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坐隐
陈平安将那把夜游剑留在了人云亦云楼,带着小陌在附近买了约莫两人份的糕点,再买了一壶酒水,刚好开销十四两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小陌跟着陈平安一起买完酒水和糕点,在繁华京城闲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闲者,方能闲世人之所忙。陆道友曾说自己是公子的帮闲,此言妙极。”
一夸夸俩。
陈平安拎着食盒,笑问道:“小陌,一口一个陆道友的,你难道还不知道陆沉的真实身份”
小陌说道:“陆道友言语磊落,之前并无隐瞒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只是我觉得喊陆掌教太见外了,有负陆道友的热忱。”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里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习惯性带着几分腼腆,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地问道:“公子,这只食盒和里边的酒水吃食都有讲究”
陈平安点头道:“有讲究。这只食盒木材出自大骊太后的第二家乡豫章郡。民以食为天,撑死的人少,饿死的人多,就看咱们这位太后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只要不管闲事,本来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两银子刚刚好。”
太后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产良材美木,这些年一直供不应求。先前大骊朝廷管得不严,其实不是此事如何难管,真要有一纸军令下去,只要调动地方驻军,不管人数多寡,别说地上权贵豪绅,就是山上神仙,谁都不敢动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归根结底,还是大骊边军在那场惨烈战事中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所以朝廷最近才开始真正动手约束私自砍伐一事,准备封禁山林。理由也简单,大战落幕多年,那里逐渐变成了达官显贵和山上仙家构建府邸的绝佳木材供应地,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为不断修缮营建的寺庙道观送去栋梁大木,总之已经跟棺木没什么关系了。
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在皇城边上,所以这拨显贵京官去参加朝会、衙署当值,都极为方便。每天天未亮,这两条街巷就会车马喧阗如龙。
听说早个大几十年,在关老爷子刚刚进入吏部那会儿,经常会有人为了争抢道路而大打出手。反正那会儿的大骊官员几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点类似如今的大骊陪都六部衙门。哪怕他们没有投身沙场参与厮杀,但是每天过手的公文案牍仿佛都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
陈平安带着小陌路过一座皇城大门,面阔七间,有一对红漆金钉门扇,气势雄伟,青白玉石地基,朱红高墙,单檐歇山式的黄琉璃瓦顶,门内两侧建有雁翅排房,末间是值班房。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时是绝对没有机会擅自入内的,陈平安已经将那块无事牌交给小陌,让他悬挂腰边做个样子。
一位披挂甲胄的武官快步走来,早早认出了陈平安的身份。这座皇城大门的周边数里地界设置有数道术法禁制,方便负责门禁的官员勘验、记录来者身份。一些个大骊官员、山上供奉出入皇城,根本不用拦阻。
陈平安说道:“这位是我们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很快有一名佐吏从值班房走出,与武官以心声言语一番。
武官抱拳行礼:“陈宗主,查过了,刑部并无‘陌生’的相关档案,所以陌生私自悬挂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经不合朝廷礼制。”言下之意,就是陈平安可以进,但是身边的随从却不行。
武官当然不会傻乎乎提醒这位年轻剑仙赶紧让扈从摘下那块刑部无事牌,但是此事,值班房肯定会仔细录档。至于刑部事后会不会计较,敢不敢追责,要不要跟落魄山兴师问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百年以来,大骊文武,无论官身大小,早就习惯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官场作风。
陈平安微笑道:“回头我让刑部补上。”
武官一时语噎,满脸为难之色,深吸一口气,眼神坚毅起来,伸手按住刀柄,摇摇头,沉声道:“陈宗主,既然于礼不合,本官职责所在,得罪了。”
陈平安对武官的那个按刀动作视而不见,也不会为难这些公门当差的,笑道:“你们值班房可以传信刑部,我在这里等消息就是了。”刑部答应最好,不答应的话,跟我入城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当自己是刘袈吗
武官松了口气,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再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转身大踏步返回值班房,立即传信刑部。他很快就得到了答复,内容也很简单,就两个字:放行。只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还钤印有两位刑部侍郎的官印,这让武官颇为意外,对于此次陈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满了好奇,看样子绝对不是去南薰坊之类的衙署做客那么简单。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剑仙与黄帽青鞋的扈从渐行渐远,武官返回值班房,与那个来自藩属国,此刻正在提笔录档的佐吏笑道:“那位陈宗主是我们大骊本土人氏,这么年轻的剑仙,不比风雪庙魏晋差。至于陈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评大宗师裴钱的高人能差到哪里去正阳山那场架,咱们这位陈山主的剑术高低,我瞧不出深浅,但是跟正阳山护山供奉的那场架,看得我多了不少银子买酒喝。”
佐吏笑呵呵道:“老马,陈剑仙是你家亲戚奇了怪哉,陈剑仙好像也不姓马啊。”
武官笑道:“酸。”
佐吏放下笔,突然说道:“这么厉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轻剑仙,还是武学宗师,怎的在那场大战当中,只见他的弟子和祖师堂供奉在战场上各自出拳递剑,唯独不见本人呢”
武官有些吃瘪,悻悻然道:“说不定是忙着闭关吧。山上神仙,随便打个盹都要几个月,何况是破境跻身上五境这种头等大事。错过了那场战事,也实属正常。”
带着小陌,陈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内,气氛肃杀,跟内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陈平安转头远眺中部陪都大渎方向,估计那边的仿白玉京当下已经得到大骊皇帝陛下的飞剑传信了。
吓唬人不好意思,当年战场上,十四只旧王座大妖一线排开也没能吓住自己。
陈平安收回视线,以心声说道:“如果那边有飞剑赶来,就得有劳你帮忙挡下了。”
小陌收敛笑意,点头道:“公子只管放心请人喝酒,有小陌在这里,就绝不会劳烦夫人的闭关修行。”
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一二了。在剑气长城时,陆道友幸灾乐祸地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宁姑娘递出一剑,将她打落人间。
陈平安听到小陌那个“夫人”的说法,轻轻点头。当个供奉,屈才了。
双方走到了一座门禁森严的宫门外,陈平安与一位负责把守大门的武将说道:“帮忙通报一声,我今天只见南簪。”或者说是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
不料从宫门阴暗处走出一名腰挂头等无事牌的青年修士,对武将摆摆手,示意将这两个不速之客交给自己。
陈平安眯眼说道:“陆老前辈,好久不见。”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装没听懂,反而问道:“陈山主为何此行没有背剑前来,是故意有剑不用”
眼前这个青衫男子,是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同时还是止境武夫、末代隐官,以及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当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个一,还是男子当年踩了狗屎运,在小镇廊桥中选择前行,竟然成为……剑主。
可不管怎么看,实在无法跟当年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叠。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就是个送信途中,草鞋踩在福禄街、桃叶巷青石板路上都会惴惴的少年。
青年修士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族的密信,说陈平安带着几名剑修联袂远游蛮荒天下,做成了那桩拖月壮举,将一轮皓彩搬迁到了青冥天下。此外还做了什么,未知。
陈平安说道:“陆老前辈只是岁数大一些,修道岁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么剑修,就别妄言剑道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盯着这个在骊珠洞天隐藏多年的某位陆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门在外,得听人劝。”
青年修士也不恼火,笑道:“剑气长城的隐官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陆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就没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城府深沉的陈先生是个极不好糊弄的主儿。反正封姨、老车夫他们几个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就已经水落石出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打算带路,还是接剑”
这位驻颜有术的陆氏老祖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掌,以心声说道:“请。陆绛已经设好酒宴,她要亲自为陈山主接风洗尘。”
三人一起走过宫门。
小陌以心声问询道:“公子,我瞧这家伙挺碍眼的,反正他是陆道友的徒子徒孙,境界也不高,就只是个离着飞升境还有点距离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后又补了一句:“最多三剑。”
小陌约莫是真的入乡随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个问剑由头,会拿捏好分寸,只是将其重伤,不至于当场毙命。”
不用怀疑一个追杀过仰止、挑衅过白泽两次,还与元乡和龙君都问过剑的剑修的剑术到底够不够高。
稍稍走在前边的陆氏老祖转过头,只能够模糊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眼陈平安身边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年轻人。
小陌朝对方微微一笑,想着只要对方点个头,就当答应自己的问剑了。只要公子再给句话,自己就可以出剑了。只可惜,对方很快就转过了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不着急,一些个旧账都要算清楚的。”
等见着了南簪,陈平安将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取出一壶酒,拿出两双寻常材质的青竹筷子:“要么交出本命瓷,要么稍微麻烦点,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南簪刚要说话,陈平安拿起其中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如果没有确切答复,我就当你默认选择后者了。”
南簪欲言又止。
与先前在人云亦云楼的见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乱说一个字。
南簪看了眼自家老祖宗,后者面无表情。
陈平安安安静静等着那个答案。
有些时候,与不讲理之人不讲理,就是讲理。
老大剑仙曾经在城头教给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这个极为质朴的道理。
京城钦天监,两位监正不得不再次请来那位袁先生帮着测算卦象。
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袁天风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风在钦天监的身份类似山上的客卿,算是一个特例。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泽散人,征召入朝觐见大骊皇帝。
袁天风精通看相一事,给后来的吏部关老爷子、大将军苏高山,还有曹枰这些未来的大骊庙堂中枢重臣都算过命,而且都一一应验了。大骊朝廷对此事从无忌讳,官员一样不忌讳。
关老爷子那会儿得了个极好的说法: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两全,紫袍金带坐高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积玉堆金满祠堂。曹枰是额骨隆起如虬角,内有伏犀如山脉绵延至玉枕骨,贵不可言。苏高山则是眼含赤脉,贯穿瞳子,言语之时有赤黄气萦绕面门。
袁天风说道:“那陈山主莫名其妙变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后,卦象其实很稳。”
马监副追问道:“是不是得有个‘但是’了”
袁天风笑道:“但是等到对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变得吉凶难料了。先前是陈山主隐忍,现在该轮到你们忍让几分了。”
马监副纠正道:“是我们,我们大骊!”
火神庙棚,封姨斜瞥一眼那个不约而至的老车夫,气笑道:“你蹭酒还上瘾了当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圣啊”
老车夫叹了口气,神色阴郁,伸出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久没有的事情了,让老子都要提心吊胆,怕今天不来喝酒,以后就喝不着了,趁着皇宫那边还没打起来,赶紧来一壶百酿,老子今儿能喝几壶是几壶。”
封姨抛出去一壶酒,调侃道:“你们这些老古董要是觉得事情悬,就联手呗,难道还怕被一个不到半百岁数的年轻人翻旧账”
老车夫揭了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联手个屁!翻旧账老子现在都怕被那小子顺藤摸瓜刨了祖坟。那小子这趟远游后再回京城就不对劲,很不对劲,完全变了个人。跟那个古怪境界有关,可又不单单是境界的关系。”
封姨忍俊不禁:“这会儿总算晓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啦当年齐静春没少说吧,你们几个有谁听进去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车夫闷闷道:“千金难买早知道,万金难买后悔药。”
封姨不再继续打趣这个终于认的家伙,看了眼皇宫,点头说道:“风雨欲来,不是小事。”
曹府书房,叔侄二人正在对弈。
曹耕心环顾四周。相较于老爹的书房,二叔的确实有点寒酸了,除了书还是书。老爹的书房有那叶俱美者秋海棠与水仙,还有冰裂纹极纤雅的青瓷梅瓶,以及一排金丝楠木鸟笼,其内精心饲养着鸟声之最佳者画眉、黄鹂,所用鸟食罐都是自己从龙州窑带回家的,很讨老爹的欢心。
身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爷爷面前撒泼打滚,在父亲书房里乱涂乱画,却不敢来二叔这儿晃荡——委实是因为身为巡狩使的二叔太过严厉了,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带兵赶赴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经是武臣之极,整个大骊王朝总计出过五个,在世的只有三个了。
文柱国武巡狩就是未来大骊的格局,不过上柱国姓氏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由此可见,后者更加金贵。只不过对一个家族来说,两者优劣,如今还很难分出高下。至于死后美谥,皇帝是否会追封太傅什么的,相对前边两个头衔而言,都是虚的。
曹枰是朝野公认的儒将,出身上柱国姓氏,文韬武略,俱是风流。
今天一场楸枰对弈,曹耕心单手持一把玉竹折扇,不断并拢打开,噼啪作响。
这个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家伙,腰间还悬挂着一只油亮的朱红色酒葫芦。
曹枰抬起头,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这就心烦了修心不够啊。”
曹枰问道:“皮痒”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别说亲爹亲娘,就连致仕多年的爷爷他都不怕,唯独这个在家几乎从没有一个笑脸的二叔,他是真怕。
没办法,实在是小时候被打怕了,而且原因都没头没脑的。那些他以为会挨揍的事情,二叔视而不见;那些他以为没什么的事情,二叔每次都用腰带狠狠抽,家里谁求情都没用。
曹枰问道:“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曹耕心一阵头大,见二叔不太会在这件事上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只得随便找了个搪塞的理由:“我觉得周海镜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曹枰点点头:“眼光不错,只是周海镜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给你三年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迎娶回家。”
曹耕心无言以对,结果曹枰来了句让人更揪心的言语:“你要是实在没本事,带个儿子回家也行。”
曹耕心呆滞无言。
曹枰没来由蹦出一句:“你觉得陈平安是怎么个人,说说看。”
曹耕心轻声说道:“二叔,虽然是在家里,可咱俩聊这个,还是不合适。”
世间第一等丘壑深邃的山水险境就在官场。沙场上即便面对的是那虎豹蛇虺之辈,也是真刀真枪,可是朝野非议,若蝇集人面蚊嘬肤,驱之不散。
曹枰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适不合适了。”
曹耕心快速浏览信上的内容,竟然是二叔与陈平安的一桩买卖。他将密信交还给二叔,咳嗽几声:“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当差那些年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都没有打照面的机会。那么个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随便评价。”
陈平安在小镇确实极少露面,每次远游返乡,无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坟,然后就会去往落魄山,不然就是去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查账,在槐黄县城几乎不作停留。
而曹耕心的路线就一个准则:哪里有酒往哪里凑。何况曹耕心的身份也不合适与陈平安有什么交集。
曹枰一手从棋罐中拈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带。曹耕心见机不妙,立即说道:“不过我跟刘大剑仙是极投缘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性情我还是了解的。陈平安在少年时做事情就稳重得不像话,但是他……从不害人。要说合伙做买卖的对象,陈平安肯定是最佳人选了,二叔独具慧眼,没话说!”
见二叔好像还是不太满意,曹耕心只得绞尽脑汁想出个说法:“律己带秋气,处事有春风。”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曹枰这才点点头,“寒门贵子才高权重,处世平和行事稳当,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袁府。
离开客栈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难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刚刚回京述职的袁正定,双方对坐饮茶。
他们被视为百年之内上柱国袁氏最为出类拔萃的两个,只不过年龄悬殊,所幸只差了一个辈分。
单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实比袁化境还要老成几分。
担任龙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与担任窑务督造官多年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场老人拿来对比,再加上关翳然和刘洵美,四人年龄、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其中刘洵美很快就会跟随曹枰去往蛮荒战场。
相对来说,曹耕心是最为异类的一个,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风流惯。当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蔫儿坏,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那些“腥风血雨”,至少一半功劳都归于这家伙的煽风点火、从中牟利,所以袁正定一直对曹耕心没什么好感。
袁化境说道:“正定,这次意外不大。”
那个黄庭国出身的龙州刺史魏礼其实现在也在京城,不过相信他很快就会离京,去大骊陪都担任礼部侍郎,那么空缺出来的龙州刺史一职,就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香饽饽。
官场上,也有一些个类似兵家必争之地的要津官位。何况如果能够官居一州刺史,对于文官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了。
袁正定点点头,疑惑问道:“受伤了”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这些,安心当你的官。”
然后以心声说道:“宋睦的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入京。”
这就是袁化境作为地支一脉修士的独有优势了,可以知晓很多上柱国姓氏子弟都绝不敢掺和的隐蔽事务。
宋睦身边,四海水君之一稚圭是飞升境,马苦玄来自真武山。
包括正阳山、云霞山、老龙城苻家在内,这些山上仙家一向与那座藩邸关系亲近,何况还要再加上那几支大骊铁骑以及大骊陪都六部衙门的那些青壮官员。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认天子,只认藩王,这是国之大患。”
袁化境笑道:“那还不至于。”
袁正定说道:“我准备与陛下建言,迁都南部。”
袁化境不置可否。
袁正定问道:“清风城许氏那边如何了”
清风城许氏曾以家族嫡女与袁氏庶子联姻。
袁化境笑道:“还能如何,元气大伤。”
惹上那个家伙,已经算很幸运了。
人云亦云楼所在的小巷里来了个赵府的管事,说是让赵端明回家一趟。
刘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别忘了那几幅字,多给多拿,我不嫌多。”
赵端明点头道:“妥妥的。”
大骊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档,然后是出了一位皇后娘娘的余家和管着一国马政的天水赵氏,之后才是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间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场山头和脉络。
先前刘袈帮陈平安跟天水赵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赵氏家训,按照约定,不提陈平安,刘袈只说是自己想要。
虽说管着大骊诸多马场的天水赵氏被笑称为“马粪赵”,可是大骊官场所谓的馆阁体其实就是赵体了。像鸿胪寺官员荀趣的那块序班官牌,还有通行一国大小官衙的戒石铭,都出自赵氏家主的手笔。
刘袈在赵氏家主那边一向架子不小,偶尔对饮,对着那个享誉大骊的二品重臣都是一口一个“小赵”的。
赵端明跟着管事回到家中,瞧见了身体抱恙就在家养病的爷爷。但在赵端明这个练气士看来,爷爷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点感染风寒的样子
老人站在小院台阶上,弯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满是遗憾道:“最近没被雷劈啦”
赵端明翻了个白眼。
老人带着赵端明散步去往园,自言自语一番,说桐叶洲是一部怒其不争的哀书,扶摇洲是一部充满血性的怒书。至于宝瓶洲,则是一部让敌我双方都看不懂的……天书。
赵端明等到爷爷不继续抖搂学问了,这才问道:“爷爷,那一箩筐字画准备好了吗师父着急要。”
“怎么就变成一箩筐了”老人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师父急个什么”
赵端明闭嘴不言。自己江湖老到得很,岂会走漏风声。
老人没来由感慨道:“要与有肝胆人共事,需从无字句处读书。”
赵端明点头道:“爷爷,这句话很好啊,也得写幅字,我一起带走。”
老人看着朝气蓬勃的少年,笑了起来。
对于一位迟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场告别。
大概正因为如此,老人一般都睡得浅。
每天清晨的阳光就像一只金鹿,轻轻踩着酣睡者的额头。
皇后余勉突然出宫省亲,没有兴师动众,只让宋续和余瑜护送。
大骊宋氏在这种事上极为宽松,礼部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无半点非议。
余瑜年纪不大,辈分却不低,皇后娘娘见了都要喊她一声“小姨”。
上柱国余氏在官场上名声不显,只是管着地方上的官营丝绸、茶务。
“哈哈,陈剑仙当时给了宋续一句很高的评价。”余瑜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忍住,模仿那位陈剑仙的神态和口气,伸手指了指宋续,自顾自点头,“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余勉微微一笑,宋续置若罔闻。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里,改艳、苦手和苟存几个正在闲聊。后觉当下已经返回译经局,葛岭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改艳突然打了个激灵,脸色微白。
苟存转头问道:“咋了”
苦手开始苦笑。改艳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场厮杀中,白衣人只说了“开”二字,同僚陆翚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貌若刺猬。之后改艳又被无数道剑光切割成碎片。
用那个“人”的说法,这一手剑术是自创,名为片月,这如何让劫后余生之人不心有余悸
大骊崇虚局下辖的京师道正院内,包括葛岭在内,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道录都到场了。
在场的还有一个习惯性眯眼、面带笑意的中年道士,倒不是什么笑面虎,而是因为年轻时喜欢挑灯读书,经常通宵达旦,伤了眼睛。如今虽说恢复了眼力,但是习惯难改。他来自宝瓶洲东南境的青鸾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出身,如今却是崇虚局的领袖道士。
鸿胪寺的年轻官员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桩秘密差事,就是负责搜集朝廷各大衙门的邸报。他官品不高,只是从九品,不过因为是科举进士的清流出身,在鸿胪寺颇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职之外,还得以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场历练了,明摆着是要高升的。
鸿胪寺卿私底下与荀趣问了一句那位陈先生的学问如何,荀趣当然不敢胡说,只能说暂时与陈先生接触不多。
落魄山。
崔东山盘腿而坐,院内是一幅桐叶洲北部的山水堪舆图。
陈灵均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为崔老哥揉肩。
他几乎没有看过崔东山这么认真的脸色和眼神,自从那个姓郑的来了又走,大白鹅就是这副德行了。
难不成喜欢穿成大白鹅模样的读书人都是这般问题是那个姓郑不知道叫啥的家伙走路的时候也不左摇右晃啊。
陈灵均想起一事,问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阳木客”
崔东山随口道:“是一拨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习惯以物易物,不喜欢双手沾钱,不过在浩然山上名声不显。宝瓶洲包袱斋的幕后主人其实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不过哪怕这拨人出身相同,只要下了山,相互间也不太走动往来。”
陈灵均又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东山心不在焉,摇摇头:“没听说过。”
陈灵均补充道:“她自称是中土朣胧郡人氏。”
崔东山想了想,问道:“她有无悬佩一把白杨木柄刀”
陈灵均大吃一惊:“还真有!”他娘的,莫不是又碰到极其扎手的硬钉子了
崔东山始终直愣愣地看着那幅仙气缥缈的地图,说道:“那就对了。秀色如琼,手执白杨刃,杀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个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岁数,名气很大的。她在闹市手刃仇家之时既没有习武也没有修行,包括白也在内的不少文豪都为她写过诗篇。不过听说她很快就销声匿迹,看来是入山修道了,很适合她。有山上传闻,竹海洞天那个少女纯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请此人代为传授的。”
陈灵均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骑龙巷瞧着她最多就是元婴境的修为啊。”
既然那个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那么肯定就不是什么元婴修士了。
崔东山说道:“不用担心,她既然是跟着陈真容来的,就没什么恶意。”
宝瓶洲曾经一直不受待见,大骊宋长镜的止境、风雪庙魏晋四十岁的玉璞境都被视为“破天荒”的稀罕事,如今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别洲奇人异士主动造访宝瓶洲了。
陈灵均气呼呼道:“那家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辈分的长辈,下次再见着了那个姓郑的,看我不泼他一大桶墨水,怎么都要帮你出口恶气!”
这就是陈灵均硬着头皮撂狠话了。没法子,崔东山一直这么个模样,陈灵均其实瞧着挺不是个滋味的。
崔东山原本想要提醒陈灵均说话谨慎点,尤其是涉及那个“姓郑的”,只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谁都不用提醒身边这家伙。浩然仙槎,蛮荒桃亭,要比拼丰功伟绩,估计已经输给这位陈大爷了。
崔东山似乎心情好转,突然一把勒住陈灵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天纵奇才”
“眼光,是老爷的眼光。福气,是我的福气。”
陈灵均朝周米粒挤眉弄眼,周米粒立即抬起双手朝他竖起两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走了进来,陈灵均一个摇头晃脑也没能挣脱开大白鹅的胳膊,气势一下就弱了,哈哈笑着挥手道:“哟,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懒得搭理他,手持一纸公文,笑道:“好消息,大骊朝廷对跨洲渡船风鸢在宝瓶洲的陆地航线并无异议,但是给出了几点注意事项。”
原来崔东山已经设计好了一条完整路线,从俱芦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叶洲最南端的驱山渡。
既然自己要当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了,比如还得开始收徒。那就勉为其难,将那个谢谢收为不记名弟子。九个剑仙坯子当中,也有合适的人选。
其实这些事情比崔东山预期的要早,至少早了一甲子光阴。而且崔东山的真正谋划要比桐叶洲更远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东山起身跟魏檗边走边聊,一起走到了竹楼附近的山崖畔。
魏檗告辞离去后,崔东山推开先生位于竹楼一楼的房间门,这里既是书房,又是住处。
屋内悬挂有一副先生极为钟情的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崔东山仰头看着对联,很快就走出屋子,关上门后,双手抱住后脑勺,在青砖上蹦跳,而后落定在最后那块青砖上。
白衣少年微笑道:“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这场美其名曰接风洗尘的私人酒宴设在一处圃内,四周团锦簇,芳香扑鼻,沁人心脾。
一张白玉质地的小圆桌上除了那只扎眼的木盒,还有一壶酒和两双青竹筷子,些许点缀的廉价糕点充当佐酒菜。
南簪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看得直皱眉头:怎么,一个小镇陋巷的泥腿子当了山上人,就这么喜欢故弄玄虚了
陆氏老祖坐在两人之间,至于小陌,哪怕还有空位,他也选择站在陈平安身后,双手叠放在腹部,面带微笑。
陈平安从袖中拈出一张寻常材质的挑灯符放在食盒上,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
南簪一挑眉头,眯起那双桃眸子:骤然富贵,忘乎所以,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纯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依旧如此咄咄逼人
她刚打算以心声与陆氏老祖言语几句,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立即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双方还谈个什么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实在太擅长示敌以弱了,就像现在,瞧着就只是个金丹境练气士和远游境武夫,骗鬼呢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气象太过邪门,来路不正。所以如果南簪与自己以心声言语,极有可能会被偷听了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竟然开始闭目养神。
陆氏老祖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姓陆名尾,附骥尾而行的尾。我与陆绛和陆抬皆出身陆氏宗房。如陈山主在来时路上所说,陆某确实在骊珠洞天修道多年,犹胜早年在家族的修道岁月,所以你我能算半个同乡。”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陆尾也是她如今的主心骨和靠山。
虽说陆尾并非中土陆氏家主,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飞升境的阴阳家大修士,修为、杀力其实不在攻伐法宝、术法神通,而是占尽先手。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当一个牵线傀儡,生死不由己。她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嫡女,有些修道资质,嫁了一个好男人,生了两个好儿子。一天一天地,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总算熬到那只绣虎消失,熬到两个儿子一个成了皇帝,一个成了藩王,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干预大骊朝政,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所谓的皇后身份,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聊些家长里短。
陈平安睁眼问道:“大骊地支一脉的修士陆翚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陆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飞雀翩跹,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一般人即便知晓了这位陈山主的发迹之路,兴许更多关注他的那些仙家机缘,但陆尾对骊珠洞天的风土习俗、大小内幕实在太过熟悉了,深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根脚的陋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
陆尾今天就是来当和事佬的,所以没有任何隐瞒,摇头道:“陆翚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老话了。”
陆尾点头道:“金玉良言,深以为然。”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重点押注对象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巷马苦玄。而那个封家婆姨,虽与老车夫都是远古神灵出身,却没什么立场可言,谁都不得罪,广结善缘。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面前现身的扶龙士则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而陆尾在骊珠洞天蛰伏期间最得意的一记手笔,不是在幕后帮大骊宋氏先帝谋划旧五岳的选址,而是更早之前,亲手栽培起了两个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为他们传授学问,后来这两人就成了大骊宋氏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中兴之臣。
曹沆、袁瀣,一文一武,国之砥柱,帮助大骊度过了最为险峻的忧患岁月,使得大骊免去被卢氏王朝彻底吞并的下场。不过为了隐藏痕迹,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然后一洲门户皆张贴袁、曹二门神,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大道裨益极大,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之前在火神庙,封姨打趣老车夫,说实在不行,为求自保,不如将某人的根脚抖搂出来,就是说的陆尾。
老车夫还算硬气,不愿在陈平安这个曾经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面前跌份,并没有这么做。更大原因,还是老车夫一直认为所谓的山上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算卦的。
见两人聊得和和气气,南簪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作一枚弃子了吧,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
陆尾突然视线偏移,望向陈平安身后那个古怪扈从,笑问道:“陈山主,这位化名陌生的道友似乎不是我们浩然本土人氏吧”
一个连他都看不出大道渊源、修为深浅的练气士,至少是仙人境起步。
方才在领路期间,陆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可惜一团乱麻,无迹可寻。他也不敢过多推演计算,担心打草惊蛇,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藏着极大的杀机。
陈平安介绍道:“陆老前辈在山上德高望重,修道岁月又摆在那里,喊他小陌就可以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各有讲究。至于小陌出身何处,修道何处,小陌这样漂泊不定的山泽野修,不谈师承。”
陆尾一笑置之。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妖族修士!类似那个老聋儿。
而浩然天下飞升、仙人两境的妖族大修士在山巅几乎人尽皆知,比如道号幽明的铁树山郭藕汀,还有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柳道醇,不过好像如今已经改名柳赤诚了。陆尾不觉得任何一个符合眼前这个“陌生”的形象。须知陆尾是世间最顶尖的望气士之一,寻常仙人所谓的山水障眼法,在陆尾眼中根本不起丝毫作用。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于公于私,身边确实应该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用以替死活命。
“日月共照,皆是同道。”小陌笑容和煦,嗓音温醇,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说道,“所以陆老先生不必分出个本土外乡,只需要把我当修行路上的晚辈看待。”
陆尾望向陈平安,没来由感慨道:“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他自顾自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豪杰者,星宿之显化。”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瞥了眼那张缓缓燃烧的挑灯符,突然又从袖中拈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从蔡金简处买来的云霞香。
他在石桌上轻轻一磕,如在香炉内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给这个近在咫尺的陆尾上坟敬香。他是在提醒这位在骊珠洞天蛰伏多年的陆老前辈:你与你所谓的“半个同乡”的香火情就这么多。接下来,不管你是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阴,时间一到,就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了,不然就等同于一场问剑。
陆尾神色自若,不以为意。老神仙的养气功夫,不可谓不深厚。
南簪倒是恼得俏脸微微涨红,瞪圆一双眸子,好像骂人的言语已经跑到嘴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实则她内心有几分窃喜:若是能够将整个中土陆氏都拉下水,她还真不信这个陈山主还敢意气用事。
在她看来,世间既得利益者都一定会拼死守护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浅显道理。所有的护身符同时都是枷锁,陈平安的身份和头衔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轻易与谁鱼死网破。
陆尾说道:“陆氏家族实在太大了,枝叶茂盛,不说宗房跟其余几房的大道有别,利益纠纷,只说我们宗房内部也是分歧不断,故而外界才会说陆氏的家族祠堂议事肯定最让人心力交瘁。”
陆尾的前半句确实不算什么大言不惭,后半句也不是违心之语。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就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鼎盛之时拥有一飞升三仙人。如果不是因为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邹子,陆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还要更高。
邹子言天,陆氏说地。举个例子,就是往前两百年的宝瓶洲,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正阳山诸峰剑修。
日月星宿牵引天时,山川带动地气,天地阴阳交泰,两气氤氲,万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圣人择之,堪即天道,舆乃地道,故而堪舆学即人间头一等的天地之学。天地两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是谓风水,故而风水一途又是地学之最。
事实上,陆氏的堪舆家和望气士仰观天象和藏风聚水的本事半点不低。何况陆氏还有个极为隐蔽的职责:辅佐酆都,使人处阳明,令鬼处幽暗,最终幽明异路,双方各不相犯。
陆尾的脸上略带几分遗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我们陆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经常自相矛盾。比如在大骊先帝这件事上,在我看来,当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陆氏子弟就操之过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桥改建廊桥一事上更是有违天道,悖逆人伦。”
当初那个来自中土神洲的阴阳家修士表面上是与游侠许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脉一同帮助大骊王朝仿造白玉京,等到事情败露,那个阴阳家修士试图远遁,被宋长镜击杀在京城内。
陈平安笑道:“好像缺了个‘事已至此’瓜熟蒂落,总要装入篮子,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所以那个人是自作主张在造孽,你们是在收拾烂摊子,到底还是将功补过,是这个理,对吧这种撇清关系的路数,我学到了。”
他伸手出袖,将一根青竹筷子轻轻滑向桌沿,使之稍稍悬空,才冷笑道:“当时做来都是错,事后再看总有理。你们中土陆氏这么擅长择菜,怎么不去当个厨子”
陆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颤。
刹那之间,只是这么个动作,就让他心弦紧绷起来,这绝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气象。
问题在于,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说法,陈平安已经归还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远游返回城头后,似乎受伤不轻。
陆尾叹了口气:“本命瓷一事,陆绛可以再退让一步,只要陈山主答应一件小事,南簪就会交出碎片,物归原主。”
陈平安面无表情,先看了眼南簪,再斜眼陆尾,语气淡漠道:“听口气,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揽了”
中土陆氏打的什么算盘,陈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经洞若观火。
别忘了陈平安是跟谁借来的一身道法,头上戴的可是陆沉的那顶莲冠。
就凭你陆尾,也想与邹子有样学样
陈平安摇摇头:“揽事一肩挑,你陆尾挑得起吗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中土陆氏兜得住”
陆尾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听到这里,脸色也有几分不自然。
主要是这句话挑起了陆尾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之一:他曾在骊珠洞天被一个读书人逼得求死不得。
陆尾显然还不愿死心:“不管是大骊王朝还是宝瓶洲,陆某终究是个外人,陈山主却不然。真要因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一场全无必要的意气之争,闹得大动干戈,兵戎四起,山河崩裂,生灵涂炭况且如今两座天下的战事一触即发,大骊形势一变,宝瓶洲就会跟着变,牵一发而动全身。物有物相,人有人言,我们陆氏有《地镜》一篇,言春陷有大水,鱼行人道,秋陷有兵起国分,人行鸟道,后果不堪设想。难道陈山主想要让已无外患的宝瓶洲变成第二个桐叶洲”
“为宝瓶洲力挽天倾者,是陈山主的两位师兄。”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陆尾沉声道,“为剑气长城续香火者,是末代隐官陈平安!”
他最后自顾自摇头:“大好局面,何必功亏一篑;大好前程,何必毁于旦夕。”
陈平安问道:“看架势,你好像已经以大骊新任国师自居了。”
陆尾哑然失笑:“不敢。”
陈平安笑道:“我答应了吗”
陆尾无言以对,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就像同时有两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小陌立即附和:“陆老仙人不曾问过此事,公子也不曾答应。”
陈平安身体稍稍前倾几分,竟是伸出双指,将那炷立在桌上的山香直接掐灭了,故而一瞬间便有一道青色剑光直落。
南簪近乎本能地闭上眼睛,等她再睁开眼,就看到陆尾的位置上有一张被斩成两半的金色符箓飘然落地。与此同时,桌上已经不见了那根青竹筷子。
陈平安没有半点意外。
这是中土陆氏首创的大符之一,名为真相符,又名斩尸符,比山上符箓一道的傀儡符、替死符都要高明一筹,因为修士祭出此符,几乎与真身无异,可以只跌一境。
不过有两个限制,一个是符箓数量不会同时超过三张,再就是修士真身与符箓的距离不会太远,以陆尾的仙人境修为,远不到哪里去。
小陌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腕,以剑气凝聚出一把雪亮长剑,环顾四周之时,忍不住由衷赞叹道:“公子此剑已脱剑术窠臼,几近道矣。”
这是他的真心话,一切能够打破境界限制的术,就近道。
“小陌,将陆尾的真身找出来。”
陈平安一招手,将那一分为二的符箓抓在手中。果然是以金精铜钱熔化炼制而成的符箓,仿自上古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
小陌点点头,手腕一拧,长剑化作千万雪白丝线转瞬即逝,就像在整座大骊京城铺出一张无形大网。
陈平安将两半符箓合拢放在桌上,趁着符胆灵气尚未消失殆尽,低头端详,不忘提醒那位大骊太后:“喝酒可以壮胆。”
大骊京城四处先后亮起一道符箓光彩,向四个方向远遁而去。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箓,现身顺序有先后,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都是障眼法。
小陌却是都未理睬,反而蹲下身,弯曲手指,叩击地面,笑道:“出来。”
他五指如钩,一个猛然提拽,就掐住陆尾真身的脖子,将其拎出地面。
这些神神道道的阴阳家练气士打架的本事委实是太不济了,心弦声响之大,落在小陌耳中,就跟打雷差不多。关键是这厮还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闹着玩呢不然恐怕还要稍稍费几个眨眼工夫才能找出。
小陌提着陆尾缓缓而行,走到后者原先位置上才轻轻放下,双手按住陆尾的肩头埋怨道:“我家公子没让前辈走,前辈就不要自作主张了,下不为例。”
再双指并拢,轻轻旋转,那四张早已远遁数千里的符箓就像被一线牵引,悉数掠回手中。
小陌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任由桌上那张符箓自行消散,抬起头,笑着摇头:“无亲无故,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礼物就算了。”
小陌就只得弯腰提起陆尾的一只袖子,随手将那四张符箓丢了进去。
如果公子不在场,他会让陆尾全部吃回去。
陆尾板着脸说道:“撑死了就是陆氏祠堂一盏续命灯的事情,从今往后,希望陈山主好自为之。”
其实这位陆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内,正有千万缕剑气肆虐其中。
南簪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陈平安笑了笑,左手拿过仅剩的一根筷子,右手五指轻轻抵住桌面下方,猛然托起,桌面在空中翻转,再伸手按住。食盒糕点摔了一地,酒壶破碎,酒水洒了一地。
陈平安这个“掀桌子”的举动吓了南簪一大跳,这会儿,她的容失色再不是作伪了。
陈平安问道:“山河破碎你们两个,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望向对面那个终于不再演戏的大骊太后,陈平安说道:“其实你半点不难熬,真正难熬的,是你那两个互换姓名的儿子。”
视线偏移,盯着陆尾,陈平安问道:“真的想死一次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过等下开口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
南簪默然。陆尾亦是。
关于今天这场酒宴,他们有过一场缜密的推演,罗列出了一大串名单。
巡狩使曹枰,关翳然,刘洵美,袁化境,余勉,余瑜。
刘袈,赵端明,天水赵氏。
大骊军方可能不认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什么落魄山的剑仙山主,但是认那个“隐官”头衔,因为双方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道理:没有剑气长城的阻滞和拖延,大骊铁骑就会死更多人。就算砍尽豫章郡大木来做棺木,也根本不够用。
再加上先前陈平安刚到京城那会儿曾经出城引领战场英灵返乡,大骊礼部和刑部哪怕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有一杆秤。
何况还有那个与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山君魏檗、南岳山君范峻茂和老龙城孙家。
钦天监的袁天风其实用自己的方式表过态了,而那个老谋深算的鸿胪寺卿与吏部的关老爷子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求学士子。
皇城大门那边负责拦路的值班房武官出身上柱国鄱阳马氏,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他对那个年轻剑仙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是鄱阳马氏看待落魄山的态度。
地支一脉的女阵师韩昼锦虽然来自神诰宗辖下的清潭福地,但幕后靠山却是紫照晏家。大骊京城崇虚局的那个中年道士来自青鸾国白云观,还有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韦谅,书简湖真境宗的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风雪庙,风雷园……
其实还有数量更多的庙堂人物、山上仙师、沙场武将被这张从落魄山上蔓延开来的“大网”裹挟其中。如果再加上别洲,加上中土文庙,加上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么棋盘之大,棋子之多,就只会更加夸张。
其实陆尾和南簪眼前的这张桌子就是一副将整个大骊宋氏涵盖其中的棋局,下棋之人,青衫坐隐。
南簪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有一种错觉,对面那个年轻人好像在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大骊国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