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一剑跨渊
一行人在一处名为墨线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筑攒簇,不过多是战后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镇,有条小河穿过小镇,河水静谧,水波不兴,河水两岸店铺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于早年渡口有一种奇异水族,似鱼非鱼,似蛇非蛇,极难捕获,而且出水即亡,它们身形纤长,背脊如一条墨线,成群结队游弋水中,条条墨线如山脉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战过后,河中已经没有了这种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线渡已经名不副实。
叶芸芸带着弟子薛怀,还有两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参加仙都山那边的开宗庆典。
叶芸芸身边的老妪和少女,正是敕鳞江畔那处开设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妪化名裘渎,真身是一条老虬,拥有将近五千年的周岁道龄,是旧大渎龙宫教习嬷嬷出身,属于“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权重,实权相当于山上仙家的半个掌律祖师。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娘姓氏皆有,昵称醋醋。
胡楚菱和裘渎不同,不是什么山泽精怪之属,而是敕鳞江当地百姓出身,祖辈都是精通水性的采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缘际会之下,被裘渎勘验过资质、性情和品行,最终收为嫡传弟子,其实双方更像是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那种隔代亲。
裘渎小心起见,在龙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剑仙离开后,没有立即离开敕鳞江地界,反而是主动走了一趟蒲山云草堂,一方面是向叶芸芸道谢——她携礼登门,一口气送出了数千斤的敕鳞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叶洲,不管是本土还是外乡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专门有别洲练气士成群结队,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斩杀漏网之鱼的蛮荒妖族,凭此挣钱,还能在书院那边额外多拿一份录档功劳。
云草堂那边收了礼物,心领神会,便投桃报李,叶芸芸亲笔书信一封,寄给大伏书院的程山长,算是帮着老虬做了一份担保,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渎外出游历,其间有任何过失,蒲山和叶芸芸都需要在书院那边担责。
之后云草堂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写信人自称崔东山,来自仙都山,是陈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请老妪、少女这对师徒去家中做客,书信末尾除了钤有一方自用印,还有一枚私人押,三山状。
叶芸芸就转告刚好在山中做客的裘渎,仙都山那边即将创建宗门,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请师徒二人做客仙都山。招徕的意图,十分明显。
裘渎得知此事后,一番思量后,觉得还是先带着醋醋一起去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夺,树挪死人挪活,何况她在敕鳞江那边画地为牢自行囚禁数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气,若是能够帮着醋醋捞个分量结实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桩好事。只是如当那载入祖师堂金玉谱牒的仙师,规矩重重,束手束脚,所以成为客卿最好,既是一张护身符,同时约束还小。
叶芸芸还没有跟裘渎说起陈平安的几重身份。宝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圣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当然他还是宁姚的道侣。反正等到一起拜访仙都山,很快就都会水落石出。
等到叶芸芸在渡口这边现身,一些个原本病恹恹等着生意上门的路边包袱斋吆喝声都大了许多。
店铺伙计也都绕过柜台,来到门口,开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谁率先认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黄衣芸”,便一个个噤若寒蝉,如鸟兽散去。
惹恼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计她随便三两拳砸下来,也就没啥墨线渡了。
叶芸芸瞥了眼再无墨线异象的河水,随口问道:“裘嬷嬷,那种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条都见不着,难道是被蛮荒妖族攫取殆尽了”
裘渎瞥了眼不远处,有个坐在自家店铺门口晒太阳的青年掌柜,双方对视一眼后,裘渎都没有以心声言语,开口笑道:“是全部躲起来了。这种水族真名负山鱼,属于墨蛟后裔之一。书上不曾记载,所以后世名声不显,因为早就被旧大渎龙宫从水裔玉牒里边除名了,导致世俗君主不得将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注定无法化蛟,大道就此断绝,只能苟延残喘。”
“早年有条即将仙蜕化蛟的负山鱼,和大渎旁支的一处陆地湖泊龙宫关系闹得很僵,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心存侥幸,偷摸拣选了一个黄梅季节的雷雨天气,不曾禀告大渎龙宫,就擅自走水,希冀着结出一枚金丹,结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从中作梗,不小心引发洪涝,水淹沿途两岸千余里,水中浮尸数以千计,罪责极大,就被告了一状。大渎龙王得知后,大为震怒,自家辖境内的水族,竟敢触犯天条,为祸一方,就要将其拘拿斩首,那条负山鱼只得一路潜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负气运的山上修士,隐匿气息以避劫数,作为报答,它得帮着那个门派悄悄聚拢渡口水运,等到斩龙一役结束,才敢露头。”
那个青年以心声问责道:“你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为大渎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个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难怎的,是因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黄衣芸和大伏书院邀功领赏此次游历墨线渡,就是奔着我来的”
裘渎以心声笑答道:“一条小小负山鱼,都未能走江化为墨蛟,侥幸在此结丹,在元婴境停滞这么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词了。且不去翻那些老皇历,既然你自己方才说了,咱俩都是大渎遗民,可以算是半个同道,又看在你当年没有误入歧途、投靠蛮荒的分儿上,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句,早点与大伏书院报备,不然等到书院君子找上门来,可就晚了。当然,你若是愿意转投蒲山,我现在就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早年这条负山鱼能够躲过大渎龙宫的兴师问罪,其实还要归功于一条墨蛟的求情,裘渎再在龙女那边代为缓颊,不然一座地仙坐镇的小山头,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叶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嬷嬷,与他聊了些什么”
裘渎笑道:“小小负山鱼,心比天高,不愿依附他人。”
叶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好歹还是一位元婴境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书院那边勘验过后,都可以占山踞水开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确实不必依附谁。”
身边裘渎,属于例外,她是当惯了龙宫佐吏。
并不是修士境界足够,就可以开山立派的,这在山上是公认的事情。
很多新兴门派,往往是初期热热闹闹,声势不小,然后昙一现。
就像自家云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跻身了上五境,再脱离蒲山,一样不可能去开宗,老元婴想都不会想这种事。
历史上那些扶龙有术、名垂青史的开国将相,亦是同理,不想,不愿,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临时改变主意,突然以心声向裘渎道:“口气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跟黄衣芸说一声,若是愿意和我结为道侣,我倒是可以入赘蒲山。”
裘渎哑然失笑。不过没有如实转告叶芸芸,而是换了种说法,大致意思是说这位负山道友爱慕山主已久。叶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过了那些门可罗雀的渡口各色店铺,有了那幅仙人图的前车之鉴,叶芸芸打定主意,只看不买,最终寻了一处僻静处,她从袖中摸出一只折纸而成的五彩纸船,丢入墨线渡河水中,好似彩鸾坠海,河水随之轻轻摇晃,最终蓦然显现出一条上品符舟,形同楼船,两层高,可以承载三十余人。相较于造价昂贵且千金难买的流霞舟,彩鸾渡船是桐叶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选,当然前提是掏得起谷雨钱,而且不宜远航,太吃神仙钱。
接下来私人渡船将要横跨一个旧王朝的南境山河,距离仙都山约莫还有两千里的山水直线路程,若是寻常舟车远游,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一身黄衣的叶芸芸站在船头,衣袖飘摇,天人姿态。
薛怀看了眼师父,只有一个念头:未来师公太难找。
蒲山事务繁忙,所以掌律檀溶会稍晚赶来。
当老元婴得知那个先前逛过自己千金万石斋的曹仙师,竟然就是《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等到檀溶回过神来,便是唾沫四溅,开始埋怨自家山主为何不早说,不然他不得早早备好文房四宝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轻隐官按在椅子上不让走
叶芸芸也不好解释,自己其实只比他早几天知道曹仙师的真实身份。
老掌律就像个被始乱终弃的娘们,眼神幽怨,言语絮叨,在叶芸芸这边抱怨个不停。山主误我!
要是早早知晓对方身份,年轻隐官不留下几幅生气淋漓的墨宝,再通宵达旦篆刻十几方金石气沛然的印章,陈平安就别想离开书斋和蒲山。
现在好了,眼睁睁与一桩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之交臂,补救,怎么补救等我檀溶回头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脸开得了口山主糊涂啊。
山主你别走,得赔我这份损失,至于如何跟年轻隐官讨要墨宝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只管收礼,若是观礼结束,山主你下山时两手空空,那么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掌律一职,呵呵,檀某人早就当得揪心了。
叶芸芸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胁,只是实在不理解檀溶这样的老修士,面对陈平安,偏不去执着于年轻剑仙昔年在避暑行宫的调兵遣将,唯独在印谱一事上心心念念。
叶芸芸略微头疼几分,聚音成线,与弟子薛怀打了个商量:“难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陈平安讨要印章什么的我开不了这个口,不如你去”
薛怀笑道:“师父,由我开口不难,只是这件事,起调太高,是隐官大人主动拜访的蒲山,无形中撑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察觉到师父脸色的变化,再想到师父的脾气,薛怀立即改口道:“师父若是实在难为情,大不了到时候我来开个头,在陈山主那边挑起话头,到时候师父附和几句,相信以陈山主的为人,肯定不会让师父在檀掌律那边为难。”
然后薛怀帮着檀溶打圆场:“檀掌律这辈子痴迷书法、金石,对待两事,可能比修行还要上心了。这就像诗家后生见着了那位人间最得意,词家子孙瞧见了苏子、柳七。师父还是要理解几分。至于檀掌律威胁师父的那些气话,不用当真,是在漫天要价罢了。”
说到这里,薛怀笑了起来:“师父,不如咱俩打个赌,我赌陈山主在这件事上,肯定早有准备,说不定就在等着师父或是檀掌律开口呢。”
叶芸芸没有搭话,只是好奇问道:“薛怀,你对陈平安印象很好”
薛怀微笑道:“都是读书人。有幸跟随师父在蒲山修行,参加过各种庆典,也算见过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陈山主这样的修道之士,还真是头一回见着,大有耳目一新之感。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形容陈山主,那就是……”
停顿片刻,薛怀自顾自点头笑言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恭而安。”
叶芸芸说道:“很高的评价了。”
年关时分,离着宗门庆典还有小半个月。
之所以提前赶往仙都山,叶芸芸有私心。她要光明正大和陈平安问拳一场。
叶芸芸在止境武夫当中极为年轻,家乡的武圣吴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张条霞、北俱芦洲的老莽夫王赴愬、皑皑洲的雷公庙沛阿香,年纪都不小了。
叶芸芸很想知道一个能够与曹慈问拳,并且与曹慈还是同龄人的纯粹武夫,拳脚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彩船驶入云海之时,四周水雾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裘渎白发苍苍,身形佝偻。昔年她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现出真身,腾云驾雾,为大地山河行云布雨,降下一场场甘霖。一旁胡楚菱双手拎着一只手炉,因为体形小巧,又名袖炉,可以暖手驱寒,由紫铜制成,内置火炭,外编竹条。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迹罕至处,依旧青山绿水不改颜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临水而建的雄城大镇,至今依旧多是废墟,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叶芸芸忍不住问道:“大渊袁氏,还没有复国”
不然以旧大渊王朝的底蕴,经过这么些年的休养生息,怎么都不至于如此民生凋敝,死气沉沉。
她越发觉得云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报,还要专门设立一个搜集各山邸报的机构。
薛怀叹息一声,为师父解释其中缘由。原来旧大渊袁氏王朝早已分崩离析,如今山河国土一分为三,三位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拥护为皇帝,裂土立国。大渊袁氏当年是桐叶洲为数不多敢于“螳臂当车”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后在边境和京城三地分别集结大军,抵御如潮水一般席卷山河的蛮荒妖族大军,结果仅是被屠城之地,连同京城在内,就多达七处,生灵涂炭,元气大伤,故而如今相较于昔年国势相当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并论了。
连同旧京城遗址在内,都已沦为一处处名副其实的鬼城,阴煞之气,冲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般都会绕路而行,不去“触霉头”。
“除了有几拨书院君子贤人领衔的队伍,连同各个山头的谱牒修士,进入各个鬼城搜寻隐匿妖族,其实那三个割据势力也都曾不遗余力派遣供奉开道,带着一大拨练气士,护卫兵卒入城收拢尸骸,耗费了大量符箓和神仙钱,还办了几场引渡亡魂的水陆法会,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只有山泽野修,会打着“搜山”的幌子去捡漏,一些个世族豪阀的旧府邸门第,虽然残破不堪,但是可能还会有些意外收获。野修也会严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规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无回,在城内鬼打墙,沦为新鬼。
寻常江湖武夫,阳气雄壮之辈,绝不敢擅自入内,至多是给那些散修打打下手,在城内做些开路勾当,事后得些分红。而且多是在盛夏时分,拣选天地阳气鼎盛的日子,像眼下这种天寒地冻的冬末时节,大多都要远离鬼城至少百余里。
叶芸芸问道:“我们蒲山弟子就没有来过这边”
虽说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叶洲南方地界,配合两座书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叶芸芸亲眼见到旧虞氏山河的鬼城连绵,还是有些揪心。
薛怀轻轻摇头,如实说道:“还不曾来过。”
桐叶洲实在太大了,几乎等于两个宝瓶洲的版图,何况桐叶洲也没有大骊王朝,没有绣虎崔瀺,没有一支所向披靡的无敌铁骑,更没有山上仙师与人间王朝的低眉顺眼,没有将一国律法立碑于群山之巅的壮举……
叶芸芸说道:“参加完仙都山庆典,我们就将这些鬼城走一遍,看看有无已成气候的厉鬼将帅,试图聚拢起阴兵扰乱阳间。”
一旦成事,旧大渊王朝境内的座座鬼城,就会形成类似古战场遗址的小天地,生灵置身其中,都会被煞气潜移默化,尤其是当鬼城形成了同气连枝的格局,更是棘手。叶芸芸倒是不会埋怨书院的不作为,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座崭新书院,大战落幕后的这些年,从山长副山长,再到君子贤人,甚至是书院儒生,几乎人人都谈不上任何书斋治学,一年到头,都在外四处奔波,疲于应付。除了搜山,此外缝补旧山河,也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处处都需要书院解决隐患,而且这些年来,书院弟子已经伤亡不少。
薛怀犹豫了一下,说道:“城中鬼物,即便凶戾,生前都是可怜可敬之辈。”
叶芸芸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只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总不能由着城内阴灵年复一年被煞气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头烂额的书院能够腾出手来,也只能清洗鬼城了,届时无异于一场新的屠城。”
薛怀忧心忡忡:“那些个阴灵鬼物,安置起来,十分麻烦。”
不但是桐叶洲,其实除了中土神洲,都无宗字头的鬼道门派,至多是一些个枝蔓繁复、不缺地盘的大宗,能够单独开辟出几座山头,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要想做成一锤定音的壮举,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飞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来此施展术法,才有希望将天地气息由污浊转为清灵。只可惜如今桐叶洲已无飞升境,更别提精通鬼道的山巅修士了。
但是听闻昔年有个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经在桐叶洲战场上突兀现身,率领一支英灵大军阻拦蛮荒旧王座白莹麾下的一支枯骨大军。
只看那处处断壁残垣的旧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阳光照耀之下,依旧给人鬼气森森之感。只是有一事让叶芸芸觉得颇为奇怪,那就是城内分明煞气极重,可是污秽之意却不重。
裘渎以心声和胡楚菱道:“醋醋,事先与你说好,等我们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对那边有好感,但不管对方给出多好的条件,咱俩最多当虚衔的客卿,别当供奉修士。”
胡楚菱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裘渎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其实最好她们还是干脆投靠了蒲山云草堂。
叶芸芸值得信赖,而且蒲山风评极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叶芸芸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见底,足可托付性命。可惜叶芸芸和蒲山那边从头到尾始终没有主动开口,裘渎总不好上杆子将自己和醋醋一并送出。
反观那个年纪轻轻便剑术通玄的青衫剑仙,虽然先前江边相遇,在茶棚内,始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是裘渎竟然完全看不透对方的心性。
再者那个仙都山,竟对这些煞气盘踞的鬼城视而不见,放任不管。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几千里路途,其实就是几步路就可以串门的街坊邻里。但是仙都山那边既然都要建立宗门了,想必底蕴不差,这算是各扫门前雪,莫管别家瓦上霜
却不能说那仙都山就是做错了,红尘滚滚,业障重重,修道之人洁身自好,何错之有
只是裘渎心中难免犯嘀咕,醋醋资质太好,若是仙都山那边门风不正,来个“物尽其用”,自己到时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个仙家山头,从来是上船容易下船难。
早年在大渎龙宫之内,裘渎身居要职,便早已见惯了同僚、山头之间和仙师之间那些云谲波诡的钩心斗角。
山中修士,名声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坏水的歹人;名声好的,却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辈,精于算计。
以醋醋的修行资质,绝不至于落个提着猪头找不着庙的下场。莫说是叶芸芸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她都可以成为祖师堂谱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剑修,吃了大亏,不然进入神篆峰,成为宗主韦滢的嫡传弟子都是有可能的。所以,裘渎绝不允许自己亲手将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实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谈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让醋醋更换道统,换个师父,也要帮着醋醋在蒲山云草堂捞个祖师堂嫡传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么大道术法了,加上一虬一人,师徒双方的大道根脚截然不同,许多蛟龙之属才可以娴熟掌控的本命秘法,醋醋学来难免事倍功半,虚耗光阴。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过讲究一个登山早期的势如破竹。与醋醋没有师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紧。
裘渎伸出干枯手掌,轻轻拎起胡楚菱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说拜师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师父年岁已高,难证大道,总要帮醋醋找个好人家,才能宽心。”
在这之外,还有一桩秘事,裘渎没有与醋醋明说,寻常龙宫,所谓遗址,不过是沉水,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渎龙宫,不同于那些陆地江河的龙宫,地位要更高,所以遗址开门一事,难度更大,而且极难寻觅。
只说澹澹夫人的那座渌水坑,一关门,当年不是就连火龙真人都无法强行打开禁制
作为大渎龙宫的教习嬷嬷,类似担任皇子皇孙“教书先生”的翰林院学士之流,不同于那条昔年大渎金玉旁支的负山鱼,裘渎是正统出身,简而言之,她就是那把打开龙宫秘境的钥匙。
叶芸芸只字不提,裘渎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对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而是仙都山那位陈剑仙前脚走,后脚便跟上了一份请帖。
裘渎岂能不权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着宝瓶洲那条真龙尚未昭告天下,由她来收拢天下废弃龙宫,必须得赶紧走一趟“家乡故国”了。
裘渎自然不敢进入其中,就全部视为自家物,那也太过贪心不足了,她只会拣选其中一两成便于携带的龙宫旧藏珍宝作为醋醋的嫁妆。
旧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内,头顶有彩船掠过。
在一处残破不堪的荒废府邸内,有两位刚刚入城没多久的……梁上君子。两人之间的横梁上,摆放了两壶酒,一碟盐水生,一碟干炒黄豆。
寒酸书生拈起一粒生米,高高抛起,掉入嘴里,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劝说道:“你赶紧下去,小心坐塌了横梁。”
胖子赌气道:“偏不,寡人龙椅都坐得,小小横梁坐不得这家人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能让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于此。”
正是钟魁与庾谨大爷。
先前去过了土地庙,再闲逛到了这边。
鬼城之内有一点浩然气,才让城内众多阴灵的神志维持住一点清灵气,不至于沦为凶鬼。
应该是那个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笔。
庾谨抓了一把黄豆,放入嘴中大嚼起来,再灌了一口酒,仰起头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脑咽下:“钟魁,为何不与陈兄弟直说,直截了当开口,请他帮忙就是了。”
钟魁从袖中摸出那只木盒,放在膝盖上,轻轻推开盖子,里边装着一套天师斩鬼钱:“哪有一见面就请人帮忙的,心里边过意不去。”
钟魁拈起其中一枚钱,呵了一口气,拿袖子擦拭起来:“何况创建下宗,是天大的喜庆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换成你听了,不觉得晦气”
庾谨笑呵呵道:“是怕被拒绝,没面子吧”
见钟魁投来视线,庾谨立即补救:“见外了不是,咱俩谁跟谁,像我这种死要面子的人,不一样在那边真情流露。”
钟魁说道:“其实就是因为明知道他会答应,而且会毫不犹豫,我才为难,想不好到底要不要开口,什么时候开口。”
庾谨喟叹一声:“理解理解,就像我见着了陈兄弟,也没有跟他开口讨要什么供奉客卿,咱哥俩就是脸皮薄,其实出门在外,顶吃亏了。”
钟魁微微皱眉:“这拨人竟敢在城内留宿,要钱不要命了”
庾谨笑道:“他们哪里晓得内幕嘛。因为那个存在,只会觉得此地安稳,殊不知已经走在了黄泉路上。”
这座鬼城内,约莫是怨气太重的缘故,不小心孕育出了一头吃鬼的鬼,比起一般所谓的阴宅厉鬼、遗址鬼王之流,可要凶残多了。最大的问题,还是这头鬼物,就像一个天资卓绝的修道坯子,不到十年,就已经靠着吞食同辈,悄悄结了金丹,而且它行事极为谨慎,一直未被修士找出来,要是如今再被它吃掉一大拨阳间人,尤其是魂魄滋养的练气士和精血旺盛的纯粹武夫,再给它捞着几本鬼道秘籍,嘿,估计不用三五十年,就成气候了,再将一座鬼城炼化为自身小天地,等它白日行走无碍,随便换一副俗子皮囊,再想要找出痕迹,就大海捞针了。
不然钟魁也不会带着姑苏大爷在此停步了。
斩妖除魔,责无旁贷。
钟魁喝完一壶酒,让庾谨收起菜碟,他轻轻跃下,如飞鸢掠出大堂,在建筑屋脊之上蜻蜓点水,再蓦然降落身形,在一处女子闺房外的美人靠那边落座,远远看着这个府上一座书楼外的庭院。庭院内有一伙捡漏客,总计十数人,半数正在那边挖地三尺,其余在府上搜寻地窖、枯井和夹壁密室,人人忙碌异常,其中有半吊子的练气士,也有江湖武夫,后者大多披挂甲胄,都是就近捡取,或背弓、臂弩,或悬佩一把铜钱剑,还有人背着一袋子糯米和一囊黑狗血,有修士腰系铃铛,手持照妖镜,显然是有备而来。府门外还停着几辆独轮车,因为驴马不管如何鞭打死活不敢入城。
他们挖出了七八坛银子,顿时欢声如雷。
其中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突然说道:“可以试着再往下挖一两丈。”果然在一丈之下,又挖出了埋藏更多的坛子,一打开,皆是更为值钱的珠宝财物。
庾谨嘿嘿笑道:“看这府邸形制,告老还乡之前,怎么都该是位列中枢的三品京官,结果就只积攒下这么点家当,真是个清官老爷,若是有幸成为寡人的爱卿,怎么都该追封一个文字头的美谥。”
院子那边,一个年约三十的貌美妇人身材略矮小,却艳丽惊人,又因为她身穿束腰短打夜行衣,更显得曲线玲珑,肌肤胜雪,只见她秋波流转,嗓音娇腻道:“古丘,真有你的,今日收获,你能额外多拿一成。”
年轻人向那妇人作揖致谢。
庾谨趴在美人靠栏杆上,伸长脖子,两眼放光,小声嘀咕道:“这位姐姐,真是举止烟霞外人,令寡人见之忘俗。”
府上其余人等也纷纷赶来院落这边,其中有人捧着一枚硕大的火画图葫芦,关键是还带柄,品相极好,向妇人笑问道:“夫人,这玩意儿,是不是你们神仙用的灵器”
妇人瞥了眼,瞧不上,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山上灵器。她没好气道:“只有这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富贵门户,才会当个宝,值几个钱,你得问古丘,他是行家里手。”
古丘说道:“找个识货的文人雅士,兴许值个三四百两白银,但是在仙家渡口卖不出价格。”
那人便看了眼妇人,伸出一只手掌,笑嘻嘻沿着葫芦摸了摸,这才将葫芦随手丢出,重重砸在墙上。
妇人抛去一记媚眼:“死样。”
古丘心中惋惜不已,也不敢多说半句。
妇人神色颇为自得,自己真是半路白捡了个宝贝,古丘不愧是昔年出身一国织造局的世家子弟,眼光极好,不然他们这次入城,只会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估计收获至少减半。
又有人提着一只大麻袋蹲在台阶底部,翻翻拣拣,让古丘一一验明价格,值钱的就留下,不值钱就砸碎了。那人摸出一只口大沿宽的青瓷器物,粉彩荷鹭鸶纹,不知用途,只是瞧着可能值点钱,向古丘问道:“是瓶”
“渣斗。”
“啥玩意儿”
“不值钱。”
台阶顶部有个披挂甲胄的魁梧汉子坐在一张梨交椅上,双手拄刀,脸上疤痕,相貌颇为狰狞,脚踩一块落单的楠木对联,先前那个古丘说此物颇为值钱,是虞氏王朝一位前朝文坛宗师的手笔,若是成对,至少能卖个五六百两银子。汉子受不了自家妇人与这个小白脸的眉来眼去,就一脚将对联踩得开裂了。
汉子看了眼天色,沉声道:“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们一伙人是今年入夏时分来到这座旧州治所的,找了些从几拨谱牒仙师们嘴中漏剩下的物件,不料还有意外之喜,极为顺遂。相较于同行在其他几座鬼城的意外重重,已经交待了不少性命,他们反而至今还没有什么大的折损,城内只有一些夜中徘徊游荡的孤魂野鬼。他们挑选了一处州城隍庙作为栖息之地,鬼物在夜间都不敢怎么靠近。不过半年工夫,满打满算,折算成神仙钱的话,已经挣了小一枚谷雨钱了。
钟魁瞥了眼城内一处小宅,有少女独倚桃树斜立,人面桃。
在这冬末时节,桃开满枝,当然不合常理。少女好像是觉察到了钟魁的视线,娇羞不已,姗姗而走,她挑起帘子,回首破颜而笑。
钟魁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手掌,向庭院内众人喊话道:“喂,诸位,既然打道回府了,你们就干脆点,反正没少赚,直接出城各回各家。”
庭院内十数人如临大敌,剑拔弩张,都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阁楼,只看到一个文弱书生,身边跟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
坐在椅子上的魁梧汉子转头望向钟魁,冷笑道:“是人是鬼”
其中一位练气士使劲摇晃铃铛,再高高举起古铜镜,借着夕阳光线,照向那两个不速之客。
古镜光亮在钟魁脸上乱晃,钟魁微微转头,摆手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好意提醒你们城内有鬼物早就盯上你们了,要伺机而动。”
庾谨翻了个白眼。
那修士轻声道:“不是妖物鬼魅。”
妇人望向那气度儒雅的青衫男子,咬了咬嘴唇,哟,又是个穷书生哩。
那个丢了火画图葫芦的汉子,看着美人靠那边趴着的庾谨,大笑道:“年关了,还敢跑出猪圈瞎晃荡是担心咱们这拨兄弟在城内伙食不好”
“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大嘛,说话怪难听的。”庾谨站起身,从妇人身上收回视线,“四海之内皆兄弟,出门在外,有缘碰着了,就是朋友,何必言语伤人。”
钟魁瞥了眼庾谨,怎么脾气变得这么好了。以往遇到类似事情,有自己在身边,他虽不敢胡乱伤人,但是绝对会过过嘴瘾的。看来是在仙都山那边长了记性。
钟魁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那个与常人无异的“古丘”身上,以心声说道:“收手吧。”
小院斜倚桃树的少女,其实是头金丹境的伥鬼,而这个化名古丘的年轻男子才是这座鬼城的正主。
古丘抬头望向钟魁,以心声说道:“都是些该死之人,听说你们山上有个说法,叫神仙难救找死人。”
钟魁摇头道:“断人生死,哪有这么简单,你如今连城隍庙都‘坐不稳’,功德簿也翻不动,不要太过自信了。”
古丘不再言语,犹豫过后,点头道:“那就带着他们出城便是。”
钟魁笑问道:“都不先问过我的身份,再试探一下境界高低”
古丘摇头道:“不用,先生是正人,不可冒犯。”
庾谨啧啧称奇道:“如此会聊天,当鬼可惜了。”
然后庾谨火烧屁股一般,蹦跳起来:“哎哟喂,陈山主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就说嘛,怎的一座鬼气森森的城池,突然就天地清明仙气缥缈了,原来是陈山主大驾光临……”
言语之间,他已经脚尖一点,两百多斤肉轻飘飘离地,单手撑在栏杆上,灵巧跃出女子阁楼,一个庞然身躯,在庭院台阶那边落地无声。
原来有一袭青衫长褂站在了那位拄刀汉子椅背那边,低头看着那块已经被踩碎裂的楠木对联,再扫了几眼台阶下边的破碎瓷片,惋惜不已。
有你们这么当包袱斋的多打造几辆独轮车,能耗费多少工夫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向钟魁解释道:“刚好路过,见你们在这边,就赶过来看看了。”
钟魁埋怨道:“有你这么闭关养伤的”
庾谨立马不乐意了,转头向钟魁瞪眼道:“放肆!你怎么跟我陈兄弟说话呢!”
钟魁气笑道:“真是个大爷。”
庾谨大义凛然道:“我不帮衬自家兄弟,不然还胳膊肘拐向你这个外人”
陈平安拍了拍庾谨的肩膀,提醒道:“过犹不及。火候,注意火候。”
庾谨心虚道:“陈山主不愧是老江湖,随口言语,都是千金不易的经验之谈。”
庭院中一群人如坠云雾。尤其那个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魁梧甲士,纹丝不动,大有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因为背后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男子,一只手轻轻抵住了椅背,并不是这位六境武夫不敢动,而是试过了,根本无法动弹丝毫。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古丘,先前在云海中俯瞰鬼城,就察觉到了这个年轻人的不对劲,只是有钟魁在场,无须担心什么。
陈平安抬头看向钟魁,笑道:“还好意思说庾谨是个大爷,还得我求你请你求我帮忙啊”
钟魁揉了揉下巴,道:“不急,等到立春过后,容我挑个日子。”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继续赶路了。”
钟魁摆摆手,一袭青衫在原地凭空消失。
彩船飞渡一个下坠飘落在江水中,同时渡船缩小为一条乌篷船大小,原来是到了一处形胜之地,两山束江,崖壁险峻如刀削,依稀可见凿痕,从上游行船下水,进入峡谷内,光线骤然晦暗,如入鬼门关。又有一黑色大石在江心处突兀而起,如一尊远古山灵披黑甲涉水,在此停歇,以庞然身躯硬生生劈开江水,一分为二,故而被当地船夫舟子视为畏途。
薛怀笑着介绍道:“秋冬枯水时,还算稍微好些,可若是夏季水盛时节,水势跌宕,舟船快若箭矢离弦,很容易以卵击石,船毁人亡,不然就是与逆流而上的船只迎头相撞。尤其是洪涝时,江水汹涌,直奔这块江心大石而去,可以挂虹,经验再老到的舟子也不敢行船。”
薛怀喜好游历名山大川,之前来过此地,特意挑了个洪水暴发的明月夜,老夫子脚踩一叶扁舟,被当地百姓误认为是仙人。
叶芸芸问道:“有此巨石屹立拦江,是水运一大障碍,当地朝廷就没有敕封水神河伯,在附近建造祠庙,帮着压水运平水脉”
薛怀摇头道:“别说自古就没有朝廷封正的水神祠庙,就连当地土人都没有谁敢擅自筹建不合礼制的淫祠,说这是山神与水神老爷打架呢,建造祠庙,不管是一座还是两座,无论祭祀山神还是水神,好像都不合适,不过当地郡县官员上任之初,都要来此连同公文一并投入牛马‘祭水’,以求庇护。”
叶芸芸疑惑道:“怎么瞧着和那历史上的滟滪堆有几分相像”
薛怀赞叹道:“还是师父博闻强识,若不是师父提起,我还真不会往滟滪堆那边靠。”
浩然天下昔年有四大“中流砥柱”,滟滪堆就是其中之一,此外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也有一处,以红漆榜书铭刻“龙门”二字。
叶芸芸说道:“如果是在蒲山地界,倒是可以在大石北面开凿出一处立锥之地,供武夫堪堪立足,然后专等洪涝大水时分,可以在此递拳,打熬筋骨。”
薛怀试探性问道:“我去跟当地朝廷聊一聊”
钱买。
自己这位师父,反正常年黄衣装束,不施脂粉,从来不喜华美衣饰,钱一事,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
叶芸芸转头望向裘渎:“裘嬷嬷,水中可有古怪”
裘渎笑着摇头道:“其实并无水裔怪异作祟,就是一块天外飞石,凑巧坠入江水,就此扎根了。不过好像在江底石根处,有高人以几条铁链钉死了,大概是自己取不走,也不愿意其他仙师得利。不过这块巨石,品秩不高,炼造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是因为材质特殊,极为沉重,一般术法和兵刃很难开凿采石,容易锋刃开卷,而且铸造出来的兵器,价值一般,不划算。”
旧虞氏王朝历史上,确实有钦天监堪舆地师,奉命来这边进行过一场勘验,得出的结果跟裘嬷嬷的说法差不多。
江湖上那些名头极大的神兵利器,多是由这类天外飞石铸造、炼制而成,有百炼、千炼的差异。像大泉王朝的那把镇国宝刀,就是如此,只是材质本身要高出许多。
“所以唯一的用处,就是将其连根拔掉搬迁走,拿来当一整块的风水石,只是地仙之流的练气士,若无搬山之属的精怪、符箓甲士帮忙,也很难挪动这座小山,听闻虞氏历代皇帝都算简朴,不愿兴师动众,将其徙往京城。”
一个修长身形落在山崖之巅,年轻女子遥遥看到叶芸芸一行人,小有意外,立即御风落在岸边,轻轻挪步,刚好和那条彩船“并驾齐驱”。
裴钱推算时间,叶芸芸也该到墨线渡了,小师兄崔东山在出海之前,让她来这边候客,等不着也没关系,说自己相中了一块江石,大师姐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将其搬迁到仙都山地界安置,已经跟管着这片地界的人谈好价格了。
在渡口那边,裴钱未能见着叶芸芸,不承想会在这边偶遇。
裴钱抱拳打过招呼后,问道:“叶山主是相中了这块江心巨石想要搬迁回蒲山”
叶芸芸笑道:“仙都山也看上了”
裴钱赧颜一笑。
“离着蒲山太远,没什么想法。”叶芸芸说道,“你怎么搬走”
此地离着仙都山还有不短的路程,搬山迁峰一事,门槛很高,除非是出动搬山、撵岳之属的山怪,不然修士境界得高,需要先斩断山根,此外还要熟谙符箓、阵法一道,千里迢迢,搬山而走,拖泥带水,负担极重,而且中途很容易出现意外。
若只是在水中迁徙巨石,船上的裘渎倒是还有些手段,可要说登岸后,就十分棘手了,即便那老虬现出真身,其实也不算轻松。
裴钱的回答极为简明扼要,就两个字:“扛走。”
叶芸芸笑着点头:“你忙,我们自己再逛一会儿,就会去仙都山。”
裴钱在岸边停步。
一条彩船如箭矢往下游而去,只是叶芸芸一行人转头望去。
只见裴钱跃入江中,几个眨眼工夫,便江水激荡,水底有闷雷震动的声响。片刻之后,几条铁链被裴钱随手捏断,她再在河床底部凿出一个大坑,双手托住整块江石,往上举起,将一座小山硬生生抛向空中,再一拳递出,将那下坠之势的巨石重新抬高百余丈,小如芥子的女子来到小山一侧,御风悬停,抡圆手臂,就是一拳砸出,打得江石在云海中又向前翻滚出百余丈,身形快若奔雷,蹈虚前冲,一个脑袋歪斜,肩膀将小山挑起十数丈高,女子再重新来到后方,又是一掌递出……就这么连人带石,一同去往仙都山了。
裘渎咽了咽口气,小姑娘家家的,哪来这么大的气力莫不是一位山巅境武夫资质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叶芸芸笑问道:“薛怀,还要不要向她问拳了”
纯粹武夫,同境皆同辈。那么薛怀和裴钱,各自作为叶芸芸和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在师父之前率先问拳,切磋一场,很正常。何况薛怀此行,很大程度就是奔着与裴钱问拳而来的,想要确定自己能否扛下二十拳。
薛怀苦笑道:“好像怎么看都是自讨苦吃。”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裴钱如此“搬山”,除了出拳力道极沉之外,拳法当中还得蕴藉巧劲,不然一拳递出,只重不巧,很容易碎石无数。
叶芸芸忍住笑:“支撑二十拳”
薛怀深吸一口气:“争取至少十拳!”
裴钱搬山途中,一袭青衫在云海中现出身形,裴钱刚转过头想要说话,陈平安板起脸说道:“一口纯粹真气不能坠。”
裴钱咧嘴而笑,点点头,继续出拳,真气当然不会坠。
陈平安也就是嘴上这么说,其实真正想要说的心里话,是让裴钱中途不妨偷个懒,多换几口纯粹真气,没事的。
严师,慈父,就像两个身份在打架。既觉得裴钱能够一鼓作气,做一件事,有始有终,很好。可内心又希望已经长大的弟子,偶尔学一学当年小黑炭“偷奸耍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孩子在年少时百般辛苦,不就是为了长大后不那么辛苦吗
此间滋味之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陪着裴钱走过了百余里云海路程,陈平安终于停步说道:“师父还有点事情,自己一路上注意。”
裴钱脱口而出道:“师父放心,不会冲撞沿途山水神灵的,遇见一些个高山,若是脚下有那城隍庙之类的,都会早早绕路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是自己以前管得太严了是的吧。
裴钱身形远去,又递出一拳后,转头望去,师父竟然还站在原地,见她转头后,笑着遥遥挥手。
墨线渡,大雨滂沱,如龙君泼墨。也像是当年的黑炭小姑娘拿着毛笔描字,到最后不见文字,只有墨块。
有一袭青衫,头戴斗笠,披挂蓑衣,男子脚步匆匆,在一处店铺外停步,摘下斗笠。
里边的青年掌柜正在摩挲一件白玉雕鱼化龙手把件,客人在门口甩了甩手中斗笠,笑问道:“能否借宝地避个雨”
青年点点头:“随意。”
青年瞥了蓑衣男子几眼,蓑衣男子装模作样打量起店铺内那些明码标价的奇巧物件,忍了片刻,青年实在懒得兜圈子:“是见我敬酒不喝,便请我喝罚酒来了”
由此可见,那座蒲山云草堂也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果然这些个山上修士,就没几只好鸟。
一洲仙府,唯独太平山修士只需一句话,自己便愿意去那边,给啥就当啥,头衔随便给,绝无二话。此外玉圭宗,若是祖师堂某位上五境祖师亲自来墨线渡请自己出山,他也勉强愿意当个客卿之类的。不然桐叶洲此外仙府门派,他还真没兴趣,什么山上君主金顶观、山中宰相白龙洞,根本不入本尊的法眼,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掌柜何出此言”
青年嗤笑道:“你这位蒲山仙师,既然这么喜欢兜圈子,怎么不干脆多逛几趟墨线渡,何必在我这小铺子躲雨”
陈平安笑道:“掌柜误会了,我不是蒲山修士。”
青年疑惑道:“就只是来我这个小铺子买东西”
陈平安笑道:“倒也不全是。”
他是想亲眼见过这位元婴境修士之后,如果可行,就尝试着邀请对方担任太平山的护山供奉。
之前在太平山山门口,书院儒生杨朴说起过一件事,有个青年相貌的修士自称来自墨线渡,姓于名负山,道号亦是负山。外乡修士只是在山门口那边敬了三炷香,再与杨朴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只是让杨朴遇到事情,可以飞剑传信墨线渡,他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先前在密雪峰,陈平安翻阅过一份谍报,是崔东山亲力亲为,将仙都山周边的所有山精水怪都摸了个底,一一记录在册,除了墨线渡,还有旧虞氏王朝境内的所有鬼城,崔东山都走了一遭。而且按照崔东山的安排,师弟曹晴朗极有可能会更换身份,重新去参加科举,在那个马上就可以统一的新虞氏王朝那边先捞个连中三元,之后曹晴朗就会在庙堂为官,一步步仕途升迁,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怎么都得让先生的先生,开心开心”。
于负山懒洋洋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等雨一停,我可就要赶客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道友愿不愿意去往太平山修行”
“你算哪根葱”于负山忍俊不禁,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这个人说话冲,你别介意,不爱听就别听。”
吹牛皮不打草稿,一个小小龙门境修士,就敢妄言自己这个元婴境的修道之路再说了,你小子跟太平山有半枚铜钱的关系有何资格指手画脚。
陈平安笑道:“想必道友已经知晓一事,黄庭已经从五彩天下返回桐叶洲,如今就在小龙湫那边做客,相信她很快就会去往太平山,重建宗门。”
于负山皱眉道:“有此事”
又是一个不看山水邸报的。
陈平安点头道:“确有此事。”
于负山问道:“为他人作嫁衣裳,图个啥”
陈平安笑道:“远亲不如近邻。”
于负山想了想,眼神古怪,问道:“你们是道侣”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朋友。”
于负山哦了一声,恍然道:“那就是未来道侣喽”
这位驻颜有术的老元婴水裔啧啧道:“这算不算趁火打劫,乘人之危,乘虚而入”
然后这位掌柜补了一句更狠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个没能考入书院的半吊子读书人吧”陈平安笑着不言语。这种事情,越解释越误会。
道友这么会聊天,难怪死活到不了玉璞境。足足三千年光阴,才从龙门境熬出个元婴境。
先前也就是幸亏叶芸芸度量大,没有计较那个玩笑。不然单凭他的元婴境修为,又未能走江化蛟,故而要说体魄坚韧程度,受限于大道根脚的先天门槛,只能说实在一般,很一般,叶芸芸先前要是脾气差一点,这条负山鱼还不得直接淹死在河中。
于负山问道:“你真跟那黄庭是朋友”
也对,一个龙门境修士,如何配得上我家的黄庭。
陈平安点头道:“早年游历桐叶洲,曾经有幸见过太平山老天君。”
于负山沉吟不语,考虑良久,说道:“若是能够让黄庭来这边找我,我就信了你,之后作何打算,我得和黄庭聊过再说。”
陈平安笑道:“负山道友老成持重,理当如此。”
于负山刚要询问对方姓名、师门,就见对方拿起一方取材虞氏开国年号古砖的砚台,转头笑问道:“能不能打五折”
于负山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五折你怎么不抢啊不承想那个蓑衣客就开始掏钱了。
一条彩船已经临近目的地,叶芸芸可以清晰见到那座旧山岳出身的仙都山。
她突然揉了揉眉头,除了檀溶一事,其实还有个更难以启齿的活计。她在动身之前,又走了趟那位东海妇的水府,结果这一走就走出了不小的麻烦,那位突然犯痴的水神娘娘开始撒泼耍赖了,非要让叶芸芸带上一套珍藏的木版彩色水印诗笺图谱,图谱上人物出尘,水木澹静,色复杂,印制极美,可谓穷工极妍。说是见着了那位隐官大人,一定要让对方帮自己向风雪庙大剑仙魏晋讨要一份签名,此事不用急,哪怕耽搁个十年、一甲子,都是无所谓的,额外多出的彩笺,就当是她给隐官大人的谢礼了。
裘渎以心声问道:“叶山主,那位陈剑仙的宗门选址,是不是有点……马虎了”
环顾四周,不管裘渎怎么看,都是个不适宜拿来开山立派的贫瘠之地,真算不上什么钟灵毓秀的形胜之地。山运一般,水运稀薄,天地灵气更是只比所谓的“无法之地”稍好几分。
叶芸芸笑道:“当年我们蒲山即便不能算是穷山恶水,也跟这边是差不多的光景,都是一点一点经营出来的。”
见叶芸芸不愿多说,裘渎也就不继续刨根问底了。
一些宗门的金丹境开峰,估计都不输此地气象。除非……对方早已搬徙山岳,牵引江河,无中生有,并且当下已经施展了某种障眼法
仙都山这边的待客之人,是裴钱跟那个叫曹晴朗的读书人,其实之前在家乡茶棚里边都打过照面了。
裘渎对这个曹晴朗,倒是印象不错。只是未能瞧见陈剑仙与那个崔仙师。
密雪峰山中,待客简陋,只不过叶芸芸一行人对此也全然无所谓。
薛怀在登山途中,试探性询问裴钱,双方能否找个机会问拳一场。裴钱笑着说得问过师父,只要师父点头,就没问题。
裘渎安置好醋醋的住处后,就去找到叶芸芸,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想要去周边地界游历一番。叶芸芸当然没意见。
裘渎离开密雪峰后,便隐匿身形,施展本命水法,悄然远游,来到一处海陆交界处。谁能想象这处虽然临海却常年干旱的地界正是大渎龙宫藏身处。
凭借一件秘宝打开禁制后,游览大渎龙宫旧址,裘渎睹物伤人,处处琼楼玉宇了无生气,尤其是公主殿下的那处府邸,昔年何等热闹,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座上宾中,水仙无数、山君如云,裘渎站在门口,难免黯然神伤,暗自饮泣。
上古时代,四海龙君职掌天下水运,海中蛟龙手持龙宫秘制净瓶去往陆地行云布雨,天上一滴水,地上一尺雨。在那些歇龙石上,盘踞休憩。俱往矣。
裘渎没有立即搜罗奇珍异宝,翻拣诸多宝物收入囊中,而是擦拭眼角泪水,去往大渎龙君的大殿。
在门槛外,裘渎幽幽叹息一声,她猛然抬头,见一张龙椅脚下的台阶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就那么坐在台阶上。
裘渎还以为是自己眼了,或是某些海市蜃楼的幻象,只是下一刻,她就确定了对方确是真人,顿时嗓音尖锐,怒斥道:“谁敢擅闯龙宫禁地!”
只是下一刻,裘渎便心生悲伤。
那女子扯了扯嘴角:“这句话,不是该我问你吗”
她居高临下,神色倨傲,一双雪白眼眸充满了不屑,依稀可见条条金光流转,宛如无数尾金色蛟龙游弋在两口古井深渊中。
一条元婴境的老虬,嗓门倒是不小,中气十足,让她没来由想起昔年小镇水井边的长舌妇们。
裘渎皱眉道:“老身是这处大渎龙宫旧人,姑娘是”
上古时代,天下龙宫以四海龙宫为尊,此外还有十八座大渎龙宫,而陆地江河、湖泊其中不少都后缀以“长”字,例如钱塘长、西湖长等。等级森严,不可僭越,品秩高低分明。只说龙柱一事,便大有讲究,分别雕绘五爪、四爪、三爪,此外龙柱颜色又有明确礼制,按照远近亲疏,又分出金黄正色、绛紫、碧绿色、墨色等。像这座大殿的梁柱盘龙,就是四爪、碧绿色,这就意味着此地龙宫之主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出身不正,并非昔年四海龙君一脉的正统后裔。
年轻女子打了个哈欠,调侃道:“你自己都说是旧人了,那么再来这边做什么,偷东西”
裘渎老脸一红,有些心虚。
那个身份不明却能进入大渎龙宫的古怪女子既不出手,好独占所有的旧藏宝物,好像也没有跟裘渎闲聊的兴致。
虽然她没能担任陆地水运共主,甚至只是四海水君之一,但是中土文庙那边承诺一事,天下龙宫遗迹、旧址,之前已经被发掘、被各路仙家势力占为己有的,不许她翻旧账,上门索要了。与此同时,所有尚未解禁、依旧处于尘封状态的龙宫,无论规模大小,无论规格高低,都归她所有。例如此地。
其实之前她就来过一次,却没有挪动任何物件。只是被她当作了一处避暑纳凉的歇龙石。
护送浩然兵力去往蛮荒天下,水神走镖一事,并不算太过轻松,她这次算是公务间隙,来这边歇口气。
裘渎见那年轻女子突然嗅了嗅,再看了自己几眼,最后单手托腮,支颐而笑,神色柔和几分:“在某些所谓的奇人异士手上,吃过大苦头说说看,当年你犯了什么忌讳”
裘渎默不作声。不愿揭自己的短,何况她也不敢背后编派龙虎山天师的不是。
女子啧啧而笑:“不过是一张龙虎山道士的符箓,就把一条五千年老虬的脊梁骨给压断啦骨头这么软,难怪会跑回主人家中偷窃,是打算将龙宫珍宝送给哪位山上高人说来听听,还是我来猜猜看”
她一挑眉头,好像突然就兴趣盎然了:“是南边玉圭宗的韦大剑仙,还是北边金顶观的杜真人”
裘渎见对方口气比天大,便越发犯怵,就想要找个由头,先撤出龙宫旧址再做长远打算。
女子眯眼道:“就这么喜欢装聋作哑”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轻轻一拍台阶,涟漪阵阵,大殿之内漾起一圈圈碧绿幽幽的精粹水运。
裘渎却像挨了一道天雷,直直砸在道心上,她蓦然七窍流血,伸手捂住双耳,喉咙微动,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那个出手狠辣的女子笑眯眯道:“这不就遂愿了”
年轻女子收起手,抖了抖袖子,轻轻拍打膝盖,讥笑道:“天下蛟龙后裔,辛苦熬过三千载寒暑,终于苦尽甘来,龙门争渡,好做那鱼龙变!我倒是很想在龙门之巅与你们挨个问过去,三千年来,到底是怎么个辛苦,如何的不容易。大伏书院的程山长,还有风水洞那条老蛟,我看都很会享福,怎么就‘熬’了,熬了个什么”
见裘渎匍匐在地,干号中带着呜咽,女子怒气冲冲:“聒噪!”
裘渎被迫现出真身,盘踞在大殿上,奄奄一息,七百丈大虬身躯如承载五岳之重。
女子站起身,走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老虬巨大头颅的额上,神色玩味:“还偷不偷东西啦”
老虬终于后知后觉,眼中绽放出异样光彩:“是你!”
年轻女子冷笑道:“老眼昏的东西,终于认出我的身份了”
老虬激动万分,忍着剧痛,一双大如灯笼的眼眸中,泪水莹莹,以上古蛟龙独有的言语,沙哑颤声道:“老婢苟且偷生,有幸得见真龙,万幸,虽死无悔……”
稚圭却毫不领情,加重脚上力道:“那就死去。”
她脚下那条老虬竟然当真没有半点悔恨,既不祈求饶命,眼中也没有半点不甘,偌大的老虬头颅反而挤出些笑意。
稚圭眯眼道:“一解开禁制,就急匆匆赶来偷东西是吧,说说看,是打算跟哪位山上仙师邀功摇尾乞怜,好换取前程”
老虬如实答话,不敢隐瞒。
稚圭问道:“崔东山仙都山离这儿有多远”
大殿门槛那边,有人帮忙答道:“不算远。”
稚圭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个家伙。她虽神色自若,实则心头微震,怎么近在咫尺,自己都未能察觉到对方的气息
对了,是家乡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才让这个家伙如此大道亲水。
呵,真是阴魂不散,如今可不又是半个邻居啦。
那人始终站在门外,说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稚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踩踏在老虬额头上的那只脚,笑嘻嘻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官威。”
老虬没了那份好似浩荡天威的大道压制后,立即恢复人形,踉跄起身,转头望向门外那边,竟是那位陈剑仙
接下来一场对话,让裘渎既心惊胆战,又摸不着头脑。
“这么喜欢管闲事”
“那也得有闲事可管。”
“以前你也不这样啊。”
“你倒是没两样。”
然后门内门外,昔年邻居,两两沉默。
但是裘渎却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一股浓重如水的杀机,竟是直接让她这条元婴境老虬都觉得窒息。
一位飞升境的人间真龙还有一位飞升境剑修
双方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桐叶洲大渎龙宫遗址,殿内白衣女,门外青衫客。两位邻居在异乡重逢,却没有半点他乡遇故知的融洽氛围。
在宝瓶洲落魄山,主峰集灵峰竹楼,一楼墙壁,长剑在鞘,剑气宛如壁上龙蛇飞动。蓦然剑光一闪,出鞘长剑转瞬之间便离开落魄山,剑气如虹,倏忽间掠出大骊北岳地界。
山君魏檗甚至来不及帮忙遮掩剑光气象,所幸长剑破空速度极快,人间修士至多是惊鸿一瞥,便了无痕迹。
魏檗站在披云山之巅,难免忧虑,便走了趟落魄山,找到了朱敛。
朱敛只是笑着给出一个简单答案:“没事的,都会过去。”
魏檗稍稍放心几分,确实,即便是在他乡,陈平安身边既有崔东山,还有小陌先生。
大渎龙宫主殿内,裘渎上次在敕鳞江畔的茶棚内,就未能看出那位青衫剑仙的真实境界,她只是单纯觉得一位剑修,既然胆敢与一条真龙对峙,而且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怎么也该是一位仙人境剑修,甚至极有可能是飞升境。不然在这近海的龙宫旧址内,任你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对上这位名叫王朱的女子,只要不更改战场,胜负毫无悬念。
稚圭笑眯眯问道:“老婆姨,我跟这位剑仙真要打起来,你打算帮谁”
裘渎毫不犹豫道:“老身愿受真龙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醋醋要是能够跟随这条真龙修行,大道可期,前途不可限量。自家小妮子修道资质极好,若是能够将水法修行到极致,将来莫说是开宗立派,便是走到浩然山巅,也不是绝无可能。
就像那趴地峰的火龙真人,火法公认当世第一,就能将同样是飞升境的澹澹夫人,从头到尾压制在渌水坑内当缩头乌龟。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个真敢问,一个也真敢接话。你们在这儿过家家呢。
不过裘渎没什么杀心。被龙虎山天师以符箓拘押太多年,使得这条老虬如今既无开宗立派的志向,也无证道长生的心气,一切行事,更多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有灵众生,各有天性。其中蛟龙之属,诸多特质尤其明显。
稚圭站在台阶底部,瞥了眼那条老虬。这个老婆姨,像极了家乡那些挑水的长舌妇,色厉内荏,墙头草见风倒,所以瞧着就越发亲切了。
稚圭猛然转头望向一处,道心微颤。
她再偏移视线,眼神冰冷,望向大殿门外的陈平安。
如果说先前她是杀气重于杀心,那么现在就是杀心重于杀气。
怨气在她心中如野草疯狂蔓延开来,没有道理可讲。就像在说,连你也要杀我!
门外陈平安偏偏对此视而不见。
稚圭脸色铁青,冷笑一声,背对大门,缓缓走上台阶,来到那张龙椅旁,她转过身,伸手按住椅把手。
当下龙宫旧址处于一种半开门状态,就连裘渎都察觉到了门外的那股磅礴气息,她一时间惶恐万分,大惊失色。
遥想当年,在那世间蛟龙掌敕按律去往陆地布雨的上古时代,裘渎还在此地担任教习嬷嬷时,大渎龙宫就曾经遇到一场风波,有一伙剑仙联袂问剑大渎。只是那场声势惊人的问剑,所幸在东海龙君亲自现身的竭力斡旋之下,雷声大雨点小,双方并未造成什么伤亡。
青衫,姓陈。气质温和,出手果决。
昔年就有这么一位不知名剑仙,青衫仗剑,在浩然天下属于横空出世,谁都不清楚此人的出身来历,只知道斩龙一役之前,此人曾经在位于古蜀地界的那座蝉蜕洞天之内单凭一人一剑,和一群剑修有过一场领剑,在那之后宝瓶洲的剑道气运就一蹶不振了。
裘渎突然间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是斩龙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稚圭啧啧笑道:“真像你的一贯行事风格。”
永远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从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求一个不犯错。
寻常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是眼前这个邻居,却是陡然富贵不惊四邻。
她其实在那股剑气临近大渎龙宫之前,就已经看出端倪了。眼前这个所谓的陈平安,竟然只是一张傀儡符箓,再用上了数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符箓,就像一座层层加持的符阵。
他的真身却在龙宫之外。
难怪了无生气,凭此遮蔽天机,瞒天过海,再加上他大道亲水,以及飞剑的本命神通,能够隔绝小天地,最终让那替身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此地。
果不其然,又有一袭青衫仗剑飘然而至。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
后者伸出双指,前者随之身形消散,化作一把袖珍飞剑,且虚无缥缈,好似春风。
陈平安将那把井中月收入袖中,一粒芥子心神重归真身之余,他同时悄然抹去飞剑之上的重叠符阵。
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神通,源于好友刘景龙的某个设想。刘景龙作为太徽剑宗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既是剑修,也是阵师。
稚圭脸色阴沉:“为何擅自解契”
陈平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你结契没问过我,我解契就要问过你
稚圭气得不轻,只是很快就嫣然而笑,因为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这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果然还是这副德行,倒是半点不陌生。当年宋集薪就没少被陈平安气得七窍生烟,两个同龄人,隔着一堵墙,经常是宋集薪闲来无事,就拿陈平安解闷、逗乐、挑衅、挖苦,一箩筐尖酸刻薄的言语丢过去。隔壁院子那边几乎从无回应,反而让宋集薪备感憋屈,无须言语争锋,只是一种沉默,就让宋集薪“乱拳落空”。
陈平安至多一个脸色一个眼神,或是偶尔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够让宋集薪吃瘪不已,很多次都差点暴跳如雷,就要翻墙过去干一架。宋集薪双手攥拳,青筋暴起,却无可奈何,要说打架,宋集薪从小到大,还真没信心跟陈平安真正掰手腕。
例如陈平安被宋集薪说得烦了,便随口说一句,自己当那窑工学徒,一个月工钱是多少,年关时分是买不起春联的。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有极多的言下之意,自然而然就会让心智开窍极早的宋集薪去浮想联翩,容易自己多想,然后越想越觉得被戳心窝。比如陈平安是不是在说你宋集薪虽然有钱,衣食无忧,但我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挣钱。再进一步,就像在反复暗示宋集薪你是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所以不用清明节上坟,你的所有钱财,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会儿稚圭就觉得这个闷葫芦邻居,也就是要当好人,不然只要愿意开口说话,与人骂街,说不定泥瓶巷那个寡妇,还有杏巷的那个马婆婆,还真未必是陈平安的对手。
稚圭笑问道:“你又不是那种好面子的人。既然跌了境,又何必逞强”
陈平安手持夜游,大步跨过门槛,来到殿内,近距离观看那些龙柱,随口说道:“之前在大骊京城,地支一脉修士当中有人说既然国师不在了,不如如何如何的,不小心被我听见了,下场不是特别好。”
稚圭撇撇嘴:“你真当自己是他了”
能管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陈平安好像全然无视稚圭的飞升境,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稚圭突然冷笑道:“竟然还带了帮手”
陈平安提起长剑,左手轻轻抹过剑身,剑身澄澈,似秋泓,如明镜。
持剑者与之对视,宛如一泓秋水涨青萍。
稚圭看了眼陈平安持剑之手,她突然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心情不错了。
女人心海底针。
裘渎神色古怪。怎么感觉像是一对关系复杂的冤家莫不是那痴男怨女,曾经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缠
稚圭以心声问道:“如今我有了东海水君这个身份,还会被那些鬼鬼祟祟的养龙士纠缠不休”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当然,他们只需要等你犯错。”
稚圭走下台阶,开口笑问道:“随便聊几句”
陈平安点点头,率先转身走向大殿大门。稚圭手指拈起长袍,快步小跑跟上,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裘渎。
走出大殿后,稚圭笑问道:“是专程来找我的”
陈平安摇头:“只是碰巧。我这趟之所以尾随而至,是担心那位老嬷嬷不明就里,被你秋后算账。”
这次裘渎故地重游,拣选龙宫旧藏宝物,不管目的是什么,一旦被稚圭知晓,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庙和稚圭的那个承诺,更清楚这个当年邻居的脾气。裘渎一定会被稚圭记仇。当年家乡市井坊间诸多她不占理的鸡毛蒜皮,稚圭都会小心眼,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死死的,更何况这种算是她完全占理的事,届时稚圭对裘渎出手,只会没轻没重。此外大泉王朝境内的那条埋河,曾是旧渎的一截主干道,陈平安也担心碧游宫和埋河水神娘娘会被这场变故殃及。唯一的意外是,陈平安没有料到会跟她在此碰面。
早年家乡那六十年里,齐先生受制于身份,不能和她接触过多。
可是稚圭能够恢复自由身,在那个雪夜被她从那口铁锁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蹒跚走到泥瓶巷,怎么可能是齐先生的“失察”当然是一种故意为之。正因为此,陈平安才会在齐渎祠庙内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陈平安再好为人师,也不愿意多管稚圭,和她分道扬镳后,双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泥瓶巷那边,我们两栋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没有人居住,从我记事起就荒废无主,我在窑务督造署档案房,以及后来的槐黄县户房,都查不到,你有线索吗”
稚圭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她转头笑道:“你这算是求我帮忙”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
双方既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而且既是同乡又是邻居,多问一两句闲话,又不伤筋动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开口。高高扬起脑袋,她在这座龙宫遗址内闲庭信步。
遥想当年,身边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会帮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会扛一大麻袋木炭,因为她不愿多跑一趟,那会儿她才是最被小镇大道压制的那个可怜虫,总是嫌路远,就显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刘羡阳那么小心眼的男人,但是在这件事上,从不误会什么。双方都不觉得陈平安会有半点歪心思。
稚圭双手负后,十指交错,目视前方,轻声问道:“是不是觉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无是处”
陈平安想了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
可恰好陈平安的这份温暾,气得稚圭顿时脸色阴沉如水,还不如直接脱口而出点头承认了。
陈平安缓缓道:“不算。”
约莫是想起了一些家乡的故人故事,陈平安神色柔和几分。
那是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第一次见到齐先生求人。
之后陈平安重新翻检那幅光阴走马图,才发现少女曾经在家乡老槐树下骂槐。让陈平安觉得……挺解气的。
陈平安收起思绪,问道:“那几个,都是怎么认识的”
养龙士与扶龙士,一字之差,双方各自的大道追求便是天壤之别。
稚圭便有些不耐烦:“半路认识,不过是各取所需,反正未来我那水府,也需要一些能够真正做事的。”
陈平安并未约束稚圭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反而只是看似随意地说道:“我们一路所见,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与坏人”
陈平安笑了笑:“这就是难题症结所在了。”
稚圭气笑道:“你怎么不干脆去当个教书先生”
不承想一旁的陈平安点头道:“已经选好学塾了。”
龙宫遗址一处昔年龙子的私家别苑,占地极广,一处湖塘,水中荷叶田田,有条舴艋舟,舟中有四人,一老叟,一美妇人,一魁梧汉子,一年轻男子。他们如今皆是真龙王朱的扈从,算是投靠了她这位新晋的东海水君。
美妇人站在小舟一端,作宫装打扮,梳流云髻,斜别金步摇,淡施脂粉,纤细腰肢分别悬有一方青铜古镜和一枚水晶璧,她转头对那位船尾的老人,好奇问道:“李拔,你觉得主人跟那位隐官大人,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名叫李拔的老翁,白发苍苍,骨癯气清,轻轻摇头道:“无冤无仇的,打不起来。”
老人脚边,有个魁梧汉子盘腿而坐。
最后那个年轻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肤如玉,姿容俊美若倾城佳人。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单手枕在后脑勺下边,跷起腿,意态闲适,优哉游哉,一手摇晃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刚好笔直一线坠落嘴中。他晃了晃空酒壶,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剑气,不愧是在剑气长城成为剑修的人。”
美妇人秋波流转,望向那个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汉子:“溪蛮,要是准许你们双方只以武夫身份对敌,赤手空拳,打不打得过”
按照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榜单,听说这位年轻隐官独守城头那会儿,就是九境武夫了,后来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庙功德林那边还跟曹慈打得有来有往。
汉子明显也是一位武学宗师,直截了当道:“对方让我一只手都打不过。”
纯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这个名叫溪蛮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经仔细掂量过斤两,自己对上正阳山那头搬山老猿,都没有任何胜算,后者同样天生体魄坚韧,所以何谈与陈平安问拳。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妇人笑骂道:“他才几岁,你如今几岁了你怎么不死去”
溪蛮嗤笑道:“照你这么说,曹慈和陈平安之外,大伙儿都别习武学拳了。”
稚圭的这四位水府扈从,一仙人境,两玉璞境,外加一位山巅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过都在文庙那边录档和勘验过身份了。
年轻男子坐起身后,想起一事:“剑气长城那间酒铺的青神山酒水,了大价钱,还托人情,好不容易才买到手一壶,结果喝得我都要怀疑人生了。”
难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溪蛮点头道:“确实难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搁我,得站在药铺门口才敢喝。”
言语之间,溪蛮习惯性伸手掏了掏裤裆。
妇人瞪眼埋怨道:“恶心不恶心,你这个臭毛病,就不能改改”
溪蛮瓮声瓮气道:“改不了。”
他还有句最让宫艳受不了的口头禅:“老弟莫抬头,咱哥俩就没那艳福没那命。”
一行人,妇人名为宫艳,昵称阿妩,她是扶摇洲本土修士,还曾是一座老字号宗门的女子祖师爷,只是一场仗打完,如今算是无家可归了。
宫艳对那山水窟的境遇,颇为幸灾乐祸。后来她还曾在那边认识了一位复姓纳兰的女子剑修,外乡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婴境,对方自称来自倒悬山水精宫。
双方做过几笔大买卖,那位当时负责主持山水窟事务的外乡剑修是个败家娘们,约莫是在中土文庙那边有关系,竟然胆敢公然贱卖家当,宫艳来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扫货一般,收获颇丰。
老人名为李拔,家乡在金甲洲,道号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颜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担任过一个山下大王朝的国师,只是先后辅佐的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后一位才华横溢的亡国之君,竟然向国师李拔执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镖一事暂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诺过他们,事后他们可以各凭意愿,择良木而栖,比如其中两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长久修行,另外两位就打算去宝瓶洲大骊陪都那边落脚,因为他们对那位藩王宋睦,颇为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云坠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绿荷叶上,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伸长脖子,望向那个坐在舴艋舟中间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哟喂,这不是那位曾经大名鼎鼎的、喜欢‘白骨卧松云’、自号‘江东酒徒’、自称‘我志天外天’、扬言要‘除心牢、守心斋、作心宫’、传闻一个呼吸唏嘘便能接引风雨云雾雷霆,然后因为争抢钓位差点被张条霞打死的玉道人黄幔吗”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容我喘口气,累死我了。”
这位不速之客,直愣愣看了舟中四人片刻,然后转头望向岸边一处水榭,笑嘻嘻问道:“在这咫尺之地,有幸得见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说说看,这叫啥”
水榭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黄帽青鞋的文弱书生,手持绿竹杖,闻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门庭大有野景,相从里巷定见高人。”
坐在那边的黄幔,不承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气揭穿老底,笑眯眯问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数重障眼法,隐姓埋名百余年,照理说,不该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异士只听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偏移视线,望向老者,一脸中药味,苦相得很,满脸讶异道:“唉这不是流霞洲的国师李拔吗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个极为敬重的完颜老景伤透了心,再不愿留在家乡那伤心地。搁我,也要换个地方散散心。”
崔东山突然从雪白袖中摸出一物,再一个金鸡独立,手持照妖镜,高高举起,瞄准那妇人:“呔!妖怪鬼魅哪里跑,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不管用崔东山微微皱眉,将古镜收入袖中,再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新的,一个蹦跳,更换位置,身形横移,落在旁边一张碧绿荷叶上边,腾空之时,抛起古镜,换手接住后,大喊一声:“定身!”
之后又取出两把古镜,浩然天下最著名的四种照妖镜,都被他显摆过了,其中两把由龙虎山天师府和符箓于玄所在宗门炼制而成,其余两把分别是金甲洲统称为山镜的规矩镜,以及大龙湫的水镜,后两者,分别汲取炼化日精、月华,各有所长,山镜杀力大,破障快,水镜更能寻找出精怪鬼物的踪迹,无所遁形。
舴艋舟上四位面面相觑。尤其是那个被针对的宫艳,更是哭笑不得,自己一行人是摊上了个脑子有病的山上仙师
等于是转了一圈再回到原地的崔东山,悻悻然收起照妖镜:“哈,误会误会,怨这位姐姐太过漂亮了,江湖老话说那山中偶遇,不是艳鬼就是狐怪。”
溪蛮望向老人,李拔点点头,可以出手,掌握好分寸,看看能否一探究竟,试探出对方的道行深浅。
溪蛮身形暴起,小舟周边的荷塘水位骤然下降,远处湖水激荡,水路层叠高涨,往岸上蔓延而去,唯独黄帽青年所在的那座水榭未受影响。
九境武夫溪蛮一肘打在崔东山额头上,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如箭矢倾斜钉入水中。片刻之后,崔东山在远处探出头颅,抹了把脸,凫水过后,伸手抓住一株随水摇晃的荷枝,再扯住一片倒向自己的荷叶,翻转身形,跃上了叶面,跳脚大骂道:“贼子,胆敢行凶伤人,这事没完,你等着,我这就去喊人,有本事别跑……”
崔东山蓦然停下话头,一脸自怨自艾,跺脚道:“不承想我还是活成了当年自己最讨厌的人,我如此作为,像极了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再被大侠按在地上打、起身后就只敢跑,一边跑路还要一边与人叫嚣撂狠话的纨绔子弟!”
溪蛮聚音成线,提醒其余三位:“点子扎手。”
宫艳瞥了眼黄幔,冷笑道:“玉道人,这都能忍”
黄幔笑道:“小心别阴沟里翻船,我可以再忍忍。”
小陌远远看着那场闹剧,没有半点要掺和的意图。他只是自家公子的死士,何况这位崔宗主,作为公子的得意门生,也用不着他来担心安危。
崔东山望向那位体态丰腴的美妇人宫艳,从袖中重新摸出一把铭文“上大山”的规矩镜:“唉这位姐姐腰间所悬古镜,好生眼熟,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宫艳无奈道:“这厮好烦人。”
小陌斜靠亭柱,提了提手中行山杖:“劝你们别乱动,杀心易起,覆水难收。”
崔东山好像找到了靠山,双手叉腰,大笑道:“听见没,听见没,我家小陌先生说了,要你们老实一点,规矩一点,收敛一点,还要与我说话客气些!”
小陌不否认,这位崔宗主如果只是个刚认识的过客,言谈举止确实挺欠揍的。
小舟当中,那位境界最高的玉道人好像也忍不了崔东山的荒诞行径,就打算亲自出手。
刹那之间,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就来到了舴艋舟,站在一侧船沿之上,以行山杖轻轻抵住那位玉道人的眉心。一根绿竹杖,如一把青色长剑,剑尖处,玉道人的额头渗出血丝。
“黄幔道友,修行大不易,好好珍惜性命。”小陌微笑道,“行走天下,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只知道打打杀杀,走不长远的。”
崔东山又开始作妖,双手飞快鼓掌却无声响。
溪蛮刚要有所动作,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就像被数百条剑气同时撞上,脚踩荷塘水面,一退再退,那些无形剑气极有分寸,好像就只是为了把一位九境巅峰武夫打出小舟之外。
一男一女,出现在荷塘岸边。小陌便收起行山杖,离开小舟,一闪而逝,来到自家公子身边。崔东山一见到先生,立即摇身一变,跟着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心声介绍起黄幔跟李拔。陈平安听过之后,对小舟四位遥遥抱拳,再让崔东山去喊裘渎一同离开此地。
稚圭突然以心声说道:“陈平安,你向那条老虬捎句话,就说我让她取走一成龙宫宝物,这座龙宫会在一炷香之后关门,她要是有胆子来这里偷东西,再有胆子不听我的吩咐,就让她后果自负。”
陈平安笑道:“不愧是东海水君,好大的官威。”
稚圭还了个白眼。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和小陌只在龙宫遗址门外等了约莫半炷香,裘渎就慌慌张张掠出大门,一同御风返回仙都山。
崔东山以凫水之姿御风前行,嘿嘿笑道:“先生,稚圭姑娘如今都晓得招兵买马了,还是很有长进的。”
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穗山、九嶷山和烟支山在内的中土五岳,还有五湖四海,如今这些山水神灵的神位品秩,相对最高,都是文庙制定金玉谱牒上边的从一品,只是五湖水君虽然与四海水君品秩相当,但是双方管辖水域的差别,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其中浩然九洲当中最大的中土神洲,陆地水运之主是渌水坑澹澹夫人。
按照四海水君的疆域划分,稚圭管辖的东海水域,包括东宝瓶洲和东南桐叶洲陆地之外的广袤水域。稚圭之所以会选中桐叶洲这座龙宫遗址,是因为她将来经营水府的重心,除了追求辖境之内的河清海晏,还需要扶植起除了宝瓶洲大骊王朝之外,桐叶洲中部的大泉姚氏王朝、北方的虞氏王朝、旧大渊袁氏,这些新旧王朝的强大鼎盛,可以帮助她增长、壮大自身龙气。而那位新任南海水君,会掌管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
所以陈平安想要缝补三洲山河,真正需要打交道的,除了稚圭这个旧邻居,还有之前担任皎月湖水君的李邺侯。先前陈平安在功德林见过一面,是恭贺自己先生恢复文庙身份的贵客之一。
因为山海宗的那份山水邸报,估计如今所有山巅修士都已经知晓陈平安获得了一份蛮荒天下的曳落河水运。说不定那位新任南海水君,很快就会秘密派遣使者主动登门,甚至有可能李邺侯会抽空亲自拜访落魄山。
崔东山笑嘻嘻问裘渎:“尴尬不尴尬”
裘渎笑容牵强。确实尴尬至极,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若是按照桐叶洲的某个山上谚语,这就叫闹了个“姜尚真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她哪里想得到这位深藏不露的陈剑仙,不但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而且竟然与那条真龙当了多年的隔壁邻居。
先前那半炷香内,王朱陪着她走了一路,甚至帮着她挑选出了几件水法至宝,不收裘渎哪里敢不收下。
陈平安笑着宽慰道:“老嬷嬷不用觉得别扭,一些个属于人之常情的误会,说开了就是,不必因此心生芥蒂。”
很多难以释怀的事情,今日之心心念念,来年不过付诸一笑。
裘渎稍稍宽心几分:“陈剑仙大人有大量,先前确是老身眼皮子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落个贻笑大方的下场,是老身咎由自取。”
裘渎已经打定主意,改变来时的初衷,为了醋醋,也没什么脸皮不脸皮的了,既然知晓了身边这位陈剑仙的真实身份,那还含糊什么她便趁热打铁道:“陈剑仙,这趟跟随叶山主拜访仙都山,本就是奔着醋醋的前程而来,哪怕崔宗主不邀请,老身也会死皮赖脸跟着叶山主同行,不敢奢望醋醋成为陈剑仙的嫡传弟子,只求在仙都山祖师堂的金玉谱牒上边,醋醋能有个名字。”
什么客卿,小家子气了。
至于那位东海水君,仍是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王朱,裘渎算是嚼出些余味了。她与身边这位风神、法度皆是出类拔萃的青衫剑仙,多年邻居,两人之间,很有故事!
小陌微笑,以心声向自家公子泄露天机。在小陌这边,飞升境之下的修士,最好别想心事。
所以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说实话,就算老嬷嬷敢将醋醋姑娘送往仙都山修行,我也不敢收啊。”
之前在江畔那座定婚店内,少女都敢胡乱将自己跟叶芸芸牵红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实在是太过跳脱了。说难听点,小姑娘就是个做事情顾头不顾腚的主儿。
裘渎小心翼翼瞥了眼青衫剑仙。没来由想起一事,她便有几分心虚。
醋醋这个小妮子,确实喜欢乱点鸳鸯谱。不单单是之前偷偷为陈平安和叶芸芸牵红线,事实上就在今年,就碰到了两位外乡人,一个老儒士,一个木讷汉子,游历敕鳞江,其间他们在茶棚歇脚,醋醋差点就闯祸了。
崔东山小声道:“先生,我敢收啊。”
自家上宗,那叫一个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剑仙如云,宗师如雨。可我这下宗草创之初,急需人才啊。那个小姑娘,按照小陌的说法,是远古月户出身,虽说血缘淡薄,可是修道资质确实不错,“有望玉璞”。
有望玉璞,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元婴境地仙了,可千万别不把地仙当神仙,在太平岁月里,地仙修士往往就是一座宗门在山外的招牌,而且是块金字招牌,就像叶芸芸的那座蒲山云草堂,叶芸芸真会管事还不是掌律檀溶、弟子薛怀这些人在外奔波,忙前忙后。
再说了,这条老虬,有一点好,护短!与自家门风,可不就是天然契合了
陈平安斜眼望去,崔东山立即改口道:“先生说得对!”
等到一行人返回仙都山密雪峰,叶芸芸就立即找到陈平安,说双方师徒能否各自问拳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