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逍遥游
大海之上,剑仙联袂拖月一事过后没多久,一艘悬空飞掠的山岳渡船恰好从桂岛上空飘过。渡船体形庞大,遮天蔽日,附近还有两条保驾护航的大骊剑舟。
宝瓶洲所有能够跨洲远游的仙家渡船,早就被文庙和大骊朝廷征用借调了,属于老龙城范氏的桂岛也不例外。
不过文庙议事结束没多久,老龙城苻家便向皑皑洲和流霞洲各自租赁了一条新建渡船,用来维持商贸航线。
这种事情,虽然有投机取巧的嫌疑,却是被中土文庙允许的,不算违禁,这使得那几座能够独力营造跨洲渡船的宗字头仙家没少挣。
桂岛上,一座名为圭脉小院的私宅。桂夫人揉了揉眉心,她最近实在是被那个仙槎给惹烦了。金粟忍住笑,比较辛苦。
原来之前在中土文庙那边重逢,仙槎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桂夫人看他诚心,就稍稍退让几分,说了句客气话,让他可以偶尔到桂岛坐坐。
当时她有自己的考量,身为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从玉璞境一路跌境到了龙门境,所以范家急需一位上五境供奉,而那位多年护送这条跨洲渡船安然路过蛟龙沟的老舟子恰好就是仙槎的弟子,桂夫人就希望仙槎能够多加指点弟子的修行。但是桂夫人万万没有想到,她所谓的偶尔,跟仙槎认为的偶尔,根本就是两回事。
先前在她意料之中,收到了一封来自年轻隐官亲笔手书的道歉信。
一开始桂夫人还觉得陈平安多虑了,现在她开始觉得陈平安要是敢来桂岛,她就敢直接赶人。
小院敲门声响起,不多不少,刚好三下。桂夫人微微皱眉,有人靠近院门,自己竟然毫无察觉。金粟就要起身开门,桂夫人摆摆手,让这位弟子留在原地,再一挥袖子,打开了院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道士,笑容灿烂,朝院内师徒二人抬臂挥手。
这条范家渡船,不接纳半道登船的客人,金粟看了眼年轻道士的道冠,是莲冠,就被她当成了来自神诰宗的某位游历道士。
宝瓶洲只有神诰宗的道士,头顶所戴道冠,既有鱼尾冠,又有莲冠。
可是照理说,桂岛此次循着那条归墟通道从蛮荒天下返回宝瓶洲,岛上并无乘客,更没有道士才对。
桂夫人默不作声,起身后只是道了一声万福。金粟连忙跟着师父起身。
年轻道士赶忙弯腰还礼,起身后唏嘘不已:“一别千年复千年,所幸桂夫人姿容依旧,令人见之忘俗。”
桂夫人微笑不言。
年轻道士大摇大摆走入院子:“这位就是金粟姑娘吧,孙嘉树能够迎娶金粟姑娘,真是天作之合。”
宝瓶洲那座金桂观的桂树,被后世许多山上修士视为正统月宫种,就是这位道士早年乘舟泛海,途中偶遇桂岛,在那边借了几枝桂,之后在宝瓶洲登岸游历,路过金桂观,随手造就的一番“仙人”手笔,还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闲是真的闲。
只是桂夫人如何都没有想到,陆沉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当初真就闲出了个道祖小弟子、白玉京三掌教。
事实上,那趟游历过程中,陆沉还见过神诰宗当时的宗主,为当年刚刚上山修行的一个道童指点了些道法。那位小道童姓祁名真。
金粟自然未能认出这位年轻道长的身份。哪怕对方挑明了身份,估计她也不敢信。
陆沉落座前,左右张望一番,笑问道:“这么不凑巧啊,老顾没在渡船上边”
原来从剑气长城离开后,陆沉没有着急返回青冥天下,而是严格遵循与隐官大人的那个约定,必须走一趟宝瓶洲的云霞山。而白玉京三掌教的御风速度之快,简直就是……乌龟爬爬。
桂夫人无奈道:“陆掌教何必明知故问。”
不是正因为他不在,你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愿意现身吗
陆沉落座后,手指敲击桌面,意思很明显了,酒呢。
金粟便以心声询问师父,要不要拿出几坛桂酿待客,桂夫人当然没答应,她不愿意桂岛跟这个三掌教有过多交集。
那个仙槎,在整个浩然天下都鼎鼎有名的顾清崧,可不就是陆沉当年带上桂岛的
“楼上看山,山头看雪,雪中看月,月下看美人,各是一番情境。”陆沉五根手指轮流敲击石桌,自顾自说道,“十五月为天文中尤物,柳七词为文字中尤物,桂岛为山水中尤物。”
桂夫人提醒道:“陆掌教,有事说事,没事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哈哈笑道:“贫道不贫谁贫,桂夫人见谅。”
金粟心生疑惑,师父称呼这个道士为陆掌教
山上仙府可没有掌教一说,即便是开山立派的,至多就是宗主、山主、掌门等,毕竟立教称祖一事,谁能做,谁敢做而山下的江湖门派,倒是不缺“教”字后缀,却是教主,也没什么掌教的说法。除非是那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白玉京三位,当然如今是四位道祖嫡传,才有资格被尊称为“某掌教”。难道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是那……陆沉怎么可能,定然是自己想多了。一位白玉京掌教,何等高高在天,岂会敲了门,进了院子,和和气气坐在这边不说,还会厚着脸皮向师父要酒喝。
对金粟来说,这辈子唯一一次,勉强与陆沉沾边的事情,还是当年陈平安在蛟龙沟一役中,曾经亲手画出一道惊世骇俗的符箓——“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抬头望天,没来由感叹道:“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字面意思,形容女子姿容服饰美若天神,一语极尽美人之妙境。
桂夫人神色凝重。
陆沉直愣愣看着桂夫人,蓦然而笑:“开个玩笑,当不得真。”
桂夫人淡然道:“不当真的玩笑何必说出口。”
陆沉小鸡啄米,点头称是,在桂夫人这边吃了挂落,便转头望向那个狐疑不定的金粟,拊掌赞叹道:“好名字,金粟生,仓府实,则城高国强。老龙城真是沾了孙家的光啊。”
金粟小心翼翼说道:“陆真人,我父亲姓金,所以师父帮我取了这个名字,只是桂的一种别称,与那木犀、广寒仙是差不多的意思。”
陆沉一脸求知若渴的诚挚表情,问道:“何解”
金粟笑道:“只因为桂色黄如金,小如粟,便有此别名了。”
陆沉再次拊掌赞叹道:“学到了,学到了,天下学问无涯,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桂夫人实在受不了这个陆掌教的胡说八道,直接和金粟说道:“这个陆掌教,就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陆沉。他岂会不知‘金粟’是桂别名。”
金粟大惊失色,赶紧起身,施了个万福,颤声道:“桂岛金粟,见过陆掌教。”
陆沉翻了个白眼。这就无趣了。
读未见之书,如遇良友;见已读之书,如逢故人。
桂夫人此举,大煞风景,就像帮着金粟姑娘,将刚开始翻阅的一本才子佳人书,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千篇一律的好月圆人长寿。
陆沉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摇晃,笑嘻嘻道:“金粟姑娘以后这个看人下菜碟的脾气得改改,不然只会让金粟姑娘白白溜走许多本可以牢牢抓在手心的机缘。当然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嘛,自然是师之惰了。桂夫人也要在术法传承之外,好好在弟子道心一事上雕琢璞玉。”
“若说世情皆如此,我不过是随波逐流,便一定对吗一定好吗贫道看来却是未必。”
“只是话说回来,此间真正得失,谁又敢盖棺论定。就不能是金粟与天下人都对了,唯独是贫道错了”
陆沉絮絮叨叨,站起身,身形一闪而逝,就此离开桂岛。只是桌上留下了一本金玉材质的道书,泛着紫青道气。
一步缩地跨海,陆沉骤然间停步,一个踉跄前冲,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抬手扶了扶头顶道冠,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瞥了眼脚下山河:“差点走错门。”
原来文庙那边只给了陆掌教登陆两个大洲的份额,然后就要将白玉京三掌教礼送出境了。
不过等到陆沉下次重返浩然天下,倒是再没有类似约束,毕竟送出了一座瑶光福地,是有那实打实功劳傍身的人了。
陆沉站在云海之上,脚下就是海陆接壤处。他打了一套天桥把式的拳路,两只噼里啪啦作响的道袍袖子勉强能算是行云流水,蓦然一个金鸡独立,双指掐诀,满口胡诌了一通咒语道诀,转瞬间就来到了宝瓶洲的老龙城上空,可惜那片当年亲手造就出来的云海已经没了。一个侧身凌空翻滚,双脚落定时,陆沉便已经来到了云霞山地界,他弯曲手指,轻轻一敲头顶道冠,施展了障眼法。
陆沉既没有去找云霞山的当代女子祖师,也没有去绿桧峰找蔡金简,买卖一事,又不着急。
陆沉扫了一眼风景秀丽的云霞群峰,最终视线落在了耕云峰那边,大片云海中,一座山头突兀而出,如海上孤岛,有个身穿那件老旧彩鸾法袍的地仙男子,坐在白玉栏杆上独自饮酒,视线则呆呆望向某处,久久不能转移。光棍汉喝闷酒,喝来喝去,还不是喝那女子眉眼、言语。
黄钟侯皱了皱眉头,又来了个不好好按规矩走山门的访客真当云霞山是个谁都能来、谁都能走的地方了
上次是个自称落魄山陈平安的青衫客,这次换成了个不知根脚的道士。
原来在黄钟侯视野中,有个看不出道脉法统的年轻道士,在那云海之上远远绕过耕云峰,一掠远去,也不是那种笔直一线的御风,而是大步前行、双袖晃荡的那种,只不过御风同时,不忘左右打量几眼,便显得贼眉鼠眼居心不良了。
黄钟侯便站起身,收起酒壶,施展一门耕云峰独门秘术遁法,身形瞬间如云雾没入白色云海中,悄悄尾随而去。
只听那年轻容貌的外乡道士念念有词,什么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什么烟霞万千,金丹一粒,天青月白,山高风快,无限云水好生涯。
然后只见那道士到了一处名为扶鬓峰的山头,开始从半山腰处攀缘崖壁而上,身轻举形,倒是有几分飘然道气,身姿矫健若山中猿猴。黄钟侯始终隐匿身形,要看看这个鬼祟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年轻道士似乎是个天生的话痨,在这四下无人处,也喜欢自言自语。伸手扯住一根薜荔藤蔓,道士背靠崖壁,抖了抖道袍袖子,抖落出一块大饼,伸手接住,大口嚼起来,含糊不清道:“云间缥缈起数峰,青山叠翠天女髻,葱葱郁郁气佳哉。好诗好诗,趁着诗兴大发,才情如泉涌,势不可当,再来再来。曾与仙君语,吾山古灵壤,高过须弥山,洞府自悬日与月,万里云水洗眼眸,独攀幽险不用扶,敢问诸位客官,缘何如此,听我一声惊堂木,原来是身佩五岳真形图。”
听得暗处的黄钟侯一阵头疼。
一直并无云霞山修士居山修道的扶鬓峰是一处秘密禁地,即便是祖师堂嫡传修士都不太清楚此峰的历史渊源,只知道地仙拣选山头作为开峰道场,此峰永远不在挑选之列。
而导致云霞山现在尴尬局面的症结所在,恰好就出在这座山峰。
传闻云霞山的开山祖师,当年在宝瓶洲开山立派之前,曾寻得远古治水符及不死方,故而在扶鬓峰秘境仙府之内,有银房石室并白芝紫泉,是云霞山灵气之本所在。
临近山顶,有一处古老仙府遗址,设置有重重山水迷障,门口又有两个圆石,天然石鼓状,修士叩之则鸣,分别榜书篆刻有神钲、云根。
黄钟侯心生警惕,因为那个道士好巧不巧,就来到了这边。
陆沉看着门口的石鼓,叹了口气,篆刻犹新,只是那些神人旧事和仙家灵迹都已成过眼云烟了。
山下的辞旧迎新是年关,山上的辞旧迎新是心关。
忘记是哪位大才说的了。大概是贫道自己吧。
陆沉转头笑道:“耕云峰道友,一路鬼鬼祟祟跟踪贫道,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道友是打算劫财”
黄钟侯现出身形,道:“这位道友,不如随我去趟云霞祖山,见一见我的师尊”
云霞山掌律韦澧,正是黄钟侯的传道人。
陆沉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家云霞老祖如今又不在山上,贫道便无故人可以叙旧了。”
黄钟侯一时语噎。
云霞老仙正是云霞山的开山鼻祖,自然早就兵解仙逝了,数位嫡传弟子通过各自的开枝散叶,才有了如今宝瓶洲云霞十六峰的大好局面。
云霞山之所以仙法亲近佛法,其中又牵扯到一个历史久远的内幕,因为都说那位云霞老祖师其实出身中土玄空寺,不过却不是僧人,而是某种神异。
陆沉作虚握手杖轻轻戳地状,微笑道:“木上座,是也不是”
黄钟侯不明白这个道士,到底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当真确有此事。
陆沉啧啧道:“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糊涂模样,不似作伪。看来是贫道的那位云霞老友当年不好意思与几位嫡传泄露自己的大道根脚,其实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应该在你们云霞山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序文当中,浓墨重彩大书特书一笔才对。”
云霞老祖尚未离开玄空寺之前,陆沉也未曾乘舟出海,曾经与了然和尚见过一面,道法佛法,各说各话,不过用陆沉的话说,就是“道门真人不贬佛,佛家龙象也知道”。一场说法,两杯清茶,相谈尽欢。
云霞老祖的真身,早年正是玄空寺那位住持手中的手杖。
了然和尚手持“木上座”,曾经轻轻敲过陆沉肩头一下。陆沉不躲不避,算是白白送给那位“木上座”一桩开窍道缘。这才有了浩然天下后世“一棍打得陆沉出门去”的佛门公案。
陆沉抬起手,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姿势。黄钟侯犹豫了一下,还是丢过去一壶云霞山秘酿的春困酒。
陆沉揭了泥封,嗅了嗅,满脸陶醉神色,眯眼而笑:“真是好酒啊。”
黄钟侯说道:“喝过了酒,还是得劳烦真人去一趟祖师堂。”
上次那个擅闯山门的外乡人,后来是真去找了绿桧峰蔡金简,黄钟侯才没有对他不依不饶。
陆沉点点头:“如此正好,贫道正要与你那位山主师伯谈点正事,有人帮忙带路,免得贫道像个无头苍蝇乱撞。”
黄钟侯说道:“希望真人最好言出必行,免得伤了和气。”
陆沉一笑置之,指了指那府门,问道:“这么个最适合拿来当道场的风水宝地,就一直关着门,不可惜吗”
黄钟侯解释道:“第二代祖师山主亲自关上的门,临终前还传下一道法旨,将来我们云霞山修士,如果始终无人跻身上五境,便不得开启此门,不准任何人进入秘府内修行。”
此事不算什么师门机密,一洲修士皆知,不少跟云霞山关系不对路的山上势力,都喜欢拿此事调侃云霞山,冷嘲热讽,故意说那府邸之内,有什么一件仙兵品秩的镇山之宝,一开门就无敌一洲,不然就阴阳怪气说其实你们云霞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早就是咱们宝瓶洲的飞升境大修士了,故意一直闭关不出呢,只要老祖愿意出关,拳打脚踢神诰宗不在话下。
陆沉闻言立即被酒呛了一口,拿袖子擦拭嘴角,笑道:“真是个既坑师父又坑徒孙的主儿,用心倒是好的,可谓良苦,无非是希望你们这些晚辈修士能够再接再厉,好好修行,怎么都该修出个玉璞境,到时候一开门,占据这座府邸潜心修道,说不定便可以顺势多出个仙人。”
黄钟侯沉默不语。
陆沉沉吟片刻,一手持壶,一手掐诀:“既然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么开门还需关门人。”
黄钟侯摇头道:“那位祖师爷兵解离世后,当年确实在山外找到了那位转世人,可惜祖师爷始终未能开窍,修为止步于龙门境,再次兵解,之后便再无消息了。”
陆沉点点头,不再继续推演那位云霞山二代祖师爷的“来路与出路”,他晃了晃手:“泥牛入海,还怎么找。”
修道最怕没出路,做人最好有来路。
一些个口口相传的老话,能够比老人更年长,当然是有道理的,比如祖上积德,可以福荫子孙。
黄钟侯这会儿开始有些相信眼前的年轻道士,多半是一位道法深厚,并且与云霞山大有渊源的世外高人了。
陆沉转身望向耕云峰的滔滔云海,默默喝着酒,一肚子诗词歌赋,实在积攒太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翻出哪几篇哪几句,抖搂给身边的这位道友长长见识了。
黄钟侯却误以为这位驻颜有术返璞归真的外乡道长,是在伤感故地重游的不见故人。
陆沉随手将空酒壶抛向崖外,再一抬手,一旁黄钟侯也在远眺自家耕云峰漫过山岭的壮丽云海,听到那位道长咳嗽几声,才发现对方保持着那个抬手姿势。黄钟侯只得又抛去一壶春困酒,真不是遇到个蹭酒喝的骗子
陆沉说道:“很多人不喝酒,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喝酒。很多人不喝酒,则是因为他们喝不上酒了。”
黄钟侯点点头,深以为然。
先前那场让半洲山河皆陆沉的惨烈战事,让很多原本不喝酒的人开始喝酒,也让更多喜欢喝酒的人不再喝酒。
陆沉跟着点点头,晃了晃手中酒壶,果然是个不错的酒友。
隐官大人挑人的眼光,一向不错,不枉费贫道历经千辛万苦走一遭云霞山。
黄钟侯小心酝酿措辞,问道:“真人造访此地,是为我们云霞山排忧解难而来”
陆沉点头道:“当然,贫道一来与你们云霞山有旧,贫道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念旧;二来有人请贫道出山,好帮你们云霞山渡过难关。两两相加,不得不来。”
黄钟侯试探性问道:“既然如此,真人为何不直接去找我们山主”
陆沉嗤笑一声:“贫道这种境界高耸入云、心性天青月白的世外高人,做事情,岂可以常理揣度”
本来已经将对方当作一个游戏人间的陆地神仙了,结果被对方自己这么一说,黄钟侯反而有点吃不准了。
陆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提起酒壶,随便点了点身后那边的府门,一番言语,算是为黄钟侯泄露了天机:“这府邸对你们云霞山来说,其实就是座监守自盗的阵法,只要开了门,你们云霞山就既解决了忧患,又能得到一笔丰厚的遗产馈赠,会有年复一年的气运积累。这一开门,黄钟侯,你自己想象一下,得是多大的一份山水气运云霞山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布下一座大阵,好好兜住这份如洪水决堤的沛然灵气,不然被灵气潮水瞬间拍晕十多峰修士,就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黄钟侯一脸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当真是这么的……简单!
根据自家祖师堂之前的大道推衍,想要解决这个天大的困境,无非是从三方面入手,至少兼具其二。
首先需要一位上五境修士,这也是山主为何近些年一直在闭关,寻求打破瓶颈之法的原因。二是云霞山能够一跃成为宗门,被文庙“封正”,就可以多出一份气运,虽然依旧治标不治本,但是可以延缓形势恶化。最后还需要一件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重宝,能够聚拢并且稳固天地灵气。
人和、天时、地利,若是能够三者兼备,当然是最好,可就目前来看,云霞山在短期内注定一事无成。
只说一场大战过后,如今半仙兵都快卖出了曾经等于仙兵的天价,尤其是这类攻伐之外的“镇山”至宝,以前相对价格偏低,如今在浩然天下反而更加珍稀可贵。
云霞山四处托关系,去别洲询问此事,结果处处碰壁,几乎都是同一个答复,有也不卖!
这也是云霞山迟迟没能出手的理由,不然砸锅卖铁凑钱加借钱,是可以买下一件半仙兵的。
陆沉笑道:“某人其实早就通过那个蔡金简,提醒过你们云霞山的破局之法了,只是蔡金简自己被蒙在鼓里,估计还听见了些暗示,她却始终未能领会,你们这些看客同样不明就里,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门而入,才落了个坐拥金山银山却差点饿死的下场。倒不是那个人故意看你们笑话,只是你们云霞山的道法根本近乎禅理,他当然也不能多此一举,不然就是画蛇添足,等于解扣又结扣,拖泥带水,还债欠债的,反而不美了。”
黄钟侯作揖道:“恳请真人明言!”
黄钟侯仍是不相信在这扶鬓峰开个门,就能让整个云霞山再无后顾之忧。再者修士违背祖训一事,在山上可不是什么小事。
陆沉哀叹一声,这位黄道友性情爽快,要酒就给酒,而且一给给两壶,可惜这脑子就有点……被酒喝迷糊了。
陆沉只得耐心解释道:“蔡金简早年不是福缘深厚,得了个‘破而后立,犹如神助’的高人谶语吗破的是什么神又是说谁无非是个最简单的破门而入,‘犹如神助’之人,当然是骊珠洞天那位儒家圣人齐先生啊。早年是谁说的这句谶语,不是邹子又能是谁,谜题带谜底一并给了,你们还要奢望邹子按住你们的脑袋在耳边大声说话吗”
黄钟侯在听那道人言语之时,始终作揖弯腰不起。等到那位道人不再言语,黄钟侯这次直起腰,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回头就去找山主说此事,山主要是不敢开门,他来!
冥冥之中,黄钟侯相信这位道人的此番言语,不是戏言,更不是什么祸害云霞山的用心险恶之举。即便山主和师尊都反对,到时候黄钟侯只管寻一个黄道吉日,沐浴更衣,再去那祖师堂敬香,立下道心誓言,与历代祖师爷坦言此事,若是错了,只求任何后果让我黄钟侯能够一人承担。
陆沉点点头,又开始自吹自擂起来:“是个好酒鬼,难怪能够让贫道不记名的半个学生,想要与你再喝一场。”
黄钟侯笑道:“话虽如此,晚辈对真人感激不尽,只是规矩在,还是需要请真人一同去趟祖师堂。”
陆沉啧啧道:“好小子,猴精猴精的,必须大道可期,贫道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一口唾沫一颗钉!”
黄钟侯难免有几分愧疚,这位真人如此坦诚相待,自己却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让山主亲自勘验对方身份,求个所谓的万无一失。
陆沉想要抚须而笑,哦,才记得自己年纪轻,并无胡须这玩意儿,终究不像大玄都观孙道长那么老态龙钟,便揉了揉下巴:“贫道是那真人君子嘛,真人小心,君子大度。”
黄钟侯无言以对。陆沉轻轻跺脚,呵呵一笑:“不要觉得构建一座阻拦灵气汹涌外泄的护山大阵是什么轻巧事,一旦扶鬓峰打开府门,声势不小,浩浩荡荡,相当于一位大剑仙的胡乱问剑云霞山,一着不慎,整个扶鬓峰都要当场碎开,可就等于第二场问剑了,乱石飞溅,飞剑如雨,其余云霞山十五峰,最后能留下几座适宜修行的山头,容贫道掐指一算,嗯,还不错,能剩下大半。就是此处洞府内积攒多年的灵气,十之七八就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估摸着几年之内,你们云霞山方圆万里之内,大大小小的邻近仙家山头,还有旁边那个一枕黄粱的黄粱国,都要诚心诚意给你们送些类似‘大公无私’的金字匾额,聊表谢意。”
黄钟侯听闻此事,反而松了口气,不然就像一场黄粱美梦,让他不敢相信是真。
“那么问题来了,此事何解”陆沉自问自答,丢出手中那只空酒壶,再重重一跺脚,“就在你黄钟侯的两壶酒中。”
要是黄钟侯只送一壶酒,云霞山可就没这份待遇了。
被抛向空中的酒壶,与那早已坠地的酒壶,一悬天一在地,随着陆沉一跺脚,刹那之间,云霞山地界风起云涌,只见那两只酒壶蓦然大如山岳,好似壶中有乾坤,各有一份道气跌宕涌现而出,最终凝聚出一幅阴阳鱼图案,缓缓盘旋,刚好笼罩住整座云霞山,阵图再一个坠地,如一幅水墨长卷铺展在大地之上,继而消失无踪。
这份气吞山河的天地异象,转瞬即逝。一座云霞山,除了黄钟侯目睹这份壮阔景象之外,能够察觉到异样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绿桧峰蔡金简,一个是呆呆看天的年幼孩童,且这两人都不靠境界靠道缘。
陆沉指向一处,与黄钟侯笑道:“那个孩子,资质不错,抢也要抢到耕云峰,将来可堪大用,你们云霞山的下下任山主人选就有了。”
至于下任山主,当然是眼前这个耕云峰金丹境修士。
陆沉挪了几步,拍了拍黄钟侯的肩膀,微笑道:“能够不理会某人的主动劝酒,再当面威胁某人喝一壶吐两壶的人,不多的。至多再过一百年,你就可以到处与人吹嘘此事了。”
不等黄钟侯回过神,那位道人已经不见人影。
黄钟侯怅然若失,竟然还不知道这位真人的名讳道号。
心湖当中,响起那位真人的嗓音:“贫道道号佚名。”
黄钟侯备感无奈,事后如何在祖师堂那边解释此事,为自家云霞山帮忙渡过此劫的恩人,是个道号佚名的外乡道士
神诰宗地界,道观如林,作为山中祖庭的那座大道观内,正在举办一场十年一次的授箓典礼,只是相比以往的道门仪轨,如今就要多出两个“外人”,一个是专程赶来神诰宗的大骊陪都礼部官员,一个是大骊京城崇虚局辖下的一位道录,要负责将这些获得度牒的授箓道士全部记录在册。
陆沉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往大了说,无非是个明有王法,幽有道法,道律治己,王律治人。往高了深了去说,国法治人于违禁犯法之后,道律则检束人心于妄念初动之时。
在一座离着神诰宗祖师堂很远的小山上,其中一处悬挂“秋毫观”匾额的不起眼小道观内,一位老道士正带着一帮小道童做那道门晚课,规规矩矩,背诵一部道门经典,年纪大的死记,年纪小的硬背,看得门口探头探脑的陆沉哀叹不已,走了走了,听得糟心。他双手负后,摇头晃脑走在道观内,瞧见个小道童,一边扫地一边背书,背得不顺畅,总是背错,就像自己在翻书,背错了,就得一整页从头再背过,陆沉也不打搅小道童的“独门清修”,就走到那棵树下,轻轻摇晃起来。
小道童好不容易扫完一地落叶,在仙山上边当道士,不容易啊,山中好些树木都是四季常青的,落叶断断续续,就没个消停,不爽利,不像山下那些个道观,打扫起来,也就只有秋天最累人,入冬后,就可以偷懒了。结果等到小道童回头一瞧,好家伙,哪来的坏蛋,在那儿吃饱了撑的晃了一地的落叶。小道童一怒之下,操起扫帚就冲了过去,等到那个年轻道士一回头,小道童掂量一番,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便顺势扫帚落地,装模作样清扫起地面来。
陆沉笑问道:“小家伙,可曾传度授箓如今可是箓生了,几次加箓了”
小道童呵了一声,又不是那种所谓的家传、私箓,有钱就给的,何况自己也没钱啊。
有钱能在这儿扫地道观里边的几个同龄人师兄,可不就是家里有钱,在师父那边就得到了额外关照,就从没洗过茅厕和马桶,自己就不成,如今好了,挑粪去菜圃,熟能生巧,倒是一把好手。
陆沉坐在栏杆上,身后就是一座养了些鲤鱼的小池塘,他双臂环胸道:“道在屎溺,挺好啊。”
小道童被说中了伤心事,抬头一瞪眼,见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臭道士正抬着条胳膊,一次次弯曲起来,小道童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提醒”,只得低下头去,闷闷扫地,果不其然,那道士自顾自说道:“贫道这一身腱子肉,可都是常年种树、伐树再种树辛苦攒下来的家当,自然身手了得,寻常几个壮汉根本近不了贫道的身。”
小道童小声嘀咕道:“祖师爷说得才好才对,你说就是说了个屁。”
陆沉笑问道:“这是为何,不都是同样一句话同一个道理吗”
小道童加重力道,扫得落叶四处乱飞:“能一样嘛,当然不一样。反正道理我懂,就是不会说。”
陆沉问道:“是类似那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小道童抬起头:“啥玩意儿是哪位高真在哪本典籍上边说的”
陆沉笑道:“是个佛门高僧说的。”
其实陆沉已经知晓道童的那份胡思乱想,心中答案,颇有意思,确实只是因为小道童说不出口。
小道童哦了一声:“你懂的还不少。”
低头看着满地落叶,小道童同时在心中腹诽一句:就是不当个人。
陆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童无精打采,低头扫落叶入簸箕,小声道:“道长喊我阿酉好了,是那个酉时的酉。”
只是小道童没有说,这是师父帮忙取的名字。跟一个外人,犯不着说这个。
陆沉笑道:“以后授箓了,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小道童提起手中扫帚,指了指祖师殿方向,只是很快悻悻然放下扫帚,大不敬了,要是被师父瞧见,就惨喽,罚抄经能抄到大半夜。他踩了踩簸箕里边的落叶,踩得稍稍结实几分,便继续扫落叶。小道童随口说道:“咱们道观穷,以后等我有钱了,就帮着祖师殿里的那尊神像镀金,算是穿件崭新衣衫吧,也就是抹上一层金粉,很可以了。”
陆沉咦了一声:“阿酉你如此诚心,你家祖师爷还不得赶紧显灵,才对得起你的这份赤子之心搁我是你家祖师爷,肯定立马现身,与你好好聊上几句。”
小道童恼火得不行,提起扫帚指向那个说话没个规矩的陌生道士,气呼呼道:“忍你很久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我就喊师兄过来揍你!”
小道童赶紧补了一句:“师兄们!”
陆沉乐得不行,双手撑住栏杆,摇晃双腿,后脚跟轻磕栏杆,一脸好奇地问道:“奇了怪哉,为何你们神诰宗这么大的山头,那么多的道观,就数你们这些个祖师殿杵着那么个木头人的道观最穷呢”
小道童怒道:“关你屁事。”
其实这个问题,别说是自己,就是师兄师弟,还有师伯师叔们都很好奇。只听师父说起过,一宗道士分两脉,戴不同道冠,在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不常见的。比如小道童以后如果真的成为箓生了,头戴道冠,就是一顶莲冠。与神诰宗天君宗主的道冠,就不一样。
陆沉笑道:“我倒是知道缘由,是因为祁天君当年受了你们祖师爷的一份传道之恩,当上宗主那会儿,一开始呢,是想着两脉道士,一碗水端平,后来发现这么做不行,隐患重重,反而导致你们这一脉的山中道观越来越少,再后来,祁天君就只得稍稍换了个法子,只能是暗中救济你们这一脉的香火,结果发现还是不行,导致整个宝瓶洲,都未能如他所愿,好歹有个头戴莲冠的道士,在山外开宗立派。直到很后来,他才勉强想明白了一个理,何谓道法自然,原来是他好心办错事了,这才终于有了个北俱芦洲的清凉宗。”
陆沉指了指那棵大树:“万物如草木,有荣枯生死。天地所以能长且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小道童听得迷糊,也就不搭话了,免得露怯。他突然问道:“你既然是道士,怎么不自称‘贫道’”
陆沉笑道:“贫道不贫,贼有钱啊。”
小道童便有些羡慕。身上没点盘缠,也无法出远门云游四方不是。
陆沉摆摆手:“你想岔了,我在说自己是修道之人,恰好万物刍狗,道在天下。”
陆沉抬高手掌,缓缓往下,重复最后四个字,只是有个微妙的停顿间隔:“道在天,下。”
小道童哦了一声,你讲你的,我扫我的。
陆沉问道:“先前我说草木有生死,你身边那棵大树犹活,谁都知道,那么阿酉,我就要问你了,你觉得你脚边簸箕里边的落叶呢你想一想,是生是死”
小道童摇摇头。
陆沉抬起双手,抱住后脑勺:“阿酉啊,可不是自夸,我这辈子,最凶险的一次与人论道,啧啧,真是凶险,差点就当不成道士了。”
小道童抬起头,嘿嘿一笑。被人打了呗。
陆沉一本正经道:“阿酉,你又想岔了,我是跟一个年纪很大、辈分很高的道士问道一场,你猜怎么着”
其实人间最早的道士一说,是说那僧人。
小道童怀抱扫帚,眨了眨眼睛。
陆沉流露出一抹恍惚神色,脑袋后仰三下,轻声道:“就不说这鱼池了,他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我与那道士,一起在人间游历了数年之久,其间看遍了大小、多寡、长短、前后与生死,可我依旧不服气,那人便带我去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世界,世界之广袤深邃,简直就是无宇无宙,拥有不计其数的小千世界,生灵之众多,当真如那恒河之沙,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历经千辛万苦,耗费无量光阴,修道有成。若是搁在此地,我就是在那方天地,只是一个唏嘘,就能让千万星辰灰飞烟灭,一抬手,就能让成百上千的……飞升境修士悉数身死道消。最终我开始远游,去过一个个所谓的小千世界,见到了无数古怪生灵,又不知过去几个千百年,我开始选择沉睡酣眠,又不知几个千万年,当我醒来,看似亘古不变的星辰都已经不见,最后的某一天,突然天开一线,我便循着那条道路,好像裹挟了半个世界的无穷尽道气、术法、神通,一撞而去,终于得以离开那个地方,结果……”
小道童当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呢,赶紧追问道:“结果如何了”
陆沉笑嘻嘻道:“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小道童叹了口气,懂了:“就当我欠你三文钱,行不行”
陆沉这才抬起胳膊,笑问道:“阿酉,咱们要是被蚊子叮咬出一个包,是不是喜欢拿指甲这么一划”
小道童抬起一根手指,像是打了个叉,笑道:“我喜欢划两下。”
陆沉笑着点头,指了指自己:“那个我,就是胳膊上被蚊子咬出来的那块红肿,被人随便一手指头就给按死了。”
小道童张大嘴巴,最终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好故事!”
果真值那三文钱!
陆沉微笑道:“所以我才始终无法破境。师父最惫懒了,又不愿意为我解惑,我这个当弟子的还能如何,只能自己去找某个答案喽。”
小道童怀捧扫帚,久久无言,只觉得道长说的这个故事不算太精彩,都没有书生狐魅,也没有真人登坛作法劾治邪祟,就是有点古怪,听得还不错,也不太舍得说给师兄师弟们听,毕竟了自己三文钱呢。小道童最后忍不住感慨道:“道长是从哪里来的”
陆沉笑着招手道:“实不相瞒,我看手相是一绝。阿酉,来,摊开手,帮你看看运程。”
小道童立即警惕起来,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归根结底,还是要坑我钱
陆沉埋怨道:“不收钱!”
小道童问道:“是不是被你看出了不好的手相,就要额外收钱了,才好破财消灾”
陆沉倒抽一口凉气,自家道脉怎么出了这么个奇才。以后是跟着自己一起摆算命摊的一块好材料啊。
小道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神色黯然,抿了抿嘴,放下扫帚,打了个道门稽首,与那个道长告辞一声,然后弯腰,双手提起那只簸箕去远处倒掉落叶。
陆沉叹了口气。
孩子原本是想问一问自己的姓氏,只不过话到嘴边,临了还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等到孩子倒掉一簸箕落叶,转头望去,那个坐在栏杆上的年轻道长已经不见了。
陆沉已经偷摸到了那座道观大殿门槛,朝那道袍寒酸领头背书的老观主招手又招手。老道人第一次瞧见,微笑摇头,继续背书;第二次瞧见那生面孔的年轻道士依旧在门槛那边使劲招手,老道人便微微皱眉,眼神示意,自己暂时不得闲;等到第三次瞧见了,身为一观之主的老道人便气得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那边,正要训斥一句,不承想对方一手摸袖子,一手抓住自己的手,轻轻一拍。
老观主不用低头,掂量一番,唉,是些山下的黄白之物,罢了罢了,就是轻了些。
那个年轻道士又摸出一把“铜钱”,继续往老观主手上拍去,后者稍稍低头,视线低敛,眼睛一亮,嗯竟然是三枚山上的雪钱!
老观主等了片刻,见对方不再摸袖子,便轻轻攥拳,手腕一拧,放入袖中,都不用对话言语,拉着对方往远处走,直接问道:“道友怎么知道贫道这秋毫观,还有个私箓名额这里边的规矩,道友可懂”
言下之意,这道观私箓毕竟不比宗门官箓,如今大骊朝廷管得严,得了一份私家授箓,将来摆摆路边摊子还可以,难登大雅之堂。简而言之,骗那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的银子,难了。
年轻道士会心一笑:“不懂能来我就是拿来跟些不懂行的显摆显摆。”
老观主哀叹一声,伸出双指轻轻捻动:“道友懂规矩却不懂行情啊,得加钱。”
老观主再压低嗓音道:“说好了,不退钱!”
陆沉笑道:“加钱就算了,我只是给那个阿酉铺路来了。”
老道人愣了愣:“你是阿酉那个失散多年的爹”
陆沉嘿嘿笑道:“观主你猜。”
老道人不愿放过这个冤大头,继续劝说道:“道友你懂的,贫道这道观是小,可是每十年的一个箓生名额是绝跑不掉的,这可是咱们祁天君早早订立的规矩,阿酉毕竟年纪还小,观里边师叔师兄一大把呢,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他。宗门祖师堂那边,考核严格呐,也不是谁去了就一定能授箓的,一旦推荐了人又未能通过授箓,下个十年就要丢了名额,但是在这秋毫观里边嘛,都是自家人,修道之士,不看心性优劣看啥,老祖宗订下了条规矩,‘若是有人功德超群,道行高超者亦可破格升箓’,真要说起来,咱们秋毫观是可以自己授箓的,不比那宗门祖师堂金贵是真,可箓生身份也是真嘛,到时候头戴莲冠,咋个就不是道士真人了这些又不是贫道一张嘴胡乱瞎诌出来的,道友你说呢”
老观主见那年轻道人点头嗯嗯嗯,可就是不掏钱。急啊。
陆沉看着这个道袍清洗得泛白的老观主,再看着他那满门心思想着给祖师爷好好镀上一层金,整个祖师殿都要重新翻修,怎么风光怎么来,回头好与相邻几座道观登门显摆去,将来再给自家祖师爷敬香时也能腰杆挺直几分……的一连串想法,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道观穷归穷,门风不错。
陆沉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笑道:“行了行了,莫与我哭穷,听得我这个祖师爷都要落泪了,回头我就跟祁真说一声,让他单独开设一场授箓仪式,给咱们阿酉一个实打实的箓生身份……”
听这个年轻道士说那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话,老观主气得一拳就要捶在对方胸口:“住嘴!”
陆沉挪步侧身,躲过那一拳,倒不是觉得被一拳打中没面子,实在是担心这一拳落在实处,对老观主不好。陆沉伸出一手,嬉皮笑脸道:“这就谈崩啦把钱还我!”
老观主脸色铁青,叹了口气,就要去摸出那些落袋为安的钱财,嘴上说道:“道友恁小气。”
陆沉微笑道:“哦”
下一刻,老观主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年轻道人,头戴一顶莲冠。而那顶莲冠,不管是真道士、假道士,都绝对不敢冒天下道门之大不韪,谁也不敢擅自仿造这顶道冠,更不敢擅自戴在头上招摇过市。何况秋毫观还是在神诰宗地界。
故而再下一刻,老观主便热泪盈眶,激动不已,踉跄后退几步,一个扑通跪地,就开始为自家老祖师磕头。老道人嘴唇颤抖,愣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他伏地不起,满脸泪水,竟是一个没忍住,便号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从资质鲁钝的自己这个现任观主,再一路往上推,一代代的观主,好像修道一辈子,就只修出了个大大的“穷”字,日子都苦啊。
陆沉蹲下身,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穷得都骨头摸不着肉了,笑着轻声安慰道:“晓得了晓得了,大家都不容易。”
老道人哭得实在伤心,好不容易才记起身边蹲着的是自家祖师爷、白玉京掌教,赶紧抹去眼泪,刚要起身,一抬头才发现祖师爷不知何时坐在了地上,老观主便战战兢兢缩了缩脑袋和肩膀,一并坐在了地上。
陆沉这才站起身,笑道:“走了走了,记得等到祁真从蛮荒天下回来,你就去跟祁真说,阿酉如今是我的嫡传弟子了,让他自己看着办。”
老观主使劲点头,再一个眼,便没了自家祖师爷的踪迹。
陆沉跨洲远游,路过两洲之间的大海,低头看了眼。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遥想当年,好像曾经亲耳听过一场问答。
先生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学生答: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陆沉抬头看了眼天幕,骤然间加快御风身形,一个停步,再落下身影,直下看山河。
来到那座披麻宗木衣山祖师堂外,陆沉只是稍稍变了些容貌。
很快就有几位祖师赶来此地,韦雨松大为意外,轻声问道:“不知真人驾临……”
陆沉咳嗽一声,开门见山道:“当年贫道给出的那件贺礼法宝”
几位老祖师面面相觑,韦雨松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怒道:“砍他!”
竟敢假装火龙真人来木衣山装神弄鬼!
那件法宝,宗门庆典一结束,上任宗主私底下早就归还给了火龙真人。韦雨松听竺泉说过大致过程,她爹,也就是上任宗主还与那位老真人双方你推我让,很是客气了一番,老真人这才抚须而笑,一个必须给,一个坚决不能收,一个铁了心,一个就说不像话,大概就是那么个前辈慈祥、晚辈懂礼数的画面了,最后老真人实在是推托不过,拍了拍自家宗主的肩膀,眼神欣慰,差不多与道贺宗门可以算是三七分账的老真人,说了句不知该当真还是场面话的言语,大致意思是老真人保证以后几百年内,每年当中的那十几天,别处地方不去管,反正一洲剑修都不宜来此问剑。简单来说,约莫就是一句“道上我熟,你们木衣山祖师堂,我罩了”
陆沉溜之大吉,不愧是火龙真人。
一步缩地,陆沉直接来到自家道脉的清凉宗。可惜那个嫡传弟子如今并不在山中。
一座阁楼,白墙琉璃瓦,檐下四角皆悬铃铛。此外山中都是些茅屋,就算是修士府邸了。
对于一座宗字头仙家来说,无论是地盘大小,还是府邸气象,确实有点寒酸得过分了。
幸好贺小凉手上还有个小洞天。不然自己这个当师父和祖师的,是得掬一把辛酸泪了。
其实陈平安在仙簪城那边得手的拂尘,最最适合自己这位女弟子了。翩翩佳人,山中幽居,手捧拂尘,相得益彰。
只是陆沉即便敢开口讨要,哪怕得了手,却也不敢真的送人。到时候自己肯定会被陈平安追着砍,估计都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眼前亮起一道剑光,意图不在伤人,警告意味更浓。
陆沉一个踉跄,骂骂咧咧:“好徒孙,胆敢欺师灭祖!”
女修匆匆收起飞剑,年轻道士一个摇晃,差点就要自己一头撞上她的飞剑,如果不是收剑快,就要害得她从吓人变成杀人了。
女子沉声道:“道友擅闯清凉宗,不知道后果吗”
只见那年轻道士一拍脑袋,头顶出现一顶寻常样式的莲道冠,急匆匆道:“自家人,是自家人!”
女子愣了愣:“道友是”
陆沉却答非所问,笑道:“看来咱们的贺宗主,对你最器重最心疼啊。”
这位年轻女冠,道号甘吉。刚好是柑桔的一半
她翻了个白眼。说反话是吧喜欢戳心窝子是吧师父最偏心了,自己最不受待见。两位师姐当年拜入师父门下的见面礼,分别是一头七彩麋鹿和一件咫尺物,到了自己这边,好了,就是几个橘子,还是山下市井最常见的那种橘子……
甘吉一开始还觉得师父是不是另有深意,橘子其实是什么灵丹妙药,等到她细嚼慢咽,吃完了,真就没啥玄机,唯一不同寻常的待遇,就是师父每次出门下山游历,回山之时,都会给她带几个橘子。
陆沉转头望向一处,笑道:“天大福缘,连我这个给他当师弟的,都要羡慕。”
师尊如今不在山上,去流霞洲远游了,甘吉便先以心声通知同门速速赶来此地。顺着那个年轻道士的视线,甘吉看到了远处栅栏那里,曾经有个李先生,被师父亲自邀请到山中,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而且李先生当年下山前,亲手种下了些草,有爬山虎、牵牛,还有一只小水缸里的碗莲。说来奇怪,明明是寻常碗莲,并非仙家卉,可是每逢开时节,那小小水缸内,便会绿水春波,立叶出水,开出三百重艳。
陆沉一屁股坐在廊道中,伸出手指,轻轻晃动,铃铛便随之摇晃起来,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一种爱鱼心不同,有人喜欢钓鱼吃鱼,有人只喜欢养鱼喂鱼。
除了女冠甘吉,所有留在山中的宗主嫡传都已经赶来此地。
陆沉单手托腮,怔怔出神,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北边那个大剑仙白裳,曾经对贺小凉撂过一句豪言壮语”
好像是说贺小凉就别奢望这辈子能够在北俱芦洲跻身飞升境了。
陆沉刚要站起身,就在此刻,依稀见到栅栏那边,师兄好像在多年之前,就站在那里,朝自己这边微笑摇头,而且明明白白在说一句:“回了白玉京,小心将来的某场问剑,一定要护住你师兄余斗和一座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