说废话。”
周海镜抬起手,松开拳头,几颗珠子被捏为一团齑粉,随风飘散四方。
她高高抱拳,笑道:“可以视为一味药材,延年益寿,女子可以当作脂粉敷脸。”
老娘这句话,店铺得加钱。
鱼虹隐约有几分怒容:“武夫切磋,不是儿戏,周海镜,你在武学一道,破境太过顺遂,以至于如此不尊重武道,今天老夫就教你如何当个纯粹武夫!”
周海镜拍了拍手掌:“别教我如何当个女人就行。”
口哨声此起彼伏。
鱼虹冷笑道:“口齿伶俐,还当什么纯粹武夫!接下来老夫就不与你客气了,若是不小心打没了你的山巅境,记得别怨天尤人,是你自找的。”
宁姚笑了笑,弯曲手指,轻轻一敲某人的额头。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是马苦玄,跟人打架,尤其是问拳,极少聊天的。”
周海镜故作惊恐状,拍了拍心口,晃晃悠悠。
瞧见了这一幕风情,台下不知多少浪荡汉和登徒子嗷嗷叫。
另外那处屋顶,赵端明突然望向一处,少年大为震惊,扯了扯曹耕心的袖子,心声说道:“曹酒鬼,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来了,鱼虹和周姐姐好大的面子啊,足可光宗耀祖了,果然还是学拳好啊,咱们练气士打架,哪里能让陛下多看几眼。”
曹耕心看也不看少年视线所及的地方,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螺蛳道场里边的精彩问拳,周姐姐先前站着不动的时候,腿就已经很显长,与人问拳之时,英姿飒爽,一记鞭腿,曹耕心都恨不得推开鱼老爷子,让自己去硬扛一腿,他提醒少年道:“管好眼睛,不该看的,能够忍住不看,就是修心。”
赵端明收回视线,气笑道:“你有本事就管好嘴,别喝酒。”
曹耕心抿了口酒水,笑眯眯道:“我就是要用酒水堵住嘴巴啊,喝酒微醺视线蒙眬,雾里看美人更美。”
一对仪态雍容的年轻夫妇,身边跟着个小姑娘,三人刚刚落座演武场外边一处酒楼的靠窗位置,桌上摆了些瓜果点心,邻近几张桌子,自然都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大骊皇室供奉,主桌三人,正是皇帝宋和,皇后余勉,地支一脉的兵家修士余瑜。身为皇子殿下的宋续反而没有现身。
酒楼并没有清场赶人。
少女岁数的余瑜,在上柱国余氏家族里边辈分不低,要比余勉高出一个辈分,所以皇后娘娘若是回家省亲,见了少女,都得喊她一声小姨。而在大骊之外的东宝瓶洲诸国,按照朝廷律例,皇后几乎是无法回家省亲的,只是大骊宋氏在这类事情上一向宽松,不管是当年南簪返回豫章郡,还是余勉两次出宫去往意迟巷,礼部都无异议。
余瑜正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偷酒,偷了一壶又一壶,偷完了那几壶滋味浅淡却胜在余味绵长的长春宫酒酿,少女就开始盯上隔壁桌的那几罐仙家茶叶,当差的,不能饮酒,喝的却是一等一的好茶。
宁姚说道:“你猜错了。周海镜好像没有想着与鱼虹分生死,出手还是很有分寸的,难道是她已经清楚自己会成为地支一脉最后那位修士”
双方这场问拳,竟然打了足足两炷香,将近小半个时辰,最终周海镜拳输一招,问拳双方,谁都没有身负重伤。
鱼虹抱拳,礼敬四方。
周海镜伸手覆住脸颊,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水,惹人怜惜。
方才她被鱼虹一拳砸中脸颊,身形踉跄时再被鱼虹一肘轻敲后背心。
若是下了狠手,周海镜不死也要跌境。
周海镜露出一个笑脸:“等我养完伤后,能否再与鱼老前辈讨教一二。”
事先砸锅卖铁,与苏琅借了不少神仙钱,押注自己会输,当然得大赚一笔!
鱼虹点头道:“随意。”
陈平安坐起身,眯起眼,看着那个对胜负浑然不在意的女武夫,与宁姚心声道:“大致可以确定了,周海镜与鱼虹有生死大仇,可能是只杀一个鱼虹,犹不解恨。”
陈平安猛然间转头望向昔年倒悬山、蛟龙沟方向,脸色微白。
宁姚问道:“蛮荒天下是有谁出手了阿良左右”
因为合道剑气长城和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的双重关系,陈平安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两人联手。”
宁姚根本无须思量什么,直截了当说道:“你能不能大致确定战场方位我可以仗剑开天幕,先回五彩天下,再赶去蛮荒那处战场。”
不过宁姚很清楚,自己就算赶得及,其实一样未必帮得上忙,一旦托月山的谋划早就包括了自己,说不定还会帮倒忙。
陈平安摇摇头,突然笑了起来:“我们要相信阿良和师兄。”
阿良和左右的联袂出剑。
大概就像是一场……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出城厮杀、倾力出剑吧。
为人间弥补一桩大遗憾。
一场蛮荒天下精心布置的围杀。
山河破碎,大地翻裂,灵气紊乱,一众伏杀隐匿者无所遁形。
率先现身的蛮荒大妖,是文海周密的开山大弟子,新王座之一的剑仙绶臣,独目,背剑匣,藏六剑,一身翠绿法袍束蕉炼。
绶臣是战事落幕后,蛮荒天下最新的两位飞升境剑修之一,另外一位,则是一举跻身天下共主的斐然。
绶臣神色凝重,哪怕自己这一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丝毫掉以轻心,绶臣望向那个腰间悬佩四剑的阿良,这一架,谁都有可能身死道消。
紧随绶臣之后现身的,是托月山一位仙人境女大妖,化名新妆,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与阿良是多年旧识了,仙人境瓶颈,身为阵师,身处小天地大阵之内,她的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修士。
两人脚下现出一座大阵,形若一黑一白阴阳两鱼互纠在一起,绶臣和新妆刚好站在阴阳鱼头顶,悬空身形,随阵旋转。
大阵极简,只是一阴一阳双鱼图,不作更多模样。但是那份大道气息,却极其幽玄浩大,好似天地间大道至简的正宗法统。
新妆幽幽叹息一声,看着那个明明最知道天高地厚,偏要一线南下深入蛮荒腹地的男人,轻声道:“阿良,你不该如此挑衅一座天下的。”
在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万年对峙中,飞升境大妖难以被斩杀,飞升境剑修更是难死。
阿良左手边,两百里之外,一只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的搬山老猿,以术法神通压下脚下一座山头,使其不至于被阿良的剑意崩碎。
这只真名朱厌的旧王座大妖,狞笑道:“你这狗日的,既然活腻歪了,爷爷今儿就送你一程,去与那董三更做个伴儿。可惜不是十四境,不然爷爷功劳更大。”
阿良右边数百里之外,是一只眉发、法袍皆白的飞升境大妖官巷,也是新王座之一,已经施展神通,将一条数百里江河拧转再衔接,最终拘押为一张袖珍蒲团。
官巷与那阿良朗声笑道:“阿良老弟,风采不减当年啊,只是这一次好像很难再被你溜走了,不然到时可以帮我捎句话给隐官大人,之前议事我说的那件事,依旧作准。”
这是劝说那位年轻隐官转投蛮荒,娶了他家那小女娃儿,再毫无悬念地成为新王座之一,名次注定极高,官巷愿意主动让贤,让其成为一家之主。如今官巷一脉所辖山河版图,已经完全不亚于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有朝一日,等到陈平安跻身了十四境剑修,说不定都能与斐然共分天下。
阿良遥遥竖起一根中指。
这个官巷老儿,比老瞎子还没眼力见儿,自己与陈平安,谁相貌更英俊,没点数
大妖官巷抬起一手,从身边拘押了一缕剑意,萦绕指尖,竟有电闪雷鸣的异象发生。
更远处,有一骑,云中策马,披挂金甲,持枪,面覆甲,不见真实容貌,腰间悬挂两枚小巧玲珑的流星锤,一鲜红一漆黑。
道号硕人的妖族女修柔荑,站在这一骑身边,她身材修长,作道门女冠模样,头戴鱼尾冠,身穿黄紫道袍,手捧一支拂尘,身后有一轮圆月宝相。
这两位虽然都是仙人境修为,但不管是在避暑行宫还是中土文庙,都被列为必杀的对象,获此殊荣的妖族修士,连同绶臣,只有三位。
阿良环顾四周,两眼无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郁闷言语:“惨兮兮,貌似今天的阵仗输给了白也半筹,真是教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扶摇洲围杀白也一役,王座大妖茫茫多,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而且全部都是蛮荒天下的旧王座,没有半点水分的。
果然从十四境跌境后,就要被看不起。
当初于玄老儿“升天”之前,都专程与自己阴阳怪气一句:“阿良老弟,莫要伤心,你就当咱俩境界互换,不亏,等我合道成功,记得来天上道贺,我一定做成那年少时心心念念的壮举,炼化银河做酒酿,好酒管够。”
暂时现身战场的蛮荒顶尖战力,就只有眼中这六位了。
天下搬山之属的老祖师,朱厌,飞升境巅峰,在旧王座当中,这头搬山老祖的战力其实都算出众的。
凑合。
绶臣,新晋飞升境剑修。
还行。
毕竟还年轻,属于飞升境剑修里边资历最浅的晚辈,练剑天赋再好,依然弥补不了境界打熬不够的缺陷。
官巷,位列新王座的飞升境大妖,算是剑气长城的老仇人了。
更是阿良的老熟人了,老家伙除了嗓门大,言语风趣,其他的,好像都不太行。
托月山新妆,是一位阵师,不过拳脚功夫相当不俗,完全可以视为一位止境武夫。
至于那个云中策马的金甲骑士,其大道根脚,极其隐晦,连甲子帐都没有记录,别说大妖真名,连个化名都没有。
女冠柔荑,传闻她是旧王座黄鸾的山上道侣,实则却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大道余孽,半化外天魔之姿,若是撇开她那些层出不穷的法宝,战力不算太高,就是极其难杀。大妖黄鸾被周密吃掉之后,诸多秘宝都被登天之前的周密丢给了柔荑,算是物归原主。
这三个凑一堆,战力勉强可以视为两位飞升境修士吧。
所以阿良当下眼中,大致就只有五飞升而已。
阿良轻轻以脚尖摩挲地面,拇指抵住剑柄,长剑出鞘些许,低头瞥了眼那几把借来的长剑,微笑道:“不能够,放心,绝对不会委屈了你们。”
要杀阿良,尤其当他是一个正儿八经开始佩剑的剑修时,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点。
不是说纸面上的大妖数量不够,而是今天主持围杀之局的真正主心骨,绶臣那就差了太多意思。
早年那趟独自远游蛮荒,他的屁股后头就跟着一连串的飞升境大妖。
先前阿良是故意走到了那座隐秘大阵的边缘,才停步不前,让山泽野修冯雪涛独自返回剑气长城。
一个最怕死最惜命的野修,能够跟随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尤其是当冯雪涛觉得可以试着留下,阿良觉得足够了。
当然得让冯雪涛好好活着,回了浩然天下,替我阿良多多吹嘘这一场大战的惊天地泣鬼神啊。
“都别藏藏掖掖了,只是看人打架多没意思,不如亲身下场赌命。”
当阿良推剑出鞘寸余时,更大范围的方圆三千里之内,悉数山崩地裂,尘土遮天蔽日,一切流水被细密剑意搅碎,再无半点水运可言,无穷尽的碎水与灰尘搅合在一起,三千里山河版图之内,就像下了一场急促的泥浆暴雨。雨幕中剑意交错,大地之上沟壑密布,再无一座山峰、一条溪涧、一株草木,皆在瞬间化作齑粉。就连搬山老祖先前护住的脚下那座山头,都已彻底崩碎。
朱厌挥动长棍,划出一圈圈弧线,驱散四周汹涌而至的剑意。
这个狗日的阿良,亏得不是十四境剑修了。
围杀白也一役,这位搬山老祖还是心有余悸。
幸亏当时的十四境白也,不是剑修。
大阵旋转,悬停在黑白两条游鱼之上的绶臣和新妆,倒是无须施展术法,自有一座阵法帮忙磨损那份剑意,大阵与剑意撞击在一起,竟是激荡起一阵阵琉璃色的光阴涟漪。
绶臣眯眼端详那份剑意的流散轨迹,片刻后摇摇头,找不出半点剑道瑕疵。
剑修最大的依仗,本是一剑破万法的极致杀力,管你什么修道之人,什么神通万千,只管一剑破之。
但是剑修,很难兼顾个人的卓绝杀力和战场的大范围杀伤,这也是为何不擅长与人厮杀的吴承霈,单凭那把被避暑行宫列为甲等的本命飞剑,仅仅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却能够成为蛮荒天下大妖务必及早斩杀的首选。
世间事难以两全其美。
天生就适宜战场的剑修和本命飞剑,往往不擅长相互问剑之间的厮杀,而一位剑修在山巅战场上,即便剑气极多,剑意极重,可是事有利弊,好处是不惧包围,弊端就是一着不慎,就会被对敌的山巅修士抓住破绽,以大道推衍之术,寻出某个大道缺漏。
而阿良就是一个很大的例外。
无论是捉对厮杀,还是身陷被围杀的境地。
这个吊儿郎当的浩然剑修,一个最不像读书人的剑客,都近乎无敌手。
所谓的“近乎”,还是因为之前有那老大剑仙坐镇城头,白玉京有那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多了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
太白,万法,道藏,天真。
山巅公认一事,这四把曾经斩落远古大妖、神灵无数的仙剑,只要被阿良得其一,或是被阿良取得一把品秩接近的趁手佩剑,其难杀程度,便不输人间最得意的白也。
大妖官巷大笑一声,脚下那张蒲团砰然崩裂开来,撞碎剑意。
金甲骑士微微攥紧手中那杆长枪,身上所披挂的古老甲胄,熠熠光辉。
坐骑轻轻踩踏虚空,马蹄之下,一圈圈水纹向四面八方荡漾而去。
骑士以心声问道:“需要这么多人参与围杀吗斐然是想要围点打援”
“人”柔荑笑了笑,继续摇晃手中那柄拂尘,一次次打散方圆数里之内的剑意余韵,确实麻烦,方圆千里之内,处处是悄然流转的沛然剑意,己方的攻伐法宝、术法神通、缩地山河和某些遁术,施展起来都会很麻烦,而且越发容易露出蛛丝马迹。即便如此,依旧暂时没有谁愿意当那出头鸟,率先施展搬山倒海、更换小天地的大神通,将这份剑意转移到别地。
不承想一个人的剑意倾泻天地间,竟然都能按斤两算了,而且是那数百斤、千余斤
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了。
柔荑身边这一骑,属于横空出世,连她都不清楚对方的大道传承,后者与阿良在战场上没有正面交锋的经历,至多是先前那场剑气长城的攻守战,远远观战,见过阿良的从天而降,以及之后与刘叉的那场气势磅礴的问剑。
她只得耐心解释道:“打赢或是击退阿良,跟留住或是斩杀阿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不是谁都能与道老二相互换拳的。阿良有两件事,最让山巅修士忌惮,一件是不怕围杀,擅长单挑一群。再就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到底有何神通。”
说到这里,柔荑瞥了眼远处一个方向,轻声道:“至于托月山有无围点打援的打算,可能吧。”
阿良突然撤掉先前那个即将拔剑出鞘的姿势,一个轻轻蹦跳,金鸡独立,抖了抖腿,换腿再抖。
十指交错,横在胸前,双手腕臂如水起伏。
金甲骑士闷声道:“这副德行,实在惹人厌。”
柔荑笑道:“习惯就好。”
等到真的打起来,就会顾不上了。
果不其然,又有两拨幕后人在遥远处,先后现出踪迹。
一个拄拐杖的消瘦老者,脸颊凹陷,这位十四境大修士是蛮荒天下英灵殿的开辟者。
这位天外来客,在之前的大战中都未现身,直到两座天下对峙议事,他才现身托月山,十分姗姗来迟了。
按照避暑行宫和文庙的秘录记载,当年道祖骑牛过关,多半就是奔着他去的,这个老家伙自然不敢与道祖切磋道法,就躲去了天外,最终放弃了跻身十五境的一线机会,等于无形中为后来的文海周密让出一条通天道路。
飞升境剑修,如今蛮荒天下名义上的主人,斐然。
斐然与师兄切韵,正是这位老者的嫡传,只不过斐然是切韵代师收徒,所以之前始终不曾见过这位师尊。
托月山大祖的离开,其实是一场散道。得到最大馈赠的,就是被周密寄予厚望的斐然,绶臣、周清高之流。
玉璞境女剑修,流白,她身穿一件名为鱼尾洞天的仙兵法袍。
另外一处,是萧愻和好友张禄。
十四境剑修萧愻,她盘腿悬空,双手扯住羊角辫儿,像是在看戏,大剑仙张禄正在饮酒。
这两位剑修,其实早年在剑气长城,都与阿良关系很好。
萧愻板着脸说道:“死在别人手上,太亏,不如被我打死。”
张禄默不作声,只是喝酒。这位大剑仙如今所喝酒水,都是萧愻从浩然天下带来的,可惜种类还是远远不够,尤其没有那中土神洲“宗”字头仙家的仙家酒酿。
料峭春风,萧瑟秋风,都能吹得酒醒。
可事实上,最能解酒的,还是人间糟心事,想醉太难醒酒易。
一个趋于十四境圆满的老不死,好像有个极其古老的道号,寓意极大,“初升”。
老家伙真是个人才,竟然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响当当的道号。
一个凝聚一座天下气运的飞升境剑修,跟宁丫头差不多,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十四境,前提当然是今天这场架,斐然能活下来。
一个炼化了整座英灵殿的十四境剑修,你说你萧愻到底图个什么,至于这么跟老大剑仙怄气吗身为剑修,却走一条炼化天地合道十四境的旁门左道。其实以萧愻的资质根骨,只要愿意等着,是完全无须如此的。只不过萧愻做事情,一向喜欢意气用事,不管天不管地,甚至不管死活,只求一个痛快。那么浩然天下越是太平无事,她在剑气长城就越是不痛快。如果萧愻不是被左右拖住,浩然天下可能至少要多丢掉一个洲,比如那个西北流霞洲。
一个曾是酒桌好友的剑气长城大剑仙。朋友归朋友,战场是战场,生死各自负。
至于那个玉璞境小姑娘……乖乖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流白其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被拉来参与这场围杀,但这是那位老祖和斐然的意思。
不过今天置身战场,流白并无半点惧意,剑心稳固,对那个让蛮荒天下极为头疼的阿良,她唯有敬重。
只有某人,才会让她只是看一眼,就如临大敌,几乎要心魔作祟。
张禄怀捧空酒坛,笑道:“一直不曾亲眼见识过阿良的那把本命飞剑,当年与人合伙灌醉阿良,也没能套出飞剑的名字,这家伙每次喝完酒,只要酒桌上有女子,他都要左脚踩右脚,可偏偏次次都不吐不倒,还能与女子说些掏心窝的话,美其名曰酒后吐真言。”
萧愻点点头,双臂环胸,冷笑道:“就是奔着他那把本命飞剑来的,不然我才懒得赶过来凑热闹。”
张禄好奇道:“当年我问过阿良,打不打得过董三更,阿良只嬉皮笑脸说‘打不过,怎么可能打得过董老儿’。”
萧愻犹豫了一下,说道:“除了陈清都,可能没有人知道阿良的剑道到底有多高。”
大战一触即发,阵法之中,绶臣以心声提醒道:“新妆,小心阿良第一个杀你,从头到尾就盯着你杀,所以你务必保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
修道之人,最烦哪种练气士阵师。
狭义上的阵师,类似地支一脉的韩昼锦。归根结底,还是颠倒天时,占据地利,赢取人和。
而广义上的阵师,每一位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其实都算。比如陈平安,因为飞剑笼中雀的缘故,也能算。
新妆点点头。
虽说她就是诱饵,但是就怕被阿良得手太快。
如果围杀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哪里会有这样的担忧,需要担心诱饵被太快吃掉
那个老者笑问道:“今天的阿良,好像跟你们说的不太一样,同样是一人单挑一群的境地,今天却没几句骚话怪话嘛。”
斐然点头道:“这样的阿良,会很可怕。”
身陷包围圈中的阿良,环顾四周,点点头,比较满意,这还差不多。
这等阵仗,这个排场,其实要胜过扶摇洲一役了。
来了两个十四境不说,今天的剑修还多啊。
不枉费自己喊来左右助阵。
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阿良依旧极少与人配合出剑。
左右亦是。
亚圣一脉的阿良,文圣一脉的左右,却是最要好的那种朋友,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依然不改。
阿良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气。
天河洗甲兵,最适宜炼剑。
今天这场问剑,确实无须自己如何言语,反正剑修一切道理,只在剑上。
从蛮荒天下最北端的剑气长城遗址,拖曳出了一条长线。
剑气之盛,跨越了约莫小半座蛮荒天下的山河,这条剑光依旧凝聚不散。
就像在半座天下,架起了一座剑气长桥。
城头那边,曹峻目瞪口呆,极目远眺,穷尽眼力,还是远远看不到那条长线的尽头所在。
大概这就是……剑切天下
曹峻直到瞪得眼睛发酸,才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转头问道:“魏晋,你要是跻身了飞升境,做得到吗”
“当然做不到。”魏晋毫不犹豫说道,“左先生的剑术,已经位于顶点,未来剑术能够超越今天左先生之人,只有跻身下一境的左先生。”
魏晋突然说道:“收敛心神,方才你的剑心,其实有一丝的流散。”
曹峻愣了一下,满脸惊骇神色,如果不是魏晋出声提醒,他只会浑然不觉。曹峻迅速心神巡视小天地,仔细勘验心境,这才发现心相之中,万点青莲,有一小片莲出现了倾斜,曹峻立即正襟危坐,将其一棵棵“扳正”。
魏晋等到曹峻归拢道心,这才出声说道:“你的练剑资质确实不错,这么快就能收回那一缕心神,一般剑修,哪怕得了旁人提醒,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出现这份瑕疵,左先生愿意教你剑术,不是没有理由的。”
曹峻气笑道:“魏大剑仙,你就不知道早点提醒”
魏晋摇头道:“你又不是刚刚登山修行,旁人护道不是搀扶,而是为他人指明道路,使其不至于走岔,误入歧途。”
曹峻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听着就是让人别扭。”
魏晋笑道:“年纪比我大不少,境界比我低两个,再来听这种话,当然别扭了。”
曹峻觉得剑气长城的风气,歪了。
来此游历的练气士,以中土神洲和皑皑洲的居多,一个眼界最高,一个兜里有闲钱。
左右化虹远游蛮荒天下,连曹峻这位元婴境剑修都要瞠目结舌,这些练气士,当然只会更加心神震撼,一个个在城头上停步不前,呆若木鸡。
突然有人笑言。
“暂时还是无法与道老二分生死,果然还得继续破境。”
“左右能否跻身十四境,陆芝能否跻身飞升境,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曹峻转头望去,是个出身道门的地仙修士,大言不惭得无以复加了。
中年男子,长髯道袍,头戴远游冠,脚踩一双白云履,背了一把木剑。
不过这份仙风道骨,骗骗山下俗子和下五境练气士是没问题的,在曹大爷这边,还是省省吧。
曹峻笑呵呵道:“这位道长,听你口气,能跟白玉京那位真无敌掰掰手腕子”
那位道长抚须眯眼而笑:“那就借曹剑仙的吉言。”
曹峻同时以心声问道:“魏晋,该不会是个装模作样的世外高人吧”
魏晋答道:“只看得出是位元婴境修士,不过你还是言语小心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峻就放心了,话听一半,风雪庙大剑仙,哪怕遇到个飞升境,都不至于看走眼。
除非是一种情况,就是符箓于玄、龙虎山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这几个刻意藏掖气象,但恰好这几位老飞升行走山外,都是光明正大的风格,不喜欢施展障眼法。
总不能被自己碰到个十四境不能够!
曹峻抱拳,啧啧道:“幸会幸会。”
中年道士看了眼分坐两边的魏晋和曹峻,微笑道:“志不强毅,意不慷慨,滞于俗,困于情,如何能够求个人间安排处,想必颇难登堂入室,得份剑仙大风流啊。”
魏晋一笑置之。
自己的那道情关,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一个云游四方的不知名道人随口说破,也无须恼羞成怒。
曹峻气笑道:“这位道长,是在教我练剑怎的,道长也是位剑修”
“我算哪门子的剑修,对剑道一窍不通,只是隔岸观火,勉强看个热闹。”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并未继续言语,只是挑选了两人之间的城头,轻轻跃上,盘腿而坐。
哪里哪里,只是认了两个便宜外甥,可惜俩家伙,只说读书一事,确实比陈平安差远了,故而只听得出一层言下之意,却连“志不强毅,意不慷慨”一语出自一篇《戒外甥书》都忘了。
这趟远游蛮荒,没什么大事,散散心,看看风景,再就是找那个管着剑气长城牢狱的老聋儿算账,只是他躲藏得比较好,先前自己有过一番推衍,游历了几个地方,竟然都没能将他揪出来。
没办法,毕竟不是在青冥天下,大道演化一事,障碍太多,实在不行,就走趟金翠城好了,找郑居中问问看。
这位白帝城城主,先前在中土文庙留了个口信,让自己得空,可以去金翠城做客,已是极有诚意了。
他以心声笑道:“魏大剑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然手握一部传自宗垣的剑谱,为何至今还未能获得那几份盘桓不去的古老剑意,如果我是宗垣,就会对你这个老大剑仙亲自帮忙选取的继承人,有点失望了。”
魏晋沉声道:“敢问前辈名讳!”
吴霜降微笑道:“不值一提,你就当我是隐官大人的舅舅好了。”
魏晋一头雾水。
青冥天下。
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盘腿坐在一片云海上,一路随云飘荡,喝过了酒,随手丢了酒壶。
汉子身边站着个双手负后的少年,美姿仪,头戴虎头帽,就有点滑稽了。
如果没有这顶帽子,姿容气度,仿佛要一人占尽“谪仙”二字。
汉子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十指交缠,拧转身体,然后莫名其妙就是一拳,递向前方极远处。
拳撼白玉京!
打完就跑。
汉子伸手环住虎头帽少年的脖子,拖曳而走,少年双臂环胸,两脚离地,如横躺在地,气定神闲。
敢与白玉京递拳的,敢这么对待白也的,唯有挚友刘十六。
蛮荒天下,战场之上。
一场几乎分不清谁围杀谁的大战,正式开启。
在早年那把佩剑断折之后,阿良就只是一直悬佩竹刀,去了青冥天下的天外天,与道老二对敌,也不用剑。
今天阿良却是双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选择一种从未有过的双手持剑姿态对敌。
剑修与剑,不受天地拘束,皆不作鞘中囚。
这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一个喜欢自称剑客的男人,只是双手各持一剑,还未真正出剑,四周天地间就有无数条由剑意凝聚而成的凌厉飞剑。
就像一场气势恢宏的大道显化,方圆三千里的异乡山河,飞剑万万千。
参与围杀的蛮荒大妖,人人有份,需要各自面对一座剑阵。
无数飞剑,来去无踪,乱起乱落,交错,乱斩乱杀。
阿良双膝微屈,双臂摊开,手持双剑,轻声道:“夜幕。”
原本白昼光景的山河万里,如获敕令,剑修寥寥二字,便让天地为之变色,刹那之间,天地昏暗,漆黑一片。
雷震,火起,急湍,彗星。
四份剑道所化的壮观剑光,同时骤然亮起于夜幕中。
雷电交织,雪白璀璨。火焰长龙,鲜红似血。江河滚走,碧绿幽幽。彗星拖曳,划破长空。
就像一位剑修,只因为剑道太高,仿佛能够同时以剑驾驭四尊神灵,就等于拥有一种了不可理喻的本命神通。
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