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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五岳山君

北岳披云山之巅。

古松参天,松下有男子,斜卧白玉榻,单手托腮,似睡非睡,似笑非笑。

身着雪白长袍,脚踩蹑云履,腰系一根彩带,耳边坠有一枚金环。

神耶仙耶鬼耶,美如画。

传闻宝瓶洲五岳山君,各有风流。

中岳晋青道龄最长,极具古气。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反而最英气。东岳山君有仙气,西岳山君多侠气。而北岳魏檗,在一洲五尊山君当中,公认相貌最好,故而是最富有神气。

根据落魄山某位高权重小小耳报神的说法,如今咱们北岳地界,唯一期待举办夜游宴的,就是那些拥有谱牒身份的各路仙子女修啦。她们在宴席上,只要多看几眼醉醺醺微微脸红的魏山君,哪怕不喝酒都得跟着醉嘞。

一听这个,陈平安就要为魏山君打抱不平了,便问小米粒,这些都是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小米粒就说是白玄啊,不过白玄好像又是从景清那边听来的。而且景清还曾撺掇着白玄,一定要参加下次夜游宴,压一压魏檗的风头,免得咱们这位魏山君翘尾巴,太膨胀了。

此刻魏檗睁开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坐起身,微笑道:“小陌呢”

陈平安气笑道:“劝你少打小陌的主意!”

魏檗笑呵呵道:“现在知道我的心情了”

劝你们落魄山少打我那几棵竹子的主意,有用吗当年小米粒还不是被怂恿得经常来我披云山数竹子

青同站在陈平安身侧,透过幂篱薄纱,打量着那位名动浩然的山君,只说如今天下夜游宴一事,几乎成了披云山魏檗的代名词。

据说这位一洲大岳山君,曾是古蜀地界神水国余孽,被贬斥为土地公,不知为何,得了国师崔瀺青睐,一跃升迁为大骊王朝山君。

此君际遇之大起大落,令人叹为观止。

如今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南北两洲皆知,披云山与落魄山,那就是好到穿一条裤子的盟友。

不过说来有趣,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生平第一次踏足披云山,还是少年窑工学徒时,等到魏檗入主此山,担任大骊北岳山君,陈平安也成为落魄山的主人,只是在那之后,多是魏檗去落魄山做客,陈平安从未主动登上披云山。

直到上次陈平安走过一趟蛮荒天下,返回家乡,才带着小陌一起登山,那份见面礼之丰厚,让魏檗都要期待下次见面了。

陈平安笑道:“我就不跟你废话了。”

随后魏檗得知陈平安此梦中神游的意图后,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下来,只是忍不住叹息道:“本来得知你抢来曳落河的丰沛水运,我还以为你会闭关一段时日,运气好点的话,熬个几百年,说不定将来就有机会帮你去争一争天下水法第一的席位,结果倒好,别说这些水运留不住,如今就连功德都不要了。”

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火龙真人的火法,还有皑皑洲韦赦的土法,都堪称跻身登峰造极之境了。但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大道亲水,还是来自魏檗的提醒。

魏檗说道:“宝瓶洲东西两岳,未必愿意点这个头。凑不齐一洲五岳山君齐点头的局面,终究是一盘散沙,山香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与山水神灵打交道,难就难在利大不过道,山下人间道路上,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但是山上神道则不然。

就像魏檗愿意答应此事,又怎会只是贪图那份功德一旦利欲熏心,说不得魏檗的山君金身,都要出现问题。

说到底,这里边都存在着一个大前提,点燃一炷心香的各路神灵,要诚心诚意认可陈平安本人。

所以陈平安就是那个至为关键的“山水递香人”。

陈平安点头笑道:“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了,所以才会先来你这边,讨个开门红的好兆头。”

魏檗说道:“要不要我与那两位官场同僚打声招呼”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有没有你的那封书信,差别不大。”

魏檗点点头,确实如此,五岳神位品秩相同,谁都管不着谁,何况魏檗与那两岳山君也无过硬的交情,都谈不上有半点私谊,每次山君府间的书信往来,无非是个公事公办。

陈平安问道:“叶青竹是不是已经改口了今天有没有拜访你们山君府,主动要求撤回那道她请辞玉液江水神的公文”

魏檗摇头道:“你猜错了,恰恰相反,叶青竹确实急匆匆来了一趟披云山,但是只差没有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越发坚定先前的心意,一定要改迁别地,不奢望平调,可以降级任用,她相中了几条江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离着落魄山都比较远。还与我赌气,说要是北岳不准此事,她就要去京城告御状了。言语之时红了眼眶,泪水莹莹的,楚楚可怜。”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不能够吧,先前我在玉液江水府那边,跟水神娘娘聊得挺好啊,开诚布公一番,算是摒弃前嫌了。”

魏檗笑道:“她即使信得过你的话,也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陈平安默然。

魏檗收敛笑意,正色道:“这就意味着你以后的闭关修行,要小心自己的道心了。持镜者与镜中人的形象,竟然有所偏差,是一件小事吗”

陈平安点头道:“会注意的。”

这就是诤友啊。

魏檗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陈平安:“这是庆祝下宗的贺礼,拿去。”

陈平安瞥了眼礼物:“要点脸行不行”

原来是先前小陌送出的两件半仙兵,其中一件可以镇压水运的黄玉钺,就被咱们魏大山君拿来慷他人之慨了。

此刻也就是吴懿赠送的那只剑匣留在了小陌那边,不然陈平安就要拿出来,问魏大山君惭愧不惭愧。

魏檗笑眯起眼,试探性问道:“那就算了”

陈平安摆摆手,看着毫无诚意的魏山君,与那一闪而逝没入袖中的袖珍玉钺,用裴钱当年的那句口头禅,就是脑壳儿疼。

魏檗望向一袭碧绿法袍的修士,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浅,那就至少是仙人境起步了,问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都懒得用那心声言语了,说道:“道号青同,桐叶洲那座镇妖楼的主人,与东海观道观相邻,真身是一棵梧桐。这次入梦远游三洲版图,青同道友帮了大忙,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青同幽幽叹息一声,就这么全盘托出自己的底细了,隐官大人半点不讲江湖道义和山水忌讳啊。

此君神采风流,可谓卓尔不群,不过细看之下,青同觉得还是要逊色于藕福地的贵公子朱敛。

魏檗低头弯腰,拱手行礼,颇为礼重对方,嗓音温醇道:“披云山魏檗有幸见过青同前辈。”

青同摘掉头顶的幂篱,行礼过后,笑道:“青同见过魏山君。”

魏檗笑呵呵道:“青同前辈,贼船易上难下啊,以后咱俩算是难兄难弟了。”

青同笑容牵强。

某人双手负后,登高望远,忙着欣赏风景呢,闻言笑道:“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魏山君悠着点。”

青同有些羡慕这两位的交情,一神一仙,相得益彰,也难怪披云山这些年蒸蒸日上,俨然已经成为五岳之首。

陈平安又说了白鹄江萧鸾的神位抬升,与铁券河高酿改迁祠庙至郓州二事。其实唯一的难处,就是那条位于黄庭国郓州境内的浯溪不同寻常,毕竟藏着一座龙宫遗址,这般山腴水丰之地,属于山水官场上颇为罕见的肥缺。而作为浯溪水源之一的那条细眉河,在黄庭国历史上倒是一直没有封正水神,连那河婆河伯都没有。说得简单点,等到那座龙宫遗址被打开,水运自然会流溢而出,那么平调至水运暴涨的细眉河担任首任河神,就是一种升迁。除此之外,只要河神经营得当,很容易在大骊礼部和山君府那边的山水考评,得个优等考语。

魏檗思量片刻,说道:“我来运作,你让萧鸾和高酿等消息就是了。信上可以说得直白些,他们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祠庙金身塑像的抬升、镀金一事了。”

陈平安问道:“真不需要我跟大骊朝廷打声招呼”

细眉河水神一职,不出意外,大骊朝廷那边肯定是有几个候补人选的,就像当年为了争抢一个铁符江水神之位,大骊那几个上柱国姓氏暗中就没少打架。

魏檗摇头说道:“细眉河品秩不算太高,又在北岳地界腹地,距离披云山没几步路,我可以一言决之。”

陈平安说道:“你回头记得敲打一下高酿,免得他骤然富贵就忘乎所以,或是一股脑儿把紫阳府的习气带到郓州去。”

高酿从铁券河积香庙卸任,转迁至细眉河,之后招徕辖境香火和聚拢山水气数等事,与当地城隍爷、文武庙的相处,陈平安是半点不担心的,因为这位老河神很会做人。但如果只是熟稔为人处世之道,对一地水神而言,终究是远远不够的。

魏檗笑道:“我这山君府的考功司,可没有一个好好先生。”

又闲聊了几句后,魏檗见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心道其真是拉完屎提起裤子就走啊。

青同心情复杂,这趟远游过后,越发羡慕山君魏檗以及杨、曹涌这些大渎公侯了,各自管着那么大一块山水地盘不说,关键是热闹啊。若能招徕一拨长于庶务的幕僚,得几个得力臂助,可不就是能够像方才魏檗那般闲适了

魏檗喊住陈平安,笑着说了一桩趣闻:“你们落魄山那位第二任看门人,仙尉道长,半点没闲着,这会儿已经偷偷摸摸收了个不记名弟子,是个年轻散修。此人因为仰慕隐官大人,哪怕明知道你们在三十年内,不会收取任何弟子,仍是在小镇那边租了一栋宅子,看架势是打算长住了。隔三岔五就去山门口转悠,仙尉道长见他求道心切,就起了惜才之心,偶尔双方论道,鸡同鸭讲,还要被仙尉道长嫌弃弟子资质鲁钝。”

曹晴朗、元来、小米粒,先后都曾在山门口看门,只不过都算是兼职了。

陈平安听得一阵头大。

之前通过披云山这边的山水邸报,帮着落魄山对外宣称一事,在三十年内落魄山形若封山,既不接待外人,更不会收取弟子。

关于此事,陈平安只是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允许霁色峰谱牒成员,各凭眼缘,私底下收取嫡传弟子,不承想真就被仙尉钻了空子。

陈平安无奈道:“那位散修品行如何”

魏檗说道:“心性坚韧,资质一般,甲子岁月,还是洞府境,不是剑修。我查过他的根脚,身世清白,是白霜王朝旧虔州人氏,出身书香门第,无心科举,一心慕道,曾经是虔州当地一座小道观的都讲,道观在战事中毁于一旦,战后被他凭借一己之力修缮如新,然后就开始往北边云游,等到他看到那封邸报,便一门心思想要来落魄山落脚修行,却也不是那种投机取巧之辈,并非要将落魄山作为一条沽名钓誉的终南捷径,只是单纯觉得我们宝瓶洲那位年轻隐官是举世无双的豪杰,想要与剑术、拳法、学问、符箓皆身入化境的陈山主请教道法。”

陈平安想起与仙尉在大骊京城初次相逢的场景,即便撇开仙尉的另外那层身份不谈,连自己这样的老江湖,都差点被对方的胡说八道给震慑住了,一时间便心有戚戚然,点头道:“不是清白人家,也不会被仙尉坑骗。”

随后陈平安又笑问道:“听口气,是希望我默认此事”

魏檗答非所问:“这位道士似有宿慧,名为林飞经。”

陈平安之所以过家门而不入,所谓的近乡情怯,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理由,还是不希望青同过早见到道号仙尉的新任看门人。

只不过来到披云山后,陈平安反而改变了主意,就没有拦着青同远眺望气落魄山,所以等到青同看到山门口那边的道士仙尉,他要比见到仿白玉京那位老夫子更加震惊。

只见那落魄山的山脚处,有人头别一枚道簪。

青同一瞬间脸色惨白无色,默默抬手,重新戴好幂篱遮掩面容。

这就是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吗

人间第一位“道士”,远古天下十豪之一!

中岳山门处。

满山青翠自上而下,如流水般一路倾泻到山脚。

青同此刻一颗七上八下的道心,已经渐渐恢复平静,以心声调侃道:“难怪这位山君的名字里边,会有个‘青’字。”

陈平安提醒道:“晋山君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等会儿你多听少说。”

在山巅祠庙附近的一处隐蔽道场内,两人见着了那位开门待客的中岳山君晋青,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下宗仙都山的两位不记名供奉,邵坡仙和侍女蒙珑,他们即将在桐叶洲中部的燐河地界立国,国姓独孤,不过是女子称帝,邵坡仙这位亡国太子,不会恢复真名,只是担任国师。程山长的嫡长女,紫阳府开山祖师吴懿,则有类似护国真人的身份,既然此事我是牵线搭桥之人,那我肯定不会当甩手掌柜。”

半点不出意外,这位山岳大君再次面朝南方,作揖而拜。

晋青微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平安点头道:“我也什么都没说。”

原本这个心结,是大骊宋氏与中岳晋青之间的一个死结。

晋青作为大岳山君,简直可以算是旧朱荧王朝最大的前朝遗老,没有之一。所以这一炷心香,晋青会无比心诚,因为算是一并了却心愿与宿缘。

大骊皇帝事后真要追究问责,晋青一来无所谓,不太当回事,因为不算什么越界之举,毕竟直到今天,晋青也从未接触过那个“邵坡仙”;二来反正是与陈平安做的这笔买卖,有本事你们大骊朝廷找隐官的麻烦去

不过相信以当今皇帝陛下的心性和气量,还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毕竟在这之后,晋青就可以专心当这大骊王朝的中岳山君了。

这其实是一国国师才会做、才能做成的事情了。

晋青摸了摸袖子,笑道:“陈山主马上就要创建下宗,可惜职责所在,碍于身份,注定无法亲临道贺,贺礼一事……只好拖延几天了。”因为晋青才记起此时是在对方梦中。

不料陈平安笑道:“晋山君只需凝神观想一番,那份早就备好的贺礼,便可以由虚转实。”

晋青稍加思量一番,果然就从袖中摸出一部碑帖,汇集了中岳的所有崖刻榜书,两千余片之多,不乏原碑已佚的孤本。

晋青以心声道:“仅此一份,多加珍惜。”

一般来说,碑帖此物,多是山下文人雅士之间相赠,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就是一份礼轻情意重的礼物了。

陈平安却是郑重其事接过那部厚重碑帖,因为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这就是一种当之无愧的雪中送炭。

炼字一途,急需此物。

就像家乡那座螃蟹坊,四块匾额当年被礼部官员数次摹拓之后,就逐渐失去了精气神,因为那些文字中蕴藉的精纯道气,就此悄然转入那些拓本中。螃蟹坊的匾额看似文字依旧,落在得道之士眼中,却是“苍白无力”了。

如果是以市井书肆版刻的书提取文字、淬炼文字,终究是最下乘,所炼文字品秩最低。品秩最上乘的文字,当然是取材于那些或书写或篆刻在特殊材质之上的“法不轻传”的道门金科玉律、青章宝诰,以及儒家圣贤的亲笔手书,佛门龙象、得道高僧抄录、注释的经文。只是这些文字,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炼字,就是折损大道,不可弥补。比如那埋河《祈雨篇》道诀,由于是真迹,便等同于一股源头之水,一旦陈平安将其炼化,就会变成残篇,会产生一连串不可估量的气运迁徙、流散,甚至导致未来修行这道仙诀的练气士磕磕碰碰,心中文字趋于模糊,不能真正证道,就像凡夫俗子,在翻书看书时,偶尔会发现自己竟然不认识某个文字一样。

而这部碑帖的文字,就恰好居于两者之间。

再之前陈平安在七里泷那边,与钱塘江两岸一众新旧书“借字三十万”,就真的只是以量取胜了。

诗篇文字多反复,但是这类叠字,是同样可以炼为一个字的,就像那打铁一般,越发坚韧,故而重叠次数越多,那个文字就越有分量,其中蕴蓄的道韵就重。

至于吴懿送出的那只剑匣,秘密承载着六十多个宝箓真诰文字,就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情况了。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难免折损中岳道气。”

晋青嗤笑一声道:“那你还我”

这位山君就只差没说一句“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陈平安承诺道:“买卖之外,等我以后腾出手来,自会报答中岳。”

晋青半真半假说道:“以后何必以后,隐官大人今天就可以担任中岳的记名客卿嘛,只要点头,我立马让礼制司发出一封措辞优美的山水邸报。”

陈平安摇摇头,婉拒此事,真要答应成为中岳的客卿,魏山君不得跳脚骂人

从头到尾,晋青都没有询问陈平安身边修士是谁。

陈平安笑问道:“那个篁山剑宗还没有举办开山典礼”

晋青说道:“正阳山已经被你们吓破胆了,哪里还敢提什么‘下宗’,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早早将宗改成了派,取名为篁山剑派,看架势是彻底死心了,不觉得有任何机会创建下宗。至于庆典日期,一开始是定在明年春,挑个黄道吉日,照目前的形势看来,最早也要明年年底了。”

不说联袂问剑的陈平安和刘羡阳,只说那身份一并水落石出的剑仙米裕和宗师裴钱,对正阳山修士来说,就是两座跨不过去的大山了。

被竹皇暂名为篁山剑派的正阳山下山,旧朱荧王朝“双璧”之一的剑修元白,终究还是没有脱离正阳山的谱牒,并未担任中岳客卿,而是重返故国,担任篁山剑派的首任掌门,而青雾峰女修倪月蓉,等于连跳数级,直接从过云楼的掌柜,升任为正阳山这座下山的财神爷。

陈平安说道:“还是自以为是。也好,以后好事来了,就会多出几分欣喜了。”

一开始正阳山觉得下宗会是囊中物,成为宝瓶洲历史上首个拥有下宗的门派,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如今觉得下宗一事,注定是一场字面意义上的镜水月了,却不知道大骊朝廷早有安排,篁山剑派,即便正阳山和山主竹皇什么都不做,依旧注定会升迁为“宗”字头门派。

晋青笑道:“这算不算天无绝人之路”

如今整个宝瓶洲的山上与山水官场,都特别喜欢看正阳山的笑话。

而中岳山君的这句无心之语,其实在青同这边很有嚼头,余味无穷。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成为篁山剑宗之后,依循文庙旧例,必须有个上五境修士担任宗主,那么元白就无法担任宗主了,到时候何去何从是再次返回正阳山,还是来晋山君这边当客卿”

晋青说道:“还是要看元白自己的意思,去正阳山,就是养老了,时不时还要被祖师堂议事拉壮丁,不过以元白的脾气,已经反悔一次,就不太可能来我山君府修行了,多半还是选择留在下宗里边吧,无官无职一身轻。”

陈平安眼神诚挚道:“那就劳烦晋山君与元白打声招呼,桐叶洲的第一个剑道宗门,仙都山青萍剑宗,翘首以盼,恭候大驾。”

晋青朗声笑道:“敢情隐官大人是挖墙脚来了”

陈平安正色道:“恳请山君一定要与元白转告此事,最好是能够帮忙劝说一二。”

晋青有点意外:“你就如此看重元白”

元白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此生再无希望跻身上五境,与“剑仙”二字彻底无缘,几乎已成定局。

要说一般的宗门,就算是那天才辈出的中土神洲,自然还是愿意礼敬一位大道止步不前的元婴境剑修。但是对拥有“隐官”头衔的陈平安而言,在那剑气长城,什么剑修没见过

陈平安沉声道:“剑修境界有高有低,唯有‘纯粹’二字不分高下。”

晋青说道:“等到某件事真的做成了,我可以捎话,由元白自己决定去哪里修行。”

陈平安离开晋青道场之前,送出一把青竹折扇,笑道:“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晋青接过那把折扇,入手便知,是名副其实的“不成敬意”了,笑着说了句客气话:“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等到陈平安与那随从离开北岳,晋青打开折扇,扇面之上有题字。

“千山拥岳,百水汇庭,国门浩翠,巨灵守山,剑卧霜斗,万年酿此雄魁地杰。”

“学宗师,人气脉,国精神,侠肝义胆,用舍关时运,日月明鉴,一片老臣心。”

晋青脸上有些笑意,合拢折扇,用力攥在手心,远眺山河,轻声道:“得道者多助。”

之后陈平安带着青同去了东岳、西岳两地。

两位山君都还算客气,开门待客,甚至都要设宴款待陈平安。

只是听说年轻隐官的来意后,最终结果,就是两种措辞,一个意思。

一个言语相对委婉,那东岳山君,笑言说此事有违本心,只能是让陈隐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岳山君,则说那人心稀烂的桐叶洲,简直就是一摊扶不起的烂泥,陈山主你见过有谁会将一炷香插在烂泥中

青同嘀咕道:“宝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撑死了就是没让你吃闭门羹,好歹进了山门,请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后的中土五岳,那五位山君,只会架子更大,怎么办”

相较于上次青同一路被牵着鼻子走,这次入梦远游群山,要去何处见谁,陈平安都与青同说清楚了。

一袭青衫如蹈虚空,四周俱是一种如梦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阴长河中蹚水才有的奇妙景致。

陈平安脸色平静道:“船到桥头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还能怎么办。”

青同问道:“你就半点不觉得憋屈”

陈平安被这个问题问得忍俊不禁,双手轻轻揉脸:“青同,你待在山巅太久了,除了想到剑修,会让你觉得窝囊,应该也没有其他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忙跟文庙打声招呼,准许你随便跨洲游历一事,我没那本事,但是让你离开镇妖楼,在一洲之地随处游历,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青同回道:“要是有这个想法,我自己不会跟文庙说”

“我有个朋友说过,人不要被面子牵着走。”

“再说了,别觉得至圣先师曾经做客镇妖楼一次,你就能真的如何了。”

“山水官场,也是公门修行,规矩多门道多,县官不如现管,是一样适用的。你总不能假传圣旨,与文庙那边胡说八道,说至圣先师答应此事了吧那么你自己说说看,不谈中土文庙的三位正副教主,学宫祭酒、司业,你肯定是一个都不熟,面都没见过。只说桐叶洲大伏、天目、五溪三座本土书院,再加上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你又认识哪个所以别说是为你破例求情说好话了,估计就一些个原本属于可行可不行的两可之事,都只会是个不行。”

“方才我主动开口,你顺水推舟点个头便是了,可要是绕过我,再被文庙驳回,你丢的面子,岂不是大了去”

“人嘛,山上修行也好,山下讨生活也罢,也就是求个出门在外处处有面子,可是总不能只为面子过活,不打理好手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务虚中求实登天难,务实后求虚下山易,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青同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这会儿,为了避免冷场,你又可以跟上一句‘有点道理’了。”

青同说道:“就这么喜欢讲道理”

陈平安笑道:“那是你没有见过我的一个朋友。对了,他会参加下宗典礼,现在应该已经在仙都山了,回头我让他来你府上做客,你就当是给我个面子”

青同问道:“谁”

天晓得你会让谁登门做客。

陈平安说道:“是太徽剑宗宗主刘景龙,一个擅长讲理且喜欢喝酒的人,事先说好,我这个朋友,酒量无敌,镇妖楼那边储藏的仙酿多不多”

天下剑修少有不饮酒的,青同说道:“听说过此人,好像他如今境界不高,还只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吧”

陈平安啧啧道:“境界不高”

刘景龙若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估计老大剑仙都会亲自传授剑术了。

只说刘景龙的那把本命飞剑,肯定会被评为避暑行宫的“甲上”,这还是因为最高品秩就只有甲上了。

不得不承认,跟青同这位山巅大修士相处,真处久了,好像还挺轻松。

再看看另外那几位,观道观老观主、白帝城郑居中、岁除宫吴霜降……

如果说他们有个十四境修士的身份,那么即便是飞升境的剑术裴旻,那场突如其来的雨中问剑,带给陈平安的压力,都是青同不能比的。

关于刘景龙的做客,青同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一想到落魄山脚那个头别道簪的看门人,青同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不可抑制的嗓音微颤,问出了个古怪问题:“他真的是他”

陈平安微笑道:“你猜。”

青同咬牙切齿,冷哼一声,不敢继续刨根问底了。

剑修剑修,说话做事,真是一个比一个贱。

陈平安笑呵呵道:“怎么还骂人呢”

青同脸色阴沉:“你已经能够听到我的心声了”

陈平安笑道:“再猜。”

青同怒气冲冲:“适可而止!”

陈平安一笑置之,沉默片刻,没来由问道:“你说我们说出口的言语,都落在何处了”

大概是根本不奢望青同会有什么答案,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会不会就像是两把镜子对照”

南岳。

正值细雨朦胧时分,阴雨连绵,山路泥泞难行,愁了山外望山人。

女山君范峻茂环顾四周,竟然置身于那座上次待客的凉亭内,不禁道:“都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这算怎么回事”

随后范峻茂双手负后,围绕着那一袭青衫,啧啧笑道:“只有山水神灵托梦他人的份,你倒好。说吧,见我作甚,是鬼鬼祟祟,行那云雨之事”

范峻茂斜瞥一眼青同:“这位‘她’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多余了”

范峻茂故作恍然道:“懂了懂了,就是隐官大人口味有点重啊。”

陈平安面无表情:“说完了”

范峻茂收敛玩笑神色,停下脚步,坐在长椅上,问道:“先前起于仿白玉京的那场天地异象,跟你有关吧”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

范峻茂啧啧称奇,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家伙果然还是个善财童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份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

弟弟范二,一贯是傻人有傻福的。

范峻茂背靠栏杆,跷着腿,双手横放在栏杆上,原本意态闲适,等到听过了陈平安的那笔生意经,范峻茂顿时神采奕奕,买卖公道,小赚一笔!

哎哟喂,不承想今儿都大年三十了,还能过个好年。

至于那个不敢见人的碧衣幂篱修士,范峻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一眼,因为她一下子就看破了对方卑微的出身。

毕竟范峻茂除了台面上的山君身份,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来历。

是一位飞升境修士又如何就是一只个头稍大的蝼蚁罢了。

就像那稚圭,是一条真龙又能如何,搁在万年之前的远古岁月里,不也还是一条身躯较长的爬虫。

当年那位至高,找到已然开窍记起自己昔年身份的范峻茂,只因为范峻茂说错话,对方就差点一剑砍死她,范峻茂却依旧甘之如饴。

要知道范峻茂在远古天庭,其实神位不低的,算是次于十二高位的存在。

青同偷偷咽了口唾沫,因为依稀辨认出此人根脚了,不是青同眼光独到,而是范峻茂在成为山君后,有意无意恢复了一部分昔年真容,恰好青同曾经远远见过她一次,记忆深刻。

比青同更为“年轻”,甚至是修为、杀力更低的飞升境人族修士,看待“范峻茂”这些神道余孽,就会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眼光了。

陈平安看着范峻茂,笑道:“万年之前就是这种眼神,万年之后还是如出一辙,那么这一世辛苦淬炼神灵金身,图个什么呢。”

青同在陈平安这边,听习惯了打哑谜和损人言语,这会儿都有点不适应了,一时间小有感动。

范峻茂死死盯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年轻剑修,眼神冰冷,脸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蓦然而笑,频频点头道:“隐官的官大,谁官大谁说了算。”

范峻茂就像一瞬间与前一刻的自己做了彻彻底底的切割,笑问道:“要不要我把范二喊过来”

陈平安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摇头笑道:“不用,回头我从桐叶洲返乡,肯定会找他喝酒的。”

范峻茂眼神玩味:“喝酒”

陈平安点头道:“两个大老爷们,喝酒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莺燕丛中,我正襟危坐,岂不是更显定力

范峻茂显然不信,嗤笑道:“真的假的搁我这儿打肿脸充胖子呢”

作为一岳山君,听过不少剑气长城二掌柜的事迹。

陈平安说道:“这有什么假不假的。”

剑气长城的剑修,谁不清楚,我陈平安想喝酒就喝酒,想什么时候回宁府就啥时候回。

宁姚拦过一次说过半句绝对没有的事。

你们这帮外人知道个屁。

其实关于失约多年的这顿酒,陈平安在大骊京城早就已经跟宁姚老老实实……报备过了。说自己当年第一次路过老龙城,与那范二一见投缘,加上自己年少无知,当时拗不过范二这个愣头青,答应过他要喝一顿酒。

当然了,所谓的酒,至多就是有女子在旁抚琴助兴。

范峻茂随口问道:“东西两岳都去过了”

北岳的魏檗不用说了,跟陈平安就是一家人。而落魄山那条得自中土玄密王朝的风鸢渡船会在中岳渡口停靠,这就意味着陈平安跟晋青也勾搭上了。

陈平安点头道:“都没成。”

范峻茂幸灾乐祸道:“陈山主亏得有个很能吓唬人的隐官身份,不然以某位山君的脾气,肯定要当场下逐客令。”

陈平安微笑道:“我这个隐官身份,是你送的啊”

范峻茂放声大笑,抬起手,手中多出一只酒壶,轻轻摇晃。

当年双方初见,是在那条地下走龙道航线,两条渡船交错而过,陈平安曾被范峻茂戏耍了一遭。

准确说来,当时双方都觉得对方是个傻子。

陈平安说道:“酒就不喝了,马上要赶路。”

范峻茂本就没有留客的意思,只是说道:“舍了那么多的功德不要,此举无异于一种小小的散道。”

陈平安摇头道:“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你觉得是散道,我觉得是……”

合道。只是这个词,陈平安话到嘴边还是咽回了肚子,意思太大,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呵,要是老厨子、崔东山、裴钱、贾晟这些家伙在身边,估计早就跟上马屁了吧。

等到陈平安离去,范峻茂依旧坐在凉亭内,流露出一抹黯然神色,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转头望向山外。

山河无定主,换了人间。山河大美,不见旧颜色。

喝一百一千种仙家酒酿,尽是些苦不堪言的黄连滋味。

范峻茂将那空酒壶丢出凉亭外,坠入云海中,最终在大地之上砰然而碎,一声过后即无声响了。

真能苦尽甘来吗

天晓得。天知道

在光阴长河的梦游途中,青同问道:“接下来就是去中土穗山了”

早就听说那边求签很灵,素面好吃,青同对此颇为期待。

陈平安难得有些犹豫,临时改变主意,自言自语道:“老规矩,到了中土神洲,一样得有个开门红。”

就像在那青蚨坊,洪老先生屋内,桌上有只好似小道场的盆景,小家伙们不说声“恭喜发财”,休想我跨过门槛。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内。

两人在一处山门口现身,青同抬头看着那块匾额,疑惑道:“九真仙馆馆主云杪又不是山神。”

青同只听说在文庙议事期间,鸳鸯渚那边,陈平安跟这位仙人大打出手,差点就要分出生死了。莫非也是不打不相识的关系

陈平安解释道:“云杪的道侣魏紫,也是一位仙人。这位女修,拥有相当于大半座福地的破碎秘境,只要敬香心诚,就可以算作一炷山香。”

所以陈平安之前才会去往自家莲藕福地,其实北俱芦洲的龙宫洞天,也是可以点燃一炷水香的,可惜沈霖和李源这两位大渎公侯,都已经不在洞天之内。而宝瓶洲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陈平安除了认识那个福地出身的韩昼锦,跟神诰宗以及天君祁真都没有任何香火情可言。至于桐叶洲玉圭宗姜氏的云窟福地,周首席不在,同样不用去了。

陈平安瞬间散开神识,很快就一步缩地山河,径直来到了一处临水小榭,潭水清澈见底,一尾尾游鱼如悬浮空中。

这里是九真仙馆的宗门禁地,只有云杪和魏紫这双神仙眷侣,能够来此地游览休憩。

仙人云杪当下凑巧就在水榭内处理宗门事务,他猛然间抬头,望向水边两个不速之客,看清楚其中一人面容后,迅速双指并拢,轻轻拨开一件攻伐重宝。云杪只是将桌上那把拂尘拿起,随身携带,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水榭。

青同只见这位九真仙馆的仙人,面如冠玉,白衣胜雪,手捧一把雪白拂尘。

云杪的姿容气度都极好,只是好像要比山君魏檗稍逊一筹。

陈平安笑道:“好久不见,云杪道友风采依旧。”

云杪强忍住心中惊骇,作揖行礼,只是默然不出声,委实是不知如何称呼对方。

至于如何被拖曳入此地,仙人云杪既奇怪,又不奇怪。

奇怪的是对方为何愿意主动找自己,倒是不奇怪对方如何做得成此事。

陈平安赞叹道:“小心谨慎,犹胜散修。”

刘志茂曾经说过,论心智手段,那些谱牒仙师,在山泽野修眼中,就是些少不更事的雏儿。但是又有那么一小撮谱牒仙师,论心狠手辣的程度,害人手段之隐蔽高妙,山泽野修晓得了那些个内幕,恐怕都要自惭形秽。

云杪连忙收起那把一贯用来保命的拂尘,满脸愧色,轻声道:“让郑先生见笑了。”

既然郑先生愿意将那身份莫测的修士带在身边,想必是某个心腹了。

青同已经去掉了那顶幂篱,一个自己还算知根知底的中土宗门,至多就是两位仙人境罢了,哪怕不是在陈平安的梦中,自己逛这九真仙馆,还不是闲庭信步

只是听到那个“郑先生”的称呼后,青同便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是陈平安游历过中土神洲,然后用了个姓郑的化名

陈平安说道:“魏紫是否在山中,我要走一趟秘境,需要你们各自点燃一炷心香。”

女仙魏紫,精通鬼道,她的证道之地,正是那处煞气浓郁的蛮瘴之地。

云杪很快就将她喊来水榭这边,道侣魏紫,瞧着就是二八少女的容貌。

陈平安便大略说了此行缘由,云杪与魏紫都没有丝毫犹豫,便爽快答应下来。

至于那两笔功德,云杪其实并不愿意收下,但是不敢不收。

魏紫随后开启秘境大门,领着那位“白帝城城主”与一位极有可能是飞升境的“女修”,一起进入那处隐秘道场。

方圆万里之地,煞气升腾,浓烟滚滚,数以万计的孤魂野鬼四处飘荡,只是没有任何污秽之感,甚至其中还有数座城池,阴灵鬼物居住其中,繁华异常,竟是一种好似再造阳间的通玄手笔。

陈平安一行人,此刻站在一处好似天地中央的山巅高台之上。

青同的境界足够,凝视着那份看似污浊实则清灵的天地气象,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这双仙人道侣,只要不是炼杀活人拘押来此,而是四处收拢丧失祭祀的鬼物,本身就是一桩功德了。看那些鬼物都能维持一点真灵不散,似乎都有个‘去处’,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里极有可能是一座衔接阳间与冥府的渡河之桥。嗯,是了,这个女修应当是传说中的那种山上‘杠夫’。我真是小觑了九真仙馆,这中土神洲,确实多奇人异士。”

见那位郑先生久不开口,云杪与魏紫对视一眼。

之前魏紫还打趣一句,若是对方做客九真仙馆,夫君当如何自处。现在云杪很想笑言一句,你还会怀疑对方的身份吗

九真仙馆的山水禁制,可不是随便一位飞升境就能够来去自如的。郑先生的身份,自然是千真万确,毋庸置疑了。

况且只说郑先生的这位随从,一身道气之凝练,不比南光照之流的老飞升,更加惊人

魏紫嗓音娇媚道:“断炊已久,釜中生鱼,这等拙劣伎俩,落在得道之人眼中,只会贻笑大方。”

陈平安摇摇头:“你们有心了。”

云杪轻声道:“可惜这座秘境,与我们九真仙馆的祖山衔接稳固,无法移动。”

如果不是如此,不然云杪还真有将此地搬迁到桐叶洲或是扶摇洲的打算。

陈平安默不作声。

因为此刻陈平安甚至有个自己都觉得很……可怕的猜想。

只有一小撮山巅修士,才会猜测郑居中其实已经跻身十四境。然后又只有屈指可数的修士,才知道郑居中不但已经跻身十四境,而且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其实郑居中犹有第三个分身,在那阴冥之地悄然修行多年

陈平安收敛心神,随口问道:“南光照所留的那座宗门,九真仙馆是不是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云杪低头抱拳致谢:“七七八八,已是腹中物。”

南光照是被刑官豪素斩去头颅的,而眼前这位郑先生,又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岂不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再轻松不过的事

要不是很清楚郑居中根本不会介意这种“将错就错”的误会,陈平安都想一巴掌甩在云杪这厮的脑袋上了,奇思妙想,也得有个度不是

陈平安带着一份古怪心情,与青同离开九真仙馆。

水榭内,魏紫以心声问道:“你觉得郑先生如此作为,所谋何事”

云杪一甩拂尘,微笑道:“我们何必庸人自扰,以人心算天心只需作壁上观,拭目以待就是了。”

郑先生图谋之大,必然超乎想象。魏紫掩嘴娇笑不已。夫君向来自负,不承想还有心甘情愿自称“庸人”的一天。

远游路上,青同心湖之中,惊涛骇浪。

终于回过味来了。

能够让那云杪和魏紫一双仙人,发自肺腑敬若神明之人,还姓郑,能是谁

重新戴上幂篱的青同,又掀起幂篱,转头看着陈平安,竟是用一种怯生生的神色口气,小心翼翼道:“之前诸多得罪之处,还望郑……陈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啊。”

既然怕那绣虎崔瀺,青同又如何能够不怕彩云十局的另外一位棋手,白帝城郑城主

陈平安无奈道:“你跟云杪是用一个脑子吗”

青同觉得自己又不傻,心中狐疑不定。

小心驶得万年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当此人是那人了。

观道观碧霄洞主,当年离开桐叶洲之前,跟青同是有过一场道别的。

老观主还有过一场指点江山的评点天下豪杰之优劣,有那符箓于玄,纯阳真人吕喦,天师赵天籁,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趴地峰火龙真人,本该早已经是个十四境却失之交臂的韦赦,剑术裴旻,道士梁爽……至于怀荫之流,好像都不配被老观主拿到台面上说。

其中当然就有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白帝城郑居中。

可以不用太过忌惮郑居中的人,整个浩然天下,至多一手之数。

除了“太过”一词,关键是老观主还补充了两个字:“现在。”

如果不是与老观主的这场闲聊,青同还真就不至于那么畏惧一个中土神洲的大修士。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大不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再说了,双方都是飞升境圆满,青同又是喜静不喜动的,只需要待在镇妖楼内,也不会主动去招惹白帝城。

最后老观主给出一个定论。

以后,少则两三百年,长则千年,届时五座天下加在一起,至多双手之数的山巅修士,可以与郑居中试着掰手腕。

若有一份崭新的天下十豪,必然有郑居中的一席之地。

陈平安笑道:“既然你这么敬畏郑城主,有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修道之人,需要修力修心两不误。”

青同使劲点头道:“至理!”

陈平安哭笑不得,当真觉得有点窝囊了。

我辛苦问拳一场,再加上小陌一场问剑,原来都不如一个“郑先生”来得管用

在去往中土穗山途中,青同一直在用眼角余光仔细打量身边青衫客。

最后发现对方有了个笑脸,好像想到了一件开心的事情,眼神温柔。

在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离乡远游之后,陈平安走过很远的路,喝过很多种酒水,见过很多的人与事,却是每走过一年,就多一年没吃过月饼了。到底吃过几次陈平安其实并不十分确定,在五岁之前,好像就只有两次

哪怕是后来落魄山越来越热闹,人越来越多,朱敛管事情再滴水不漏,小暖树再细心,唯独都将此事给忘了。

陈平安打定主意,今年的中秋节,在落魄山,一定要赏月吃上月饼。

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极慰人心。

中土穗山。

山巅一尊双手拄剑的金甲神人,缓缓睁开眼睛。

这尊山君神灵,真名周游,神号大醮。

浩然天下九洲山河,天下山神第一尊。

周游打量起那个站在万里之外的青衫剑客。不远不近,此人恰好在北岳地界的边线,身边还跟随一个扈从。

周游微微皱眉,心念一起,梦境粉碎,天地间出现一阵细微的瓷器裂缝声响。

周游眺望那位远处的青衫客,问道:“你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

毕竟强行拖曳一位中土大岳山君进入某种梦境,飞升境巅峰修士都做不到。

何况谁吃饱了撑着做这种勾当,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玩的趣事。

当然,北俱芦洲的那个火龙真人除外,而且做了两次,第一次是火龙真人从仙人境跻身飞升境的证道之举,他曾经梦游五岳湖渎。第二次则是老神仙纯属无聊,用火龙真人的那套说辞,就是贫道穷啊,都买不起一条跨洲渡船,贫道就只能用个偏门术法,饱览大好河山了。

年轻隐官神色诚挚道:“约莫是心诚则灵,时来天地皆同力”

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呵呵一笑,抬起一只手掌,以掌心轻拍剑柄。

他娘的,很熟悉,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一听就像是老秀才的口气。

周游与陈平安,其实见面多次了。

上次是参加文庙议事,双方并无半句言语。年轻隐官貌似有几分心虚,不敢与这位穗山大神套近乎。

毕竟第一次“做客”穗山,陈平安还是个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就曾持剑劈开穗山的山水禁制,犯下大不敬之举。

这场变故,惹来不少中土山巅修士的猜疑,之后祠庙便收到了一大堆拐弯抹角问询此事的书信,周游也懒得回复。

是不是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离开了白玉京,仗剑远游穗山或是剑气长城的那几位刻字老剑仙,与穗山翻旧账

要说浩然本土剑修,谁敢如此僭越行事,想去功德林吃牢饭读圣贤书吗

此外犹有一次,只是双方并未碰头,陈平安被强拉来此,与至圣先师见面。

当时周游不宜现身,免得泄露天机。

陈平安作揖致歉道:“年少无知,行事冲动,多有冒犯。”

周游摇头道:“就是一件无心之举,你不用太过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穗山被剑劈开禁制,周游对那草鞋少年没有任何成见,要算账也要算在牵线搭桥的老秀才头上。

只是老秀才当年厚着脸皮,还从穗山拐走了一枚名为小酆都的上古剑丸。

此物根脚,有点类似紫阳府吴懿赠送的那枚“泥丸”剑坯,都是治所位于中土五岳的驻地真人所炼至宝,别有神通,如同兵符,而且与一山结下善缘之人,手持信物入山,就可以开启真人洞府遗址大门,至于之后是入宝山而空回,还是满载而归,都说不准。

可惜陈平安在之后的修行路上,机缘未到,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只是将其勉强炼为本命物,却依旧未能成为货真价实的剑修。而且出身骊珠洞天的陋巷少年,那会儿心思单纯,未能听出老秀才的某种暗示,故而一直未携带此物赶往穗山游历。要是在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之前,陈平安可以先走一趟中土神洲和穗山,在此修仙法得道缘,最终炼剑成功,那么再去剑气长城就要少掉许多坎坷了。

关于此事,老秀才和周游早年有一场复盘,老秀才悔青了肠子,揪心不已,只说失策了失策了,怨自己。

原来当年陈平安还没有喝过酒,只听文圣老爷说穗山的果酿是世间一绝,少年哪里会当回事,加上脸皮又薄,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一剑砍了人家山门的山水阵法,还有脸去讨要酒水喝可要说老秀才那会儿改口说一句,穗山大神最是大方,是个豪气干云极有江湖气的,山中遍地是神仙钱,运气再一般的人,都可以捡着一些,你不捡那山神还不高兴……你看陈平安会不会屁颠屁颠来穗山,寻道入山访仙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说不定十一个时辰,都能瞧见少年低头走路的身影。

周游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的懊恼模样,可是耳朵里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妈妈的聒噪絮叨,实在是不胜其烦,只好说了句:“走些弯路,多吃些苦,何尝不是好事。”

结果周游不说话还好,一听这个,老秀才就像终于找到理由开始跳脚骂人了:“混账话!个儿高,站得还高,年纪大本事更大,就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吃苦你还要那孩子如何吃苦!”

周游不以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双亲,无力读书,孤立无援,只得四处游荡,辛苦求活。说实话,这点磨难不算什么,在我这中岳地界,不说一万个与陈平安有差不多处境、经历的同龄人,给你找出几百上千个,不是难事。”

老秀才喟叹一声,大概不愿多说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个屁”结束话题。

苦中作乐,只是处世法,苦不自知,才是立身道。

中土穗山,巍峨无双,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五岳山势必要穹与隆,峻极于天,水渎宜深且阔,源远流长,与海通气。

故而又有儒家圣贤为此注疏,圣人之道高大,与山相似,上极于天。

站在陈平安身边,这还是青同第一次亲眼见到穗山的壮丽景象,不愧是浩然天下独一份的。

难怪至圣先师会选择此地作为临时“书斋”道场,与那托月山大祖遥遥斗法。

青同先前跟着陈平安游历过的宝瓶洲五岳,只说山水蕴含的天地道气,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地仙之流的中五境练气士,遇到了一位飞升境。

穗山的果酿,与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百福地的百酿齐名,此外山君庙的素斋,更是名动九洲。

神号大醮的周游,地位崇高,神通之广大,传言比其余四位中土山君要高出一大截。

按照老观主的说法,这周游只要在穗山地界,就可以视为大半个十四境修士,仅次于那置身于功德林的经生熹平。

周游与陈平安说道:“你我在山门相见。”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点点头,一步走到穗山的山门,显然是得了周游默许,以一条光阴溪涧作为长桥,跨越万里山水。

在这梦境之内,如果青同有意隐匿行踪,那么青同与陈平安的关系,就像一条夜航船之于浩然天下。

青同刚想要挪步,察觉到那尊金甲神人的凌厉视线,只得立即停下身形,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幂篱边缘,以表歉意。

就凭你桐叶洲青同,也想踏足我穗山神道中土文庙颁发的通关文牒呢,不然你去与礼圣讨要一道口头旨意

周游现身山门口,旁边立有一道巨大石碑,刻有“惟天在上”四字。

双方一起拾级而上,沿途多胜景,诸多远古石碑的龙章凤篆和天书符箓,被光阴长河漫灭剥蚀,后世人皆不识其中真意。

穗山石刻,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皆冠绝天下,现存碑碣数千座,摩崖题刻更是多达万余处。

据说浩然天下的所有穗山碑拓,只要是出自山上谱牒修士的手笔,都是要按期与山君府分账的。

周游与南海水君李邺侯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这尊穗山大神要说得更清楚。

“你知不知道,未来功德一物会变得很金贵,再不是什么鸡肋,尤其是那些立有战功的飞升境修士,会将此物视作破境的大道契机之一,只要有功德庇护,就像置身于一处天时地利兼备的绝佳道场,此后修行一途,就可以事半功倍,即便最终闭关失败了,破境不成,也无太多的后遗症。对刘聚宝、龙虎山赵天籁之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有希望水到渠成,对皑皑洲韦赦之类,更是久旱逢甘霖,柳暗明又一村。”

“只说接下来那场三教祖师的散道,原本像你这种有大功德在身之人,得天独厚之丰沛,便是我都要羡慕几分。”

“再说了,地陷东南,已是定局。兴许别人不清楚内里玄机,你岂会不知随后整座浩然天下的气数流转,就会自然而然从八洲别处,尤其是从西北方,往桐叶洲那边倾斜,这是大道所在,如水流自高往下,本是大势所趋,这也是那个青同袖手旁观依旧底气十足的根源所在,因为青同大可以坐享其成,我就想不明白了,要说你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可既然心里有数,你急个什么”

“你无异于用自身三四成的功德,为桐叶洲换来一两成的收益,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陈平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好让我笑上一笑。”

挨了劈头盖脸一通“训斥”,陈平安却面带笑意,如果不是自家长辈一样的前辈,说不出这种怒其不争的气话。

金甲神人瞥见年轻人的脸色眼神,没好气道:“我跟老秀才熟,不等于我跟你熟。”

“道无偏私,法如雨落。”陈平安轻声解释道,“在这场恩泽人间大地的滂沱大雨中,我身处其中,不能例外。我当然可以学那青同坐等福缘,但是这里边有一个问题,我是练气士,更是剑修,用功德换来的破境,哪怕是一场接连破境,比如直接从元婴变成玉璞再成仙人,从一位纯粹剑修的长远未来看,也是得不偿失的,这笔账可能得这么算。”

拿起手中行山杖,陈平安指了指山腰,再抬高几分,指向穗山之巅,缓缓道:“走得快,然后就只能在那边打转儿,可要是走得慢些,却能一直走到山顶才停步。”

周游笑道:“一位大剑仙,在隐官看来,就这么不值钱了”

陈平安能够这么想,不能说全错,算是一种舍近求远。可问题在于,一位仙人境剑修,哪怕是在中土神洲,都称得上是一方豪雄。

果不其然,陈平安给出那个最终答案:“我要成为一位十四境的纯粹剑修。”

周游听闻此语,久久无言。

十四境修士已算凤毛麟角,跻身十四境的剑修,更是杀力惊人,那么拥有“纯粹”二字的十四境剑修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不就一直被这两个字阻挡在门外数千年之久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那笔功德馈赠,我自己就能决定怎么用,比如拿来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为落魄山和仙都山赢得某些天材地宝,我为自己也好,为两座宗门山头做长远考虑也罢,肯定会预留一小部分功德在手上。可能这次梦中神游,我就会‘只游水府见水神,不拜山头见山君’了。”

周游说道:“倒也能算是一种君子爱财,取用有道。对了,陈平安,上次文庙议事,你怎么连个贤人都没有捞到手”

文圣一脉那拨再传弟子当中,李宝瓶已是君子身份,是位名副其实的女夫子了,此外李槐和大骊侍郎赵繇都是贤人头衔。

而陈平安的学生当中,又有个读书种子曹晴朗,所幸此人,好像是与师祖和先生都不太一样的读书人。

陈平安说道:“前辈要是愿意举荐一二,在文庙说几句公道话,晚辈在此先行谢过。”

周游笑道:“举贤不避亲,也轮不到我一个文脉外人。”

文圣一脉几位嫡传当中,肯定只有这个年纪最小的家伙,说得出这种话。

也难怪老秀才最偏心关门弟子,最像他嘛,最爱喝酒,脸皮厚,有长辈缘。关键是陈平安还找到了媳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算是为文圣一脉“破天荒”了

只说长辈缘一事,崔瀺这位昔年文圣首徒,才气太高,故而哪怕绣虎明明温文尔雅,神色和煦,待人有礼,却依旧会给人一种气势凌人的错觉,而弟子齐静春因为深居简出,极少外出游历,刘十六因为出身,没有几人能与他比道龄,故而浩然天下有几个“长辈”敢以长辈自居至于那个公认是“文圣一脉惹祸精”、脾气最差的左右,练剑之前,就是一副天生的冷面孔,练剑之后,更是连累老秀才四处赔笑脸与人登门道歉。

陈平安笑问道:“前辈能不能让青同道友破例跨入地界,做客山中,这家伙对咱们穗山的素斋,神往已久。”

周游不置可否,呵呵一笑:“怎么就是‘咱们穗山’了”

陈平安说道:“既然前辈与先生熟悉,是莫逆之交,晚辈与穗山怎么都能算个‘半熟’。”

周游提醒道:“既然只是半生不熟的关系,那就别打那些碑刻文字的主意了。”

陈平安问道:“那炷山香”

周游点头道:“没有问题。”

老秀才确实有个能为先生分忧的好学生。

等到将来这场缝补地缺的事迹,真相大白于天下,呵呵,以老秀才的一贯作风,别说文庙那帮陪祀圣贤要被烦得不行,恐怕到了礼圣那边,老秀才都要撂几句话。

但是老秀才也有可能会难得沉默。如读一本好书,不舍得分享。

乖乖站在原地等消息的青同,心湖中蓦然间响起了一道来自穗山的法旨,竟然是准许青同登山游览,入山吃一碗素面。

那尊神人,金身无漏,以青同的望气术看来,就是一种“山高几近与天齐”的雄伟气象,以至于青同总觉得,在这中岳地界,周游若是从穗山那边一剑递出,自己可能就不用回桐叶洲了。

所以侥幸得以去穗山吃碗素面再走,真是意外之喜,青同毕恭毕敬遥遥行礼,与周游道谢过后,这才与那陈平安有样学样,到了山脚那边。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沿着那条主神道登山烧香的善男信女,依旧是络绎不绝,人声鼎沸,穗山如此香火鼎盛,难怪周游能够淬炼出那尊金身。

青同重新头戴幂篱,隐藏在凡夫俗子队伍中,走在那条熙熙攘攘的山道中,青同沾沾自喜,神色颇为自得。

跟着郑先生厮混,真是不愁吃喝呢。看看,穗山大神都要给一份面子的。

周游带着陈平安来到穗山之巅,登高远眺,叫人只觉得此山之外众山皆小。

有人曾说,神道混沌为一。有人却说,吾道一以贯之。

至于双方,孰是孰非,到底谁是万物归一,谁是一生万物,暂时看来,未有答案。

周游问道:“这青同为何会觉得你是郑居中”

陈平安坦诚道:“是被九真仙馆的云杪误导了。”

周游笑道:“好像聪明人最怕郑居中。”

陈平安点头道:“太聪明的人,都会怕那个最聪明的人。”

周游眼神玩味,斜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心中了然,摇头道:“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达到师兄和郑先生的心力境界。”

青同没敢一路慢悠悠散步登山,此刻已经在山君祠庙附近的一座面馆落座,吃起了一碗热腾腾的素面,滋味绝好,名不虚传。

周游说道:“原本属于那枚小酆都剑丸的机缘,过时不候,如今已经落别家。”

陈平安洒然笑道:“就当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了。”

周游点点头,若是没有这份胸襟气度,还求个什么十四境的纯粹剑修,说道:“不比其余八洲,尤其那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一个毕竟是你的家乡,一个是隐官身份最为管用,都与你天然亲近。但是这中土神洲,向来最重礼数,一个人年轻气盛与无视规矩,是两回事,其余山君府,我先帮你打声招呼,就说你接下来会神游五岳,如何”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道谢一声。

就当是让青同好好吃完那碗素面了。

临行之前,陈平安与山君周游抱拳致谢:“穗山是我先生唯一一处开心饮酒之地,以后只要有用得着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地方,晚辈但凭差遣。”

周游没有与年轻人客气。

是要比老秀才厚道一点,周游没有半点觉得陈平安是在说些惠而不费的场面话。

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就会是一场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的新局面。

只说那些再无约束的十四境修士,想来都会一一现身,而且都会各有出手。

大道之上,乱象四起。

阳谋阴谋,纷至沓来。

要知道至圣先师当年离开穗山之前,曾经与礼圣说了一句:“等我走后,针对你的那场谋划,就会随之而起,多加小心。”

中土五岳,分别是穗山、桂山、九嶷山、烟支山、居胥山。

烟支山的女山君,名叫朱玉仙,有个颇为古怪的神号,苦菜。

当时先生在功德林恢复文庙神位,八方道贺,朱玉仙就曾送出一份厚礼,其中有一只乌衣燕子折纸。

九嶷山山君当时赠送了一盆文运菖蒲。

但是桂山与居胥山的两位山君,虽然参加了文庙议事,却都没有去往功德林。

桂山那边,是因为一桩陈年恩怨,与文圣一脉不太对付。一国有五岳,而桂山又高居中土五岳之一,辖下“五岳”数目众多,其中某座山岳,老秀才因为弟子君倩的关系,曾经去“做客”一次。

而居胥山的山君怀涟,是从来不掺和这类与人情世故沾边的俗事的。

不过怀涟对剑气长城抱有一份极大的敬意,曾经对外公然宣称,那座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仗,浩然天下就少打了几年仗,为我浩然活人无数,实属功莫大焉。

言下之意,山君怀涟对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显然是颇为欣赏的。

只不过随后陈平安带着青同继续远游,却是接连无功而返。这都是陈平安预料之中的事情,公私分明,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先生的面子上,再加上穗山周游事先打过招呼,估计少不了要在文庙那边打几场官司。

山君朱玉仙虽然没有答应隐官点燃心香一事,不过仍是盛情邀请陈平安去山君祠庙内,喝了一杯清茶。

青同算是跟着沾光了,喝到了一杯久负盛名的日铸茶。

九嶷山神还算客气,在山门那边现身,与陈平安提醒一句,这类逾越行径,可一不可再。

不过他与陈平安闲聊起一事,说是那位酡颜夫人哪天得空,欢迎她来九嶷山这边做客。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浩然天下自古就有“天下梅两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说法。

桂山那位神号天筋的山君,直接就没见陈平安,只让一位庙祝来到山脚,捎话一句“恕不待客,隐官可以打道回府了”。

吃了个结结实实闭门羹的陈平安站在山门外,没有立即离开,双手负后,抬头看着山门的匾额。

那位白发苍苍的年迈庙祝,当然也没敢继续赶人,这种高高在天的神仙打架,小小庙祝,担待不起的。

如果不是晓得山君此刻就盯着山门这边的动静,老庙祝倒是很想与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客套寒暄几句。

而那位居胥山神,倒是在山门口亲自露面了,却是对陈平安满脸冷笑,撂下一句极为“言重”的话语:“这还不是飞升境剑修,等到以后是了,浩然天下任何山头,岂不都是自家门户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陈平安道心之中,心湖涟漪阵阵,响起青同的嗓音:“既然明知事不可为,何必自讨苦吃。”

其实青同没有往陈平安伤口上撒盐,因为这种冒失登门,肯定会白白惹人厌烦,又不比山下市井,闹得不愉快了,大不了就老死不相往来,这在山巅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后如果陈平安再游历桂山、居胥山地界,哪怕两尊五岳山君根本不知道陈平安的行踪,依旧会凭空多出一份虚无缥缈的大道压胜。

陈平安说道:“不真正求上一求,怎么知道没有万一。”

但凡中土五岳山头,除了穗山周游之外,只要还有任何一位山君,愿意答应此事,比如是这居胥山怀涟点头了,那么陈平安都会重新跑一遍桂山、烟支山和九嶷山。如果是第二个拜访的朱玉仙点头答应,那么包括怀涟在内的三位山君,可能就无法那么轻松就把陈平安给“打发”了。光给一笔功德还不够,那么名与利呢要知道五岳地界,从山君府,到山中诸多道观祠庙蔓延开来的香火脉络,陈平安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了,只说与朱玉仙结缘的女剑修朱枚,少女时就曾跟随林君璧一同去过剑气长城。居胥山武运是多,但是山君怀涟会嫌多吗比如陈平安答应以后自己破境,或是落魄山有谁能以最强破境,选择在居胥山破境而那桂山地界多剑修,山君跟自己文圣一脉不对付以后那些背后悬有一盏山君府秘制灯笼的剑仙坯子,出门历练就得悠着点了,最好为人作风正派一点,行事别太骄横了,否则问剑接剑一事,飞剑是不长眼睛的。再者比如那封君道场所在的鸟举山,可是居胥山的两座储君山头之一。

陈平安自嘲道:“四不像。”

崔瀺、郑居中、吴霜降……确实都很难学。

如果是换成师兄崔瀺来走这趟中土五岳之行,以同样的境界同样的身份,估计五位山君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想必最终都会点头。

被誉为月落之地的桂山,当下却有一位赶都赶不走的“贵客”,道号仙槎的顾清崧,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

顾清崧与那山君抱怨道:“你咋回事,怎么半点不听好劝的,当了山神就听不懂人话是吧”

相貌清雅的儒衫老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某人的言语只需要左耳进右耳出。

顾清崧自顾自说道:“记吃不记打的臭毛病,要不得啊,当初在你这地盘上边,那座副山候补之一的山头,可不就是因为没让刘十六登山游历,吃了大苦头,还骂人家刘十六是头扁毛畜生,结果就是被老秀才给几脚踩踏得陷入大地百余丈。你这位顶头上司,好的不学学坏的,偏要学那老秀才护短是吧帮忙吵架吵到了文庙,下场又是如何了听说那绣虎,给刘十六当师兄的,直接给那座山头那位山君,一口气罗列出将近百条罪状,每一条都有据可查,山头没能重新恢复高度不说,人直接在功德林那边吃牢饭了,牢饭好不好吃你当时臊不臊好歹是个大岳山君,你当时咋不直接运转本命神通,给文庙挖个地洞呢如今谁不知道老秀才最偏心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你这是上赶着触霉头呢”

老山君皱眉道:“有完没完”

顾清崧呸了一声:“老子要不是有事相求,稀罕与你说这些道理。”

老山君说道:“先前我得了一道文庙旨令,只是听命行事。”

顾清崧疑惑道:“是那亚圣开口,让你给陈平安下个绊子”

老山君恼火道:“慎言!”

顾清崧自顾自说道:“肯定不至于啊,亚圣再跟文圣不对付,那也是学问之争,阿良又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两家关系其实没外界想的那么差。不然是哪位文庙教主更不应该啊,如今老秀才刚刚恢复了神位,腰杆硬嗓门大的,经生熹平又是个在老秀才那边管不住嘴的耳报神,与老秀才关系最好了,文庙里边,谁头这么硬”

老山君说道:“那道旨令,并无落款。”

顾清崧揉了揉下巴:“那就很古怪了,小夫子一向明人不做暗事的,可又不是亚圣的授意,难道是至圣先师与我一样,到了天筋道友这边,有事相求”

老山君大怒道:“顾清崧,休要口无遮拦!再敢胡说八道半个字,立即下山去。”

不承想顾清崧甩了袖子:“走就走。”

还真就身形一闪而逝,去了山外。

只是片刻之后,顾清崧就又缩地山河,回了原地,说道:“我可是被你两次赶出门,总计三次登门求人了,天筋道友,你再这么不给半点面子,我可真要开口骂人了。”

老山君养气功夫再好,也经不起顾清崧这么睁眼说瞎话,敢情你仙槎先前是没开口一直当哑巴呢

顾清崧摇头道:“还不如一个才四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沉得住气,天筋道友,一大把年纪,都活到某个狗日的身上去了吗”

浩然天下许多山巅修士,他们那些脍炙人口的绰号,至少半数出自顾清崧之口。

此人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居胥山中,这些年新开了一间酒铺,只是名声不显,门槛又高,所以一直客人寥寥。

当下酒铺里边除了老掌柜和一个名为许甲的店伙计,就只有一个酒客,山君怀涟。

一个骑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缀着一排翠绿竹管,相互磕碰,清脆悦耳。

终于攒够了酒水钱,今儿又来喝酒了。

上古岁月,中土五岳各有真人治所,其中三位真人的治所,正在这座居胥山地界。

而这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凑巧便是一正两副三真人之一,治所是居胥山的副山之一,鸟举山。

老道士从夜航船离开后,便来这边故地重游了,在山中旧址重开道场,只不过昔年职掌之权柄,都已是过眼云烟了。

在早些时候,天下五岳与大渎,真正的管事之人,可不是山君水神,而是他们这拨礼圣邀请出山的陆地神仙。

等到礼圣后来裁撤掉所有的真人治所,封君就出山游历去了,结果招惹了剑术裴旻,天大地大的,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好像都不安稳,就只好躲到那条夜航船上去了。

老道士将那头青牛放在门外,独自进了酒铺,与那山君怀涟打了个道门稽首,再与老掌柜要了一壶忘忧酒。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夜航船上,老道士和那个年轻隐官做成了一笔买卖,得了一幅老祖宗品秩的五岳真形图,这就叫和气生财啊!

说实话,今儿陈平安最终没能登山,老道士其实挺遗憾的,来时路上就想着,到了酒铺见了不近人情的山君怀涟,定要为年轻隐官抱几句不平才行。

柜台上有只鸟笼,里边有只黄雀,见着了登门落座的老道士,就开口道:“废物,废物。”

老道士也半点不恼,抚须笑道:“贫道一个修仙的,又不是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纯粹武夫,能有几斤几两的武运。”

许甲将酒壶和白碗放在桌上,拆台道:“山君老爷刚才说了,不提陈平安,只说那个镇妖楼的梧桐树精,除了飞升境修为,还可以视为半个神到的武夫。”

封君微笑道:“贫道跟一棵梧桐树较劲作甚,不至于不至于。”

老掌柜趴在柜台那边,笑道:“当年眼拙,竟然没能看出那位隐官的武运深浅。”

一提到那个在自家铺子喝过两次酒的年轻隐官,店伙计许甲就来气,恼火道:“剑气长城那间小酒铺的无事牌,可都是跟咱们铺子学的。”

封君抿了一口酒水,抚须而叹道:“之前在夜航船,贫道与陈道友可谓一见投缘,犹有一番论道,各有妙法相互砥砺,其中陈道友有句‘天下道法无缺漏,只是街上道士担漏卮’,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了,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做出接连壮举。”

许甲说道:“那家伙也就是运道好。”

老掌柜笑着摇摇头,许甲因为与曹慈是朋友,所以一直看那陈平安不太顺眼。

封君更是摇头晃脑,一手托碗,再抬起一手,反驳道:“此言差矣,太过小觑陈道友了。一个人饿极了,一口气能吃九个大肉包子,凡夫俗子吃包子,总会越吃越难吃。如果吃第一个包子,跟第九个包子的滋味,是一样的,这就是修道之人。贫道这辈子走南闯北,云游天下,阅人无数,像陈道友这样的,屈指可数。”

怀涟说道:“你们俩想问就问,不用拐弯抹角。”

一个故意扯到陈平安,一个顺势接话,归根结底,还是好奇自己为何会拒绝陈平安登山。

封君好奇问道:“怀涟道友既然对那年轻隐官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好感,那么今天为何不许他登山,还要多此一举,故意说几句伤人的重话”

怀涟冷笑道:“剑修不看自身境界,难道还要看身份吗”

封君晃了晃酒碗:“可这终究不是不让他登山的理由吧”

除了剑修身份,陈平安毕竟还是一位能与曹慈问拳四场的止境武夫。

怀涟说道:“理由给了,信不信,你们随意。”

封君神色惋惜道:“可惜在船上,消息不够灵通,不然贫道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一笔谷雨钱,押注陈道友赢曹慈。”

关于曹慈和陈平安两位同龄武夫,在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山上修士,山下武夫,议论纷纷,争吵不休。

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推崇曹慈,觉得在未来武道上,陈平安这辈子都无法与曹慈真正并肩而立,就只能是一路追赶。曹慈会是陈平安一辈子的武学苦手,若是运气好,陈平安可以得个“天下第二”的称号。

不过纯粹武夫大多更加认可陈平安。

只有一个观点,山上山下算是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不谈曹陈两人最终武道高度的高低,只说习武练拳一事的过程。

可以学陈平安,但是不用学曹慈。

陈平安带着青同离开中土神洲,重返宝瓶洲,走在一条名为分水岭的山脊道路上。

青同不敢置信道:“当真逛过此地的山神庙就算收尾,可以返回桐叶宗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山神娘娘韦蔚走出祠庙里边的泥塑神像,等她见到了那位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仙,有点尴尬。

陈先生,陈剑仙,陈山主,隐官大人

如果韦蔚没有记错,这是姓陈的第四次来这里了。

不到三十年,足足四次了!

嘿。莫不是

她念头一起,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那本山水游记看傻了!难道忘记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了

从无半点怜香惜玉,只有辣手摧。

如今山神庙算是阔气了,发达了。韦蔚不得不承认,全是拜眼前此人所赐,之前陈剑仙传授给自家祠庙的那些个路数,当真管用得很。

陈平安坐在祠庙外边的青石条凳上,笑道:“万事总是开头难,一事顺来诸事顺,可喜可贺。”

韦蔚站在一旁青松下,咧嘴笑道:“要不是事情多,加上我这小小山神,根基不稳,又挪步不易,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与陈剑仙登门道谢了。”

之前让祠庙的侍从神女依照陈平安所说的法子,学那书上的神女入梦,与进京赶考的举子同游山川,飘飘乎欲仙,携手游览山河,被那相貌比较砢碜却颇有学识的读书人,梦醒之后,视为一种吉兆,故而信心满满,在京城科场上,当真是才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虽然没有获得赐进士及第的一甲三名,却也得了个二甲头名,得以金殿传胪唱名,之后甚至破格入翰林院,无须考核,直接授检讨一职,官从七品,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分发六部担任主事,如果再外放出京,在官场上那可就是一县县令起步。而且据说在京城会试中,那位执掌一国文衡二十余载的主考官,以及那些阅卷官,都对此人的考卷赞不绝口。只是之后的殿试,稍微发挥失常,才未跻身被皇帝陛下以朱笔圈画出头的三个名字之列。

士子高中,在离京返乡途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题壁,回到书斋还写了一篇诗文,记录在自己文集内,专门记述这桩神异之事,打算以后出书。

那个读书人觉得是做梦,美梦成真,对韦蔚和两名侍从神女来说,何尝不是呢

陈平安笑呵呵提醒道:“以后多看几本圣贤书,少翻那些杂书。”

韦蔚还不清楚,陈平安其实是第五次来这边了。

只是上次看韦蔚与两位祠庙陪祀侍女,聊那本山水游记,聊得挺欢畅,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边满地打滚。陈平安就没现身,免得煞风景。

韦蔚一头雾水,只能点头称是。

如今祠庙辖境地界上,亮着十数盏山神庙秘制的红灯笼。

市井言语,有句“某某是我罩着的”,其实这个“罩”字,学问不小。

在山神祠庙辖境地界内,那些灯笼,既在郡望高门,也在仍属寒族的门第,更有半数灯笼,在那市井陋巷、乡野村落。

陈平安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之前韦蔚跟郡县城隍庙欠了一屁股债,照理说,即便如今得了一份文运,偿还债务过后,山神庙也肯定打造不出这么多数量的香火灯笼。

这就像那已算水运浓郁的黄庭国,封正五岳和寒食江在内的江水正神,就已经略显吃力,这才导致紫阳府家门口的那条铁券河,一直未能抬升为江水正神,不是黄庭国皇帝不想跟紫阳府攀附关系,实在是一国气运有限,有心无力。

韦蔚心虚道:“还了旧债,欠下新债,肯定还是要还的。”

陈平安笑着帮忙“解释”一句:“就是不急于一时”

韦蔚笑容尴尬,硬着头皮说道:“我倒是着急偿还,无债一身轻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个期限,只是邻近的郡县城隍爷们,一个个都说不着急,等我这边积攒够了香火再说不迟,而且州城隍庙那边,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陈平安笑道:“也对,江湖救急不救穷,亲戚帮困不帮懒。”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的邻居,无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灵,城隍庙和文武庙。

以前韦蔚的山神庙,就入不敷出,而且韦蔚这位新晋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如今当然不同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个捐钱筹建寺庙的香客,叫什么名字”

韦蔚笑容灿烂道:“章贵栋。”

陈平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之前韦蔚在山上寻了一处地方,修建了一座小寺庙,有个本地的大香客,先后捐了两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此人乐善好施,但是不求名声,在修桥铺路一事上,最为大方。

韦蔚之后便请了个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媪,来寺庙这边担任庙祝,邻近一些个老妪,也会时常来寺庙这边帮忙。

陈平安说了心香一事,韦蔚当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已经开始偷着乐了,她再不会打算盘,也晓得自己这次要真的阔绰了。给那些城隍爷还债之后,山神庙这边肯定还有一笔盈余!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拨山神府秘制的大红灯笼了!

只是韦蔚想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我这山神庙,毕竟占了老寺庙遗址的位置,会不会犯忌讳算不算那……鸠占鹊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多想,你要心里边真过意不去,就每逢初一十五举办庙会,争取为寺庙添些百姓香火。”

韦蔚眼睛一亮:“庙会”

陈平安说道:“你就只是出租铺子,收点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后就靠着这笔细水长流的收入,一点点攒起些银子,到时候再聘请一拨山下的能工巧匠,循着山下那些画卷、扇面之上的《十六应真图》《十八罗汉图》,建造一座罗汉堂。此事一成,你就当是一种还愿了。不过我个人建议,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罗汉像的罗汉堂,入内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龄和生辰八字,先选中一尊罗汉开始计数,一路数过去,最后数到哪尊罗汉,就可得哪尊罗汉庇护。”

韦蔚瞪大眼睛说道:“这也行!”

韦蔚言语中,满是感叹,你陈平安当什么剑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让你当二把手!

陈平安气笑道:“又不是我乱说的,本就有这个讲究。”

先前带着裴钱和曹晴朗远游,路过一座寺庙,在那座大庙里边,确实就有此说。

韦蔚悻悻然,连忙双手合十,说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陈平安站起身,却在犹豫一事,这比预期多出的一笔功德,用在何处

就在这一刻,有一个熟悉嗓音,在心湖中响起,询问一事。

“陈平安,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稍作犹豫,给出自己的答案。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桐叶洲,镇妖楼那处廊道内,吕喦笑问道:“是什么答案,能够让至圣先师如此满意”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大。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想要回答得体,关键还要诚心诚意,自然极为不易。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子曰有教无类。’”

饶是吕喦都要错愕许久,思量片刻,轻拍栏杆,大笑道:“贫道自叹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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