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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城头刻新字》:官子无敌

如今来剑气长城这边游历的练气士,成群结队,人来人往,热闹得让人不适应。

风光都看尽,不费一文钱。

约莫是归功于风雪庙魏大剑仙的名动天下,倒是没谁敢主动凑近这边,路过之时,都会有意无意靠近另外那侧城头。

这会儿已经有人在猜测到底是哪儿来的一对山上道侣,竟然有胆子坐在魏晋和曹峻两人之间的城头。

其实曹峻属于沾了魏晋的光,才会被人好奇身份,到头来无非两种说法:一种是南婆娑洲镇海楼曹曦老剑仙的子孙,至于另外那种,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剑心的那个先天剑仙坯子,至多额外询问一句,左右当初递出一剑还是两剑

所以来此练剑的这段时日,曹峻挺糟心的,心想老子好歹是位实打实的元婴境剑修,除了在这处剑气长城遗址,在浩然天下哪里不能捞个剑仙名头

曹峻想起一事,与陈平安说道:“对了,之前有个云游道人,自称是你的舅舅,跟我和魏大剑仙随便聊了几句,口气很冲,架子挺大,是什么来头”

曹峻当年去过骊珠洞天,况且曹氏祖宅就在那条泥瓶巷,他自然清楚这个陈平安的情况,没什么亲戚才对。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是我的舅舅,说不定是你的才对,下次你们再见面,你就这么喊,我保证不是什么坏事,信不信由你。”

是那吴霜降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他找到老聋儿没有。

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十四境修士是好惹的。修道之人,登山愈高,愈知此事。

而陈平安如今才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如果未来百年的修行之路还算顺遂,那跻身仙人境,成为飞升境自然不在话下,可是那个被说成是“玄之又玄,玄外问玄”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所在,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这让陈平安倍感无力,因为可以确定,郑居中和吴霜降这种从不会临时抱佛脚的人,肯定早在中五境之时,就已经未雨绸缪,想好了那条合道契机的道路具体该怎么走。

曹峻就纳闷了,这俩好像都喜欢这样聊天,难道那个道人,真是陈平安的远房亲戚

曹峻试探性问道:“那家伙是某位隐藏身份的飞升境大修士”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飞升境,也不是剑修。”

不过这位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宫主,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还仿了四把仙剑。

曹峻笑道:“那我还认个屁的亲戚,光吃亏没半点便宜占的事。”

陈平安无所谓,反正骗你来剑气长城的这笔账,就当扯平了,是你曹峻自己不会把握机会。

曹峻笑嘻嘻问道:“如今城头上每天都会有仙子姐姐们的镜水月,你方才来的路上应该也瞧见了,就半点不生气”

四处脂粉气,莺莺燕燕,卿卿我我,游山玩水,闲情逸致,四处赏景,优哉游哉,剑修寥寥,练气士多如牛毛。

哪怕曹峻之前从未来过剑气长城,也知道这些与曾经天地肃杀的剑气长城格格不入。

陈平安摇摇头。

曹峻瞧着这家伙的脸色,不像是假装无所谓,故而心中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何搁我换成你,保管见一个打一个,见俩打一双。”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剑气长城存在的意义。”

有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就有了浩然世道的太平万年。

曹峻叹息一声,双手揉脸,自己来晚了,应该早点赶来,不该错过那场大战的。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问道:“刚才这家伙说了什么事情我有点走神,真没听见。”

他方才试图凭借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的那点契机,察看这座天下腹地的战况,可惜徒劳无功。

宁姚说道:“他说有人偷拿脚下这半座城头的碎石,带回浩然天下。”

其实宁姚并不在意这种事情。她心中的剑气长城,是剑修。

至于另外半座,因为陈平安与之合道的缘故,文庙倒是没有专门订立什么规矩,并未明文规定,不许外乡练气士登上城头。只给了四个字,生死自负。远游至此的练气士都知道轻重利害,当然不敢去那里触霉头。天晓得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古怪禁制,唯一能够确定的内幕,是那边的城头好像是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修道之地。

宁姚皱眉问道:“文庙为何不约束此事不是有个陪祀圣人在此吗”

她不在乎,并不意味着文庙就可以行事如此拎不清。既然拎不清,还有脸皮待在此地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文庙对我们剑气长城的一种尊重。”

宁姚疑惑道:“何解”

陈平安笑道:“剑气长城的事,无论大小,就交由剑气长城的剑修来管,撒手不管,就都随意,愿意管,就随便管。”

宁姚点点头,给陈平安这么一说,心中就没了那点芥蒂。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陈平安的手。

宁姚在客栈时之所以会主动提出陪他来这儿,是想让他稍稍放心,不是让他更加担心的。

因为她感觉得出来,来到这里之后,陈平安就更加揪心了。

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只是习惯了在这里发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至于我的这份担心,其实还好,太过担心和毫不担心,在这两者之间折中即可,我会小心掌握分寸的。”

就像男女情爱之间的磕磕碰碰,其实女子那些让男子摸不着头脑的情绪,本身就是道理,认可她的这份情绪,再帮忙疏解情绪,等女子渐渐不在气头上了,然后再来与她心平气和说些自己的道理,才是正途。这就叫退一步思量,先后顺序的学以致用,一旦跳过前面那个环节,万事休矣。

宁姚转头看了眼对面的半座城头,问道:“如果你在那边跟人问剑”

陈平安笑道:“那就可以跟魏大剑仙掰掰手腕子了,只分胜负的话,肯定还是我输,可如果约定了双方不许离开城头,那就没有半点悬念了,我活他死。”

一旁那位横剑在膝的风雪庙大剑仙心思微动。

宁姚和陈平安的对话,没有心声言语。

陈平安转头笑道:“吹牛不犯法吧”

魏晋呵呵一笑:“反正在这里,谁官大谁说了算。”

陈平安朝魏晋抛去一壶得手不久的百酿,道:“魏客卿是我那酒铺的老主顾了,以前你被说成是‘天’字号的冤大头,把我气了个半死,我也就是在避暑行宫脱不开身,不然非要一人一麻袋。对了,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百福地酒酿,礼圣都多年未曾喝着了,所以魏大剑仙千万千万悠着点喝,不然就是糟蹋了这壶无价也无市的好酒。”

人生何处会缺酒,只缺那些心甘情愿请人喝酒的朋友。

再说了,有件事陈平安始终没有亲口与魏晋提起,他人生当中,第一次见到所谓令人心向往之的那种剑仙风采,其实不是在一路相伴的阿良身上,而是在嫁衣女鬼那处府邸,一剑破开天幕的风雪庙剑仙身上。只是这种话,以后要是还有机会,能与魏晋在酒桌上都喝高了,再说不迟。

魏晋接住酒坛,随手揭了泥封红纸,仰头喝了一口,眼睛一亮,点头称赞道:“竟然真是好酒!”

陈平安顾不得跟魏晋计较什么“竟然”,赶紧探臂伸手,将那片飘摇远去的红纸驾驭在手,收入袖中后,没忘记补了一句:“不介意的话,喝完了酒,回头将空酒坛还我啊。”

魏晋神色认真问道:“你还有没有剩下的下一坛酒,我可以钱买,你随便出价,有几坛我买几坛,要是谷雨钱不够,我可以找人借。”

曹峻眼馋至极,搓手问道:“陈平安,你这么厚此薄彼,不妥当吧别忘了咱俩可是老乡,还是一条巷子的邻居!”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魏大剑仙是我落魄山正儿八经的客卿,你算老几真要跟我求酒喝,家乡那边的糯米酒酿要不要好喝,还不贵,保证价廉物美。”

他娘的,当年在泥瓶巷那笔旧账还没找你算,竟然有脸提同乡邻居,这位曹剑仙真是好大的忘性。

如果不是看在曹峻去过桐叶洲的分上,曾经跟随师兄左右,一起看守那道通往五彩天下的大门,那么之后在正阳山,陈平安就直接将他误认为是一线峰祖师堂的某位嫡传剑仙了。

曹峻嗤笑道:“山上的客卿算什么,尽是些光拿钱不办事的货色,当然我不是说咱们魏大剑仙。陈平安,打个商量,我给你们落魄山当个记名供奉好了,哪怕名次垫底都成,比如以后谁再想成为供奉,先过末席供奉曹峻这一关,这要是传出去,你们落魄山多有面儿,是吧我如今好歹是个元婴境剑修,何况指不定明天后天就是玉璞境了,拿一壶酒水,换个供奉,咋样”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道:“落魄山即将创建下宗,确实缺人手。”

曹峻哈哈笑道:“我曹峻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最不计较虚名了。当那下宗的末席供奉更好!”

陈平安抛给了曹峻一壶百酿:“那就说定。”

宁姚提醒道:“就你这么个送法,留不下几坛百酿的,回头可以再拜访一下封姨,找个理由,比如说欢迎她去飞升城做客”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个由头好,估摸着五坛酒起步。”

曹峻比魏晋矫情多了,取出一只酒杯,倒了酒,嗅了嗅,举杯抿一口酒水,吧唧嘴回味一番。

他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魏晋,宁姚一直是这样的女子吗”

跟传说中那个战场上杀妖如麻、战场外只会练剑的宁姚,确实不太一样,简直就是闻名不如见面。

魏晋说道:“我不清楚。”

曹峻还要继续询问,魏晋说道:“我只知道,你与其跟我偷偷以心声言语,不如光明正大开口问宁姚。”

魏晋直到这一刻,才突然记起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剑修,是一位飞升境。

实在是宁姚跟在陈平安身边,太不像一位飞升境剑修了,锋芒内敛,眉眼柔和,气象浅淡,哪里像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陈平安望向城头外边的大地,当年就被桃亭道友仔细刨过了,那就肯定没有捡大漏的机会了。而且这些年,外乡修士人来人往的,其中不乏隐士高人,城头外这处广袤战场,肯定被犁地狗啃一般,早就给挖地三尺了。

陈平安一手轻轻握住宁姚的手,一手抬起指向远处,以心声为她介绍几处渡口和归墟大门,浩然天下在此开辟出来的秉烛、走马、地脉三座渡口,如今还在扩建和南移,尤其是墨家钜子创建的那座地脉渡城池,越发庞大,高耸入云,是陈平安在城头唯一能够相对清晰望见的景象,听说这座城池可以屯兵二十万,随着城池的扩张,最终可以容纳三十万王朝铁骑的兵力、武库兵器补给。

此外墨家三脉和匠家修士,总计一万两千余名精通山上营造、机关术的练气士,分别依托两座渡口,各自打造出一座可以搬移的雄伟城池。

加上位置更远的四处归墟通道大门,天目、神乡、黥迹和日坠,各处周边都在大兴土木,浩然修士和山下兵力,源源不断赶赴蛮荒天下。

剑舟、山岳渡船和跨洲渡船,不断通过好似水神走镖的归墟通道,护送浩然天下各洲兵力远赴蛮荒,以往只有飞升境大修士才能做到的跨越两座天下,如今倒是半点不稀奇了。

仔细听着陈平安的娓娓道来,宁姚突然问道:“大骊赊欠墨家的那笔最大外债,文庙真的帮忙偿还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笔债务,本是一个天文数字的神仙钱。所以如今大骊朝廷的边军调度,就愈发游刃有余了。此外的大债主,像皑皑洲刘聚宝和中土郁氏这几个,大骊宋氏补偿起来就很简单了,自有桐叶洲的山上山下代劳。

好像师兄崔瀺做事情,从来不会留下什么烂摊子。

见陈平安又开始怔怔出神,宁姚抽出手,陈平安悻悻然回过神,继续说那些浩然天下的推进。

浩然九洲版图,以名义上掌管天下陆地水运的渌水坑澹澹夫人领衔,几乎所有品秩较高的江河正神,都会肩负起类似江湖镖师的职责,来往于四处归墟水路,各自统率宫府麾下水仙官吏、水裔精怪,在水中开辟出一座座临时渡口,接引各洲渡船。

包括皎月湖李邺侯在内的五大湖君,如今其中三位,在文庙议事结束过后,更是顺势官升一级,成为了一海水君,分镇四海。

此外文庙还重新开启大渎封正一事,继北俱芦洲济渎、东宝瓶洲齐渎之后,连续分封了一拨新大渎的公侯伯以及水正。东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就刚刚升任补缺了齐渎的淋漓伯。陈平安还听说大骊朝廷似乎有意让铁符江水神杨,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

陆陆续续来到这座蛮荒天下,驻扎在三渡口、四归墟的浩然修士,可谓片刻不闲,凭借各种神通术法,驱使大量的符箓力士和傀儡精怪,在蛮荒天下一路开山搬河,迁岳徙湖,搭建大阵,只说商家就在四大归墟大门口,名副其实地撒钱如雨,改变各地天时,增补天地灵气,再让练气士依托山川,使得山水气数聚拢不散,而农家和药家修士,栽种仙家草木和五谷,呼风唤雨,更换地利、山水气数,变蛮夷瘴气之地为修行之地,或是适宜耕种的良田……

宁姚问道:“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蛮荒天下肯定攫取了大量物资,如今托月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不知不觉地,陈平安又握住了宁姚的手。

他轻轻晃了晃宁姚的手,她的手指微微冰凉。陈平安眯眼笑道:“先前文庙议事,这件事正是重中之重,其实早先很多人都忽略了。好像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线索,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翔实的答案。”

喝完了一坛百酿,将空酒坛抛还给陈平安后,魏晋说道:“先前齐廷济和陆芝,来了这里只是稍作停留,很快就各自带着一拨龙象剑宗的剑子,赶去了秉烛、走马两座渡口。”

魏晋毕竟名义上还顶着个落魄山记名客卿的头衔,观礼正阳山一事,有他一份的。

已经算是半个落魄山修士的曹峻,跟着想起一事,拧转酒杯,说道:“虽然文庙有过告诫,不许练气士私自离开,哪怕在外有所斩获,依旧一律不计入战功,可还是有几拨练气士,不守规矩,擅自跨境远游。”

陈平安说道:“有利可图。结果如何”

喝了一口酒的曹峻撇撇嘴:“还能如何,都暴毙了,不但尸首无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事后连阴阳家修士都推衍不出原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以为蛮荒天下是个可以随便往来的地方了。”

曹峻又倒了一杯酒:“听说就在几天前,在一处归墟通道入口,还有个仙人境的金甲洲野修,名字我反正是记不住了,这哥们约莫是觉得依仗境界和遁术,有机可乘,就偷摸到了一处妖族的山头门派,想要打家劫舍一番就撤退,结果你猜怎么着”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中。”

“如此醇酒佳酿,少了点佐酒菜。”曹峻喝了一口,满脸遗憾,“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半条命,好像是消耗掉了一件半仙兵的本命物,才勉强保住了魂魄,直接跌境为元婴。这家伙其实算是很谨慎了,先派了个地仙傀儡过去试探深浅,大闹一场还是啥事没有,这才现身,然后就立即碰到了一伙年轻修士,好像就在守株待兔,等着他落入圈套,他都没能看清面容和对方人数,只是眨眼工夫,就是这么个下场了。”

陈平安淡然道:“跟钓鱼差不多,捉大放小,他们是在专门狩猎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白送的战功,不要白不要。”

一个连曹峻都记不住名字的仙人,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也未曾听说金甲洲战场有什么仙人境野修露面,裴钱没提起过,自己在文庙那边也不曾听闻。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沉声道:“不对!魏晋,你立即飞剑传信,提醒坐镇天幕的贺夫子小心此人!”

“这个仙人境野修,死是真死,而且还是死透了!”

“天晓得最后活着返回的那个,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怕只是个所谓的元婴修士,一样可以折腾出极大的动静。”

魏晋抖了抖袖子,一道剑光掠出,去往天幕处,提醒那位文庙陪祀圣贤。

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姓贺。

陈平安突然问道:“是哪一处归墟通道”

曹峻率先说道:“黥迹。”

陈平安改口道:“那就不用飞剑传信了,可以收回,我们免得弄巧成拙,打草惊蛇。”

魏晋也懒得多问什么,直接撤回了那把传信飞剑。

归墟天目处,是文庙两位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联袂布局。

神乡处,有随时可以重返人间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据说会背剑远游蛮荒,寻找那位搬山老祖。还有已经在蛮荒天下出手一次的火龙真人,以及那个野心勃勃的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

黥迹处,有白帝城郑居中、大端女武神裴杯,还有中土十人之一的大修士怀荫、铁树山的飞升境妖族修士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的宗主刘蜕、流霞洲女仙人葱蒨,她还是松霭福地的主人,在葱蒨的宗门里边,她的身份有点类似桐叶洲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日坠处,则有苏子、柳七、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

曹峻小心翼翼问道:“真不用提醒几句咱们要是落了个知情不报,事后在文庙罪名不小的。”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曹峻气笑道:“我喝酒悠着点喝了,陈平安你也悠着点做事,别害得我在这儿只是练了几天的剑,就没了出剑的机会,给文庙赶回浩然天下,直接去给你当什么下宗的末席供奉!”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只是心湖中响起一个声音:“请问隐官,这是为何”

显然是那位贺夫子的询问。

陈平安以心声作答:“有郑先生在那边盯着,出不了纰漏。”

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贺老夫子,与自己先生关系极好,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还是不耽误老夫子主动找先生喝酒,而且听师兄茅小冬亲口说过,当初师兄崔瀺叛出文圣一脉,贺夫子私底下拦过,拦不住,还当面骂了一通。所以陈平安就多解释了几句,说了自己的心中猜测:“之前几拨远游修士的暴毙,阴阳家修士勘验无果,都可以算是对方的一种障眼法,显得蛮荒天下的出手,十分干净利落,就是为了之后真正的拖泥带水,多半就是在等这个自己送上门的机会了。”

“比如假设‘此人’是那瘟神,就会很麻烦,而且晚辈敢确定,这个假设,绝对不算是最坏的境地,一旦属实,确是那妖族的谋划,我们这边又无人察觉,那么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一个不小心,就会是动辄殃及数十万人的灾殃。晚辈知道先前的文庙议事过程当中,对于瘟疫之类的种种意外是早有防备的,可怕就怕对方在以有心算无心。”

贺老夫子问道:“小心起见,不如我单独飞剑传信,既不惊动黥迹修士,又可提醒郑居中”

在剑气长城,陈平安就不再只是一位文脉嫡传了,更是隐官。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贺老夫子笑了笑。

老秀才的文圣一脉,难得有个好脾气的读书人。

至于陈平安在文庙一连串看似瞎胡闹的动静,老夫子倒是没觉得他如何盛气凌人,只是一个年轻人的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贺老夫子很快得了来自黥迹的飞剑回信,白帝城郑居中关于正事,就只有两个字:“已知”。

正事之外,还有句话,让这位陪祀圣贤捎给陈平安:“帮我与隐官说一声,有空可以来黥迹一叙。”

其实先前寄信去往黥迹,贺老夫子并未提及陈平安。

这位负责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举目看了眼远处,再低头看了城头的那一袭青衫。

后者笃定郑居中早已知晓真相,前者笃定是陈平安重返剑气长城。

宁姚问道:“要不要去见郑居中”

陈平安想了想,道:“还是算了吧。”

面对这位魔道巨擘,半点不比面对吴霜降轻松啊,压力之大,耗费心神,甚至犹有过之。

实在不想再被郑居中称呼一声陈先生了,简直让陈平安毛骨悚然。

陈平安身体前倾。

这半座城头,所刻大字,除了几个姓氏,还有阿良的那个跟醉汉走路差不多的“猛”字。

被托月山大祖斩出一个巨大豁口之后,剑气长城断为两截,就等于已经破去了那道远古阵法,昔年坚不可摧、始终为一的剑气长城,再无法躲避光阴长河的无形冲击,除此之外,未曾被陈平安合道的剩余半座,大日曝晒,风雨摧磨,都会有损城墙。不过只要没有大修士在此厮杀,屹立千年,甚至是数千年都没有问题。

而城墙遗留下来的大小碎石,确实都可以拿来作为一种材质极佳的天材地宝,比如当那砥砺法宝的磨石,可以视为一种仿斩龙台,当然两者品秩极为悬殊,此外哪怕只是磨制砖砚,都可以当成山上仙师或是文人雅士的案头清供。

当初此地沦为蛮荒天下的辖境,陈平安合道一半,另外一半,旧王座大妖之一的剑修龙君负责盯着陈平安,托月山百剑仙在此炼剑,谁敢擅自靠近城头,甚至连待在墙角根都会有性命之忧,蛮荒天下可没什么道理好讲。只是此地在落入蛮荒天下的那些年里,反而安然无恙,几乎没有任何遗失,不承想如今重新纳入浩然天下版图,却开始遭贼了。

宁姚说道:“你自己去吧,我去别处看看。”

陈平安点点头,跳下城头,一闪而逝。

宁姚则起身去了城头以北,在那空无一物的地界,徒步而行。

城头刻字的一个笔画,如一条道路宽阔的凿山栈道。

十多位修士,男女老少皆有,两位身为此行护道人的师门长辈,故意与晚辈们拉开一段距离,并肩散步,免得孩子们不自在。晚辈的山下历练,仙府门派往往喜欢与关系好的世交山头结伴,不单单是相互有个照应那么简单,如果说祖师堂的香火传承,靠一代代嫡传弟子添香油、续灯火,那么与自家门外的山上香火情,这样的游历,就是最好的维系方式之一。

这两位护道人,男子如山下古稀之年,女子却是少女姿容,可事实上,后者的真实年龄,要比前者大百来岁。

男子腰悬一枚抄手砚,是一方墨迹深沉的老砚,铭文篆刻有一首游仙诗,他轻声感慨道:“三月共悬在天的奇异景象,我们是瞧不见了。”

女子肩头悬停有一只似鸾凤的桐鸟,她笑道:“那位城头刻字的董老剑仙,确实剑术超然,可惜未能亲眼见到那一幕,天上明月坠入人间,哪怕只是想一想,便可让人心神摇曳。”

“听说早先这儿积攒了万年的粹然剑意,都是剑仙遗留下来的大道馈赠,丝丝缕缕,数量极多,千百年不曾流散,传言飞升城去了五彩天下,带走半数,之后又被托月山那些畜生剑修偷走不少,可惜,真是可惜了。”

“反正我们又不是剑修。我最大的遗憾,跟你不一样,还是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在城头上有一架秋千的女剑仙,不知周澄她长得到底有多美。”

“我同样有此遗憾。”

离这两位男女地仙稍远处,还有一拨人正在忙碌,是几位联袂游历剑气长城的南婆娑洲仙子,正在开启一座镜水月,只是她们家乡的修士瞧见的画卷,肯定画面模糊就是了。若是距离更远的皑皑洲、流霞洲,别说仙子们的面容,估计连她们的身形轮廓都会瞧不真切。

此次远游,她们与一处山上包袱斋,合力租借了两件方寸物,女子出行,家当太多,一件方寸物哪里够呢,谁的物件放多了些,占的地儿更多,其他几位,个个心如明镜,只是嘴上不说罢了,都是关系亲近的姐姐妹妹,计较这个作甚,多伤感情。

其中一位身穿龙女样式衣裙的仙子,这会儿取出了一幅山水鸟卷,摊开铺地之后,便有木生长的景象,纷纷抽发而起,更有鸟雀停留枝头,叽叽喳喳,这位仙子此刻独占这幅画卷场景,身姿曼妙,手持一个青瓷小碗,轻轻抛出,喂食飞鸟。

其余几位仙子,暂时就站在画卷之外,正在窃窃私语。

“东宝瓶洲那位魏大剑仙,不愧是出身风雪庙神仙台,真是风采如神,满身仙气,远远看一眼,就要心动哩,莫笑莫笑,先前是谁差点就要去找魏晋搭话的”

“模样不比傅噤差了,多看几眼就是赚嘛。”

“魏剑仙脾气确实好,昨儿我们在城头施展镜水月,他不也没拦着,可那个朝我们挤眉弄眼的家伙,就有点碍眼了,脸皮不薄,竟然觍着脸要往咱们镜水月里边凑。”

“听人说是南婆娑洲的某个剑仙坯子,给左右打碎了剑心,后来跑东宝瓶洲去了,不晓得怎么又来了这里练剑,要我看啊,就是架子。”

“咦,那女子好像是那个泗水红杏山的掌律祖师,道号童仙的祝媛”

“肯定是了,因为那个耕云王朝棋待诏出身的贾玄,我认得,远远见过一次,据说他与祝媛早年差点成为道侣。”

别处栈道,一行人正在四处捡取碎石,此地约莫是一处厮杀惨烈的战场,难得碎石如此之多。

其中一位汉子,只捡了其中一块,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笑了笑,心满意足了,可以给自家那个孩子,打磨一块砚台,小兔崽子都不是什么剑修,偏偏对剑气长城向往得很。而汉子自己,是个金身境的纯粹武夫,来剑气长城一半原因是游历江湖,去哪里不是去,一半原因是为了能够在自己孩子那边显摆几句,又因为与泗水红杏山有些关系,就跟随来此了。

栈道边缘处,凭空出现一人,青衫长褂布鞋,还背了把剑。

这个不速之客,面无表情说道:“放回去。”

金身境武夫的汉子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放下手中碎石的。

其余那些来自两座中土山头的练气士,都只是起身的起身,转头的转头,谁都不愿意放弃即将成为囊中物的城头碎石。

泗水红杏山的一位祖师堂嫡传修士,轻轻抛着手中那块碎石,冷笑道:“哪儿来的多事鬼,吃饱了撑着,你管得着吗”

那个不知是否剑修的青衫男子点头道:“管得着。”

“书院弟子”

“不是。”

“那就是找抽”

“你试试看。”

那个年轻修士掂量一番,若万一是那山上难缠鬼之首,自己未必打得过,毕竟来此游历,还背了把剑,说不定就是位剑修。况且出门在外,得了师门教诲,不许惹是生非,于是就开始讲道理了:“文庙都没发话,不许游历之人带走城墙碎石,只说修士不许在此擅自斗殴,施展攻伐术法。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不承想那人直接来了一句:“回头我让文庙补上这么一条,偷碎石就剁手。”

众人先是愕然,随后哄然大笑。得嘞,可以彻底放心了,这种家伙,可以随便揍。

那个汉子也摇头而笑,哪有这么吹牛不打草稿的年轻人,他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提醒道:“这位小兄弟,还是别惹事了,贾先生是那游仙阁的次席客卿,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但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别谈祝仙师还是红杏山的掌律祖师,你听句劝,还是走吧。文庙都不管的事,你就更没必要管了。”

蹲着的汉子,重新拿起那块碎石。

可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置若罔闻。

那人反而微笑道:“再说一次,都放回去。”

然后对那汉子说道:“你可以例外。”

汉子一笑置之,年轻人越说越没谱了。

那个贾玄的高徒,笑道:“去你娘的……”

下一刻,不知怎的,这位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就面朝墙壁,一头撞去,满嘴牙,悉数崩碎。

那一袭青衫单手负后,一手按住那颗脑袋,手腕轻轻拧转,疼得那厮撕心裂肺,只是面门贴墙,只能呜咽。

一个想要出手救那男子的红杏山女修,双袖摇晃,出手凌厉,各自祭出一道水、火术法,如两条宝光流转的绳索,在空中拧缠在一起,狠狠砸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心。

结果同样莫名其妙地就被那人拘押到了身边,又是按住后脑勺,撞向墙壁,女子一张原本俊俏的脸庞,顿时被墙磨得血肉模糊。

一男一女两位护道人,同时风驰电掣御风赶来,贾玄怒道:“贼子胆敢行凶!”

那祝媛刚刚祭出一件本命物,下一刻便心知不妙,贾玄好像一头撞向那一袭青衫,被一巴掌按住面门,手腕翻转,贾玄瞬间被砸在地上,身躯在地上弹了一弹,才瘫软在地,当场昏死过去。

祝媛刚要收手,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昏迷前的一刻,她只听那青衫客说了句:“遗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手心相互抹过,好像在擦拭干净,对那个纯粹武夫说道:“你可以带走。”

汉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碎石。

陈平安笑道:“别听错了,我是说可以。”

汉子又默默拿起那块拳头大小的碎石。

那就听你的。

一袭青衫,消失不见。

其余众人皆茫然,面面相觑。

一个心声在众人心湖中响起:“一个个别傻眼了,赶紧滚蛋,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他就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所以他要在这里杀人,反正我贺绶肯定不拦着,因为要拦也拦不住。”

那个汉子一脸呆滞,张大嘴巴。震惊之余,低头看了眼手中碎石,就又觉得自个儿回了家乡,可以在酒桌上尽情吹牛皮了,谁都别拦着,谁也拦不住。

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之后,其中两场围杀,渐渐在浩然天下山上流传开来。

第一场,当然是被誉为“天下壮观”的扶摇洲一役,白也主动仗剑现身,一人一太白,剑挑半数王座。

第二场,却是发生在更早的剑气长城战场,传闻蛮荒天下甲申帐的多位年轻剑修,围杀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陈十一。

一场是当之无愧的山巅对决。

一场则是年轻一辈的天才之争,而且刚好各自境界都不算悬殊,唯独双方人数悬殊,这就更有意思了。

精心设伏、围杀隐官的甲申帐几位剑修,无一例外,自身剑道天赋极好,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皆位置靠前,而且都有着极其显赫、近乎通天的师承背景。

离真,是那蛮荒天下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传闻曾经在城头练剑多年,如今不知所终。

背箧,是曾经跻身十四境的刘叉的开山大弟子。

雨四,是一个被旧王座大妖绯妃称呼为“公子”的剑修。在桐叶洲出现过,最终与离真一样,消失无踪。

涒滩,曳落河旧主,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

流白,“天下大贼”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

而战场上驰援、接引之人,是后来一跃成为蛮荒天下共主的飞升境剑修,斐然。

一场原本胜负毫无悬念的围杀,结果竟然被隐官反杀流白。

与人问拳,专门朝对手脸面递拳。

前有郁狷夫的脑袋撞墙,后有文庙功德林与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怎么,问拳就是问脸如此拳法风格,实在独树一帜。

战场厮杀,专挑女子下手。

听说那剑修流白,可是个我见犹怜的妖族女修,姿容极美。

这位隐官,原来是个妙人啊。

难怪能够以外乡人的身份,在剑气长城混出个末代隐官的高位!

可惜除了中土山海宗在内的几份山水邸报,提及了隐官的名字和家乡,其余的山上宗门,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多半是那场议事过后,得了文庙的某种暗示。

也亏得文庙没有泄露某桩天大秘事,不然如今浩然修士对这场围杀的议论,恐怕会直接占据九洲山水邸报的全部篇幅。

因为离真跟随周密一起登天离去,如今接任旧天庭披甲者的至高神位。

而那个出身蛮荒天下一处“天漏之地”的剑修雨四,在如今的新天庭内,同样是至高神位之一,化身水神。

而像贾玄、祝媛这些来这边远游的练气士,还没来得及收到东宝瓶洲的山水邸报,更没有看到那份镜水月的摹拓。

陈平安重返城头原地,盘腿而坐,安静等着宁姚返回。

曹峻啧啧道:“先前是谁说自己没火气来着还有啊,陈平安你这个打人喜欢打脸的习惯,以后改改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默默抬头望向天幕。

先前在大骊京城,封姨在火神庙遥遥询问一事,陈平安帮着先生给出答案,换来了十二坛百酿。

答案就只有四个字,请君入瓮。

而且这其中还藏着一个“比天大”的算计,是一场注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请君入瓮”。

仅仅是针对登天而去的周密吗只是让文海周密入主旧天庭、不再肆意为祸人间吗

当然不是,依旧不够。

陈平安在文庙议事期间,曾被礼圣带去过穗山之巅,见过了那位至圣先师。

再联系那场礼圣主持、三教祖师幕后旁观的河畔议事,一场匪夷所思的大考,当时聚拢了郑居中之外的众多十四境修士。

于是陈平安最终想明白了师兄崔瀺更大的那个算计。

曾经在那白帝城彩云局棋输一着、未能胜过那位奉饶天下先的浩然绣虎,此生最后一件事,仿佛就是以文圣首徒的读书人身份,在身前被他摆好的一副天地棋盘上,邀请三教祖师一同落座。

崔瀺好像不但要周密哪怕成功登天,依旧功亏一篑,只能输得一败涂地,他还要教人间再无三教祖师。

原本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的时节,恰好相反,此昼彼夜,此夏彼冬,只是如今两座天下衔接颇多,天象就都有了不易察觉的偏差。

陈平安掏出一壶自家酒铺的酒酿,敏锐感知到天地气象的细微流转,好像要下雪了,转头远远看了眼右手边的城头,合道之地,空无一人。

如果在这边多待几天,就是一人与半城,落雪时节又逢君。

喝着酒,没来由地想起崔东山的一句玩笑话,在某些人眼中,人间是一座空城。

陈平安再次举目远眺,哪怕注定徒劳无功,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知道阿良出剑如何了,也不知师兄左右是否已经赶到战场。

在那蛮荒天下一处腹地。其实万里山河都已沦为战场。

一场光是十四境大修士就有两位的凶险围杀,却是被围杀之人处处占尽先手。

一条剑意所化的火龙,高悬天空,一圈圈飞旋,如蛇盘踞,火光映照得方圆千里,如坠火炉。

在这蛮荒天下,是当之无愧的大野龙蛇之气象。

大地之上,则是一道光彩流溢的金色镜面,涟漪阵阵,数以百万计的文字漂浮其中,每一个文字,都像是一处渡口。

一人剑道显化,元气淋漓,天悬火地铺水。

新妆恨极了这个出手狠辣的阿良,她直接祭出了一件托月山重宝,是一幅岁月悠久的法帖剑经,名为“青蛇在匣”,可惜是用完即废的一件仙兵。

她一手掐诀,一手持画轴,将画卷抖落铺散开来,霎时间,便有三千位青衣剑修御剑,齐齐跃出画卷,浩浩荡荡,剑阵如洪水,杀向阿良。

在这方气势恢宏的天地间,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双手持剑,身形快若奔雷,一次次踩在文字渡口上,随便一次身形跳跃,就等同于飞升境练气士的看家本领缩地山河,辗转腾挪之间,双剑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两种色彩的剑光流萤,所斩之人,正是那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的剑修傀儡。

剑阵之中,所有剑修傀儡的脖颈处、拦腰处,都被一青一紫两道剑光丝线划抹而过,或头颅滚滚,或拦腰斩断。

只见那阿良低头飞奔途中,兴之所至,偶尔一个拧转身形,就是一剑横扫,将四周数十位剑修悉数以璀璨剑光搅烂。

出剑随意,明明毫无章法可言,偏偏有那行云流水的道意。

最终的战场结果,简直就是一种压倒性的碾杀。

三千个相当于中五境剑修的符箓傀儡,还不够给一人斩杀的。

剑气长城的年轻小姑娘,大多不理解女子为何会喜欢那么一个邋遢汉子,个子不高,油腔滑调,人品奇差,真是与英俊半点不沾边,既然如此,那么还喜欢那个阿良做什么呢

大多早已嫁为人妇的女子,都笑而不言,只有耐心稍好一点的女子,才会不约而同地说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语,你们到了战场,就知道答案了。

与此同时,柔荑已经摘下了头顶莲冠,这顶道冠,是旧王座黄鸾的大手笔,仿自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那顶莲冠,柔荑手持道冠,轻轻抛向空中。

一瓣瓣莲,自行脱落,瓣落地之时,就化作一位位白玉京的得道真人,总计八位,各自占据一方,刚好脚踩一卦。

不过毕竟是仿制,这些道门高真至多能支撑一炷香的工夫。

但是一炷香的工夫,足够改变战局了,那些被阿良双剑肆意斩杀的剑修傀儡,纷纷跃入八卦死门中,再从生门中重新结阵御剑而出。

大道玄妙,入死出生。

趁着那个狗日的阿良暂时脱不开身,朱厌再次现出真身,一手持长棍,每次挑山移石,皆快若巨大飞剑,纷纷掠向那一袭身影。

这位搬山老祖同时抬起另外一手,施展本命神通,双臂如鞭,鞭笞群山,五指为绳,缚移万石,宛如千万架投石车合力攻城。

朱厌哈哈大笑道:“阿良,爷爷为你如此助兴,死后当如何谢我”

更有那以术法驳杂著称于蛮荒的大妖官巷,神通广大,手指处便有阴兵过境,山开壁裂,嘘呵之间,云聚云散,黑烟滚滚,阴煞之气浓郁至极。

官巷倒是不如搬山老祖那么喜欢瞎嚷嚷,反而还有几分神色凝重,他瞥了眼天幕处的旋涡异象,就像一把悬而未落的无形长剑,冥冥之中,那把阿良的本命飞剑,更像是一尊远游天外的……神明。

新妆反正已经无须驾驭手中卷轴,任其悬停身前,她看了眼天幕和大地,道:“阿良折腾出这幅天地异象,意义何在”

绶臣给出了个答案:“打架更好看。用他的话说,如果打架没人旁观喝彩,太寂寞。”阿良乱斩期间,瞥了眼手中两把长剑,又支撑不住了,双剑轻轻磕碰一下,如昔年在剑气长城,酒桌上无数次与人以碗磕碗。

双剑断折为四截,分别去往天地四方。

至于什么青衣剑修傀儡,什么群山万石如飞剑,在他一人双剑之前,皆是纸糊都不如的虚妄。

不是蛮荒天下的大妖战力孱弱,术法神通如何纸糊,仙兵重宝如何不堪,相反,要论个体杀力,普遍来说,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修士,战力不如蛮荒天下,实在是今天这个被围杀之人,太过例外。

当然,不管是哪座天下,谁一旦跻身了飞升境巅峰,尤其是有望合道十四境之辈,无一例外,都是极其难缠的山巅强者。例如蛮荒天下的旧王座,那个死在董三更手下的荷庵主,无论是体魄还是道法,都极其强悍强大,事实上任何一位旧王座,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是他们的对手,除了一座剑气长城,还有那个白也,甚至还有个属于自己人的文海周密。

而浩然天下,除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这几位,此外八洲,当得起“巅峰”二字的大修士,屈指可数,都是当之无愧的一洲领袖人物,有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北俱芦洲水火二法双绝顶的火龙真人,何况火龙真人当了多年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雷法造诣如何,可想而知。再就是皑皑洲那个最为藏拙、与人打架寥寥数次,且只丢法宝砸人的刘聚宝。

阿良以断剑牵引了四条剑道江河挂空,天开水井,四水归堂。

阿良再从腰间抽出两把长剑。

亏得这次重返浩然,跟人借剑颇多。

那八位由莲冠造就的道门仙人,蓦然抬头,只见眼帘之中,宛如出现一堵高达千丈的水墙,汹涌冲击而至,都是那人一身剑意所化。

一抹凌厉剑光穿透这堵剑意高墙,是那御剑的大剑仙张禄。

两把本命飞剑倒影、支离。

其中两种本命神通的叠加,就可让张禄的出窍阴神,变成对方,遇强则强,在短时间内拥有不输强敌的杀力。

当年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对赌的那场十三之争,原本按照推衍,张禄的对手是飞升境大妖重光,所以张禄一开始就是奔着换命去的。张禄对此亦是全然无所谓,当时城头议事,他只问一事,能不能改一下规矩,宰掉一只飞升境大妖战死之人,可以找朋友帮忙在城头上刻字。

那个朋友,正是阿良。

类似张禄的飞剑神通,其实这就是陆芝为何能够追杀刘叉的根源所在,她全然不惜大道性命,愿意以命换伤,拖住刘叉的脚步。这个脚步,既是刘叉赶赴扶摇洲的脚步,更是一位剑修登顶剑道的脚步。

而刘叉却要在剑斩白也之后,还要去往中土文庙落下剑光。

阿良双手持剑,毫不犹豫,对着昔年好友张禄,就是一通近身乱斩。

长剑交错,剑光迸射,星火溅落无数。

张禄说道:“分生死”

阿良大笑道:“那也得你说了算才行!”

张禄突然被一个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直接撞出战场外。

十四境剑修,萧愻。

萧愻挥挥手:“张禄你先别着急送死。”

萧愻看着那个也跟着停剑的家伙,说道:“阿良,我如今比你高出一个境界,又在蛮荒天下,怎么个打法才算公道”

阿良默不作声,只是看着这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上任隐官。

萧愻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难得有点伤感。

如果是以往,阿良肯定会笑着来一句,站着不动让我砍比较公道。

如今不会了。

只有一场再没酒喝的狭路相逢了。

蛮荒老祖初升,双手拄拐杖,依旧在默默运转大神通,移星换斗。

针对的,自然是阿良那把本命飞剑。

斐然打趣道:“好像暂时还是拿阿良没辙,我们配合的默契程度,还不如天干。”

初升笑呵呵道:“一张白纸最易下笔,稚子都可以随便涂抹,一幅画卷题跋钤印无数,好似布满牛皮癣,还让人如何落笔,两者各有好坏吧。”

老者神色自若,遥遥看着那处战场,像是在盖棺论定:“其实还行,既然这个阿良跌了境,就只是近乎无敌,又如何呢,毕竟不是真无敌。”

斐然叹了口气。

不管身在何处的礼圣,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先生,在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

当然不是说杀力无穷,而是一种用以自保的无敌,就像立于不败之地。

斐然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脸颊:“好像大祖散道之后,我们还是很难出现新的十四境修士。”

老者喟然长叹道:“因为我们早就有了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哪怕没有身在蛮荒天下,还是对我们影响极大。”

说到这里,老者一挑眉头,恼火道:“占着茅坑不拉屎!”

老者以心声道:“加上周密这家伙又只吃不吐,陆法言,还有曜甲、黄鸾这拨旧王座,其实都等于还在,又有萧愻、文圣一脉的刘十六、东宝瓶洲那条真龙,文庙还敕封了渌水坑那个肥婆姨担任陆地水运之主,加上你和绶臣的飞升境,还有周清高的一步登天。斐然,你自己算算看,还怎么多出一两个十四境修士来。”

斐然说道:“虽说如此,可是比起预期的估算,蛮荒气象还是略小几分。”

老者冷笑道:“多半是那个白帝城城主的缘故。”

斐然一点就明,讶异道:“难道是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了”

初升点点头:“差不离了。这种人,最棘手。只是不知道此人的合道契机所在。”

斐然笑道:“也对,不能只允许刘叉在浩然天下跻身十四境,不许别人在我们这里如此作为。”

老者惋惜不已:“可惜那只飞升境鬼物被宁姚提前寻见了踪迹,不然少掉一条归墟通道,原本可以让浩然天下的推进不至于如此猖狂。”

斐然转头,惊讶道:“左右南下,如此之快”

初升说道:“意料之中。除非……”

老者没有说出下文。斐然却心知肚明,是说除非那左右临时破境,以名副其实的粹然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流白问道:“阿良的那把飞剑,本命神通到底是什么”

老者摇摇头:“不知。”

斐然笑道:“那就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了,所幸还在大致预期之内。”

老者瞥了眼那个流白:“小姑娘,你真正应该询问的,是阿良的本命字。”

流白愕然。

老者说道:“小姑娘,你可以去与天干九人会合了,缺了你,即便留得住那个飞升境,也杀不掉。”

流白转头望向斐然,后者笑着点头。

不过斐然还是多提醒了一句:“记得注意北归路线,别一个不小心给左右顺手杀了。”

流白点点头,独自御风离开这处完全无法插手的山巅战场。

斐然感慨道:“左右南下速度更快了,换成我,只是赶路至此,就要失去战力。”

老者笑道:“那我们就先避其锋芒,战场先交给绶臣和新妆。”

萧愻猛然转头望向北边,略作思量,一闪而逝。

北边战场边缘,那位搬山老祖一个急急转身。

一道剑光瞬间洞穿朱厌真身的肩头。

大概是根本懒得与朱厌纠缠,那道剑光没有任何凝滞,直奔阿良而去。

一袭儒衫,身形骤然悬停在阿良身边。

双方肩并肩,一人面向北边,一人面朝南方。

再无敌手。

左右淡然道:“如何”

阿良双手持剑,手腕拧转,抖出剑,点头道:“痛快。”

左右瞥了眼远处那座阴阳鱼阵图,微微皱眉。

阿良微笑道:“怎么样,帮倒忙了吧,托月山这座大阵,明摆着就是奔着你我联手而来的,一个吃剑意,一个吃剑气,然后两两抵消在阵中,说不定还要帮着蛮荒天下喂养出个新的十四境剑修。”

新妆竟然嫣然一笑,与那左右施了个万福。

她和绶臣共同主持的脚下大阵已经真正开启,左右这一路南下的剑气,与阿良在这万里山河的剑意,都被疯狂席卷,鲸吞其中。

左右面无表情说道:“好解决。”

那新妆立即身体紧绷。

阿良气笑道:“他娘的最烦你这点,老子认认真真说事情,谁都当我吹牛皮,你倒好,说什么都有人信。”

比如早年还被那个泥腿子眼神无比真诚地询问打不打得过朱河。

让老子怎么回答说打得过,老子就有面子了

嘴上说归说,事情一样做。

至于怎么做,很简单,阿良和左右并肩而立。

天下剑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剑意。

人间剑术最高者,就彻底放开自己的剑气。

于是那座阴阳图就被撑破了,当场崩碎。

阿良没觉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抬头望向天幕,那把属于自己的飞剑。

远游天外多年的那把飞剑,名为饮者。

自古圣贤皆死尽,如何能够不寂寞。

空留今人,饮尽美酒。

他第二次返回剑气长城,最欣慰的地方,除了陈平安这小子当上了隐官,与宁丫头八字有一撇了,就是陈平安比自己更像读书人,在剑气长城,有口皆碑,酒鬼光棍、孩子娘们,是真把陈平安当读书人的。而且那小子并没有因为当年老龙城的那场生死劫难,就一棍子悉数打死亚圣一脉的文庙陪祀圣贤。

浩然剑修,都早点回乡。

剑气长城的剑修,心中有无此想,已是云泥之别,嘴上有无此说,更是天壤之别。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永远不会知道,酒铺无事牌的这一句话,分量到底有多重。

阿良深呼吸一口气。

那就好好厮杀一场,痛痛快快,不留半点遗憾!

飞剑,饮者。

本命神通,就三个字:皆死尽。

剑修与剑,剑修与敌。

左右环顾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剑柄,缓缓推剑出鞘:“说吧,先杀谁。”

那拨先前在陈平安手上吃了苦头的谱牒仙师,离开剑气长城遗址之前,竟然选择先走一趟城头,而且好像就是来找隐官大人。

曹峻啧啧称奇道:“陈平安,打了人还能让挨揍的人主动跑过来道歉,你这隐官当得很威风啊。我要是能够早点来这里,非要捞个官身。”

对于曹峻的怪话,陈平安不以为意。

游仙阁次席客卿贾玄、泗水红杏山的女掌律祖师祝媛,都已经清醒过来,各自带着师门晚辈来找陈平安,而且看他们的架势,不像是兴师问罪来了,确实更像是赔礼认错。

魏晋拆台道:“你不行,进不了避暑行宫。”

避暑行宫剑修一脉,几个外乡人,都是脑子很好的年轻剑修。

林君璧已经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邓凉游历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首席供奉,此外鹿角宫的宋高元、流霞洲的曹衮、金甲洲的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年轻剑修。

果然如曹峻所料,贾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礼道歉,人人低眉顺眼,尤其是那对脸庞伤势不轻的年轻男女,来之前得了师长教诲,此刻低着头,哪有半点气焰可言。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他们,没有言语,只是多瞥了眼一个少年,然后重新转头,抿了一口酒水,面朝南方的广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苍茫之气,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无法下咽。

那少年蓦然一步踏出,道:“我有话要与隐官大人说。”

贾玄神色微变,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轻轻往回一拽,厉色道:“金狻,休得无礼!”

祝媛亦是以心声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让游仙阁惹祸上身。”

一旦因为个无知小儿的胡言乱语,连累师门被隐官迁怒,小小泗水红杏山,经得起几剑

不承想背对众人的那一袭青衫开口道:“说说看,争取用一句话说清楚你想说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游仙阁少年修士,挣脱开贾玄的手,先作揖行礼,再抬头直腰,毫无惧色,朗声道:“圣人云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隐官以为然”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很好,你可以多说几句。”

少年此语,其实出自先生的《国富》篇,这个少年用文圣的圣贤道理,来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道理,再合适不过。

这与陈平安之前在文庙鸳鸯渚畔,传授百福地的凤仙神锦囊妙计,教她去与那位苏子门生讲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继续说道:“故而不教而诛,非儒生所为!”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理。只是你如何证明这个道理,当真适用于今天之事”

金狻沉声道:“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是剑气长城的隐官。你的两次劝说阻拦,平心而论,换成别人,都不会当回事。这要是还不算不教而诛,如何才算”

耐心听那少年讲完一段,陈平安说道:“得加个字,‘太’,‘都不会太当回事’,更严谨些。不然话聊到这里,好好的讲理,就容易开始变成吵架了。”

少年愣了愣,约莫是想象过无数场景,比如被那个家伙痛打一顿,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飞出城头,却如何都没有预料到,剑气长城的隐官没有计较自己的冒犯,反而只是计较自己的言语,缺漏了一个字。

金狻疑惑问道:“隐官是认可我说的这个道理了”

陈平安转过身,继续盘腿而坐,摇头道:“并不认可,只是可以让你先讲完你想说的道理,我愿意听听看。”

贾玄以心声警告少年:“金狻,适可而止!你接下来再敢多言半句,我回了游仙阁,定要与阁主和掌律禀报此事,你小心自己的嫡传身份不保!”

金狻却对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胁置若罔闻,只是直愣愣盯着那个青衫背影。

“随便举几个例子,山下王朝皇陵禁地的一块地砖、山上仙家洞府的一棵枯树枝丫、山下百姓坟头附近的泥土,值钱。”陈平安淡然道,“只要无人看管,我们便能随意捡取吗”

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从无坟冢。

那么何为剑修坟冢可能就是战场,就是所有人脚下的这座剑气长城。

登城如上坟。每次出剑,就是敬香,祭奠先人。

金狻愕然,却不言语。

陈平安说道:“哑巴了”

金狻硬着头皮说道:“有点道理。”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如果平心而论,你真正该与我争论的,不是我该不该出手,而是该不该出手那么重,对不对”

也就是贾玄和祝媛境界不够,不然先前在刻字笔画的栈道那里,还真就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了。绝对无法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两位地仙只会直接被晚辈背着去往渡船。

金狻立即点头道:“隐官出手,实在太重!何况隐官出手之前,可以自报身份。”

陈平安摇摇头,与那少年说道:“剑气长城的剑修,谁都没有这么好的脾气,在这剑气长城,什么才是最大的道理,师门长辈没教过你们如果我不是文圣一脉的儒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哪怕不是什么隐官不隐官的,你们今天最少要留下一条胳膊。”

就像刘景龙,如果只是一位太徽剑宗的剑修,早就独自问剑锁云宗了,但是当刘景龙身为太徽剑宗的宗主之时,就可以忍,甚至必须容忍锁云宗的大放厥词。

曹峻笑嘻嘻道:“魏剑仙,隐官出手重吗”

魏晋微笑道:“对于山上谱牒仙师来说,给人打得没脸见人,比起丢了一笔神仙钱,是很重了。”

陈平安提醒道:“曹峻,不是平时随便开玩笑的时候,别拱火了。”

曹峻继续喝酒,默默记住了游仙阁和泗水红杏山这两个门派名称,以后游历中土,得去会一会。

让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自报名号,你们当自己是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吗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始终背对那拨各怀心思的谱牒仙师,道:“浩然天下的礼,剑气长城的理,你们未必听得进去。那就跟你们说一说切身利害。”

“魏晋和曹峻,是两个外乡人,又都是性情散淡不爱管闲事的剑仙,那么齐廷济、陆芝、龙象剑宗十八剑子呢如果你们被他们撞见了,怎么,真当我们剑气长城的剑修,在浩然天下都死绝了一个万一,给人砍掉了脑袋,侥幸没掉的,去与谁说理是找你们游仙阁和泗水的祖师爷,还是找贺夫子诉苦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都不懂,难道说是因为你们中土神洲的山下,是个谱牒仙师就能横着走”

曹峻趁着宁姚不在场,小心翼翼以心声道:“魏晋,咱俩是被惦记上了”

魏晋说道:“显而易见。”

曹峻头大如簸箕:“咱俩一个是落魄山的上宗客卿,一个是下宗供奉,回头会不会被陈平安穿小鞋”

魏晋笑道:“我经常当冤大头,钱买酒,应该还好,至于你,难说。”

陈平安冷笑道:“出门在外,入乡随俗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是贾仙师和祝仙师你们不教,还是说嘴上道理连篇随风跑,从不落在事上哦,忘了,你们是护道人,不是传道人,我是不是错怪你们了”

贾玄和祝媛脸色难看至极,只是双方心中忌惮更多,果然拦阻金狻开口是对的,十有八九,已经被这位隐官记恨上各自门派了。至于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自然是谁剑术高、道法高,谁说了算。被年轻隐官说成是护道不力,可自家修行又没耽搁,他们不也修出了个地仙境界你陈平安能有今日造化,当这末代隐官,天晓得有哪些机缘给你捞取在手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剑仙,跻身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本事自然是有的,但要不是有洪福齐天的好命,谁信

陈平安转过身,望向那个纯粹武夫:“前辈拿了那块碎石吧”

“万万当不起‘前辈’称呼。”汉子立即抱拳惶恐道,“碎石拿了。”

陈平安抬手抱拳还礼,微笑道:“岁长者为尊,何况前辈为人做事极有分寸,宅心仁厚,是个老江湖。”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少年:“今天涉险,主动与已知身份的我讲理,是富贵险中求,博个不畏强权的名声,好在家乡换取利益,还是纯粹求个理,讨要个公道”

金狻欲言又止。他当然是自有算计,自家游仙阁那几位老祖师的脾气喜好,对剑气长城的观感,以及对文圣一脉的评价,林林总总,少年一清二楚,所以在内心深处,他对贾玄这个所谓的师门次席客卿,还有红杏山那个年纪大头发长见识短的祝媛,根本看不上。

只是此刻少年竟然不敢与那位青衫剑仙对视。

“如果只是前者,是不是太小觑他人心智会不会高看我的肚量了”

金狻额头开始渗出细密汗水。

“如果两者兼有,那么先后如何,各自心思的大小如何”

“即便先有私心,甚至是只有私心,道理就讲不得了吗”

陈平安最后自问自答道:“我看未必。”

曹峻问道:“道理还可以这么讲”

看似循序渐进,却又兜了一圈。既讲理又问心。

魏晋眺望远方,风吹鬓角,一手按住剑鞘,笑道:“不这样讲理,要如何讲理”

陈平安不拘念头,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书上的圣贤道理,不是拿来临时抱佛脚和江湖救急的,也很难在某些时刻死马当活马医,甚至还要让你们经常觉得不自由。”

“那么读书识字,图什么呢为人少点戾气,处世多点耐心,渐渐地把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在世道中,走得稳当些,从容些。”

“山上练气士,修道证长生,长年累月,每天打坐吐纳,动辄数个时辰,丝毫错不得,这都熬得过来,偏熬不过待人接物的几句客气话,熬不过与人讲理时的心平气和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谁来为我解惑要是能说服我,以后要想捡取碎石带回家乡,保证剑气长城不管,文庙更不管,还可以与我知会一声,我可以亲自帮忙,双手奉上。”

“所谓道理,不是什么傍身的一技之长,可能无法处处立竿见影,但是时日愈长久,愈见学问功夫。”

“佛家说娑婆世界,‘娑婆’二字,意为堪忍。非人磨墨墨磨人,能受天磨是豪杰。”

“尘世尘世,烦恼多如尘埃之世,心如明镜台,勿使惹尘埃。无论是佛家教人解脱法,还是豪杰不屈之志,皆可共勉。”

“不退转。位不退。豪杰脚跟立得定,我知道自己是谁。行不退。虽千万人吾往矣,我知道要做什么。心不退。沧海横流,玉石同碎,礼乐崩坏,人人不安也。万山磅礴必显主峰,物欲横流必出砥柱。我人在此,即心在此,我心在彼,即身在彼。”

一群谱牒仙师听得面面相觑,这个年轻隐官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吃饱了撑着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

而那个青衫背剑的隐官大人,当他开始沉默不语,就好似入定一般。既像老僧禅定法,又如仙真心斋术。

曹峻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怎么回事,有点古怪”

魏晋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答道:“类似某种证道,打杀种种他人心性,用来壮大自己某种心性。所以陈平安其实从一开始,除了对那个少年有点感兴趣,其余人等,根本不值得他多说半句,看似给外人说了很多,不过是他的自说自话,是在自我验证心中所思所想。”

贺老夫子没来由地插话一句:“说是打杀,有点不妥,换成‘否定之否定即肯定’,更加准确。”

曹峻也顾不得这个陪祀圣贤怎么听见的心声,刚好借机与贺绶好奇问道:“胡思乱想,神游万里,想东想西,自说自话,那么陈平安到底在求个什么他不是个剑修和纯粹武夫吗总不至于是想要去文庙吃冷猪头肉吧”

贺老夫子说道:“大概是想要为自己找出一条大路来。”

曹峻问道:“陈平安这是在为跻身仙人做打算了”

贺老夫子笑了一声,魏晋说了句曹峻你真进不去避暑行宫。

先前南边就有两道剑光好像约好了,几乎同时从秉烛和走马渡分别亮起,赶赴剑气长城的城头。

之后又有数道剑光跟随,只是相较于两位剑仙的速度,慢了太多。

率先现身的,是面容年轻且极其俊美的老剑仙,齐廷济,以及身材修长却姿容平平的陆芝。

陈平安睁开眼睛。

齐廷济瞥了眼那些心虚的修士,笑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笑道:“想拿些城头碎石回去,被我拦下,教训了一通。”

齐廷济和陆芝几乎同时看了眼魏晋和曹峻。至于那帮心弦紧绷起来的谱牒仙师,两人看都懒得看一眼。

魏晋是浑然不觉,无所谓。

曹峻一个小小元婴境剑修,可就没有这份胆识气魄了。

作为剑气长城齐氏家主的齐廷济,剑术如何,那个城墙刻字,就在那里摆着呢。

至于陆芝,这可是一个胆敢独自阻截追杀刘叉去往扶摇洲的婆娘。

齐廷济站在陈平安一旁,瞥了眼那帮人的背影,笑道:“年轻人嘛,犯错是难免的,可以下辈子再注意点。”

陆芝更不废话,直接抬头望向了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贺绶,只要齐廷济出手砍人,她就负责拦阻贺绶。

尚未走远的贾玄和祝媛霎时间如坠冰窟,竟是一步都挪不动了。

只觉得自己多走一步,就是与那两位剑仙问剑。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摇头:“我已经说过道理了。”

齐廷济笑道:“那就隐官说了算。”

陆芝对隐官大人颇有怨气,冷笑道:“就你最好说话,剁死了,就说不得道理了”

陈平安只是朝她抛过去一坛百酿。

陆芝接住百酿,蹲在城头上,仰头痛饮美酒。

曹峻听得头皮发麻。

齐廷济、陆芝这样的剑仙,还真不屑与人故意撂狠话,危言耸听。

估计砍人之前,事先提醒一声,都算给面子了。

陈平安与那拨杵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家伙,以心声说道:“别傻乎乎站着了,赶紧走你们的。”

一个个如获大赦,御风离开城头。

陈平安扬起手臂,朝齐廷济递过去一坛酒,随口问道:“归墟日坠那边,大骊边军到了多少人”

齐廷济弯腰取过酒坛,想了想,干脆就盘腿坐下,说道:“暂时是三十六万,其中重骑两万,轻骑二十万,步卒反而不多,至于随军修士的人数,大骊没有对外公开。”

陈平安讶异道:“已经这么多了”

在蛮荒天下战场,很难以战养战,将来战线一旦拉开,军需物资的消耗,不计其数。所幸山上修士的方寸物、咫尺物,都会被文庙和各大王朝大量“租借”,只是不知数目如何。

齐廷济说道:“听说后边还会陆陆续续赶到,如今大骊边军的人数,已经仅次于中土澄观王朝,因为大骊是最早动身的,剑舟、山岳渡船、跨洲渡船,运转起来十分顺畅。浩然十大王朝里,有几个哪怕叫苦连天,还是不得不跟着提高了兵力。至于是否存在滥竽充数的情况,从各自藩属国里边抽调所谓的精锐,只有文庙最清楚。”

陈平安好奇问道:“曹慈如今在哪里”

齐廷济笑道:“他是跟刘财神那个宝贝儿子一起到的黥迹,不过听说很快就跟朋友们一起远游了,曹慈、傅噤、元雱、纯青、郁狷夫、顾璨,都是些年轻人。刘幽州没跟着去,跟怀潜留下了,估计又当了一回善财童子。”

山上流传着个谐趣说法,恨不得见着了刘幽州,就自称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等一起回家见着了刘聚宝,再喊声爹。

至于女修士,与刘幽州结为道侣即可,一样可以喊爹。

齐廷济提起酒坛,与陈平安酒壶轻轻碰一下:“此外为这些年轻人暗中护道的,据我所知,就有白帝城的韩俏色和一位竹海洞天的客卿,来历不明,看不出深浅。”

然后齐廷济算是给了年轻隐官一个解释:“左右先前南下之时,提醒过我们,别帮倒忙。”

让齐廷济和陆芝都别帮倒忙。

能这么对一位剑气长城刻字老剑仙说话的人,人间确实不多。

曹峻看得羡慕不已。

陈平安这小子在剑气长城真是混得风生水起,以往只对隐官有个模糊概念,这会儿亲眼瞧见了陈平安与齐廷济、陆芝的相处,才切身体会到“隐官”二字的分量。

在这剑气长城,别说魏晋自然而然变得不太一样,原来齐廷济、陆芝之流,都得将陈平安视为完全平起平坐的强者。

道号青秘的冯雪涛,这位野修出身的飞升境,没有笔直一线逃离那处战场,而是选择绕路返回剑气长城,路上冯雪涛一直留心途经各地的山川地理,甚至仔细绘制出一幅幅地势堪舆图。

看得阿良满脸慈祥神色,说青秘兄与我那个当隐官的朋友,一定能聊得来,以后有机会回了浩然,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到时候你就报我阿良的名号,不管是陈平安,还是那个北岳魏大山君,都一定会拿出好酒款待青秘兄。

冯雪涛打算北归途中,去一趟距离最近的归墟黥迹处,将这些地图交给白帝城那位魔头巨擘。

他突然停下身形。

四周凭空出现九个妖族修士,看着年纪都不大,境界都不算太高,却让冯雪涛如临大敌,这是一种久违的危机感,不是那种面对阿良和左右的窒息,而是一种细细密密的不舒服。

冯雪涛只认得其中一人,背箧,背剑架,玉璞境剑修,据说是那个刘叉的开山大弟子。

一个少年,手持面具,满脸微笑。两只大袖子笔直垂落,不见双手。他身穿一件雪白法袍,云纹似水流转不息,腰间悬佩有一把狭刀,刀鞘纤细且极长。

一个年轻女子,一粒金色耳坠,光亮柔和,使得她的两侧脸颊分出了明暗阴阳。

一魁梧男子,腰悬一对斧钺,手持一盏灯笼。

一对兄妹模样的年轻妖族修士,并肩而立,男子挑起一根竹竿,悬一枚葫芦。女子一手旋转匕首,背着一张巨弓。

一个稚童容貌的孩子,腰间挂了一只不起眼的布袋子。

一个身姿曼妙、曲线玲珑的女子,已经覆上面具,不见面容,斜背琴囊,约莫是已经覆盖面具的缘故,身后气象横生,竟是那无数被吊死的尸体悬空。

那个悬佩狭刀的俊美少年,率先开口言语,说的竟是娴熟的浩然中土大雅言:“喂,你认不认得陈隐官”

趁着流白那个娘们不在场,赶紧多问几句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

不然那婆姨脾气不太好,一听此人就炸毛,当然不是那种表面上的恼羞成怒,而是偷摸记账。

那个稚童模样的孩子伸手轻拍腰间袋子,笑嘻嘻问道:“皑皑洲刘氏财神爷,他们家到底是怎么个有钱当真家族里边每个下人的饭碗马桶,都是用雪钱打造而成”

冯雪涛大致看得清这拨妖族修士的境界,最高不过玉璞境,就想要围杀一位飞升境

但是不知为何,冯雪涛的直觉却告诉自己,一着不慎,极有可能就要把命留在这里了。

就在此时,一个心声突兀响起:“青秘道友莫怕,有我这位崩了真君在此,保管你性命无忧。”

穗山之巅。

老夫子合上书,笑道:“光阴不居,岁月如流。万年之期,忽焉已至。苏子说得好啊,身如传舍,吾乡何处。”

青冥天下。

陆沉趴在白玉栏杆上:“我们两个当师弟的,方方面面,都不如最接近师父的师兄。”

道老二神色不悦道:“你到底何时才去天外天!”

陆沉唉声叹气,埋怨道:“天大的难题,就由天大的人物去解决嘛。”

一个少年道童模样的家伙,凭空出现在白玉京这一最高处,喊了两个名字:“余斗、陆沉。”

余斗打了个稽首:“师尊。”

陆沉跳下栏杆,学师兄依葫芦画瓢,难得如此正儿八经打稽首。

那个极少走出莲洞天的少年道士也没说什么,只是仰头看了眼天外。

天外某处,有个白衣女子,双指夹住一粒鲜红色圆球。

若是在极远处远观此景,就会发现那是一颗远古星辰。

少年道士说道:“我需要骑牛远游天外天一趟。陆沉你就不用去了。”

陆沉点头道:“弟子谨遵师尊法旨。”

剑气长城。

陈平安独自去了那座合道的城头,刚落座,就看到一颗脑袋探出,笑容灿烂,道:“哈哈,意外不意外”

陈平安直接抬起手掌,五雷攒簇,砸在那个头戴莲冠的道人面门上,直接将其从城头打飞出去。

最后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城头,那个道士凫水游荡到了城头,最终飘落在一旁,用道袍袖子抹了把脸。

陈平安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陆沉笑道:“凑个热闹。”

有个中年僧人,在城头不远处,蓦然佛唱一声。

陆沉立即一个起身,溜之大吉。

陈平安转过头,满脸呆滞,缓缓起身,双手合十,低头行礼。

中年僧人还了一礼,也未说什么,很快就悄然离去。

大骊京城,老仙师刘袈站在巷口那边,又拦住了一个老夫子的去路。

城头上,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立,犹豫了一下,陈平安轻声说道:“三教祖师要散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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