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二三事
位于蛮荒腹地的宗门山巅,却站着两位人族剑修。
不到半炷香之内,一座骸骨成林的白城,就此成为一页已经翻篇的皇历,随着岁月的流转,还会变成无人问津的老皇历。
在齐廷济敕令之下,四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人,屹立在白城边界的天地四方,结阵如拦网,防止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趁乱溜走。
此外异象种种,雷起白云中,月生碧波上,成百上千条气势恢宏的金色雷电垂落人间,如雷部神灵肆意鞭打大地,山川稀碎,大地翻拱,将那些隐匿在洞窟密道之中的妖族一一翻检找出,犹有十数条墨蛟在空中摇曳游走,将那些御风妖族修士吞下,大口咀嚼,声响如一串串爆竹。
别忘了剑修也是练气士,除了本命飞剑之外,也会有千奇百怪的大炼、中炼本命物。
这些就都是齐廷济随意铺展开来的手笔,撇开剑修身份和本命飞剑,齐廷济完全可以被视为一位杀力巨大的飞升境修士。
搁在任何一座天下,修士拥有这等术法手段,都可算是震古铄今了,可在剑气长城,齐廷济却被老大剑仙视为心不定,术法哨,华而不实,距离“纯粹”二字愈行愈远……总之半句讨不到好。
这还是陈清都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难得教训他人几句。更多时候,陈清都一个字都懒得说,境界越高的剑修,越不喜欢聊天。倒是一些个孩子,成群结队去城头那边玩耍,路过那座茅屋,说不定还能与老大剑仙多说几句。
曾经有个孩子放纸鸢,断线坠落在茅屋顶上,哪敢开口跟老大剑仙讨要,更不敢爬上茅屋,悻悻然回家了,不料才到家门口,就发现爹娘满脸喜庆神色站在那边等着,父亲手里就有那只好像自己长脚跑回家的纸鸢,孩子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被那位老大剑仙随手丢回来了。在孩子从儿时到少年的岁月里,这件小事,都是一桩最大的谈资,后来等到这个孩子成为剑修,年轻人不等成为老人,就又如断线纸鸢,性命仿佛小事,随手丢在了战场上。
陆芝先前从剑匣里边取出了两把最有眼缘的长剑,秋水和凿窍,她双手持剑,配合本命飞剑抱朴,手刃了一个玉璞境妖族修士,好像是白城祖师堂的掌律,先前厮杀过程当中,陆芝稍微耗费了一点精力,此外还有一撮不经砍的地仙修士,至于地仙之下的妖族修士,记不住,也无须去记。
被长剑秋水砍中的妖族修士,那些个积蓄灵气的本命窍穴之内,霎时间如洪水决堤,水淹一大片气府,根本不讲道理。若是被凿窍割伤,妖族身内天地山河也会遭罪,凿窍天生自带的一股精纯剑意,协同陆芝的浩荡剑气,就像有一位精通寻龙点穴的风水先生带路,剑气如铁骑冲阵,一搅而过,条条山脉崩碎。
陆芝收起飞剑抱朴,归窍温养,至于那把北斗,正在以洗剑符炼剑。
一把本命飞剑抱朴,拥有两种本命神通,其中一种神通是飞剑能够禁锢住修士的影子,瞬间伤及阴神,阴神倒影就像被飞剑钉在原地的一块黑布,修士移形换位,就只能撕扯自己的阴神,与此同时,修士只要舍不得一具阴神,不能当机立断,就要立即面对飞剑第二种堪称“穷其精微、抽丝剥茧”的神通,以粹然剑意重创阳神身外身,可无论是阴神还是阳神,都涉及一位修士的大道根本,飞剑神通如怀抱,在战场上如影随形。
故而先前一座宗门战场上,陆芝手腕一拧,长剑秋水抖出剑,剑光雪亮如秋泓,照耀四方,修士倒影立现。
齐廷济正色道:“老大剑仙让你去白玉京炼剑,不是没有理由的,不单单是北斗与白玉京大道相契。我猜测飞剑抱朴,有机会拥有第三种本命神通,此外你跟我和陈熙,还不太一样,洞府开辟一事,我们差不多就是这样止步了,很难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而你的那座人身小天地则不然,还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当然不是她分不出个好赖,实在是没兴趣。
她的清冷性子,既是先天如此,也受后天炼化两把本命飞剑的影响,所以她不是一般的清心寡欲。
陆芝这会儿的心思,还在那只剑匣藏剑上边,其余游凫、刻意等六把道门法剑,一样自带某种上乘秘术,陆芝觉得要是都能活着返回,私底下就找一趟陈平安,打个商量。将来白玉京三掌教去龙象剑宗讨债,就好办了。还剑隐官跟你借的剑,找我陆芝干什么
齐廷济见陆芝置若罔闻,他就没有再劝。毕竟这可是一个老大剑仙都劝不动的娘们。
陆芝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明明占地千里,却唯有屋舍几间,说她有钱是真有钱,好似坐拥良田万亩,说她没钱却也不假,真正谈得上春种秋收的,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亩三分地。因为陆芝除了两把本命飞剑,大炼本命物,只有寥寥三件,对于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而言,这都是一个堪称寒酸的数目。
三物都被陆芝用来辅助修行,帮助天地灵气的更快汲取,以及三魂七魄的滋养,她的攻伐之物,还是只有那两把本命飞剑。
修道之人,一身虽小如同天地,山河疆域广袤无垠,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汲取天地灵气作为水源,浇灌山河大地。所谓修道,就像是耕耘田地,开辟府邸。接连成片,就是一座雄城,城池多了,就是一国,修士宛如一国之君,最终“证道”,就像成为人身天地的天下共主。
只不过于每一位练气士而言,对人身小天地的洞府发掘、丹室营造,修士受限于资质,人人都存在着一个瓶颈,至多是境界高了,不缺神仙钱和天材地宝了,开始不计损耗地去更换、替代旧有本命物。所以每一位飞升境巅峰,都不得不开始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四境了。
齐廷济这样的大修士,神仙钱、灵气和法宝,都可算是唾手可得了,只可惜天地间的一切实物,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身外物,贪心不足反成累赘,增之一分,就要过犹不及。
齐廷济笑道:“还没到半炷香,如果不着急赶往下一处山市,还能闲聊几句。”
他手中多出一件破碎不堪的深青色法袍,是那位仙人宗主的遗物,名为青瞳,是件半仙兵,就是修缮起来需要点钱,陆芝出剑太狠。
这件青瞳法袍,避暑行宫那边应该有记载,因为白城修士在历史上没少去剑气长城战场。那个身为一宗之主的仙人境,今天溜得最快,依旧被齐廷济堵住去路,强行“兵解”上路,不过对方施展了一门本命遁法,只是阴神被斩,能否留下个玉璞境都难说了。
此外还有数枚妖族的妖丹,玉璞境一枚,地仙数枚,都被齐廷济从那些尸体上剥离出来,掌心虚托,缓缓旋转。
齐廷济就当是赏景了。
在剑气长城当得起剑仙称呼的剑修,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有几个是正常人
陆芝瞥了眼那些妖丹,神色黯然。
记得早年,有个记录战功的女剑修,境界不高,只是资质平平的金丹境,不擅长厮杀,其实陆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姿色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婚嫁,模样比不上周澄,但比她陆芝肯定要漂亮多了。
这个陆芝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每次战后都会与人一起负责记载、勘验、录档战功,当她瞧见了那些离开战场的女剑修,就会笑得很……好看。
陆芝甚至已经对那女子的相貌记忆模糊了,唯独对她的那张笑脸,好像哪怕想要刻意忘记都无法忘记。
一个金丹境的女剑修,又不擅长厮杀,可最后她在可死也可活之间,没有选择后者,跟随飞升城去往异乡,而是御剑去往城头,大概是她觉得既然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人间再无家乡,就不需要她来记录战功了吧。
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是一个多重要的女子。
陆芝甚至对好友周澄的离开,都不曾如此难以释怀,简直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可好像直到这一刻,等到陆芝想到这个在剑气长城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已经不在了,陆芝才后知后觉,剑气长城好像是真的没有了。
陆芝有些烦躁,冷着脸环顾四周,已无妖族可杀。
他娘的,如果能够从头再砍一遍就好了。
至于那颗玉璞境妖丹的主人,这会儿就身形飘摇不定,战战兢兢站在这位刻字老剑仙的身边,可怜三魂七魄都被凌厉剑气笼罩在一处牢笼内,神魂饱受煎熬,此刻忧心忡忡,担心这个剑气长城的“齐上路”会反悔毁约,干脆再送他一程。
原来是负责捕捉漏网之鱼的齐廷济,除了以术法布阵,先前还阴神出窍远游一趟,路上随手抓了个逃避不及的白城供奉,正是魂魄当下被拘押起来的玉璞境,承诺留他一条命,与他问清楚了白城几处秘库所在,再让他带路去搜罗了一番,都不用他献殷勤,讲解如何打开层层山水禁制,齐廷济直接一路以剑气开道。
一般宗字头的仙府势力,往往狡兔三窟,会将修道秘籍、神仙钱、法宝灵器,分放各地。当然这仅限于“一般”,像浩然天下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还有郑居中的白帝城,自然都无此讲究。
既然与陈平安约好了半炷香,齐廷济就没有继续搜刮下去,挖地三尺这种勾当,还是隐官大人更擅长。
不过视野可见之物,齐廷济还是没有浪费半点,那些破碎的法宝灵器,被陆芝斩落一地,五八门,虽说山上宝物破碎之后,价格与之前天差地别,可不那么值钱,并不意味着不值钱。
还有众多妖族修士被斩杀后现出原形的真身尸体,以及一些英灵之姿的白骨尸骸,悉数被齐廷济收入袖中。
龙象剑宗创立不久,处处都需要钱,不承想今天路过白城,东拼西凑,积少成多,竟得了一笔极为可观的神仙钱。
那个魂魄被拘的玉璞境修士,壮起胆子轻声问道:“齐老剑仙,说话作数的吧愿为前辈鞍前马后!”
齐廷济笑了笑,没说什么。
做牛做马就算了,龙象剑宗只收剑修。
见那位老剑仙没搭话,他顿时心死如灰,颤声道:“不作数也无所谓了,能不能给个痛快”
齐廷济微笑道:“这辈子有没有去过剑气长城”
他心中狂喜不已,立即答道:“不曾去过,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曾与剑修为敌,路途遥远,境界低微,哪敢去剑气长城那边自寻死路……”
齐廷济点点头:“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去见识见识那边的风景。”
随手一挥袖子,魂魄灰飞烟灭。
如今浩然天下山巅不少修士,可能都知道了那本《皕剑仙印谱》的存在,可在《皕剑仙印谱》之前,剑气长城其实最早有的是本版刻粗劣的百剑仙谱。
齐廷济闲暇时也曾翻阅过,倒是没有兴趣去偷摸购买那些印章,在这位老剑仙看来,隐官的刀工实在潦草,尚未真正登堂入室,跻身金石大家之列,只是印谱上边有一句边款印文,让齐廷济觉得还算不错。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陆芝说道:“这次出手,挣了不少”
他们一行人现身此地山门,事出仓促,使得那个仙人境妖族都来不及先走一趟财库,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真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是没什么可犹豫的,修道之士,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都明白这个浅显道理,一个死在钱堆里的山上神仙,最憋屈。
“乱七八糟加在一起,确实不少,说是挣了个盆满钵盈都不过分,毕竟是份宗门底蕴,即便刨开那三张洗剑符,还很有赚头。”
齐廷济微笑道:“剑气长城那些赌棍不早就说了,跟隐官合伙坐庄,想亏钱都难,躺着就能挣钱。”
陆芝提醒道:“陈平安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
齐廷济点头道:“回头清点一下游历白城的收获,让隐官占……四成”
不料陆芝说道:“四成他又没出力,分他两成就很够意思了。”
齐廷济欣慰道:“总算有点首席供奉的样子了。”
陆芝说道:“袍子不错,归我了,回头我可以送给吴曼妍那个小妮子。”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那件青瞳法袍,抛给陆芝。
陆芝接过手,轻轻抖了抖法袍,惊讶道:“坐地分赃这种事,好像会上瘾。”
齐廷济点头道:“我也是才发现。”
陆芝撇撇嘴,以前在剑气长城,剑修可都没这习惯,算是给隐官惯出来的臭毛病
之后两人联袂来到三山符下一处山市,宁姚已经离开这座古战场遗址,好像是递剑之后就不管那些残余剑气了,以至于此刻的战场遗址,依旧剑光森森,肆意绞杀那些四处溃散的阴兵鬼物。
齐廷济敬香之后,轻声笑道:“很难想象,如果再无约束,我们这些还算能打的飞升境,在这天下会如何为人处世。”
三教祖师的存在,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好似有三人,坐断津流,铁锁横江。
这三位,根本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震慑。
哪怕是这座以世道混乱不堪著称的蛮荒天下,仍然还有座托月山,不然只说搬山老祖朱厌,与旧曳落河共主仰止联手,如果再能拉上一只旧王座大妖,足可横行天下,估计到最后,就是总计不到二十只的十四境、飞升境巅峰大妖,共分天下,暂时停手,然后继续厮杀,杀到最后,只留下一小撮的十四境。
齐廷济取出一杆幡子,丢到古战场中央地界,蓦然矗立而起,如同打开一扇大门,很快从四面八方聚拢起灵智混沌的数万阴兵,好像得了一道法旨敕令,如一支支鸣金收兵的大军,疯狂拥入幡子。再者幡子本身,介于洞天和福地之间,就是一处适宜鬼物修行的道场,可一些个原本割据遗址一方的地仙英灵、鬼将,自然不愿从此寄人篱下,失去自由身,于是一个个隐匿气机,试图躲藏起来。
结果齐廷济从众多本命物中拣取出一件,祭出之后,一条蕴含雷法真意的金色竹鞭,落在幡子附近,竹鞭落地便生根,几个眨眼工夫,古战场之上,就像出现了一座金色竹林,方圆数百里,整个大地雷电交织,而且竹林通过大地之下不断蔓延出来的竹鞭,一粒粒金光闪烁不定,皆是金色竹笋,抽土而出极快,继续变成一棵棵崭新竹子,竹林金光熠熠,片片竹叶都蕴含着一份雷法道韵,使得大地竹林之下,开辟出一座雷池。
无论是大道雷法,还是竹鞭材质本身,两者都先天克制鬼物。
遗址最后只留下了四条通往幡子的道路,此外鬼物无路可走。
陆芝看了眼远处那杆招魂幡子,疑惑道:“你还会这个”
齐廷济笑着解释道:“以前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我们每次递剑都会被针对,当然无法优哉游哉地由着我施展这些里胡哨的手段。”
简而言之,术法神通万千,不如剑光一闪。
山上剑修,若是精通剑道之外的那些个旁门左道,就有不务正业的嫌疑,跟一个读书人擅长打铁砍柴差不多。
陆芝暂时闲来无事,就从剑匣取出了其余剑,蜩甲,竟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修士的珍稀遗蜕,可以拿来当件类似兵家甲丸的法袍,能够让修士仿佛无师自通,掌握两道白玉京极为上乘的秘传术法,一攻一守。只是陆芝觉得别扭至极,就将此剑丢回剑匣。
倒是那把南冥,剑修握在手中,就可以多出一座古怪阵法,陆芝发现自己好像站在一处天池大水中央,看似距离一旁齐廷济就几步路,实则差了千里之遥,适宜对付那些压箱底的攻伐重宝,当然一样可以拿来对付敌对剑修的飞剑。
至于那把游刃,也是奇巧,陆芝手持长剑,身边就多出了一条鱼龙姿态的幻象灵物,这条青色大鱼,悬空围绕着陆芝游走。
陆芝觉得瞧着还挺顺眼,就没有撤回这把游刃长剑。
而且双手各持南冥、游刃之后,陆芝很快就又有惊讶,原来身边那条摇头摆尾的青色游鱼,竟然能够从她脚下那座本是虚幻假象之物的天池水中,无中生有,汲取货真价实的水运,壮大自身。
陆芝说道:“陆沉的道法有点意思。”
齐廷济无奈道:“人家好歹是一位白玉京三掌教。”
陆芝说道:“没法子,陆沉待在陈平安身边,就像个……只是跑腿打杂的店铺伙计,我很难把他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挂钩。”
齐廷济哑然失笑。
陆芝不再闲聊,趁着还有小半炷香光阴,开始炼剑,准确说来是炼化那张玉枢城的洗剑符。
不愧是张名动青冥天下的大符,画符门槛极高,外人炼化起来倒是极快。
三张价值连城的洗剑符,如果陆芝都拿来砥砺飞剑北斗剑锋,成效定然显著,陆芝预估飞剑的锋锐程度,可以增加一成。
洗剑符让陆芝节省了至少一甲子修道光阴,这甲子光阴,不是时刻流转不停歇的六十年岁月,而是指一位剑修潜心修道、专注炼剑的光阴,练气士所谓的几十年数百年道行,都是屏气凝神、呼吸吐纳、闭关静坐,一点一滴打磨出来的精气神,这才是练气士的“周岁”,真实道龄,此外,就是那种虚度光阴的“虚岁”。
所以一成,真心不少了,炼化飞剑一途,行百里者半九十,尤其是陆芝这把北斗,即便距离圆满只差一丝一毫,都很难一剑做掉一只飞升境大妖,可一旦被她跨过那道门槛,那么陆芝的飞剑杀力,哪怕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都会是属于最拔尖的一拨。
只要飞剑北斗的品秩,炼化至毫无瑕疵的化境,而她将来再成功跻身了飞升境,这就意味着外人如果想杀陆芝,就得是两位飞升境修士联手,再乖乖交出两条命。
齐廷济很清楚,早年老大剑仙对他和陈熙跻身十四境一事,都不抱什么期望,唯独对迟迟无法打破仙人境瓶颈的陆芝,十分看好,此外就是大剑仙米祜,还有后来去了避暑行宫的愁苗。至于宁姚,期待是不需要的,在老大剑仙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陆芝仰起头,没来由说道:“其实那一位,如果撇开是非不谈,很了不起。”
她是在说那个被誉为蛮荒文海、通天老狐的周密。
佩服归佩服,当然不耽误陆芝在战场上,能砍死周密就一定砍死他,绝不手软。
齐廷济说道:“陆芝,我当初之所以想要违背誓言,赶去第五座天下,就是心存侥幸,试图凭借攫取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气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帮我打破那个天大瓶颈。因为我希望借此告诉老大剑仙一个事实,陈清都看错齐廷济了。”
陆芝不擅长与人言语交心,其实齐廷济更不喜欢与人谈心,今天说出这番言语,实属破天荒。
陆芝睁开眼睛,她从不说拐弯抹角的言语:“老大剑仙都不在了,还与他怄什么气。再说了,就算老大剑仙在世,亲眼看见了你在五彩天下跻身十四境,只会更失望,更加看不起齐廷济。”
齐廷济有些感伤:“我倒是希望还有个能被他感到失望的机会。”
如今飞升城的年轻剑修,对于那位老大剑仙的离去,与齐廷济这些老人的复杂心态,大不一样。
齐廷济突然气笑道:“以后的飞升城,酒桌上聊来聊去,不管是赞是骂,反正都绕不过咱们这位陈隐官,一想到这个,就让人不痛快。”
陆芝劝说道:“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气量大些。”
齐廷济叹了口气:“劝你以后别劝人。”
陆芝笑呵呵道:“我这个人最听劝。”
眼前一座蛮荒大岳名为青山。
四位剑修持有的第一份三山符,三处山市渡口,分别是白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
宁姚在山脚与三山九侯先生烧香礼敬之后,没有赶赴下一处山市,而是沿着烧香神道,拾级而上。
此山地位超然,是蛮荒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山大岳,破例拥有双手之数的副储之山,至于大岳名字“青山”,更是独一份。
山君神祠大殿内供奉的那尊彩塑神像,金色涟漪阵阵,走出一位老者,手持一串木质念珠,像那吃斋念佛之辈。生得相貌古拙,野鹤骨癯,好似涧边老松。
这位大岳山君,道号碧梧,天生异象,重瞳八彩,绛衣披发,脚踩一双草编蹑云履。
察觉到了那份剑气,山君碧梧忙不迭出门待客,看着那个女剑修,一脸震惊道:“宁姚!”
宁姚点点头:“没事,我就随便逛逛。”
碧梧第一时间所想的是,是不是浩然天下已经打到自家山门口了,随即他自嘲不已,怎么可能推进如此之快,再者若是连青山都保不住,意味着蛮荒天下至少半壁江山都归属中土文庙了。
碧梧抱拳道:“山神碧梧,见过宁剑仙。”
见到这位飞升境的大山君,尤其是手上那串念珠,宁姚就知道青山为何安然无恙了。
想了想,宁姚只依稀记得碧梧的道号、境界,拥有一种仙兵品秩的仙家重宝,火车掣电,传言车驾玄妙所在,篆刻有“雷火总司”。
再就是这位山君虔诚信佛,建造了一座类似“家庙”的文殊院。
更多的,就不清楚了。想必陈平安才会对此如数家珍。
听到了宁姚的那句客气话,碧梧苦笑不已,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安危,在自家地盘,哪怕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也不是全无一战之力,胜算再小,保命无忧。掂量一番,自家山头与那剑气长城可从没什么恩怨纠葛。只是宁姚总不能是单枪匹马杀来此地吧
碧梧试探性问道:“隐官可曾与宁剑仙同行”
宁姚默不作声。
碧梧犹豫了一下,还是闭嘴不言,将一些略显套近乎的言语,识趣咽回肚子。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做了万年的生死大敌,双方碰头,哪里需要什么“一言不合”,瞧见了就直接砍杀,不需要理由。
宁姚登山片刻,问道:“山君认识他”
一路作陪的碧梧笑道:“一个久居山中不挪窝的货色,如何能够认得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前些年有个好友,大泽水裔出身,他曾专程跑去倒悬山遗址游览风景,偶见隐官站在崖畔,便临摹过一幅画卷,好友回到家乡后,路过此地,将画卷赠送给我。”
宁姚说道:“方才他来过了,只是你没发现。”
碧梧半点不觉得宁姚是在虚张声势,不由得感叹道:“不料隐官道法也如此通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宁姚提醒道:“就当我们都没来过。”
碧梧点点头,心领神会:“今日山中照旧无事,闲看云卷舒开落罢了。”
发现宁姚好像就要离去,山君碧梧试探性问道:“宁剑仙不看一眼画卷”
宁姚持符远游之时,疑惑道:“大活人不看,看画卷做什么。”
山君碧梧一时间无言以对。
确定宁姚已经远游,碧梧一步缩地山河,去往一处雅静宅院,两位妙龄女子姿容的山鬼,衣裙分别是鹅黄、嫩绿两色,与山君施了个万福。碧梧跨过门槛,房内书案上搁放有一支卷轴,摊开后,只见画卷之上所绘人物,正是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站在城头崖畔,面容模糊,双手笼袖,腋下夹狭刀,俯瞰大地。
云纹王朝的玉版城,立国已经一千两百余年,只不过皇帝姓氏换了数次,反正国号不换,谁坐龙椅,在这边也没什么讲究。
在蛮荒天下,任何一个国祚超过千年的山下王朝,绝对比同龄的山上宗门更不好招惹。
而这种王朝的京城重地,无异于山上的祖师堂。
可此刻皇宫一处最高楼内,顶楼的檐下廊道中,却有个擅自登门的外乡人。
青纱道袍的男子,一手攥拳,一手负后,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
这会儿停步,抬头望去,檐下挂满了一串串铃铛,每一只铃铛内,悬有两把间距极小的袖珍短剑,稍有微风拂过,便磕碰作响。
根据避暑行宫的记载,城内那位皇帝陛下,因为闭关多年,错过了那场大战,给了托月山一大笔谷雨钱。
而且云纹王朝,与两只旧王座大妖黄鸾和荷庵主,关系都不差,不然以一个仙人境,还真保不住云纹王朝。
虽然如今黄鸾和荷庵主都死了,但这位皇帝也刚好破境了,成为了一位新晋飞升境大修士。
一位身穿龙袍的魁梧男子,凭空出现在廊道内,沉声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只是道友怎么都不打声招呼我也好备下酒宴,为道友接风洗尘。”
他身边还有个身姿纤细的女扈从,金粉涂颊,佩腰刀,竟是位货真价实的十境武夫。
她双眉天然衔接,是古书上所谓的天人相。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多想如何待客了,半点不麻烦,只需要将那套剑阵借给我就行,举手之劳。”
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化名叶瀑,道号有两个,之前是破荷,跻身飞升境后,给自己取了个更霸气的,独步。
至于叶瀑身边的女武夫,名为白刃,是个极其有名的女武痴,如今一百多岁,驻颜有术,她在五十多岁时就跻身了止境。
玉版城已经开启一道京城防御阵法,仿琉璃境地,京城如同陷入一条停滞的光阴溪涧,处处七彩焕然,城内所有修道之士,都选择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上五境修士之下,地仙都要行走不易,再者这是大敌当前的迹象,谁敢造次。
叶瀑自然已经认出对方身份,只是直觉告诉自己,假装不知道可能会更好点。
至于为何一位在城头那边的玉璞境剑修,变成了一个飞升境起步的得道之人,叶瀑倒是也不好奇,在蛮荒天下,修道路上的一切过程都是虚妄,只问结果,修行追求的无非是一个再粗浅不过的道理,自己如何活,活得越长久越好,一旦与人起了冲突,或是嫌弃路边有人碍眼了,他人如何死,死得越快越好。
叶瀑听到了对方的那个天大玩笑,道:“隐官大人名不虚传,很会聊天,甚至比传闻中更风趣。”
女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住腰间刀柄。
这位女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那个换了身道门装束的男子,认得,她如何会不认得,如今的蛮荒天下,说不定十座山上山头中至少一半都有这个家伙的画像。尤其是托月山与中土文庙那场谈崩了的议事过后,这个年纪轻轻却大名鼎鼎的隐官就更出名了,人在浩然天下,却在蛮荒天下风头一时无两,以至于搞得好像一位练气士不知道“陈平安”这个名字,就等于没修道。
之前百年,剑气长城某个狗日的,名声都只在蛮荒半山腰之上的宗门仙府流传,不承想冒出个末代隐官。
陈平安望向那个女武夫:“打算试试看”
陈平安头顶道冠内,那处连叶瀑都无法窥探丝毫的莲道场中,陆沉一边练拳走桩,一边斜眼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啧啧称奇:“蠢蠢欲动,真是蠢蠢欲动。”
叶瀑出声阻拦身边的女子:“白刃,不得无礼。”
白刃却眯眼笑道:“我觉得可以试试看,前提是隐官愿意只以纯粹武夫出拳。”
“好的。”
陈平安言语之时,一步跨出,双指并拢,看似轻轻抵住那个白刃的额头,却见女武夫砰然倒飞出去,撞烂背后栏杆不说,竟是笔直一线直接摔出了玉版城。
天人交战的叶瀑,心思急转,迅速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不出手。
整座京城,原本静止不动的琉璃境地,牵一发动全身,被白刃那么一撞,立即出现一条裂缝,此后缝隙四周不断崩裂开来,最终玉版城就像蓦然下了一场光彩绚烂的滂沱大雨。
仙人境剑修都未能一剑劈开的阵法,被这么轻描淡写地手指一点,一触即碎。
拳法不像。
最可怕之处,还是眼前这个年轻剑修,好像还未刻意施展剑术。
叶瀑终于开始怀疑眼前这个陈平安,到底是不是剑气长城的那条看门狗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叶瀑,要是我自己去楼内取剑,就不算借了,那叫抢。”
叶瀑苦笑道:“有区别吗”
“我数十下,之后玉版城多半就要没了。”
陈平安摊开一手,明摆着是在示意叶瀑抓点紧:“你应该庆幸玉版城不是那座仙簪城,不然已经没了。”
仙簪城,号称蛮荒第一高城。此城正好位于三山符最后一处山市附近。
叶瀑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陛下,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竟然当真主动打开禁制,运转秘法,撤掉十八道山水禁制,招了招手,从楼内驭来一只原本悬空的红珊瑚笔架,一把把剑阵飞剑,就如笔搁放在上边。
叶瀑轻轻一推,将红珊瑚笔架推给那位易容为隐官的古怪道人,微笑道:“希望‘陈道友’能够安然离开蛮荒天下。”
陈平安将笔架和飞剑一起收入袖中,道:“那就借你吉言,作为回礼,也送你一句话,希望这座玉版城足够牢靠,你的飞升境足够稳固。”
在确定那个不速之客已经离开玉版城后,叶瀑没有急于去找贵为皇后的白刃,而是放开神识,开始在心中默默计数。
炸不死你!
那只笔架可是一件仙兵,再加上半数飞剑同时炸裂开来,任他是一位飞升境巅峰,无疑都要重伤。至于对方重伤之后,叶瀑只需要循着那份动静,就至少可以取回半数飞剑,同时打杀一位山巅强敌。
结果叶瀑计算完毕后,目瞪口呆,自己为何会失去了与那座剑阵的牵引!
就这样没了
道场内陆沉卷了卷袖子,然后继续走桩,嘿嘿笑道:“在贫道眼皮子底下抖搂阵法造诣,有趣有趣,单纯得可爱。”
陈平安在第二处山市敬香之后,就立即赶往那座仙簪城。
传闻这座高城,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所化。
不过之所以能够号称蛮荒天下第一城,与地势高也有极大关系。
宁姚到了玉版城外的仙家渡口后,沿水散步,然后就继续去往下一处。
只是等到齐廷济和陆芝赶到之后,两位剑修的心湖中,无缘无故多出一句好像等着他们的心声:“随便砍那玉版城,半炷香不够,就一炷香。”
陈平安在仙簪城外的百里之地,一处不大不小的山头之巅,之所以能在避暑行宫录档,当然还是沾那座高城的光了。
敬香之后,陈平安双手笼袖,蹲下身,一只手伸出袖子,拈起一撮土,攥在手心,轻轻捻动。
陆沉好奇问道:“在那玉版城,怎么好不容易出手了,还是这么含蓄”
借给陈平安这一身十四境道法,陆沉可没有任何藏私,在这可谓处处皆是仇寇的蛮荒天下,随随便便一袖挥手,即是天劫一般的术法神通,半点不夸张,可无论是在白城,还是玉版城,陈平安都很克制。更不合理的则是,陈平安每次只要出手,都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大道历练,今日之道法种种砥砺,就像将来登高路上的一处处渡口,能够保证陈平安更快登顶,而且双方极有默契,陈平安心知肚明,陆沉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埋伏线。
“习惯了出门低三境,现在凭空高出三境,有点不适应。”
陈平安松开手,将手中的土散落在地,轻声道:“所以这一路,一直提醒自己个道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陆沉点点头,然后好奇问道:“最后一份三山符的路线,想好了”
陆沉又从袖中摸出那本师兄手抄本的《黄庭经》,此经又分内外中三本,陆沉、魏夫人,还有白玉京内一个道人名字里边都带个“之”字的修道之地,各得其一。
陈平安嗯了一声:“酒泉宗,无定河。”
酒泉宗的练气士,没有其他本事,就只会一事,酿造美酒,包括旧王座切韵、仰止在内的许多蛮荒大妖,都对这座宗门照拂有加。
而那条无定河,隶属于曳落河水域。路经两地,最终递剑处,当然是那座托月山了。
陈平安问道:“有无把握”
陆沉抬头望月:“约莫六成。”
蛮荒三轮月,其中两处都曾有主人,已经身死道消的荷庵主,再就是那位如今在龙须河边……养了一群鸭子的赊月,唯独居中一轮,万年以来都是无主之地,蛮荒天下的山巅大修士,可以凭本事随便游历,但是托月山不许建造修道之地。
陆沉伸手指向居中那只白玉盘,问道:“为何不试试这一轮月”陈平安摇摇头:“毫无把握的事情。”
陆沉推衍一番,说道:“还是有三成把握的。”
陈平安笑道:“不还是等于毫无把握。”
刑官豪素,在陈平安决定要改变路线后,就凭借陆沉的一张奔月符,独自悄然“飞升”了。
最终豪素会待在那边,接应齐廷济和陆芝。
诗家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仙家事,欲观天下楼,身在明月中。
陈平安的打算,就是准备让蛮荒天下只剩下一轮月。
陈平安拍了拍手,缓缓站起身,掏出一壶酒,是自家酒铺的青神山酒水,抿了一口酒水。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三魂七魄,好像七魄学问不大,不过我在文庙那边看到,三魂最早有个天地人的说法”
陆沉不再练拳,盘腿而坐,双手叠放腹部,道:“三魂去处,就是最大学问所在了,天魂去处,就是天牢,不是有个说法,叫魂飞天外嘛,化外天魔怎么来的,现在知道了吧而地魂去处,讲究一个因果轮回,所以归于冥府酆都之类的地方。至于某些死后依旧在阳间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其实就是人魂了,七魄独独尾随此魂,老百姓所谓的魂飞魄散,就是这么个说法了,与我们的姓氏、妖族的真名,冥冥之中都存在着大道牵引。山下民间的什么魂不守舍、气若悬丝、气数已尽之类的,这些代代相传下来的说法,其实早就道破天机了,只是说得略显模糊而已。”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笑问道:“你让豪素去那明月中,好像连他在内,谁都不问个为什么。”
陈平安答非所问:“比如有个道理,讲了一万年,换成你,信不信”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
陆沉一脸恍然,拊掌而笑:“此语妙极。”
陈平安狠狠灌了一口酒,收起酒壶,深呼吸一口气,眯起眼使劲盯着那座仙簪城。
陆沉问道:“接下来咱俩还是先登门,与主人客套两句”
下一刻,陈平安脚尖一点,脚下一座山头瞬间崩塌粉碎,大道显化一尊十四境大修士的巍峨法相,一脚踏地,抡起一臂,直接就是一拳砸在那座高城上。
一尊道人法相,身高五千丈,一拳重重砸在仙簪城之上。
竟是未能一拳洞穿仙簪城不说,甚至都没有能够真正触及此城本体,只是打碎了无数金光,不过这一拳,罡气激荡,使得落拳处的仙簪城两处藩属城池,天时紊乱,一处骤然间风雨大作,一处隐约有大雪迹象。
两座城内,那些妖族地仙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震颤不已,尚未结金丹的练气士,不在吐纳炼形的,处境还好些,赶紧祭出了本命物,帮忙稳固道心,抵御那份仿佛“天劫临头”的浩然威势,正在修行的,一个个只觉得心神挨了一记重锤,气闷不已,呕出一大口淤血,不少下五境修士甚至当场晕厥过去。
“真是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听说可能是那位隐官做客仙簪城,一时间众多仙簪城女官,如莺燕离枝,纷纷联袂飞掠而出,各自在那些视野开阔处,或仰视或俯瞰那尊法相,她们神采奕奕,秋波流转,感慨于竟然有幸亲眼见到一位活的隐官。一些个好心好意劝诫她们返回修道之地的,都挨了她们白眼。
陆沉在莲道场之内,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讶异道:“这座城很扛揍啊。”
仙簪城就像一位练气士,拥有一颗兵家铸造的甲丸,披挂在身后,除非能够一拳将甲胄粉碎,不然就会始终完整为一。
往大了说,剑气长城,还有那条夜航船,其实都是同样原理的阵法,大道运转之法,最早皆脱胎于天庭遗址的那种一。
昔年托月山大祖,是趁着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举城飞升别座天下,这才找准机会,将剑气长城一劈为二,打破了那个一。
陆沉瞧见那些暂时还不知道大难临头的女官,笑了起来,越发期待陈平安将来走一趟白玉京了。
当年阿良走了一趟白玉京,是他自作多情了。
眼前仙簪城内的女官们,也是自作多情了。
五城十二楼的仙子姐妹们,即便原本对阿良有些憧憬的,在亲眼见到那个男人吐口水抹头发之后,估计那些爱慕也碎了一地,随风飘逝,再也不提了。
事实上,白玉京确实有几位与三掌教相熟的姐妹小有感伤,说见面不如耳闻。要知道在那之前,与二掌教互换两拳的阿良,可是白玉京那百年之内被提及最多的一个外人。
年轻隐官则不然,见面之后,只会让人觉得名不虚传。
陆沉说道:“陈平安,以后游历青冥天下,你跟余师兄还有紫气楼那位,该如何就如何,我反正是既不帮理也不帮亲的人,作壁上观,等你们恩怨两清,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还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带路,就此说定,约好了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以左手再递一拳,是铁骑凿阵式。
陆沉立即闭嘴,心虚得很。
仙簪城就像一位亭亭玉立天地间的婀娜神女,外罩一件遮天蔽日的法袍,却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凹陷。
拳头悬停,距离山城,只差数十丈。
仙簪城半山腰一处仙家府邸,一个年轻容貌的妖族修士,担任副城主,他从床榻上一堆脂粉白腻中起身,毫不怜香惜玉,手推脚踹那些姿容绝美的女修。靠近床榻的一位狐媚女子,滚落在地,颤颤巍巍,她眼神幽怨,从地上伸手招来一件衣裙,遮掩春光。他披衣而起,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以真身露面,向屋外飘荡出一尊身高千丈的仙人法相,气急败坏道:“哪来的疯子,为何要与我仙簪城为敌,活够了,着急投胎!”
那道人法相又是一拳,以作回复。
现出千丈法相的大妖一时语噎。
所幸仙簪城的天地灵气又自行聚拢一处,扛下那莲冠道人的笔直一拳。
这一拳罡气更加气势如虹,对于仙簪城修士而言,视野所及的那份异象,便是城内风起云涌,无数灵气迅速汇聚成一片云海,那白云如同一面竖起的梳妆镜,挡在那一拳之前,然后有一拳捣乱云海,拳头蓦然大如山岳,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扑修士眼帘。
法相巍峨的年轻隐官,一拳揉碎白云。
此人此时此景,只叫仙簪城女官们心思化作情思。
蛮荒天下,就只有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强者为尊。
仙簪城最高处,是一处禁地炼丹房,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修士,原本正在手持蒲扇,盯着丹炉火候,在那位不速之客三拳过后,不得不走出屋子,凭栏而立,俯瞰那顶莲冠,微笑道:“道友能否停手一叙若有误会,说开了就是。”
视线中,那道人有半城高,拳撼高城。
这位飞升境城主虽然神色自若,实则忧心忡忡,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知道怎就惹上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照理说仙簪城在蛮荒天下应该没什么死敌才对,况且仙簪城与托月山一向关系不错,尤其是先前那场大举入侵浩然天下的大战,蛮荒六十军帐,其中将近半数的大妖,都与仙簪城做过买卖。前不久,他还专门飞剑传信托月山,与一跃成为天下共主的剑修斐然寄出一封邀请信,希望斐然能够大驾光临仙簪城,最好是斐然还能不吝笔墨,榜书四字,为自家平添一块崭新匾额,照耀千古。
而且斐然还亲笔回信一封,答应了此事,说近期会做客仙簪城。
不承想斐然还没来,倒是先来了个气象惊人的道士。
上一次遭殃,还是场无妄之灾,那个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早年在去给曳落河那个姘头道贺的途中,曾经肩挑长棍御剑路过此地,只因觉得此城过高,太碍眼,朱厌便现出真身,铆足劲,对着一座仙簪城敲打了十数闷棍。
只是未能彻底打破禁制,虽说仙簪城当时确实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可终究未曾有一棍打入城内,不过后来有些小道消息只在蛮荒山巅流传,说是仙簪城的上任城主,私底下破财消灾了结了此事。在那场浩劫过后,仙簪城又经过数千年的苦心经营,不断建造、修缮山水阵法,今非昔比。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先用三拳练练手。
一个抖腕动作,大袖飘摇,仙簪城周边地界,原本飘浮着高低不一的座座云海,竟是被那青纱道袍的袖子随便晃荡了几下,便一扫而空,变得万里无云。
身为城主的老飞升依旧和颜悦色,以心声道:“道友此番做客仙簪城,所求何事,所为何物,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我们拿得出,都舍得白送给道友,就当是交个朋友,与道友结一份香火情。”
城主当然不会将眼前这个极有可能合道十四境的道人认作陈平安。
眼前这位隐藏身份的道友,定然是施展了障眼法,什么道人装束,什么剑气长城隐官面容,陈平安重返浩然才几年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天上掉境界的好事,可一掉就是掉落三境,任何一位人间玉璞境,搁谁接得住这份大道馈赠当年托月山的离真接不住,哪怕如今的道祖关门弟子山青,也一样接不住。
所以只要对方还愿意遮掩身份,多半就不是什么解不开的死仇,就还有回旋余地。
陈平安遥遥北望一眼,收回视线,以心声与陆沉问道:“法相就只能这么高陆掌教是不是藏私了”
据说在仙簪城的顶楼,若是修士凭栏平视远方,只要眼力足够,注定看不见托月山的山巅,看不见剑气长城的城头。
所以仙簪城流传着一个引以为傲的说法:“浩然诗篇有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但是在我们这里,得换个说法了,是那天人不敢低声语,唯恐被吾城修士听在耳里。”
陆沉笑道:“一个大老爷们,私房钱嘛,终究都是有点的。”
当下这尊道人法相,大道之本,是那道祖亲传的五千文字,故而高达五千丈,一丈不高一丈不低。
而陆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当了好几千年的道祖小弟子,当然会有自己的道法。如果不是陆沉擅作主张,非要代师收徒,那么陆沉这个三弟子,再熬个几年,就会自然而然变成名副其实的道祖关门弟子了。只是不知为何,好像陆沉是有意绕开此事,自己舍弃了这个头衔。
陆沉笑问道:“想要再高些,其实很简单,我那三篇著作,你是不是直到现在都还没翻过一页没事没事,刚好借这个机会,浏览一番……”
如果陈平安暂时没有看过那部《南华经》,再简单不过,如今的陈平安,只要肯钻研道书,摊开书就行,当有如神助,心有灵犀一点,看过一遍就会得其真意,一切水到渠成,因为陈平安如今置身于玄之又玄的“上士闻道”之境地,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得意之人”。
陈平安笑道:“比起道祖寥寥五千文,你那三篇八万余字,字数是不是有点多了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可是你自己说的。”
显而易见,陈平安是读过《南华经》的。白玉京的那座南华城,道官正式纳入道脉谱牒仪式最不繁琐,就是陆沉随手丢出一本《南华经》。
陆沉一本正经道:“只比一个上远远不足,比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下都绰绰有余,不可贪心更多了。”
陈平安的心湖之畔,藏书楼之外,出现三本厚薄不一的道经古籍,并排悬在空中,如有一阵翻书风,将道书经文页页翻过。
陆沉突然以拳击掌,痛心疾首道:“陈平安,好歹是一部道门公认的大经,怎么都没资格搁放在书楼内”
陈平安“看书”之后,原本半城高的法相,得了一份《南华经》的全部道意,凭空高出三千丈。
要以神人擂鼓式,向这座高城递拳。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也别闲着,继续画那三张奔月符,要是耽误了正事,我这边还好说,不过齐老剑仙和陆先生就未必好说话了。”
刑官豪素率先飞升明月中,届时他会以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接引其余三位剑修联袂登天。
陆沉苦兮兮道:“你们不能这么逮着个老实人往死里欺负啊。”
借掌教信物和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借剑匣给龙象剑宗,不计成本画出那三山符,与齐廷济买卖洗剑符,还要赠送奔月符……敢情到最后,这次远游是他一个不是剑修的外人最忙碌
陈平安朝仙簪城递出第一拳。
仙簪城随之一晃,方圆千里大地震动,地面上撕扯出了无数条沟壑,山脉震颤,河流改道,异象横生。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横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内许多原本仙气缥缈的仙家府邸,一棵棵参天古树,枝叶簌簌而落,城内一条从高处直泻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间冰冻起来,如一根冰锥子挂在屋檐下,然后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开,大雪纷飞一般。
陆沉侧头眯起一眼,有点不忍直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炼化而成。只是这位那场远古战役的开路者之一,不幸陨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间,唯有一枚别在发髻间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遗落人间大地之上,一直不知所终,最后被后世蛮荒天下一位福缘深厚的女修无意间捡取,算是获得了这份大道传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开山老祖师。女修在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开始着手建造仙簪城,同时开宗立派、开枝散叶,最终仙簪城在先后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励精图治、生财有道,得以越建越高。
仙簪城现任城主,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道号玄圃,精通锻造、阵法和炼丹三条大道,好友遍天下。还拥有一位仙人境修为的副城主,道号银鹿,是现任城主的嫡传弟子,精研房中术,曾经预先与蛮荒军帐买下了一座雨龙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韵捷足先登,剥尽美人脸皮。不然如今仙簪城内,恐怕就要多出数百位雨龙宗女修。
仙簪城的记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终未能跻身地仙,就会被驱逐出境,从仙簪城祖师堂的山水谱牒除名,此后何去何从,是死是活,各凭本事。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年之内,未能跻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赶人,按照祖例,不养废物,空耗灵气,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杀,一身道行、山水气运、妖丹、皮囊,悉数归还仙簪城。
故而仙簪城的嫡传弟子,一向数量不多,不过祖师堂香火却也不算飘摇不定,因为蛮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来此担任供奉、客卿的,多如过江之鲫,只要钱够,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内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后天打造的洞天,灵气盎然,浓稠似水,极其适宜修行。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更是蛮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风情万种,水精簪桃妆,五彩法袍水月履,被拿来与山下王朝、山上宗门联姻。
陆沉当然清楚为何陈平安会专程走一趟仙簪城。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嘘自己是什么天下第一高城,或是与那个新晋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么姻亲关系,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于跟仙簪城如此较劲。
因为仙簪城锻造的兵器、金翠城炼制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酿,都在蛮荒十绝之列。
剑气长城被蛮荒攻破,谱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却能够占据一成功劳。
仙簪城不断钱,将城池拔高,当然是因为这样更能挣钱。每一名仙簪城嫡传修士,在被驱逐出城或打杀于城内之前,都是当之无愧的铸造大家,精通兵器铸造、法宝炼化。因为城内拥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颗破碎坠地的远古星辰,所以仙簪城等于坐拥一座资源富饶的天然武库,可以源源不断铸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蛮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会派遣使节来此购置兵器,价高者得。这又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进账,之前大举攻伐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拨铸造师,为各大军帐输送了不计其数的兵甲器械。
仙人境大妖银鹿来到顶楼,与城主师尊站在一起,以心声道:“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善茬。”
玄圃脸色阴沉,点头道:“注定无法善了。”
银鹿问道:“师尊,还能扛住那个疯子几拳”
仙簪城启动大阵后,每次扛下对方一拳,就需要耗费大量的神仙钱。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钱再堆积成山,底蕴再深不见底,被人一拳下去终归是要肉疼,如果说神仙钱转换为天地灵气,被禁锢在城内,还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内总计三十六件大阵中枢仙兵、半仙兵和镇山之宝的损耗,就是个天文数字了。
玄圃抚须以心声道:“哪里是什么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跻身了神到一层,拳头再硬,还能硬得过那位搬山老祖的倾力一棍说来说去,想要攻破阵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记飞剑的事情。目前看来,问题不大,当年朱厌十二棍砸城,后边十棍,还需要棍棍敲在同一处,眼前这个家伙,多半是力有未逮,来此造次,只为扬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
然而随后玄圃脸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飞剑传信托月山和曳落河,就与他们说,有强敌来犯仙簪城,实力相当于一位王座。”
原来那个不依不饶的道人法相,出拳蛮横无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够不断叠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
玄圃略作思量,补充道:“旧王座。”
顶楼两位炼丹童子,身形化作两把传信飞剑,瞬间离开仙簪城,远去千里之外,速度快过一位大剑仙的本命飞剑。
因为他们本是由飞剑炼化而成的真灵,还用上了一门上乘符箓之法,是那与白玉京灵宝城颇有渊源的一道大符,暗写两行灵宝符,流星赶月游六合。
至于仙簪城如何能学会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当然是钱买。
玄圃说道:“银鹿,你立即去负责主持那几套攻伐大阵,尽量拖延时间,最好是能够打断对方出拳的连绵道意。”
在银鹿御风离去之时,听到了一向温文儒雅的师尊,破天荒用语气愤懑骂了一句:“一个山巅修士,偏要学莽夫递拳,狗日的,脸皮够厚!”
玄圃脸色愈发难看,阴晴不定,原来是那两位炼丹童子所化飞剑,在数千里之外毫无征兆地砰然而碎,两张残破符箓在飘落坠地的途中,就像两个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获祖师敕令,只得乖乖谨遵法旨,竟是一路飞掠返回仙簪城,一头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只大袖。
担任副城主的银鹿可管不着这些小事了,狞笑道:“开门待客!”
数以千计的长剑结阵,从仙簪城一处剑气森森的府邸,浩浩荡荡地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头颅。
此外还有一条符箓长河,在山脚处攒簇升空而起,如一条世间最长的捆仙绳,试图裹缠住那道人的一条胳膊。
银鹿冷哼一声,以心声传话一城各处仙家府邸,通知来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隐士都别傻乎乎看热闹:“大伙儿都别袖手旁观了,仙簪城真要被这家伙打破禁制,相信没谁能讨得半点好。”
只是那剑阵与符箓两条长河,再加上仙簪城众多练气士的出手,不管是术法神通,还是攻伐重宝,无一例外,全部落空。
好像那尊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间。
但是道人却可以出拳不停,结结实实落在仙簪城之上。
那剑阵长河,从道人法相的头颅一掠而过。那条符箓长河,就像只是在虚空中打了个松散绳结。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于布阵防御,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额、楹联,处处宝光流转,熠熠生辉,照彻方圆千里之地。
尤其是那些榜书,都是道意蕴藉的溢美之词:功德万古、天下雄关、坚不可摧、高与天齐、风水最盛、独一无二……都能够为已经足够牢固的仙簪城添砖加瓦,代价就是榜书蕴含的道法真意,随之渐渐消散,仿佛在与一城合道。
城内大修士还祭出了几张符箓,巴掌大小的符纸,刹那间大如山岳,符箓灵光道意如江河倾泻,一同铺盖在城,如同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
明明是白昼时分,却有一道道皎皎月光洒落在白玉栏干上,雕栏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满阶,如梦如幻。
城中那处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桥横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后跟着一对挑担背箱的书童侍女。
这位驻足桥中的老修士,先挥了挥袖子,将那些纷乱如雪的瀑布水驱散。老者相貌清雅,看着那尊出拳不停的巨大法相,叹息一声,苦哉,自己不过是游历路过,来仙簪城访仙,钱买几幅画卷的,怎么就摊上了这等千年不遇的祸事老者从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岭上睡猿图,画卷被抛出桥外之后,画中现出一只千丈高的老猿,一个踩踏虚空,高高跃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结果这只背脊有一条金线的拦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间打成齑粉。
瀑布之巅,建造有一座榜书“龙门”二字的高耸牌坊,有两位隔水对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画,先画了几只鸟雀,妩媚可爱,栩栩如生,振翅高飞,随后只见画卷之上雾气升腾,一股股山水灵气跟随那几只鸟雀,一同飘散四方,稳固仙簪城大阵。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飞鸟一声云缥缈,千山万水共风烟。
这位担任客卿的老修士,道号瘦梅,自诩平生无所长,唯有画梅不让人。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随即有一只庞然池鼋,缓缓浮出水面,它在以自身体重和本命神通,分别帮助仙簪城稳固山根和水运。
城中种种奇异景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过后,摇晃不已。
虽然仙簪城的灵气越来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阵,多如雨后春笋,层层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旧挡不住那一拳重过一拳带来的剧烈激荡,高城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夸张,一些个境界不够的妖族修士,脸色惨白,个个惊悚,只能战战兢兢将身上的那些神仙钱,只要不是谷雨钱,就捏个粉碎,略尽绵薄之力,就为了仙簪城能够多出一丝一缕的灵气。
道号瘦梅的老者感叹道:“这么高的法相,不说见到了,闻所未闻。”
投符招来那头池鼋的修士点点头,道:“不光是高那么简单啊。这道人金身无垢,道德无漏,细看之下,又好似佛门无缝塔。”
蛮荒修士,如果恢复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类的“大道显化”,类似一种大道洄游,此举利弊皆有,毕竟辛苦修行,就为炼形出个人身,所以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战,妖族修士仍然不会轻易恢复真身,因为会损耗道行,无形中削弱自身道法。
而相较于妖族真身,修士祭出法相的禁制相对较少,不过法相有空洞、密实之别,就跟一块豆腐和一颗石头的区别一样,而有些地仙修士,专门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虚,用来震慑和吓退不明真相的敌对修士。
眼前这一位从天而降的无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访仙簪城,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动手砸城,他祭出的这尊法相,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
只说法相一途,兴许占据蛮荒一轮明月的荷庵主,与那位占据极多水运的曳落河旧主仰止,这两位才能够勉强做到这一步。只是前者已经身死道消,后者听说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拦截在归墟附近,最终被中土文庙拘押在了大道压胜的火山之中。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个年轻隐官可他在城头那会儿,不才是玉璞境吗根据托月山传出的消息,那场议事之时,陈平安修士境界依旧,不过是武学境界从山巅境变成了止境。”
对面好友苦中作乐,一边不停画蛟龙符丢入水中,增加龙门水运,一边笑着打趣道:“要是隐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问问看。”
“那顶道冠,瞧着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传闻荷庵主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不还是未能做成此事,次次功亏一篑吗荷庵主都不行,咱们蛮荒天下谁能做到这等壮举”
画符修士瞥了眼道人头顶的莲冠,无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吧。万一咱们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万事皆休,境界悬殊太多,那道人随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们这些蝼蚁。”
“可如果仙簪城能够扛下这份浩劫,风波落定,就又是一桩足可传诵千年的山上美谈了。”
“再说你之前不是专程游历剑气长城,为年轻隐官描摹过一幅山水画卷吗瘦梅兄,你这会儿其实可以赶紧烧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陈平安才好嘛,说不定你凭此还能有那一线生机。”
“好的好的,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求求看。”
端坐龙门两边的老修士,身形跟着仙簪城摇晃不已,两位老友相互开着玩笑,只是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在苦笑。
“对了,这家伙前前后后总共递出多少拳了”
“差不多得有二十五拳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只能祈求那个斐然正在赶来仙簪城的路上了。”
就在此时,牌坊楼龙门匾额那边,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是一口最地道的蛮荒大雅言:“我那位斐然兄,也要来仙簪城做客”
一位青衫客背长剑,双手笼袖,就站在上边,低头笑望向那位道号瘦梅的老修士。
既然身负十四境,就可以做到类似阴神远游出窍的事情了。
所以说,修行登高还需勤勉啊。
在出拳之前,陈平安其实就已经秘密潜入了仙簪城,一路游历,如入无人之境,四处寻觅那些大阵中枢,却也不着急动手。
城外那尊法相头顶的莲道场之内,陆沉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脸,唉声叹气,突然开始不期待陈平安游历青冥天下了。
两位修士同时猛然抬头,脸色惊骇不已。
无瑕无垢之躯,天人合一之气象。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呆呆望向那个未戴道冠、未穿道袍的青衫客,面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那么高一尊法相,如今就杵在城外呢。
只见那位青衫客,屈指一弹。
先前那位不断画符投水的仙簪城客卿,身躯魂魄连同金丹元婴,如一粒黄豆当场炸开。
青衫客笑眯眯道:“问你话呢。”
老修士闭嘴不言,坐以待毙。
陈平安好像改变主意了,笑道:“你回头帮忙捎句话给我那位斐然兄,就说这次陈平安做客仙簪城,好巧不巧,这次换成我先行一步,就当是早年黄观的那份回礼,之后在无定河,还有一份贺礼,算是我庆祝斐然兄荣升蛮荒天下共主。”
老修士呆滞无言,喃喃道:“你真是隐官陈平安!”
可惜对方身形一闪而逝。
城主玄圃,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却根本没有想要亲自动手的欲望,不是不想亲自退敌,而是根本不敢出城送死。
捉对厮杀一事,玄圃实在不擅长。
玄圃在城外那厮递出二十拳后,面如死灰,照这个架势,不用十拳,就要真的破城了,他一咬牙,直奔仙簪城祖师堂,堂中悬三幅挂像,居中是女子画像,年轻相貌,姿容绝美,头别一枚白玉道簪,其余两位,分别是仙簪城的第二、三任城主,每幅挂像之下,摆有不同的供桌,桌上都搁有一只香炉,那位开山女祖师,供桌上还搁放有两盏油灯。
玄圃在一一敬香之后,还从袖中摸出两只瓷瓶,开始添香油,两瓶香油都是那不同寻常的金黄色泽。
玄圃在敬香、添油之后,沉声道:“第四代城主玄圃,恳请师尊、祖师降真庇护。”
挂像表面涟漪阵阵,有冷笑声渗出,一幅画像所绘老者,开口与玄圃问道:“比那朱厌如何”
玄圃面容惨淡,低头弯腰,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师尊,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外那幅挂像,辈分更高,是个老妪模样的女修,手捧拂尘,她沙哑开口:“莫不是某位应运顺势出关的老王座”
玄圃颤声答道:“回禀祖师,徒孙暂时还不知对方根脚,只敢猜测对方不是蛮荒修士。”
仙簪城为这两位祖师添油一事,至多三次机会,之前朱厌登门,已经各自用掉了一次,加上今天这次,就意味着再有一次降真过后,两位处心积虑谋划退路、隐匿在阴冥秘境中辛苦修行的祖师爷,恐怕就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返回阳间了,所以不是玄圃心疼那两瓶价值连城的金色香油,而是这两位仙簪城祖师爷心疼自己的大道性命,如果真有第三次,玄圃如果还是当这个敬香添油的城主,即便两位祖师护得住下一场浩劫中的仙簪城,玄圃也肯定护不住自己的命了。
那老者一步跨出挂像,大笑道:“那我就去会一会这个好死不死的家伙。”
三炷香之内,他都可以留在阳间,不用担心被那些难缠至极的阴冥官差找到蛛丝马迹。
只是这位师尊,身形才刚刚落地祖师堂,门槛那边就多出了一位青衫长褂的背剑外人,肩靠大门,双手笼袖,笑脸灿烂:“不承想还有两条漏网大鱼,仙簪城的待客之道,实在让人受宠若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常来。”
那老妪立即以心声告知其余两人:“速战速决,我们合力斩杀这尊阴神!”
就算对方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四境大修士……仙簪城也有些许胜算!前提是不让这尊阴神与城外道人的真身、法相会合。
电光石火之间,陈平安就已经悄无声息出手,将两张供桌上的香炉连同油灯一并打翻,尤其是油灯内的金色香油,均笔直一线掠入画卷之中,陈平安笑眯眯道:“乖乖滚回去。”
那老妪尖叫一声,迅速退回画卷,大袖一卷,阴风滚滚,竟是还无法将那条金色长线悉数打退,一旦来自阳间的金色香油,在那修道之地出现一滴,都会是大日升空的景象,那还躲藏什么她只得狠下心来,丢出那把拂尘,才堪堪不让一滴金色香油进入画卷,与此同时,她竟是伸手一抓,属于她的挂像画卷瞬间并拢,从一处旋涡中伸出一只干枯手掌,飞快攥住卷轴,将画卷一并带去阴冥,竟是连仙簪城最后一次请神降真的机会都给打消了。
而那个老者到底是动作慢了一线,显然不如师尊经验老到,虽然拦下了那条金线,但是画卷却被那个青衫客伸手抓在手里。
玄圃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陈平安望向那个仙簪城的上任老城主:“要么三炷香之内,与我不计生死打一场,等到你身形消散,我就请玄圃敬香添油,咱们再继续叙旧。要么你亲自动手,打杀这个差点欺师灭祖的弟子,玄圃一死,仙簪城估计就再无人知晓降真之法了,那么我手里这幅画卷,当然就成了一张不值钱的废纸。”
陈平安扬起手中画卷,轻轻摇晃:“怎么说”
那老者挥挥手。
玄圃吓得肝胆欲裂:“师尊,切莫中了这厮的离间计,师徒联手,犹有胜算……”
但是那位仙簪城的老祖师,甚至懒得与玄圃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弟子废话半句,直接就是一记本命术法凶狠地砸向玄圃,同时向那位缓缓离开祖师堂大门的青衫客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衫剑客停下脚步,转头望去,面带笑意。
还有一双粹然至极的金色眼眸。
祖师堂内那位老祖师,噤若寒蝉,立即不再多嘴询问什么,只管速速打杀玄圃,解决掉这个确实该死的后患。
屋内师徒两人,师承一脉,都知根知底。相对而言,还是玄圃吃亏,毕竟师尊在那边修行鬼道千年之久。
还不到一炷香,一座祖师堂就被师徒两人联手拆掉了。
飞升境大修士玄圃,仙簪城的现任城主,就这么死在了自己师尊手上。
陈平安闲来无事,确定玄圃身死道消之后,随手将手中那幅挂像丢出,去了趟山顶炼丹之地。
先前最后一眼,陈平安其实不是看那对反目成仇的师徒,而是那个挂像上头别道簪的仙簪城开山祖师,画像中的女子似开天眼,看了眼那一袭青衫背影,她幽幽叹息一声,如见故人,又似乎不太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一幅画卷就此自行燃烧殆尽。
陆沉蹲在道场之内,揉着下巴,如果说落魄山年轻山主剑挑正阳山,是为即将到来的剑斩托月山练手,那么今天不急不缓拳撼仙簪城,怎么那么像是为了将来对白玉京出手而热身南华城岂不是要被殃及池鱼
于是陆沉又开始不期待陈平安尽早跻身十四境了。
而城外,陈平安以学自浩然武夫崔诚的神人擂鼓式,摧破蛮荒天下第一城。
同一拳招,拳拳递出,仿佛拳意叠加无止境。
以仙簪城为中心的万里山河,都感受到了那股无数闷雷在大地之下、在人间高处同时炸开的震动。
一拳彻底打穿仙簪城的山水禁制,那道人法相的拳头,终于触及高城真身所在。
再一拳递出,道人法相的大半条胳膊,都如凿山一般,陷入仙簪城。
第三拳,直接打穿整座仙簪城,整条胳膊横亘在城中,再一臂来回横扫,一座天下第一的高城,就被打成了两截。
倾斜倒塌的上半截高城,被道人法相一手按住侧面,使劲一推而出,摔在了数百里之外的大地上,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至于留下的那半座高城,道人法相双手十指交错,合拢一拳,高高举起,迅猛砸下,打得半座城池不断深陷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