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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山不在高

仰止突然以心声问道:“能不能让我跟那位道友聊几句”

陈平安停下脚步,扶了扶斗笠,似乎在与人商量些什么。片刻后,远处便响起一阵驼铃声,黄沙古道,驼铃悠悠,有人头戴幂篱,身穿一件碧色长袍,牵了一峰白骆驼,姗姗而来。

大日悬空,烘烤大地,光线都是扭曲的,铺子里边那桌划拳的酒客,都纷纷转移视线,窃窃私语。只因牵骆驼的胳膊露出一节白藕似的手腕,他们便开始猜测那女子的岁数,不知相貌生得如何,有无可能是沽酒妇人的亲眷,有无婚嫁……

只是很快就被另外一幕奇异景象遮掩过去,远处空中,有车骑掠过座座山头,往酒肆这边风驰电掣而来,巡视阵仗很大,文武佐官,神女宫娥,得有小二十号人物,排场就像那些公案小说里边的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宝剑,鸣锣开道,有胥吏扛那两块“山肃水静”“生人回避”牌,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陈平安与走到身边的青同点点头,然后挑高视线,仰见黄幔青油车中有一少年,丰仪瑰玮,面白如玉,一双淡金色眼眸,正好往酒肆这边俯瞰而来,只是扫了一眼那两个过路客,便不再上心,不过是一个五境武夫,一个洞府境女修,这么一双山上道侣,成为山神龚新舟的座上宾,绰绰有余,只是还真入不了自己的法眼。

在酒铺划拳的一大桌子精怪山鬼,纷纷停下吆喝,赶忙起身穿上衣物,着急了,都是就近胡乱拿了件衣衫穿上身,到最后便是瘦子挂宽衣、胖子衣衫紧绷的滑稽场景,只是时间紧迫,已经由不得他们换回衣物,一个个顿时头大如斗,谁不晓得那位府君最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了,只求别因为这点狗屁倒灶的事被穿了小鞋。

本地山神老爷与那少女河婆都已离开酒桌,来到铺子外边迎接顶头上司的车驾。

双方一出一入,刚好与青衫斗笠的男子、头戴幂篱的“女子”擦肩而过。

青同走到酒桌旁,没有摘下幂篱,只是掀起一角,看了眼仰止,嗓音清脆道:“仰止道友,喊我青同便是了。”

仰止施展的那点障眼法,对青同来说,形同虚设,而在桐叶洲,青同其实经常能够见到仰止的身影,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那会儿的仰止,身为曳落河旧主,十四王座大妖之一,统领蛮荒两座军帐,地位犹在绯妃之上,真可谓是大权在握,大道可期。

“随便坐。”仰止拿书上蒲扇指了指桌旁长凳,微笑道,“身为阶下囚,也没什么待客之道了。”

仰止在陈平安重新落座后,问道:“某人是不是忘了给酒水钱。”

陈平安笑道:“这不是还没走,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仰止只当没听明白言外之意,转头望向青同,轻轻摇晃蒲扇,道:“剑气长城那边都说跟隐官大人做买卖,肯定稳赚不赔,押大赢大,青同道友好眼光。”

青同幽幽叹息一声,开诚布公道:“只是不得已为之,先与隐官大人问拳一场,再接了小陌的一场问剑,要是再不知趣,隐官大人都要将那半座剑气长城搬迁到桐叶洲了,我又能如何”

仰止笑道:“问剑小陌”

青同一想到那个曾经在镇妖楼恢复巅峰状态的家伙,就脸色微变,越发无奈道:“你先前已经猜出其身份了,他如今跟随隐官大人,不知怎的就以死士自居,还当了落魄山的记名供奉,在文庙那边,化名陌生,道号喜烛,平时喜欢自称小陌。”

仰止停下蒲扇,好奇问道:“比起万年之前,这家伙的剑术精进了几分”

青同苦笑道:“那会儿他剑术如何,我又不知底细。”

仰止点点头,当年人间,最清楚小陌剑术高低的,除了那一小撮山顶剑修之外,大概就数她仰止最有资格说三道四了。

如果小陌这拨沉睡万年的远古大妖,可以早醒个几年,然后一一入主英灵殿王座,与自己这些十四旧王座并肩作战,那么先前那场架,各大蛮荒军帐只需一路横推便是了。不敢说最后一定拿得下底蕴深厚的中土神洲,但是首先,南婆娑洲不会久攻不下,醇儒陈淳安兴许也能落个好名声。其次,金甲洲以北的流霞洲会被顺势拿下,皑皑洲那些墙头草只会随风倒,尤其是那个宝瓶洲,不管如今浩然天下谁来当家做主,仰止都可以确定一件事,等到战事结束,一洲山河稀烂,人间再无宝瓶洲。苏子柳七即便重返浩然,一样徒劳无功,说不定除了白也,符箓于玄都会一并陨落在扶摇洲……想来自己,也不至于退路被阻,被囚禁在此,只能每天卖酒看书打发光阴。

青同环顾四周,说道:“文庙在这边好像没有设置山水禁制”

仰止嗯了一声:“与小夫子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在方圆千里之地,我可以任意行走,只要不滥杀,就没有任何忌讳,而且我也无须给文庙做任何事,像我这种阶下囚,可能不多见了。”

青同由衷赞叹道:“小夫子还是气量大。”

双方聊起礼圣,还是习惯称其为小夫子。

仰止笑了起来,道:“咱们那位白泽老爷,即便有万般好,只是比起小夫子,我总觉得还是差了点意思。”

青同试探性说道:“是白泽老爷不够心狠的缘故”

仰止想了想,开口道:“比较难说。”

听着很像是两个市井婆姨在倒苦水,说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

而陈平安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车驾那边,耳边事也就只当听个热闹,倒是不会觉得陌生,只是聊的内容范围稍微大些,不然与早年在家乡街坊间、铁锁井旁听到的妇人碎嘴,没啥两样。

仰止看了眼那个双手笼袖的年轻隐官,与青同打趣道:“你这算不算是跟剑修命里相克”

青同哀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就这么熬着吧。”

仰止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比我好些。”

要是不叫陈平安喊来青同,聊这些有的没的,倒还好说,一颗道心如死水微澜,但一聊开了,仰止就难免气短几分,越想越憋屈。

剑气长城里边曾经安插有不少蛮荒天下的谍子、死士,故而甲子帐那边是知道不少内幕的,又因为宁姚的关系,对一个原本都不是剑修的年轻外乡人,跟着上心了几分。想当年,就连那位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本土剑修列戟,都暗中投靠了蛮荒,说真的,要是列戟当年在城头上没有失手,而是一剑砍死了担任隐官没多久的陈平安,估计也就没后边这么多事了。

说不定两座天下的大势,都要出现不可估量的改变。

可惜列戟的那把本名飞剑燃,先是被米裕出剑阻拦,又被身穿两件法袍的陈平安,以一张锁剑符禁锢,最终列戟不惜炸碎一把本命飞剑,依旧只是重伤了陈平安。没法子,很多事情,差了一点,就是差了一万。

不过那个跻身了上五境便开始混吃等死的米裕,也确实可以,不愧是地仙时得了米拦腰这一绰号的剑修,当时在城头出剑不犹豫,凭借一把霞满天,为新任隐官拖延了一点宝贵时间,再拔剑出鞘之时,剑锋从列戟的肩头处斜劈而下,竟然直接将那个还算是好友的列戟,当场一分为二。

浩然天下的剑修,即便境界比米裕更高,也肯定会稍稍拖泥带水,做不到米裕那般……出剑杀人不用过脑子。

城头那场变故,仰止当时就身在甲子帐内,与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一起目睹全程。

当时周密还曾笑言一句,可惜米裕作茧自缚多年,不然要是被此人成功破境,再侥幸跻身了飞升境,恐怕剑气长城就要多出一个董三更了。

托月山大祖还专门问了一句,能否招徕米裕当时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剑仙绶臣,说是如果没有兄长米祜,才有机会让米裕转投蛮荒。

仰止见那陈平安笑容有几分玩味,立即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蓦然心惊,厉色道:“你能窃取心声”

陈平安微笑道:“别忘了你此刻身处何地,真当是自己的地盘了一位飞升境修士的心弦微颤,声大如雷鸣,就算我双手遮住耳朵,也是听得见的。你让我怎么办”

仰止狠狠瞪了眼青同,青同满脸委屈道:“仰止姐姐呀,咱俩熟归熟,可别忘了我与隐官才是一伙的。”

陈平安忍住心中别扭,亏得不是头一遭了,当初与陆抬一起游历桐叶洲,自己也没少起鸡皮疙瘩,习惯就好了。

仰止没好气道:“酒水散卖自取。”

陈平安起身去了盖有木板的酒缸那边,揭开木板盖子,酒缸边沿挂了一支竹酒舀,给自己和青同舀了两碗酒,坐回酒桌后,笑问道:“什么来头为何是五岳山君的排场,却只挂了山神府的牌子”

仰止说道:“叫梅鹤,曾是小国山君,世事变迁,换了国姓,其间他押错注了,就被新皇帝记仇,找了个法子撤销山君头衔,降为一地山神,反正在这边也没谁管这套繁文缛节,梅鹤如今算是管着这一片的万里山河,不过道行浅薄,就是个小小金丹,文庙显然没有通知梅鹤,所以他既不知道我被拘押在此,也不清楚此地的真正来历。只将这片火山群,当作一处灵气淡薄的鸡肋地盘,把我当作一位嬉戏人间的龙门境修士了,可能是他修行火法的缘故,所以才在这边扎根,结出一颗金丹,大概还想与我收点买路钱和安家费吧,这些年里,先后两次暗示我,我只当没听明白,估计这次来,是要与我下最后通牒了。”

仰止也懒得多看那梅鹤一眼:“按照客人们私底下的说法,这家伙好像生前是个当官的,官做得还不小,什么学士尚书总裁官的,加上那些谥号追赠,弄了一大堆在身上,我至今也搞不清楚里边的门道,说话文绉绉的,跟他聊天,老费劲了。”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水,点头道:“半桶水的读书人,都不愿意好好说话。”

仰止神色古怪,就这么喜欢骂自己

先前那腾云驾雾的巡游车驾,在靠近酒铺这边的山神庙与河婆祠后,故意减慢速度,好像有意让这帮游手好闲的酒鬼,早早做好接驾准备。

老山神叫龚新舟,按照文庙颁布的金玉谱牒,如今官身品秩是从七品。

而那少女模样的河婆,名为甘州,她管着酒铺附近那条河流,名为朝湫,与河伯、土地公一样,在山水谱牒上边都是垫底的胥吏,甚至不如县城隍。

少女河婆嘀咕道:“又来摆阔,烦死个人。”

老山神连忙提醒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自己算算看,比咱俩高了几级等会儿见着了梅山君,你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拉着一张臭脸。梅山君府上管事的,上次来我这边喝酒,与我有几分香火情的,他偷偷告诉我,青云府的稽查司,已经对你有意见了,明年的山水考评,你多半又要垫底了。”

少女没好气道:“垫底咋了,我又没想着升官发财,就是个不入流的河婆,也没得官贬了,半点油水都没有的苦差事,官囊干瘪得都凑不出一枚小暑钱,我这条朝湫,啥个光景,谁不清楚县城隍爷都要笑掉大牙。姓梅的就算把我就地撤职了,老龚你问那些清云府里边娇滴滴的神女,她们乐不乐意过来遭罪只要谁肯点这个头,姑奶奶我还真就不伺候了,谁爱当河婆谁当去,大不了以后我就跟你老龚混了。”

老山神听得差点翻白眼,跟我老龚混你是穷,那我辛苦持家又攒下几个钱了伺候得起你这个小姑奶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万一哪天你想要嫁人了,嫁妆不得自己出龚新舟只得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信我一句,逢人给笑脸总是对的,朝湫再小,也是自家地头,关起门来就不受气。”

那帮总算借机重新换好衣衫的精怪,畏畏缩缩地躲在山神、河婆后边,一直在使劲抖动衣襟,好让身上浓重的酒气转淡几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那梅鹤不是山君了,也还是一位开府的山神老爷,建造在跑马梁上边的山神祠庙,那叫一个气派,每次山君巡游,更是地动山摇。再瞧瞧这会儿就站前边搓手的老龚,同样是个山神老爷,那栋破宅子,真是给人家梅老爷提鞋拎马桶都不配。

何况那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那梅老爷的青云府,每六十年一次的府君寿宴,次次都能够见到几道吓死了个鬼的剑光。

仰止瞥了眼那个少年姿容的梅鹤,问道:“这家伙腰间挂了块玉牌,上边有‘天末凉风’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有讲究”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大讲究,就是句自怨自艾的牢骚话,约莫是说自己被流放在了天末之地,远离庙堂,身在江湖,天高皇帝远的,难以施展抱负。大概能算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富贵闲人”

仰止啧啧称奇道:“你们读书人评价他人,就是一针见血。”

陈平安问道:“他就从没怀疑过,你可能是个隐藏境界的世外高人”

仰止反问道:“换成是你,在自己家乡,路边随便遇到个摆摊卖酒的,都会觉得是个地仙”

陈平安笑道:“当然会。肯定是。”

在我家乡,地仙算什么

哪怕仰止所谓的地仙,是那远古时代的地仙,在骊珠洞天里边,一样不算什么。

甚至可以说,越是境界高的,不管什么出身、何种背景,反而越是需要行事谨慎。

仰止一时语噎,才记起眼前的年轻隐官,家乡好像是那个骊珠洞天,实在是习惯了将此人视为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至于骊珠洞天,既然会被周密当成登天之处,想来是不缺神异古怪的。

那队豪奢车驾缓缓停在地上,龚新舟扯了扯身边少女的袖子,快步向前,作揖道:“香榧山小神龚新舟,与朝湫河婆甘州,拜见梅府君。”

身后那些精怪便有样学样,与那位梅府君弯腰作揖,一时间闹哄哄的。

“你们都在外边等着。”梅鹤给山神府官吏下了一道旨意,一步跨出。下了青油车,落在地上,挥了挥袖子道:“免礼。”

见那沽酒妇人一桌三人,两张陌生脸孔,都还在自顾自喝着酒,没起身相迎,府君大人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没有如何摆在脸上。这些个山泽野修出身的泥腿子,兴许一辈子都没读过几本书,不懂礼数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何必动气。

梅鹤步入酒肆,抬手捂住鼻子,微微皱眉,龚新舟拿袖子擦了擦桌面,甘州刚要率先落座,龚新舟连忙伸出脚,踩在她的脚背上,甘州一阵吃疼,只得继续站着。

梅鹤也不正眼瞧那些辖下精怪,神色淡然道:“换个地儿喝酒去。”

酒肆里边的三张酒桌,好不容易头回坐满客人,结果那帮酒鬼却如获大赦,赶紧快步逃离酒肆。

梅鹤与龚新舟、甘州说了些官场话,然后就转头望向那个沽酒妇人,笑问道:“景行道友,就没想过在这边寻一处灵气稍好的道场,开辟府邸”

天下名山大川,灵气充沛的形胜之地,被宗门仙府占去一半,又被寺庙道观占去两成,再被山水神灵占据两成,这才有了那个千金难买小洞天的说法,不成气候的散修之流,找个能够称之为道场的好地方,何等不易。

这个来历不明的妇人,在梅鹤看来,就是个希冀着在此结丹的野修。梅鹤此次出游,随身携带了一幅堪舆图,还特意朱批圈出几处,供她选择。梅鹤自认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她一个尚未结丹的龙门境练气士,自己可是堂堂府君,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坐镇山河,那么对方只要不是剑修,就是一条龙也得盘着!

见那妇人笑了笑,却未言语,梅鹤便取出一只瓷瓶,拧开盖子,香扑鼻,嗅了嗅,笑问道:“这两位是”

仰止这才开口说道:“是我的两个山上朋友,一位姓陈,一位道号青同,都不是本地人。”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算朋友,讨债来了。”

仰止脸色如常,心中却很后悔当初这家伙宰了离真,独自站在战场中,手持一剑,剑尖指向他们这些旧王座时,自己那会儿没有随便伸出一根手指碾死他。

此刻仰止已经有意遮掩自身心境气象,陈平安自然就无法再听到那种所谓心弦震动如打雷的心声了。

“这个景行,别看她穿着朴素,其实家底颇丰,很有钱的。要是梅山君愿意,”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在脖子那边晃了晃,“事成之后,咱俩可以五五分账。”

甘州张大了嘴巴。

这个外乡人,咋个这么凶啊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都能说得如此正大光明的

龚新舟更是泥塑木雕一般,心中叫苦不迭,自己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梅鹤看了眼那个说话不着调的青衫客,笑了笑,看在那个“梅山君”的称呼的分上,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梅鹤也懒得继续与那妇人兜圈子,直奔主题,不给对方装傻充愣的机会:“景行道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结丹一事,可是要消耗一地山水气运的。”

仰止说道:“结丹天底下有结两颗金丹的地仙吗”

不承想陈平安马上跟上一句极有拆台嫌疑的言语:“还真有。”

仰止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言语,只是好奇问道:“谁是”

这可比一位剑修同时拥有三四把本命飞剑还要稀罕了。只听过文庙儒家圣贤的本命字之说,白玉京的某些天仙道士得神灵庇护,还有佛家罗汉的一尊金刚不败之身……但是仰止还真没听说过哪位练气士,能够一人拥有两颗金丹。

青同欲言又止,只是不好泄露天机,便捣糨糊一句:“确实有的。”

梅鹤脸色不悦,这个婆姨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后,教她该怎么当个客人了。

只是就这么离去,难免折损颜面,梅鹤便与龚新舟问道:“先前我看你在酒铺内,在翻看一本书。”

这位府君老爷,显然习惯了话说一半,后半句让人全靠猜去。

龚新舟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本犹带墨香的崭新印谱,双手递给梅鹤,谄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来的印谱,小神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的。”

之所以没有直接报上印谱名称,主要是吃不住某个字的读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丑。

梅鹤接过,先扫了几眼序文,再随便翻了几页,道:“这《皕剑仙印谱》,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剑仙印谱》,就是个东拼西凑的玩意儿,落在真正的读书人眼中,就是贻笑大方,两部印谱连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剑气长城才卖得动,若是搁在我们这边,呵,若是撇开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谈,恐怕销量堪忧。”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这个字的读音,好像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至于印谱本身内容,甘州并不感兴趣,读书人的活计,看着眼睛不累,心累。

龚新舟以心声与她解释道:“其实是个多音字,我也不算读错了。”

梅鹤又翻了几页印谱,道:“就说这方印章,‘山河’二字,岂可刻得如此支离破碎再说这方,‘豪杰’一语,失之纤细柔媚。显而易见,这位隐官大人,功夫都在习武练剑二事上边了,于书法一道,耗费的力气不多,不过也算情有可原,毕竟是位剑仙。”

这本印谱的序文中,有一句评价极高的赞语:“百皕两谱广海藤,束之高阁类孤僧。”

梅鹤看后摇摇头,将那本印谱丢在桌上,低头嗅了嗅瓶中香。

“就是个金石一道的门外汉。呵呵,年纪轻轻,浮名过实。”

仰止看了眼那个口气恁大的梅府君,再看身边一脸笑意的陈平安,觉得有趣极了,打死都猜不到吧,正主儿就坐在这儿呢。

就像一个画符的,当着符箓于玄的面,挑那于玄符箓造诣的瑕疵,这里不对,那里不成。又像一个修行火法的练气士,说火龙真人雷法尚可,可惜火法一道,终究差了点火候。

“这脂粉卷的二十几方印蜕,实在是水准不高,由此可见,这位年轻隐官,即便胸有丘壑,也只是深浅极其有数了。什么乌发如云皓齿明眸的,什么绿鬓腰肢又如何之类的,真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亏得这位隐官大人当年下得了这份笔刀,说句不中听的,隐官大人的治学本事,很一般了。”

仰止明显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前没觉得梅府君如此顺眼,说话如此中听啊。

陈平安举着酒碗,瞥了几眼印谱书页,说道:“《皕剑仙印谱》,应该没有这些专门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蜕。”

龚新舟立即就不乐意了:“这你都知道了”

陈平安笑道:“印谱的初刻本,是肯定没有这些内容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似乎也没有什么‘脂粉卷’‘饮酒卷’之类的哨排版。”

龚新舟嗤笑一声:“这印谱的初刻本,何等罕见,你难道亲眼见过啊年轻人吹牛皮,好歹也要打个草稿。”

老山神言语不客气之时,却偷偷朝那青衫客使劲使眼色,出门在外,莫要做那意气之争!你这个外乡人,怎么如此不识趣,半点不晓得察言观色,你就没瞧见梅山君的脸色已经变了

仰止摇动蒲扇,笑眯眯道:“梅府君,钱买道场一事,回头我亲自登门找你商议,今儿就算了,有客人在。”

她担心这个梅鹤,一言不合被人砍死。

梅鹤虽然奇怪对方为何会改变主意,却也没有多想什么,起身离开酒肆,登上青油车,乘云一般打道回府。

龚新舟拉着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见了车驾踪迹,这才返回酒肆,继续喝酒。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经站在酒缸那边,老山神去舀酒时,这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外乡人,这会儿倒是开窍了一般,没有自顾自满酒就作数,竟然主动帮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叹息一声,早干吗去了,非要与梅府君在台面上争执那点不痛不痒的是与非。

陈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声:“吾印遍天下,伪造者居多。”

仰止随口问道:“你会不会恨那列戟”

可能正因为列戟的出剑,才有了后来陈平安的秘密离开避暑行宫,去往牢狱,才会遇到缝衣人,才能够承载妖族真名,才会合道半座剑气长城……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也是由多少个偶然串联在一起的。

陈平安摇头道:“恨他做什么,有理由没道理的事。”

当年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如萧愻、洛衫、竹庵剑仙这般的叛逃者也好,像列戟这种死在剑气长城的也罢,或者是张禄这样从头到尾袖手旁观的,都未必是得了蛮荒天下的什么利益诱惑,可能他们就是纯粹看不顺眼浩然天下,不愿万年无事的浩然天下继续太平无事一万年。

那些剑修敬重驻守城头一万年之久的陈清都,但是内心深处,绝对不认可老大剑仙的选择,他们觉得太窝囊、太憋屈。

而那列戟,其实还是最早去小酒铺钱买酒的上五境剑修之一。

当年城头之上,陈平安从列戟手中,接过一壶自己酿造的竹海洞天酒,不承想接过酒壶,便是一场命悬一线的领剑。

陈平安举起酒碗,朝一个方向稍稍抬高几分,然后一饮而尽。

双方虽在某些战场上分出生死,却不妨碍列戟之流,还是陈平安心目中的纯粹剑修。

仰止突然想起一事:“米裕在老龙城战场上出过剑,听说离开剑气长城后是投靠你的那座落魄山了”

陈平安点点头。

仰止问道:“他还没有破境”

陈平安笑道:“快了吧。”

仰止不以为然:“破了境,成为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剑仙,意义又在哪里呢要我说啊,米裕这种剑心粹然的人,当年就该跟随萧愻一起去蛮荒天下的,留在这边,尤其是还多了个谱牒身份,只会束手束脚,就像衙门当差,出个远门还要点卯,何苦来哉。”

“不必以己度人。”陈平安摇头道,“既然不是剑修,就少教剑修做事。”

不愿多说此事,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少女河婆,和仰止问道:“每天在这边卖酒,闲着也是闲着,你就没想过收取甘州为不记名弟子,传授给她一两种水法”

这位朝湫河婆,好像有件本命物,名为蛇盘镜,取自一句气魄极大的佚名古语:“吾观瀛海,巨浸泱泱,九洲居中,如蛇盘镜。”传闻练气士观海境的由来,也出自此。

虽然少女的这把镜子品秩不高,只是件灵器,但是与仰止,真要按照山上规矩计较起来,多少也算一种道缘了。

仰止看了眼那个确实不讨厌的少女河婆,笑道:“之前没想过这一茬,既然你今天都这么说了,那就以后看心情吧。”

陈平安问道:“你们俩聊完了”

青同点头道:“以后我如果有机会来中土神洲,再找仰止道友便是。”

仰止笑道:“青同,你身上有没有一些杂书,送我几本。”

除了那些价值连城的秘籍道诀,以及曳落河旧藏的一些珍贵孤本古籍,她身上就只那么几本杂书,这些年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要说为这么点小事,与文庙那边开口讨要,仰止还真开不了口,何况就算她有这脸皮,万一文庙那边给了一堆圣贤书籍,岂不是自找没趣。

青同点头笑道:“小事一桩,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是那三教典籍、稗官野史,还是志怪小说、才子佳人、武侠演义”

仰止也不与青同客气,说道:“每个种类,都来几本好了。”

青同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猜出其心思,笑道:“要是你们俩能够在礼圣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也算本事了,我拦个什么。”

于是青同便放下心来,悄然施展一门术法,送给了仰止几百本书。

仰止道了一声谢,然后她犹豫了一下,直愣愣盯住陈平安,说道:“先前我提议的那桩买卖,就真没半点想法”

陈平安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谈,但是你得预先支付两笔定金,要是答应了,等我以后游历中土神洲,就再来这边喝酒,到时候肯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仰止说道:“定金你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你那件法袍,使个术法,算是送我一件低劣的赝品,你可以事先剥离其中三四成最为关键的道法脉络。”

仰止又说道:“说第二笔。”

陈平安笑道:“归还南塘湖水。”

仰止疑惑道:“第二笔定金,就只是这个”

陈平安说道:“梅府君真该听听这种话,什么叫家底殷实,这就是了。”

仰止说道:“我身上那件墨色龙袍,名为走水,又名火炼。法袍有两处不同寻常的神异,能够让七八头蛟龙之属的水仙后裔,走水必然成功。毕竟那些水路,皆在我一手掌控中,功效无异于大渎走水,比如当初那条被抓去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青鳅,从元婴境跻身玉璞境,就是靠走了这条捷径。再者,‘走水’本意,你们这种读书人最清楚不过了。”

仰止顿了顿,又道:“两件事,我都可以答应。”

见那陈平安明明开出了条件,自己也爽快答应了,这家伙反而又开始犹豫不决,仰止气笑不已,不愧是个从避暑行宫走出的人。

仰止问道:“我好奇一事,当年你跟离真打完那架,哪来的胆子在战场上挑衅我们”

如果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是真有可能半点不怕的,可问题在于,论城府深重,眼前这个家伙,真不算差。

陈平安说道:“可以视为一种问拳。”

青同解释道:“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来砥砺武夫一往无前的心境。”

仰止虽非纯粹武夫,只是天下修行,道理相通,青同这么一说就明白了。

陈平安站起身,重新戴好斗笠,笑道:“下次一起结账。”

“最好别来了。”仰止挥了挥蒲扇,抬了抬下巴,示意陈平安身前桌上那只白碗。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白碗内多了一层“酒水”,而且酒碗内的“水面上”,好似漂浮着一片墨色树叶。

陈平安将这只酒碗收入袖中,与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然后带着青同走出酒肆,渐行渐远。

龚新舟两人挥手作别,继续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贬低得一无是处的印谱,瞧着没那么差劲啊只是蓦然肩头一歪,手中印谱摔落在桌上,再去拿起时,竟是提不起一部轻飘飘没几两重的印谱了,好似有那万钧重,老山神低喝一声,运转神通,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谱,转头望向那个婆姨,试探性问道:“是你搞的怪”

仰止拿蒲扇指向先前两人离去的方向,懒洋洋道:“是那个姓陈的外乡人,算是他与你拜山头的礼物吧,好好收着,别走漏风声,小心被梅府君抢了去。”

老山神心意微动,连忙翻开书页,在那印谱尾页之上,凭空多出了一方之前肯定没有的崭新印蜕。

“山不在高,有神则明。”

少女河婆伸长脖子瞧了瞧,也没如何当回事,只是发现沽酒妇人突然站起身,好像有真正的贵客登门了,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个满身书卷气的中年儒士,瞧着有几分眼熟啊,儒士身边跟着的穷酸老书生,就很面生了。两个读书人一并往这边走来,少女河婆再一个眼,那穷酸老者便好似缩地山河,来到了酒桌旁边,一拍老山神的肩膀,大笑道:“这位山神老哥,书上印文俊不俊!”

仰止好奇万分,以心声问道:“礼圣怎么来了”

礼圣笑道:“扛不住某人的反常举动,竟然破天荒没有半点撒泼打滚,就只是一个人喝闷酒,以至于熹平都怕了他,只得通知我,好让某人安心几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以望其项背者。

白也,人间最得意。于玄,符箓集大成者。苏子豪迈,柳七风流。

上代龙虎山天师,皑皑洲韦赦,趴地峰火龙真人,剑术裴旻,斩龙之人,中土周神芝,怀荫……

白帝城郑居中,铁树山郭藕汀,裴杯,曹慈……

但即便是浩然最得意如白也,性情桀骜如斩龙之人,神鬼莫测如郑居中,大概在中年儒士模样的小夫子这边,都会心悦诚服执晚辈礼了。

少女河婆小心翼翼问道:“礼圣老爷”

礼圣笑着点头。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咳嗽一声,又接连咳嗽几声,少女河婆只是疑惑不解,一头雾水,干吗,你谁啊,就算是文庙那边的官老爷,当那祭酒司业、书院山长什么的,可我也不认得你啊,让我咋个拍马屁

老秀才只得抖了抖袖子,自报名号:“我是刚才那个青衫剑客的先生。”

龚新舟怔怔看着那位礼圣老爷,咽了口唾沫,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不晓得如何开口了,都怪自己之前多喝了几碗,怨酒!

然后老山神肩头又挨了那个老秀才一巴掌,老秀才道:“好好好,山神老哥真是好风骨,就算见着了咱们礼圣,还是岳峙渊渟一般,纹丝不动……”

言语之间,老秀才已经绕过酒桌,先帮礼圣挪了挪长凳,然后屁颠屁颠去舀酒,端酒上桌之前,还拿袖子擦了擦酒桌,与老山神先前如出一辙,之后又跑了一趟酒缸,连老山神和少女河婆那份都没忘,眨眼工夫,一气呵成。被人一口一个山神老哥叫着的龚新舟,接过酒碗,颤声问道:“敢问老先生你是”

老秀才唉了一声,尾音上扬,埋怨道:“问这个做什么,晓得我那关门弟子是谁就成了。”

礼圣看了眼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的老秀才,轻声笑道:“我们都坐下喝酒。”

其实之前在功德林那边的老秀才,不是这样的,经生熹平就从没见过那么沉默的老秀才。

宝瓶洲中部,一座富丽堂皇的巨宅,大渎长春侯府,碧霄宫。

水府之内悬挂匾额众多,观湖书院山长赠予的“功德永驻”,云林姜氏家主亲笔的“诗礼伴家”,还有林鹿书院送来的“神京屏翰”。就连大骊陪都礼部旧尚书柳清风,生前都难得破例一次,赠送了一幅墨宝,那“晴耕雨读”榜书四字,写得极有气势。

如今宝瓶洲陆地之上,被文庙封侯的杨,是当之无愧的水神首尊。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找杨。没办法,这位大渎女侯爷,是个顶会较真的,还需让门房通报一声。

只是如果有谁能够从头到尾,旁观这一系列梦中神游,就会发现陈平安营造出来的梦境,距离真相越来越近。

陈平安跨上台阶,走向门房。

听说杨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辖境之内的所有山水官吏,不许登门道贺,所以别说侯府辖下许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灵,连同品秩不低的江水正神,还有大骊南部各州城隍爷,如今都还没见过杨的真容。

再看看咱们那位魏山君,在这件事上就要“平易近人”太多了,就连那些县城隍和土地公、河婆们,都是有幸在夜游宴上亲眼见过自家山君的。

之前陈平安通过叠云岭山神窦淹之手,寄给了杨一封书信,相信以杨的心细如发,如果没有意外,她应该已经去过叠云岭和跳波河旧址,而且多半是微服私访。相信以窦山神的多管闲事,岑河伯的治水本事,杨虽然未必会多惊喜于自己辖境内有这么两位“沧海遗珠”,可她至少不会感到失望。

门房是位观海境老修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穿一件据说是北俱芦洲彩雀府编织炼制的法袍,这如今几乎快要成为大骊山水官场的制式官袍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老门房却依旧神色和蔼,主动出门待客,听到客人自称是落魄山陈平安,老修士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道:“谁!”

其实这是个有失礼数的举动,颇为失态了,以老门房的经验老到,原本不至于犯这种错误,只是耳朵里听到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了,毕竟对方是孑然一身,单独登门侯府,方才也无什么一道剑光璀璨亮起于天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剑仙的姿态。

陈平安只得笑着再自报身份一遍,老门房一下子就额头渗出了汗水,也不敢絮叨半句,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通报一声”

没有称呼对方为山主,或是陈剑仙,老门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个说法。

老门房倒是想要立即放行,只是侯府规矩重,他最近几年内,不知拦下了多少个贵客,之前有来自大骊陪都的都城隍爷登门议事,门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觉得怎么都该放行,无须通报,结果事后礼制司的刘嬷嬷就把他给狠狠臭骂了一顿,说他怎么如此拎不清。

陈平安点头笑道:“按规矩走就是了。”

老门房心中惴惴,陪着那位隐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门槛外。

当下老门房也有些好奇,不晓得自家侯府,今儿会不会开仪门迎客,这是大骊君主、藩王才有的礼遇,或是一洲五岳山君大驾光临才有的规格。

但是这位出身宝瓶洲却在剑气长城担任末代隐官的年轻剑仙,难得登门,何况自家主人是从铁符江水神之位升迁上来的,与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邻居,好像于公于私,侯府都该打开仪门的。

但是来迎接年轻隐官的,是礼制司的二把手和一位侯府印玺司的掌印神女,长春侯并未露面,只是这么个事,就让老门房有几分愧疚,越发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言语。

由此可见,先有一场观礼正阳山,再有那个惊世骇俗的隐官身份,通过邸报一夜之间传遍一洲山河,如今在宝瓶洲的山水官场上,“陈平安”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最管用的关牒了。

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与陈平安行礼,再施了个万福,歉意道:“陈山主,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暂时不方便撇下客人,还望陈山主体谅。”

陈平安笑道:“理当如此。仓促拜访贵府,没有事先通报,没有吃闭门羹已经很好了。”

两位并非铁符江旧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与想象中那个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还是不太像,准确来说是太不像了。

结果一行三人刚穿廊过道,走到半路,就又来了两位身穿公服的别司女官,看那官补子,应该都是水府诸司的一把手、二把手。

她们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凑巧路过,然后顺路一同前往礼制司的官厅待客处,挺滴水不漏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礼制司女官与她们一瞪眼,方才得到门房禀报,自己离开衙署前,就专门提醒诸司官吏不可造次,怎的还是如此儿戏!

那位印玺司神女,只得以心声提醒两位,沉声道:“来就来了,但是接下来谁都不许开口!要是今天换成刘礼制在场,你们俩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与北俱芦洲灵源公府差不多,约莫因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所以女官数量众多,颇有几分阴盛阳衰的气象。

之后路过的诸司衙署公房,大门或是窗户那边,少不了有探头探脑的,只是都没敢大肆喧哗。显然都是好奇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刻字剑修,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了。

到了礼制司官厅正屋,掌印神女轻声道:“劳烦陈山主稍等片刻,侯爷先前说了,大概还需要半炷香工夫,不会让陈山主久等的。”

在这边当差的丫鬟,很快为陈平安端来一杯茶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马脚,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员外郎,是不太可能亲自端茶送水给客人的。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接过茶水。茶杯是家乡那边的龙泉青瓷,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而且一看手艺,就是宝溪那边的窑口烧造的,陈平安甚至知道手上这只茶杯,具体是出自哪位老师傅之手,至少也是这位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入室弟子。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陈平安便叹了口气,宝溪附近那几座老窑口,按例一贯是用那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岘古道那边的泥土,这就是官窑转为民窑的结果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同样一种统称为紫金土的瓷土,因为山头不同,水土就会有微妙的差异,泥土的分量轻重、黏性都会不一样,之后烧造出来的瓷器纹路,就会千变万化。外行看不出差异,内行却是一眼明,比如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就要比八仙岘古道那边好很多,但是窑口烧造成器的数量会少很多,以前瓷器御用,各大窑口可以不计成本,如今一些转为民窑卖钱,每打碎一只劣品瓷器,可就都是打碎银子呢。

掌印神女给那“丫鬟”使了好几次眼色,后者这才恋恋不舍离开官厅。

杨现身礼制司官厅门外,看见里边那个正在喝茶的青衫剑仙,正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喝茶,意态闲适,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等到杨跨过门槛,陈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

屋内两位女官,赶紧与杨行礼告辞,脚步轻轻,迅速退出此地。

杨坐在对面椅子上,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今天登门,又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个“又”字,与杨说明来意。

见杨有些犹豫,陈平安重新拿起茶杯,微笑道:“不用为难,我喝完茶就走。”

一语双关。

杨多半是要与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担心水府与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近,惹来猜忌。可如果杨感到为难,那一炷香,其实就没意义了。

虽说在陈平安看来,杨已经贵为大渎公侯了,却一直无法从太后南簪的侍女阴影中走出,会有不小的后遗症。只是这种事,陈平安一个外人,多说无益,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果然喝过了茶水,陈平安就起身。

杨突然说道:“那一炷香,我没问题。”

陈平安颇为意外,不过仍是与她拱手致谢。

杨难得有个笑脸,还礼道:“互惠互利的事,陈山主何必道谢。”

今天对方从登门起,除了其间见着自己之后,还坐那儿端着茶杯跷二郎腿之外,都算极有礼数了。

之后杨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事,原来之前需要她亲自接待的那拨客人,来自南塘湖青梅观,除了两位青梅观女修,还有南塘湖水君,这位水神如今算是长春侯府的辖下官吏,她们刚刚出门没多久,而同行之人,还有龙象剑宗的剑仙邵云岩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颜夫人。

在那关牒上边,酡颜夫人用了化名梅清客和道号癯仙。

于是陈平安不得不笑问一句:“着急赶路,等下我出了官厅,直接御风离去,侯君不会介意吧”

杨不明就里,只说无妨。

官厅廊道中,一袭青衫与杨抱拳作别,化作剑光瞬间远去千百里。

杨离开礼制司衙署后,几个神女陆陆续续返回官厅屋子这边,那位假装侍女端茶一次、添茶又一次的礼制司女官,抬起胳膊,娇笑不已,说刚见到年轻隐官那会儿,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顶头上司的礼制司二把手,笑骂了一声痴。

陈平安追上云海中的一条青梅观私人渡船,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落在船头。

邵云岩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气涟漪,一步缩地移形,来到船头甲板这边,见来人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隐官大人怎么来了”

陈平安笑道:“就是个巧合,你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进了侯府。”

青梅观的观主,是位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只是满头霜雪,显然是之前那场被迫搬迁祖师堂的举动,伤了大道根本,这位观主除了修行水法,还与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观内女修迁徙别地只是一场搬家,对她而言,却是大伤元气,即便并未与妖族出手厮杀,都差点跌境。

妇人身边站着观内后辈周琼林,山上镜水月一道的行家里手。还有一位满身水气的女子,淡金色眼眸。

如今南塘湖,湖水又满,梅重开,山水气象一新。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宋观主、秦湖君、周仙子。”

一番客套过后,陈平安只说找邵剑仙叙旧,就不与青梅观叨扰了。

看得出来,南塘湖三位,都万分紧张。

人的名树的影。原本只是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就足够震慑人心了。所以听说陈山主很快就会离开渡船,三人既满怀遗憾,又松了口气。

到了邵云岩住处,邵云岩问要不要喝酒,陈平安说不必了,闲聊几句,马上就走。

酡颜夫人却是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双手虚握拳,轻放膝盖上,目不斜视,拘谨得像是在自家龙象剑宗祖师堂议事,见着了那位宗主齐老剑仙。

陈平安问了邵云岩一些龙象剑宗和南婆娑洲那边的近况,然后与酡颜夫人说道:“可以的话,酡颜夫人最好还是换个道号。”

酡颜夫人苦着脸问道:“与隐官大人请教,这是为何”咋个了嘛,我不过是随便取个好听些的雅致道号,这都碍着你啦莫不是非要我取个土了吧唧的,隐官大人才觉得顺耳管得这么宽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说,有个纯粹武夫,名叫马癯仙,前不久跌境了。你觉得晦不晦气,吉不吉利当然,酡颜夫人要是自己觉得没什么,我就更无所谓了。”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轻轻跺脚,这都能被自己赶上

邵云岩要比酡颜夫人更关注浩然天下事,问道:“是那个曹慈的大师兄,马癯仙”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双指好似拈起一物,晶莹剔透如一颗骊珠,宝光流转,水运充沛。

邵云岩是个识货的,笑问道:“这是”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见过大妖仰止了,算是一桩买卖的额外添头。”

邵云岩心中疑惑,笑着打趣道:“隐官大人这是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趟出门远游,就只是跑腿而已,与游山玩水无异。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酡颜夫人却是听得一阵头大,被一只旧王座大妖吃进肚子的东西,也能……乖乖吐出来

咱们隐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

陈平安瞥了眼酡颜夫人,没好气道:“去请那位秦湖君过来一叙。记住了,是请。”

等到南塘湖那位姓秦的水君前来,那陈隐官已经与那位邵剑仙,一同站在门口廊道中,早早等着她登门了。

桌上有只白碗,碗内那颗水珠,等到秦湖君落座后,如逢故人,如见旧主,宝光熠熠,光射满屋。

其实陈平安原本没打算找这位秦湖君做买卖,只是如此凑巧,就当是一种不可错过的缘分了。

秦湖君听说后,死活不愿收取那笔功德,只说南塘湖八成湖水能够物归原处,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别说是那举手之劳,点燃一炷心香,南塘湖便是为隐官大人建造一处生祠、供奉神主都是应该的。

她这一番诚心言语,说得一旁的酡颜夫人心情复杂,不承想这个闷葫芦女子湖君,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说话,就这么落魄山。

等到那位年轻隐官离开渡船,邵云岩笑着提醒道:“秦湖君,听我一句劝,建造生祠一事,还是算了,也别偷偷摸摸供奉牌位、每天敬香,隐官大人怎么说也是一位儒家弟子,于礼不合。”

秦湖君双手端着那只白碗,一直没有收入袖中,想了想,说道:“按文庙例,我作为一湖水君,准许开府,是可以就近与书院请来一件儒家文庙祭祀礼器的,那我如果与观湖书院开口,讨要文圣老爷的某本圣贤书,总不会给隐官大人惹麻烦吧”

邵云岩露出赞赏神色,点头笑道:“此事可行。”

酡颜夫人感慨不已,秦湖君你是在落魄山修行过的吧

跳波河,如今已经正式改名为老鱼湖。

旧河伯岑文倩,也顺利晋升两级,升迁为一地湖君,与河水正神同品秩,刚刚得了个正七品官身。

因为之前岑文倩跟随杨,一同走了趟陪都工部,在大渎疏浚和某些“合龙”之事上,建言颇多,被大骊朝廷判定为优等,如今岑文倩甚至还兼着一个陪都水部员外郎的临时官职,每隔一段时日,还需要去陪都那边点卯。并且经由杨亲自举荐,大骊朝廷礼部勘验,升任湖君一事也顺利通过,虽然其中事情不少,关节颇多,但是速度还是极快。

这让岑文倩感慨万千,同样的事情,若是在故国官场,别说一个月工夫,估计没个一年半载的磨蹭,都休想达成。

岑文倩见了陈平安后,相互间作揖行礼,然后相视一笑,某些事情双方都心知肚明,只在不言中了。

一炷香之事,岑文倩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那我就不留陈先生了。”

不承想陈平安笑道:“喝几杯酒的工夫,还是有的。”

岑文倩问道:“那就去叠云岭打秋风去”

叠云岭山神府的自酿酒水,名气不小。

当年那个姓崔的读书人,慕名前来,一为跳波河的鱼,二为叠云岭的酒,若能喝酒又吃鱼,便是一绝。

陈平安点头道:“吃狗大户,就当劫富济贫好了。”

到了叠云岭山神祠,窦淹赶忙准备了一处僻静屋舍,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快步向前,老神仙脸色那叫一个谄媚:“这不是陈剑仙吗,我就说今儿翻皇历,怎么就既宜远游又宜待客了,原来是陈剑仙赏脸,给咱小小祠庙一个待客的机会,走,里边坐。岑湖君,怎的空手而来,不像话了啊,快,通知湖君府送两尾大鱼过来,我今天就亲自下厨,为陈剑仙做一桌子家常菜。”

陈平安帮着叠云岭与那碧霄宫搭上线,侯君杨还亲临此山,窦淹算是在杨那边好歹混了个脸熟,尤其帮着老友岑文倩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改道一事,明明是桩祸事,如今反而升了官,别说是喊一声陈剑仙,就算让窦淹点头哈腰,学那些官场上的马屁精,喊陈大爷、陈老爷都没问题。

一般的年轻人,哪里晓得求人办事的难,人穷夏日彻骨寒,求人如吞三尺剑,能够一辈子都不懂这些个老理儿,大概就是真正的幸运人了。

原本窦淹已经做好了亲自下河捕鱼的准备,那岑文倩兴许是走了几趟大渎侯府和大骊陪都,一下子便榆木疙瘩开窍了,竟是让他们稍等,然后亲自去捞鱼了。

很快就上了一桌子酒菜,窦淹摘了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表示的的确确是亲自下厨的。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正是那跳波河独有的杏鲈,再抿了一口酒,刺溜一声,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吃鱼喝酒,滋味绝好,名不虚传。”

隐匿在某处的青同,只得小声提醒道:“继续逗留下去,这笔生意就亏大了。”

陈平安滞留在光阴长河的梦境中,本身就需要折损一些功德。

“辛辛苦苦做买卖,图个什么”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不就是图个我想喝酒了,就有朋友请我喝酒,想要吃喝多久就多久。”

青同只得继续耐心等着。

先前在那侯君府邸喝茶时,也没见你如此气概豪迈啊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在心中絮叨了几句,看架势,都要与那个久久不肯露面的杨记账了。

窦淹得知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竟然有创立下宗的打算,便开始打探消息,笑问道:“那边真要学咱们宝瓶洲,开辟一条崭新渎水真要开工,真能成吗”

浩然九洲,文庙三位正副教主,连同三大学宫祭酒、司业,先后各自赶赴各洲,总计封正了十六条大渎。

北俱芦洲和宝瓶洲各有一条,桐叶洲一条都没有,所以那场桃叶之盟,其中一事,就是商议合力开辟大渎,重新疏浚旧渎水道,将那条埋河作为主干,通河入海,大泉王朝姚氏女帝,估计也有这份考量,才愿意掺和那些山上事。

当然不是所有入海之水,都可以称呼为“渎”的。就像那桐叶洲的燐河,加上支流,长达万里,河神的品秩却也才从七品,但是一些水脉长不过三四千里,就能称为大渎。

而文庙关于江河改名,如何升迁,如何获得“渎”字后缀,从未对外公布具体的评定之法。

陈平安点头笑道:“是有这个打算,但是具体实施起来比较难,一来各方利益,极难平衡,岑湖君是治水行家,最清楚这里边的坑坑洼洼;二来桐叶洲那边,大伏、天目和五溪三座书院的山长,谁都不敢点这个头,此举可行与否,就算是某种暗示,书院那边肯定都不会给的。等大渎有了主干河道的雏形,合龙的合龙,分流的分流,改道的改道,结果最后文庙那边通不过,这条大水始终无法获得大渎称号,那么对于参与此事的大泉姚氏、北边的金顶观、蒲山云草堂,这些所有参与其中的王朝、小国和山上仙府来说,可就不是几十枚几百枚谷雨钱的损失了,一不小心就是多达上万枚谷雨钱的烂账、糊涂账,要想填平各自的财库窟窿,估计会让各国户部尚书和山上的财神爷们一气之下,全部辞职卸任了事,反正没啥盼头了。”

窦淹叹了口气。

陈平安举起酒碗,与窦山神轻轻磕碰一下,笑问道:“怎么想到问这个了”

岑文倩也好奇,南边那个桐叶洲有无一条大渎,与你窦淹这个山神能有什么关系,她便调侃了一句:“当着芝麻绿豆官,操着首辅尚书的心。”

好友之间,往往以相互拆台为乐。

窦淹一仰头,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也就照实说了:“这不桐叶洲那边有个不大不小的山上门派,是桃叶之盟的山上势力之一,一路托关系找到了咱们宝瓶洲,然后我的一个山神好友,不知怎么就掺和其中了,这家伙觉得有机可乘,是发财的路数,就问我要不要加入,可以凑一笔钱,事成之后,至多两三百年就能回本,然后就可以每天躺着分账数钱了,而且这样的好日子可以持续七八百年,按照那个朋友的说法,粗略算下来,至少可以有翻两番的利润。”

岑文倩气笑道:“你们想钱想疯了吧。”

如今文庙重新开启大渎封正一事,得感谢三个人。

皑皑洲韦赦。大骊国师,绣虎崔瀺。亚圣一脉的元雱,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

一个是为了此事,多年奔走疾呼,虽然韦赦并未参加文庙议事,但是传言韦赦旧事重提,给三位文庙教主都寄了一封信。

崔瀺倒是一言不发,甚至从未与文庙打交道,就只是“自行其是”,“我行我素”地将事情做成了。齐渎的出现,成了一个最好的正面例子,证明一洲山河拥有一条大渎,用来聚拢水运,利大于弊。

之后才是元雱,在文庙议事时正式提出此事。

事实上,陈平安还知道一件秘事,在那条夜航船之上,陈平安曾与元雱、龙虎山小天师、少年僧人这一行人碰过面,而他们除了勘验浩然天下几种最新的度量衡的微妙偏移之外,确实还曾专程走完一条齐渎,它算是重点考察对象之一。

窦淹又给自己倒满酒,举起酒碗,笑望向那位人不可貌相的青衫剑仙,岑文倩你一个小湖君,先一边凉快去。隐官大人,不如你老人家给句准话不成,我就劝那好友千万别用神仙钱打水漂去了;成,那我叠云岭可就要砸锅卖铁凑钱了。

陈平安倒了酒,晃了晃酒碗,啧啧道:“这叠云岭酒水,价格不便宜啊。”

岑文倩拿酒碗一磕桌面,提醒那窦淹别得寸进尺,瞪眼道:“窦大山神,陈先生已经说了那么多,这都没听懂,当久了山神,就听不懂人话了”

因为岑文倩可以断定,不出意外,桐叶洲休想重开大渎,方才陈剑仙的那番言语,已经道破天机,算是给此事一锤定音了。

一场桃叶之盟,就那么几个山上山下的势力,哪有本事做成这么一项壮举,所谓的议程之一,就是个表面功夫,用来凝聚人心的。

只有一种可能,才有希望为桐叶洲打造出一条大渎,那就是由玉圭宗领衔,而且必须是韦滢亲自露面,不惜消耗自家宗门的功德,再拉上皑皑洲刘氏这样财大气粗的过江龙,最后可能还要拉上大骊朝廷这个北边的盟友,一起坐地分账。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不光是窦老哥,如果岑湖君手头有点闲钱的话,可以算上一份。”

岑文倩愣了愣,这位新任湖君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窦山神,你得给我个保证,与人各处借钱,都是可以的,但就算是在你那个同僚好友那边,也别多说半句,要是扛不住对方追问,你就敷衍一句,只说是路边听来的小道消息,作不得准,信与不信,就是他的事情了。绝对不能哪天喝高了,就将咱们今儿这顿酒的拉家常,与别人和盘托出。”

窦淹点头如捣蒜,大笑道:“要是这点官场规矩都不懂,我就白当这个叠云岭山神了。”

岑文倩好奇问道:“这是”

结果对方笑着给出一个答案:“我会促成此事。”

岑文倩呆滞无言,只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只是不得不信。

这位年轻剑仙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三位书院山长都不敢点头的事,他可以。

岑文倩沉默许久,结果这位湖君一开口,就让窦淹差点没把一口酒水喷出来。

“陈先生,我囊中羞涩久矣,你得借我点钱,当然是谷雨钱。”

陈平安刚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悬在半空,满脸无奈道:“这盘鱼也真心不便宜。”

最后等到陈平安离开叠云岭后,窦淹疑惑道:“奇了怪了,怎么我总有一种错觉,好没道理。”

岑文倩微笑道:“明明是同桌喝酒,却是恍若隔世”

窦淹一拍桌子,道:“一语中的!我就是这么个感觉!文倩,咱俩该不会是做梦吧”

岑文倩笑问道:“想要验证此事真假,简单得很,把脸伸过来,我打你一耳光。”

窦淹笑骂几句,收敛笑意后,轻声问道:“咱俩有这么些好事,都是因为当年那个姓崔的读书人吧”

岑文倩点点头。

窦淹沉默半天,只憋出一句好话:“这个姓陈的,倒也十分念旧。”

书简湖,前不久有了首任湖君。

这对辖境囊括整座书简湖的真境宗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不单单是被分取一杯羹的事情,简直就是卧榻之侧,又多出了一张床。

新任湖君,按照文庙最新的金玉谱牒品秩划分,是从三品的高位,与那大骊铁符江水神、旧钱塘长品秩相当。

在这件事上,再看热闹的宝瓶洲本土谱牒修士,对真境宗也是抱以几分同情的,大骊朝廷确实有几分过河拆桥的嫌疑了。

据说一手促成此事的,是那个已经病逝于任上的老尚书柳清风。就是不知道现任,也就是真境宗第三位宗主,宫柳岛的刘老成,如今是作何感想。玉圭宗那边,会不会为此而心生怨怼,就此与大骊宋氏生出些嫌隙。

反正最近几个月来,真境宗地界,书简湖周边城池,气氛都有几分诡异,好像一张张酒桌上划拳声都小了许多。

书简湖的变动,就像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谁家门户大,庭院多,雨点落地就多,门户小的,反而也就无所谓了。

鹘落山地界,有个新建立没几年的小门派,掌门是个散修出身的老修士,叫张掖。

几乎每年,都会有个老朋友,来这边探望张掖。

素鳞岛岛主、刘志茂大弟子田湖君,是书简湖的一位本土金丹地仙,她今天也来了,只是与师尊一般,也施展了障眼法,因为她所见之人,是章靥。

青峡岛一众修士当中,担任钓鱼房主事的章靥,是最早跟随刘志茂的“从龙之臣”。

没有谱牒修士出身的章靥,可能就没有后来的截江真君,就更没有如今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了。

章靥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边,与故主刘志茂和田湖君,围坐在一只火盆旁。章靥喝着一碗池水城的乌啼酒,这种仙酿,价格死贵,不是贵客登门,不会轻易拿出来待客。小门小户的,处处都需要钱,那些弟子们修行,作为本命物的灵器,日常药膳,以及偶尔和鹘落山邻近仙府的人情往来……哪里不需要神仙钱由不得他这个掌门,大手大脚开销。

虽然略显寒酸,但是日子过得很充实,章靥甚至不觉得是什么苦中作乐。

人生路上,上一次有这种心境的生活,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刚刚认识刘志茂,他们一个野心勃勃,一个志向高远,两个白手起家的穷光蛋,时常一起憧憬未来。

章靥端着酒碗,拈起一粒生米丢入嘴中,好奇道:“这位新晋湖君,是什么来头、背景,怎么一点官场消息都没有的”

刘志茂讥笑道:“琅嬛派的掌门张掖,早年青峡岛的二把手,书简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修章靥,到头来,从鹘落山一个龙门境修士手底下,半租半买了一块屁大点的地盘,张掌门你自己说说看,有什么官场门路如今那些个山水邸报,都是与鹘落山修士们借阅的吧”

章靥从盘子里拿起几张米粿,分别蘸了蘸豆腐乳,再放在火炉上边的铁网上边烤着,开口道:“我这叫宁为鸡头不当凤尾。再说了,我这门派虽小,但名字取得大啊。至于山水邸报这些开销,能省则省,跟人借来翻看,邸报上边又不会少掉几个字的,不看白不看。”

流霞洲的琅嬛福地,与那金甲洲的鸳鸯福地,都是名动浩然九洲的绝佳去处。

虽然捡了个大漏,得以取名为琅嬛派,但也意味着章靥的这个门派,以后就别想跻身宗门了,除非改名。

最近这么些年,章靥每次去书简湖,除了去见那个算是自己“带上山涉足修行”的鬼修曾掖,再就是去看看那处昔年横波岛的遗址。当年淳朴怯懦的少年,正是由章靥带着离开茅月岛,到了青峡岛,遇见了那个账房先生,才有后边的所有机缘和境遇。那处遗址,其实如今就只是一处水面而已。反正章靥每次都会刻意绕过青峡岛,显然是打定主意,要与过往划清界限了。

刘志茂说道:“新任湖君夏繁,是个鬼物,听说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生前曾经立下不小的战功,带队袭杀过一个元婴境妖族,此次赴任后,在外露面次数不多,暂时还不知其性情,总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估摸是只笑面虎。尤其是他身边还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幕僚,叫什么吴观棋,也没个道号,听说是散修出身,要我看啊,多半就是大骊谍子出身的阴狠货色。听刘老成说过一嘴,夏繁能够从一众英灵当中脱颖而出,补了这么个天大实缺,好像那位大骊太后暗中出力不小。”

章靥笑道:“这种云里来雾里去的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只在岸边浅水处吃食的小杂鱼,看看热闹就好了。”

刘志茂笑呵呵道:“确实比我自在多了。”

这么些年,刘志茂一直反复劝说章靥重返书简湖,哪怕不在真境宗担任谱牒仙师,在青峡岛横波府的那些藩属岛屿当中,随便挑选一个,跟田湖君差不多,捞个岛主当当,不一样能够开山立派总好过在这边隐姓埋名,领着一帮堪堪有点修行资质的年轻人、屁大孩子,成天跟鸡屎狗粪打交道。

若是换个人,如此不识趣,刘志茂早就一巴掌拍死了。

不过听说这块鸟不拉屎的地盘,最早是那个人举荐的。

又因为章靥为自己的门派取了这么个名字,所以刘志茂私底下曾经请一位地师来此地勘验地理,却也没能看出半点门道。

以刘志茂早年一贯的行事风格,鹘落山就可以更换主人了。

以前是野修,如今身份有变,得厚道些,点钱就是了。难道对方敢开高价千万别把一座“宗”字头门派的首席供奉不当回事。

刘志茂斜瞥一眼自己的大弟子,道:“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都说人比人气死人,你怎么还不死去。”

田湖君每次在这边屋子里,真是连喝酒都不敢大口的。就怕哪里惹来师尊的不开心,然后与自己新账旧账一起算。

听到刘志茂这句暗藏杀机的言语,田湖君瞬间脸色惨白。师尊所谓的那个“人家”,当然就是如今那位隐官了。

章靥摇头笑道:“田湖君又不算差了,难道如今连金丹地仙都不值钱了吗”

刘志茂嗤笑一声:“在桐叶洲那边,就老值钱了。咱们田地仙要是去了那边,开山立派都不难。”

章靥对一步步成长起来的田湖君,其实印象不差,只是她的道心不够坚韧罢了,要说害人之心,其实不多。在以前的书简湖,这种修士空有境界,不够心狠手辣,反而是很难长远立足的。只是时过境迁,现在成了一位真境宗的谱牒修士,无非就是个好好修行,也不用有太多的钩心斗角,更无须与谁凶险厮杀,反而成就可期。

大概这就如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的一句玩笑话,今天之人难说明日之事。

在这之后,还有句肺腑之言:“倘若一觉醒来,今天依旧无事,便是人间好时节。”

章靥收敛些许心绪,玩笑道:“你们真境宗,其他本事没有,就数频繁更换宗主,天下第一,如果再换人,下任宗主,怎么都该轮到你了吧。”

姜尚真、韦滢、刘老成,祖师堂的头把交椅,常常是椅子还没坐热,就要换人了。

刘志茂在老友这边没有如何藏掖,笑道:“刘老成倒是私底下与我提过一茬,问我有没有这份心思,如果愿意,他现在就可以开始谋划此事了,时机一到,刘老成就会跟上宗举荐,免得临时抱佛脚,很难在玉圭宗那边通过,毕竟那个韦滢不是吃素的,他肯定会有自己的布局,只说那座九弈峰,如今都有个新主人了。不过此事,我没答应。”

说实话,玉圭宗的前后三任宗主,从荀渊到姜尚真,再到如今的韦滢,随便一个,都是手腕极厉害的角色。

章靥有些意外,递给刘志茂一张烤成金黄色的米粿,再递给田湖君一张,道:“为何不答应下来当一把手与二把手,此间滋味,天壤之别。”

刘志茂接过米粿,低头啃起来:“我算是看明白了,身上这个谱牒身份,就是一件穿上去就脱不下来的衣服,别人看着保暖,自己穿着嫌热,想要硬脱下来不穿了,就得连衣服带一层皮肉一起脱掉。我要还只是个首席供奉,以后说不得还有条退路,可要是继任宗主,这辈子就等于必须一条路走到黑了。”

到底不比当那随心所欲的山泽野修,行事肆无忌惮,位高权就重,手握生杀大权。

当年的书简湖,谁想要往上爬,都得蹚出一条血路才行,试想当年,任何一位岛主,甭管大小,谁脚下没些尸骨当那垫脚石

如今呢,一种是修士自身境界说了算,再就是靠门路和师传了。

总之,“宗”字头里边修士的境界,别太当回事。

就说那个宫柳岛,一个叫周采真的小丫头片子,她能有什么修行资质结果呢,不说李芙蕖把她视为己出,比嫡传还嫡传,便是宗主刘老成见着了她,也得和颜悦色几分。

还有李芙蕖那个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来自一个叫仙游县的小地方,还曾是个半吊子的纯粹武夫,完全是靠着神仙钱堆出来的三境练气士,李芙蕖当真愿意收他当嫡传无非是姜尚真丢过来的一个烂摊子,李芙蕖丝毫不敢怠慢罢了,还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样的道理,身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姜尚真那边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但在真境宗一般祖师堂成员那边,她随便与人旁敲侧击几句,又有谁敢不当回事

再说那个傻人有傻福的曾掖,当年是从哪儿得来那本秘籍,又如何会被旁人誉为“可以为鬼道中别开一法门矣”

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倒也勉强能算,毕竟确实是姜尚真随手丢给曾掖的,然后曾掖在路边散步,就捡到手了。

章靥看了眼老友,点点头,道:“明白了。”

刘志茂眼角余光瞥见那大弟子,她还在那儿开开心心啃米粿呢。

他娘的,真是个半点不开窍的废物。

截江真君气了个半死,差点就要忍不住,一巴掌朝她脸上甩过去。

其实刘志茂这些言语,藏着两个意思。

刘老成,跻身仙人境没几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层楼,求一求那个传说中的飞升境!

刘老成与刘志茂如此示好,还不就是以后想当个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刘志茂所谓的一条后路,田湖君听不懂,章靥却是一点就明,是说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开门。刘志茂极有可能,要去那边开宗立派!自己当那宗门的开山鼻祖,而不是什么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

这还真有可能做到,而且都不用与玉圭宗撕破脸,毕竟玉圭宗只是少了一个下宗的首席供奉,却多了一个在五彩天下开宗立派的山上盟友。虽说下次开门再关门,想要跨越两座天下,非飞升境无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说不准的,比如万一真被刘志茂侥幸跻身了飞升境又比如文庙突然改变主意,要与五彩天下长长久久互通有无就像世俗王朝边境线上的那种茶马交易。

田湖君显然察觉到了师尊的不悦情绪,只是偏又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一时间气闷不已,她只觉得凄苦至极,又不敢流露出丝毫,只得低头啃那米粿,味同嚼蜡。

章靥想起一桩趣事,笑道:“听说那个在池水城浪荡多年的奇人异士,如今已经成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来头,莫非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自古异人,多隐于屠沽中”

前些年池水城来了个道行深浅不定的外乡奇人,能吹铁笛,性情古怪,时而穿大袖红衫,如膏粱华族子弟,头顶簪,睥睨独行,时而衣衫褴褛如贫家乞儿,逢人便当街乞讨,只要有人愿意给钱,就帮忙算卦,不管对方答应与否,都会追着给出几句类似谶语的言语。

刘志茂嗤笑一声:“就是个老金丹,会点粗浅相术。喜欢装神弄鬼,骗骗贩夫走卒还行。面子上不拘小节,骨子里就是那种你生平最讨厌的酸儒,讲究一个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若是身边人与那田间种地、茅坑扒粪的拱手作揖,便会来一句‘连我脸上也无光了’。”

说到这里,刘志茂灌了一口酒,道:“你们这些个读过几本书的,甭管骂自己骂别人,说话就是能够恶心人。”

章靥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壶,壶中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后一碗酒水,没由来感慨道:“人生不是读书赏画,眼见画中崇山峻岭,却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犹如诗句中苦雨穷愁,在诗虽为佳句,而当之者殊苦也。”

“理是这么个理,就是听着别扭。”刘志茂点头道,“章靥,说真的,你一辈子都是个谱牒修士,哪怕当年跟着我,一起创建了青峡岛,有了一份偌大家业,但是你其实没有当过一天的山泽野修。”

章靥笑着反问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门的首席供奉,有当过一天的谱牒仙师吗”

刘志茂哑口无言。

章靥抬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间无穷事,且尽身前有限杯。”

刘志茂与之轻轻磕碰,道:“老小子拽酸文还拽上瘾了。”

章靥仰头喝完酒水,问道:“就不回青峡岛横波府,吃顿年夜饭难不成还要陪着我在这边守夜”

刘志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靥摆摆手:“免了,我这边还有顿正儿八经的年夜饭,有你们俩在场蹭吃蹭喝,估计就没年味了。”

刘志茂笑了笑,就要起身离去。

确实,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饭,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只是就在此刻,门口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斜靠房门,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刘首席志向高远啊,这会儿就想着去五彩天下了,当真是深谋远虑,好志向,好布局。”

章靥不过是抬起头,有个真诚的笑脸。

刘志茂却是一瞬间便汗流浃背,既是忌惮背后那个人,更是忌惮那个人竟然能够在屋外悄无声息站那么久。这要是一剑递出,岂不是万事皆休

不过刘志茂很快就恢复如常,转头望向门外那个老熟人。

第一次见面,对方就是一只好像在自己鞋边奔波劳碌的小蝼蚁,踩死还是不踩死,只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对方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在青峡岛寄人篱下,才算勉强与自己平起平坐喝顿酒。

第三次再会,是在那正阳山,双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已经能够将自己牵着鼻子走了。

至于今天,兴许对方看待自己,一位宗门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一只蝼蚁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峡岛的账房先生,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城头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无法掩饰的脸色微白,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颤。

只是田湖君的心境,与别人还有些不同。

因为最让田湖君忌惮万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身份,而是一件估计没几个人知晓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开所有身份、壮举不去说,他依旧是那个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顾璨一耳光,顾璨都会诚心诚意笑脸相向的人。

刘志茂站起身,再转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见过隐官!”

章靥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这边创建门派,给落魄山书信一封,结果还是没能请来陈账房,等会儿得自罚一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稳住道心,轻声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伸出手掌虚按几下,笑眯眯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气什么。”

结果就算是章靥,还是等到陈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别提刘首席与田地仙了。

“那会儿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么请真不是我摆谱,与谁摆谱,都摆不到章老哥这边。”陈平安还真就喝了一碗酒,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这池水城乌啼酒,除了贵没话说。”

之后与章靥问了些琅嬛派的事情,陈平安作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答应下来,以后只要是琅嬛派弟子外出游历,都可以去落魄山逛逛,如果有资质不错的纯粹武夫,只要章靥愿意,还可以放在落魄山,待上个两三年都是没问题的,其间自会有人帮忙教拳喂拳。

刘志茂无奈道:“本来想着隐官大人帮我劝他几句,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陈平安笑道:“有一种强者,就是能够把苦日子过得认认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靥摆摆手:“衣食无忧,算不得什么苦日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刘志茂却是大笑起来。

章靥也自嘲一笑,举起酒碗:“说不过你,喝酒喝酒。”

某个道理,就像一条江河,另外一个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实只是那条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一愣过后,用心认真思量一番,才好不容易嚼出余味来。

一时间她便越发自惭形秽,一屋子人,好像就数自己脑子最不灵光。

一个人的不合群,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鹤立鸡群,一种是鸡立鹤群。

刘志茂试探性问道:“是打算见一见新任湖君”

陈平安点头道:“放心,无须刘首席代为引荐了。”

又喝过了一碗酒,陈平安就起身告辞,只让章靥送到了门口。

章靥以心声说道:“如果刘志茂稍后请你帮忙,看在我那点屁大面子上,希望你能帮的就帮,至于不能帮的就算了。”临了又补上一句,“至少,至少恳请你别与这家伙翻旧账。”

陈平安笑着以心声回应:“以前很难讲明白一个道理,不是那个道理就小了,现在很容易讲清楚同一个道理,也不是那个道理就大了。”

章靥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声,不是我架子大,实在是经常外出,未必会留在山上。”

章靥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最后打趣一句:“你这个一派掌门,倒是清闲。”

章靥笑了起来,如今虽说有了个所谓的山上门派,但是事无巨细,都得精打细算,说句大实话,门派里边租赁了多少亩良田,在外买下了几栋宅子,都需要章靥亲自过目。每逢秋收时节,章靥甚至乐得亲自下田地劳作,那幅场景,可不就是田垄间,白发老农如鹤立。

果然如章靥所料,离开屋子没多久,刘志茂便以心声问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陈平安摇头笑道:“截江真君一去便知。”

见对方不愿多说,刘志茂也无可奈何,其实也就是想要问一问,现在那边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当然,要是能够与飞升城攀上点关系,准确说来,就是飞升城内的那座避暑行宫结个善缘,更是求之不得。现在看来,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只要不被这个年轻隐官暗地里下绊子穿小鞋,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笑着拱手抱拳,身形一闪而逝。

刘志茂便随之隐匿身形,带着田湖君一同御风返回青峡岛。

俯瞰书简湖,其中一座岛屿,水边杨柳弱袅袅,恰似邻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于书简湖一处水底深处,山根水脉皆佳,同样是“依山而建”的连绵建筑,虽不豪奢,却也不俗。

水面之上的附近几座岛屿,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一座大岛,新建了湖君祠庙,真境宗算是极有诚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与那幕僚吴观棋,此刻正在一处亭内弈棋。

年轻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龙袍,此举不算僭越。

与之对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一手持折扇,一手拈子。

夏繁轻轻落子在棋盘,问道:“要不要再试探一下刘老成”

吴观棋点头道:“当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过急。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韦滢,气魄不小。二来刘老成怎么都是一位仙人,还是野修出身,气运在身,不容小觑。欲想破开大局面,其实无须用大力气,切入一点,轻巧即可。”

夏繁笑道:“刘老成实在是太识趣,我们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了。”

自己一赴任,刘老成就主动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岛屿。

夏繁继而又问道:“吴先生有无机会,与那刘志茂接触,拉拢一二”

吴观棋摇头道:“湖君府根本给不了刘志茂想要的东西,我们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给那位截江真君当个笑话看。”

之后一局棋,夏繁数次陷入长考,吴观棋却是次次落子如飞。

只是下棋双方,并不知道棋盘一旁,就站着那么一个真正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为何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只是双手负后,看着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着急,等到他们分出胜负吧。”

又各自下了十几手。

陈平安看出大局已定,瞥了眼那个吴观棋手中的折扇,先前此人说那韦滢气魄不小,其实他也不差了,折扇一面写有八个字。

“百丛中,吾为东君。”

刹那之间,涟漪阵阵,吴观棋先于湖君夏繁开口询问。

“谁!”

“我。”

吴观棋脸色微变,看来被气得不轻。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临危不乱,还饶有兴致,望向那个渐渐显出身形与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见隐官。”

吴观棋微微一笑,合拢折扇,低头拱手道:“见过陈剑仙。”

陈平安拱手抱拳还礼,说道:“当下局面,来之不易,恳请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着点头道:“在其位谋其政,是题中之义。”

其实陈平安在现身之前,就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谋主吴观棋,都是聪明人不假,尤其是后者,可谓心思缜密。

来这边之前,陈平安其实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诸司衙署,尤其是那档案房,秘录颇多,比如茅月岛出身的曾掖和马笃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还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谍报收集一事,可谓不遗余力,而且收获颇丰。与正阳山水龙峰的那位奇才兄,是两个极端了。

甚至就连宫柳岛周采真,这边也有不少记录。册子上边,还有主笔者的一些推测,看档案上边的墨迹,是后边添加的。比如姜尚真,化名周肥,与浮萍剑湖的剑仙郦采,再加上一些个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此人便能够推断出,这个姜尚真极为宠溺、可以说是当亲女儿养的小姑娘,极有可能她真正的家乡,是北俱芦洲。

而且看那些档案的笔迹,显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笔。

陈平安对此倒是没有不满,吴观棋作为水府幕僚,职责所在,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陈平安怎么可能不清楚书简湖水府的根脚,只会比刘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后娘娘钦点的人选,家乡籍贯、沙场履历,陈平安都是一清二楚。至于吴观棋,落魄山知道的内幕相对少一些,好像曾经管着大骊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谍报,与李宝箴算是同僚了。

陈平安转头看向那个吴观棋,问道:“心中不以为然”

吴观棋有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说法:“不敢。”

结果这位落魄山的陈剑仙,用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说法:“我觉得你敢。”

吴观棋冷笑道:“我大骊从无诛心定罪的先例。”

陈平安笑道:“那是因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够高,所以并不清楚我师兄的真正规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学问最厉害处,原本就是奔着‘用心’去的。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理解,是当不好这湖君水府的账房先生的。”

吴观棋默然不语。

陈平安笑呵呵道:“何况万一哪天,我一不小心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到时候专门为你开个先例,岂不是尴尬至极丢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捡起来,可是一些个说出去的话,怎么吃回肚子去,对吧”

吴观棋欲言又止,气势显然弱了许多。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此人肩膀,道:“所以说啊,年轻人不要太锋芒毕露,就像大白天提灯笼走路,有那招摇过市的嫌疑,要学会秉烛夜游。”

被一个年轻人称为“年轻人”的吴观棋,脸色紧绷,估计再这么聊下去,就要脸色铁青了。

所幸那个不速之客,告辞一声,便不见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制,完全形同虚设。

池水城里边,有条长达数里、店铺林立的猿哭街。

由于今天是大年三十,几乎全部关门了,陈平安在一处店铺门口停下,他曾经在此,买了一把名为大仿渠黄的青铜古剑。

再走出五六十步,在两间铺子中间的台阶上,陈平安缓缓坐下。

曾经有个乔装成中年相貌的外乡游侠儿,也曾在这里坐了坐,然后去自讨苦吃了。

青同在一旁现身,依旧是头戴幂篱,不见真容。

不知为何,青同觉得这位剑修好像有些伤感,不多不少,倒是谈不上如何伤心。

就像一个没钱买酒的馋嘴酒鬼,只得自个儿关起门来生闷气

不过陈平安很快就站起身,青同随即问道:“不是催促,就是随便问问。接下来还要去几个地方”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笑道:“快了。”

少年气盛一时两三件事,浮数大白。山河壮观不朽千秋万载,风流何在。

不管是不是剑修,反正都是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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