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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推陈出新

陆沉跟着走出那座匾额是“千秋”、楹联不过是“梦”“醒”二字的凉亭,走下台阶后,转头看了一眼。

不知下一次故地重游,又将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那座窑口的老师傅——老姚头的身份,你当年在摆算命摊子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

“当时贫道还不太确定姚老儿的身份,只是有几分猜测,毕竟在骊珠洞天推衍天机,最是吃力不讨好,很容易适得其反。”

“那你觉得齐先生知道吗”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待足了一甲子光阴,又有个坐镇圣人的身份,多半是早就知道了。所以贫道事后复盘此事,尤其是走了一趟光阴长河后,确实备感意外。”

小镇积攒三千年的巨大天劫,和小镇所有本土百姓的因果,注定避无可避,绝不会落在空处,但是愿意收拾这个烂摊子的人,其实除了儒家的齐静春,还有大有来历却深藏不露的姚老头,他来自西方佛国。

所以齐静春一开始准备带着赵繇离开骊珠洞天,要么是知晓此事,所以可以放心离开,要么是确定此事,但是不改初衷,只是用了一种障眼法。至于理由,大概就是小镇那座螃蟹坊的四字匾额了,“当仁不让”。

简单来说,在陆沉看来,就像自己、师兄余斗和整座白玉京,都被姚老头狠狠坑了一把。

不过陆沉输得心服口服,既然技不如人,那么乖乖站好,立正挨打就是了。

就像陆沉自己所说,还是太过托大了,动身之前,解梦与被归拢的心相远远不够,只是自以为已经足够重视,事实上依旧是小觑了那座骊珠洞天的底蕴,以及诸多脉络的复杂性。

“文庙看待当年的齐先生,是不是就像后来看待白先生仗剑远游扶摇洲”

“嗯,有点像,所以才会有文庙小夫子的那么一声叹息。”

“真正的杀机,好像是起于齐先生祭出第二个本命字白玉京的大道,就这么大吗”

“这就是一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糊涂账了。”

在远游路上,泥瓶巷少年起初未主动去过任何一座儒家书院,任何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或是寺庙。

第一次破例,好像是藕福地的心相寺,与那位老僧人聊家常,说些平常事。后来在青鸾国金桂观,参加人生中第一场山上的观礼。除了去齐先生亲手创建的山崖书院,就只有后来以隐官身份,参加中土文庙议事。

在那之前,那会儿的草鞋少年,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只见井底水月不见天,或者说抬头所见到的天空,就只有井口大。

“那你为何依旧愿意将一轮蛮荒天下的明月皓彩,交给余师兄坐镇一百年的青冥天下”

“两码事,余斗不也愿意跨越天下借剑给白先生”

“某人做客白玉京的时候,与贫道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怪话,说师兄余斗掌管白玉京的时候,青冥天下的道路上,车轮不知碾碎了多少路边的草,驾车人却视为寻常。贫道至今都没想明白,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不是说贫道连字面意思都不懂,而是奇怪他具体在说谁。”

“是一只很怕鬼,然后好不容易不再怕鬼的鬼。最后怕不怕,好像都无所谓了。”

陈平安和陆沉就这么一路闲聊,一起走回院子,连那青同和嫩道人,都看不出任何异样。

下山之前,陈平安为黄粱派的娄山祖师堂送去了一份贺礼,祝贺那位年轻金丹的成功开峰。

贺礼是一支篆刻云纹符箓的箭矢,铭刻有“光阴”二字,来自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玉版城,已经被当时拥有一身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抹掉了因果。

反正要比两枚谷雨钱贵重多了。

先前在皇帝黄聪那边,陈平安也送出一份恭贺梦粱国复国的礼物,一块山上的鲜红墨锭,上有三个金色文字,“惜如金”。

此外,陈平安还送给黄聪一支铭文为“万年长青”的竹管笔,由披云山的北岳山君府秘制。

传闻制造竹管的青竹,来自中土竹海洞天的青神山。故而数量极少,极其珍稀,大骊北岳地界有好事者曾经细心统计过,那么多场夜游宴办下来,山君魏檗赠送出手的竹管笔,绝对不会超过十支。

倪元簪准备在这梦粱国地界比预期的多待一段时日,再返回姜氏云窟福地。

当然是为了送出那颗金丹,只是送给谁,倪元簪自有打算,老观主当年留下了一条线索。

只是此事,就无须与外人说道了。

至于陈平安和陆沉,如果双方能够各凭本事,精准算出此事的走势,全然无所谓一位老观主的存在,随后行事毫无顾忌,那就与我卢生无关了。

陈平安得知倪夫子要在这边逗留,便顺水推舟,建议倪夫子担任黄粱派的记名客卿。

倪元簪对此倒是无所谓,稍加思量,就答应下来,笑道:“姜家主和云窟福地那边,就有劳陈山主帮忙美言几句了。”

陈平安点头道:“想来问题不大,我会亲自书信一封寄给姜氏祠堂。”

此外,陈平安还为娄山留下了一部亲笔抄写的“道书”,托付倪夫子转交高枕。

就说是一位山上的前辈,曾经在此修行,留下此书,静待有缘人。

至于能否水到渠成,陈平安也不敢确定。机缘一事,从来难定。

陈平安与郭竹酒聊了一会儿,就准备离开娄山返回桐叶宗了。

陆沉蹲在檐下,笑嘻嘻地看着青衣小童。

陈灵均就躲到自家先生身后,默默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

黄聪找到高枕,向这位高掌门由衷地道谢一番,再致歉一番,就离开了娄山。

梦粱国西岳菘山梅山君,与望月江水神娘娘纳兰玉芝,当然得负责护送皇帝回京。

这趟都没有真正参加观礼的登山之行,对于黄聪而言,算是意外之喜了,可谓满载而归。

因为陈灵均会担任梦粱国皇室供奉,所以等到观礼结束,陈灵均就得走一趟京城了,毕竟成为一国皇家供奉,不是小事。

何况如今又多出一道流程,得在大伏书院报备录档。

高枕和娄山祖师堂得知一位玉璞境剑修,竟然愿意担任黄粱派的记名客卿,当然是喜出望外。

至于那本“道书”,高枕更是知晓轻重和山上规矩,不会大肆宣扬,只会继续搁放在某个书架角落,当真静待有缘人。

高枕也与陈平安有过一番诚挚言语:“陈先生其实无须如此的,这等机缘,明明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搁着,但是黄粱派都错过多少年了,无论是陈先生,还是那位李槐,无论是偷偷取走此书,还是正大光明带下山去,我不敢说所有黄粱派修士心中都无任何怨言,只说我高枕,绝对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陈平安笑道:“正因为高掌门能够说出这番话,我才会将这本书交给高掌门,并且相信黄粱派某一天会有某人,可能得到这份机缘。”

高枕也不再矫情,只是感慨一句:“如果人人都能如此修行,山上就是真的山上了吧。”

那个名叫陆浮的年轻道士使劲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与此同时,年轻道士还伸手按住身旁青衣小童的脑袋,陪着自己一起小鸡啄米。

青衣小童咧嘴一笑,忍了忍了。

等到陆掌教返回了青冥天下,再做计较。

大年三十,落魄山。

年夜饭之前,暖树已经忙碌了一整天。今儿一大早,天还没蒙蒙亮呢,粉裙女童就将落魄山上所有的宅子给打扫了一遍,忙完之后,再挽着个竹篮,与朱老先生一起走下山去。到了山门口,暖树先与仙尉道长打声招呼,再将那枚龙泉剑宗的剑符悬在腰间,这才御风去了小镇。除了老爷在泥瓶巷的祖宅,暖树还要去小镇最东边的那栋宅子,郑先生远游未归,房子空着很久了,而且今年刘羡阳不在家乡过年,带着余姐姐去了龙泉剑宗新址,所以刘羡阳早早就将钥匙留给了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树。与老朱先生一起忙完这些,也就到了下午,就得帮着老爷去上坟,竹篮里边,除了搁放一把香,还有一只白瓷盘子,里边搁放几片豆腐,一块肉,糯米糕点,都是朱老先生在山上早就准备好了的。虽说老爷家乡这边,一直有那女子不上坟的讲究,但是朱老先生说没事的。以前裴钱和小米粒在山上的时候,她们一贯是形影不离的,会一起忙碌,只是今年她们都去了桐叶洲仙都山。

随后,暖树重新回到小镇,开始在泥瓶巷祖宅贴春联、“春”字和“福”字。

之前在征得老爷同意后,暖树也会帮隔壁宅子换上新的“福”字和春联。

之后,再与朱老先生一起御风返回山上继续忙碌。朱老先生开始系上围裙,在厨房里边忙碌起来。

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按照老爷家乡的规矩,家家户户都会立起扫帚,休息一天,什么事情都不做。不然,按照小镇的老说法,明年一年到头都会很劳碌的。

莲藕福地那边,狐国之主沛湘,水蛟泓下,在今天开饭前,都被朱敛喊来了落魄山上,大过年的,总不能冷冷清清的。

还有那个风吹日晒雨淋都绝不怠工的新任看门人,仙尉道长,也早就屁颠屁颠上山来蹭饭喝酒了。

以后谁都别跟我抢这个职务,对不住,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让我挪窝。

做人要讲点良心,你们一个个的,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宗师,再不然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老爷,看门这种小事,有脸跟我抢!

谁,有本事站出来,来来来,跟我当面对峙一下,道爷我二话不说……就去找陈山主帮忙主持公道。

仙尉早早上山,老厨子要做那顿年夜饭,仙尉就帮着小暖树一起架梯子贴春联。

有手有脚的,这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仙尉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再说了,道爷我慧眼如炬,岂会看不出小暖树在陈山主那边,是怎么个分量

又得说一句,小暖树可是经常带些糕点吃食的来山门口,两个小食盒,装满的那只带下山,空的那只带回山。

人心都是肉长的,仙尉道长心里暖啊。

这么多年漂泊不定,受尽白眼,没少吃苦,要是人生阅历能够如旧账簿一样被翻开,上边一页页所写的,可不就是没钱,穷得叮当响,又涨价了,别说是住不起仙家客栈,连那儿的大门都不敢走近,在那仙家渡口的铺子里边,只敢看不敢摸,经常被人瞧不起,也不能全怪他们……总之满篇就是三个字“没奈何”。

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的地儿,本以为寄人篱下,夹着尾巴做人便是,混口饭吃嘛,哪有不受气的不承想在这边,还真就半点不委屈人,都说“世味年来薄似纱”,不承想我仙尉反而转运了,但凡以后小暖树被谁欺负了,受了一丁点儿委屈,老子虽说不擅长打架,但是肯定第一个开骂。

尤其是粉裙女童那句一语双关的言语,听得道号仙尉、真名年景的假道士,差点当场落泪。

“今年我们家年景好,希望明年年景更好啊,相信肯定会更好的!”

朱敛还喊来了后山那边,如同一双璧人的曹氏少年少女。大伙儿吃了热热闹闹的一顿年夜饭,处久了,那对来自大骊上柱国姓氏的璧人,也不再如刚上山时那般拘谨了。

岑鸳机,去了州城自己家中。

骑龙巷那边,朱敛就没有喊人了。

石柔已经把那边的铺子,当成一个家了。裴钱的大弟子,那个小哑巴,也不太乐意来山上这边,刚好可以跟隔壁铺子的崔生,给自己取名为箜篌的白发童子他们,一起吃顿年夜饭,又可以凑成一大桌子了。

吃过年夜饭,朱敛与暖树一起收拾碗筷,沛湘倒是想要插手,结果挨了某个薄情郎一记瞪眼,只得作罢。

之后就是守夜了。

小镇那边,老人们走的走,搬的搬,如今已经没有几户人家有那问夜饭的习俗了。

小暖树要去竹楼一楼守夜。其实也不算孤零零的,粉裙女童坐在火盆边,莲小人儿趴在她的脑袋上,一起看书呢。

仙尉吃过饭,急匆匆下山去了,也是一边守夜一边看书。

上一任看门人郑大风留下了一座“书山”,仙尉不由得感慨一句,学海无涯,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位尚未见面的大风兄弟,吾辈风流楷模,真乃神人也。

既然来都来了,泓下就去了黄湖山,在那水府与云子一起守夜。

朱敛的院子里,藤椅上垫了一条老旧毯子。

朱敛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拎了个手炉,让沛湘躺在藤椅那边。

沛湘舒舒服服躺着,双手轻轻叠放,笑着眯起一双秋水眼眸,随口说道:“吃完年夜饭,再跟人一起守夜,真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朱敛笑道:“等到新鲜事不新鲜了,还能照旧,才算是件无法想象的事情。”

沛湘侧过身,双手叠放,脸颊贴着手背:“反正四下无人,给我瞧瞧呗”

沛湘见那家伙不搭话,装聋作哑,便与他说道:“保证不动手动脚,就是过过眼瘾。”

朱敛目不斜视,微笑道:“嫖我呢”

沛湘气呼呼,瞪眼道:“说啥呢,恶心我就算了,哪有你这么恶心自己的人。”

朱敛呵呵一笑。

沛湘柔声道:“颜放,你给我随便说个故事吧。”

朱敛笑呵呵道:“又来”

沛湘埋怨道:“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正经的这可就得说一说祖师西来意喽,浩然天下万年以来,那么多的佛门龙象,也才出了一本经书呢。”朱敛想了想,娓娓道来,“沛湘,你应该知道,浩然天下的禅宗初祖,其实在西方佛国,用我们这些俗子喜好的论资排辈,其实是第二十八祖。嗯,一脸迷糊的,看来你是不知道了。以前我在福地家乡,看到过一本神魔志怪小说,作者佚名,初看呢,书中看似崇佛,实则是贬佛,至于如今回头再看呢,就不好说了。大概是说一位中土僧人,立下宏愿,去西方佛国求取真经,一路上经历了重重劫难,最后在佛祖那边,被后来的禅宗初祖、二祖刁难,给了无字经书,那位僧人便用身上的贵重之物,重新换取了‘真经’。我那会儿还是个少年,不谙世事,读书不多,看到此处,恨不得将那个可恶的‘佚名’揪出来打一顿,只觉得老子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快看到了一本书的末尾,你这个编故事的,到头来就给我看这玩意儿等到我人到中年,才发现此中意味,不可谓不悠长啊!那位僧人最早得到了无字佛经,当真是假后来的有字真经,当真是真须知禅宗一脉,正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哪。只是等到我年岁又添,就又有了疑问,莫不是此僧当时就已看破此难,只是因为觉得一人成佛,不如众生成佛对于一般人而言,可能还是需要一些次第和阶梯的,如那铺路搭桥的作为,所以你看啊,后世那禅宗不就有了六祖之位的正统之争,分出了南宗顿悟与北宗渐悟两脉虽然也说那‘人有南宗北宗之分,法无南宗北宗之分’,只是到底还是分出了个顿渐之别。听说浩然天下某个叫‘武林’的地方,南屏山下有座千年古寺,匾额上为‘具平等相’四字,真好啊。”

沛湘听得入神。

朱敛微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沛湘笑道:“这句我还是知道的。”

朱敛摇头道:“我们只是听说过,不是真正知道。”

沛湘笑道:“你说了算。”

朱敛拎着手炉,道:“考你一个谜题。什么,生长在地底下”

沛湘误以为是什么打机锋的玄妙问题,摇摇头,免得贻笑大方。

朱敛笑道:“是生嘛。”

沛湘一时无言。

朱敛笑呵呵道:“我们小米粒还是厉害啊。”

“有那人间美事之一,却最不赏心悦目,你猜猜看,是什么事情”

朱敛自问自答道:“睡个回笼觉。”

一趟渡船跨洲过后,就像多出了一个新的小山头,周米粒、柴芜、白玄、孙春王,他们几个已经混得很熟了。

用白玄的话说,就是孙春王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只有到了咱们右护法这边,才会有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在落魄山时,偷偷给自己封了一个巡山官的小米粒,早晚巡山两次,雷打不动。

等到了仙都山密雪峰,小米粒就去风鸢渡船,还是早晚两趟出门,但是与落魄山略有不同,在落魄山是巡山完了就去找裴钱、暖树姐姐她们玩耍,在仙都山却是到了渡口,绕着那条风鸢渡船打转转。

一个黑衣小姑娘,斜挎布包,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也不登上渡船,就是在渡船附近自己找乐子,嗑瓜子、堆石子、跳格子,每天大清早下山,到了中午,就回山吃一顿,吃完饭,就又飞快下山。

白玄经常陪着小米粒一起走下密雪峰,在渡口瞎逛荡,只是不耽误他嘴上埋怨:“米大剑仙是在自家地盘闭关,你担心个啥,不说那只大白鹅和裴钱,光是来咱们这边做客的,就有那中土铁树山的果然,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还有太平山的黄庭,他们一个个的,哪个不能打谁敢来我们仙都山,打搅米大剑仙的闭关大过年的,来这儿讨顿打,犯不着吧”

小米粒只是咧嘴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后来白玄念叨多了,小米粒依旧是半点不嫌烦的,只是灵光乍现,就与白玄说了一句:“可别做了好事,落不着一句好嘞。”

白玄当时双手抱住后脑勺,大摇大摆走在山路上,大为意外:“右护法这么懂人情世故了”

小米粒哈了一声。

“是暖树姐姐说的,借来用一用。”

白玄又忍不住问道:“既然着急赶路,要去渡船那边晃悠,为啥连上山下山都不御风”

小米粒就一本正经解释道:“天上御风,那是看山,不是巡山唉。”

白玄想了半天,愣是无法反驳。

今天白玄在山上炼剑完毕,就从密雪峰御风来到渡口,陪着小米粒一起坐在渡口栏杆上嗑瓜子,待了足足个把时辰,从夕阳西下待到暮色沉沉。白玄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右护法,你什么时候回山上”

按照那只大白鹅的意思,如果隐官大人今儿回仙都山,咱们就吃顿年夜饭。

小米粒挠挠脸,说道:“今儿我打算晚点回去。”

白玄说道:“我得回山上炼剑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害怕”

小米粒哈哈大笑:“白玄你如今都晓得说笑话嘞。”

随后白玄就先回了,他掐一剑诀,潇洒地御剑返回密雪峰。

密雪峰那边,道号龙门的铁树山仙人果然,与黄庭几乎同时敏锐地察觉到,渡口出现了一股凌厉无匹的粹然剑意,只是稍纵即逝。

一位是仙人,一位是玉璞境剑修,双方都极为讶异,这才闭关几天工夫,那米裕不但成功破境,还能如此之快就稳固住了境界气象

一个感慨那位米剑仙,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一个赞叹那米裕不愧有个“米拦腰”的绰号,难怪可以进入避暑行宫。

一身雪白长袍的米大剑仙,走出渡船屋子,抬头望向密雪峰的某处宅子,愣了愣,然后米裕立即收回视线,果然看到那个在渡船附近独自跳格子的小身影。

米裕一下子便眼神温柔起来,脚尖轻轻一点,身影飘向那个黑衣小姑娘,也怕吓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远处,笑道:“右护法,干吗呢,这么晚还巡山啊。”

小米粒神采飞扬,飞快地跑到米裕跟前,道:“米大剑仙,好巧唉,我刚好要返回密雪峰哩,你要是再晚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在这边就见不着我,只能在山上见面嘞。”

米裕恍然道:“原来如此,好巧好巧。”

看着小姑娘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米裕眯眼笑道:“终于破境喽。”

小米粒立即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声:“厉害厉害!”

一大一小,一起缓缓走向仙都山。

米裕问道:“小米粒,你知道落魄山所有人,当然包括我在内了,我们都很喜欢你吗”

小米粒脚步轻快,肩头一晃一晃:“当然知道啊。”

我这颗小脑袋瓜,灵光得很哪。

米裕点头道:“这样啊。”

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是被人喜欢,是一件很难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讨厌还要难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来炫耀的事情,就应该只是一件偷藏在心里的高兴事啊,然后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开门,就会高兴嘞,一开门就心情好,所以就叫‘开心’嘛。”

米裕双手负后,眯起眼,笑道:“这个道理,我觉得隐官大人都说不出来。”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钱总说我是个小马屁精,米大剑仙你学我做啥子。”

米裕当然知道,小米粒这些天肯定就在外边一直等着,是希望米裕一开门,就能见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见。在那个剑修死了都无坟冢的家乡,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个破境的米大剑仙,她只是在等余米,就这么简单。

米裕眼神温柔,蹲下身,轻声道:“小米粒,谢谢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谢我做啥嘞,米大剑仙客气得差点让我要生气嘞。”黑衣小姑娘板起脸,晃了晃脑袋:“我一生气,可凶可凶。好人山主都要害怕!”

小米粒压低嗓音说道:“余米,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唉。”

“为啥”

“我要是说了,记得保密啊。”

“嗯,保证在隐官大人那边都不说。”

“以前在家里,我经常给裴钱当门神,唉,裴钱每次见着我,她就不会像你这么开心。”说到这里,小米粒赶忙高高扬起头,“不许误会,我可不是说裴钱的不好啊,裴钱好得很哩,千般好万般好,我要是把裴钱的好,一条一条说出来,呵,真不是我吹牛,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都说不完。就只是在这么件指甲盖大小的小事上边,她没有余米你这么好。哈,以后所有人都得跟着我,喊你米大剑仙啦。”

米裕怔怔无言。

他娘的,就连米裕这个混迹百丛中的浪荡子,在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来,赶紧去找个好姑娘,娶过门当媳妇,再生个小米粒这样的宝贝闺女了。

密雪峰,一处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栏杆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云。

在那高楼檐下,悬挂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挂风铃,写满了词牌名,风吹过木牌就轻轻磕碰起来。

有那秋霁、眉妩、赚煞、山渐青、水龙吟、眼儿媚、更漏子、水调歌头、卜算子慢、千秋万岁、飞雪满堆山、荷叶铺水面、春从天上来、如梦令、定风波、好事近……

一艘隶属梦粱国皇室的仙家渡船,缓缓升空。黄粱派历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云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云霞山没将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实名为投箸渡。当年随着黄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为入不敷出,逐渐荒废,后来就租赁给了云霞山,再后来,就干脆被云霞山钱买走。如今再想要从云霞山购回投箸渡,无疑是痴人说梦了,所以黄粱派一直想着重新开辟一座渡口,但是难度太大,一国之内,尤其是梦粱国这样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时拥有两座规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让云霞山和黄粱派因此出现一连串的山上纷争。

所以黄聪先前也很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终究不可能太过偏心黄粱派,何况云霞山还是一个宗门候补的山头,就像掌门高枕之前的为难一样,只能是心里敞亮,表面上却装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黄聪就半点不为难了,与高枕承诺会将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义划拨给黄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遵守文庙礼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定例和讲究,必须位于京城的“震位”,至于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证在千亩以上,是有一定弹性空间的。不过高枕却没有答应此事,说此举太过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云霞山那位前来观礼的老掌律知道了,还不得直接甩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请求在梅山君的西岳地界,陛下能给出一块灵气尚可的地界开辟为渡口。

渡船一间屋内,装饰简陋,黄聪开始批阅奏折,偶尔笑骂几句。

纳兰玉芝调侃道:“高掌门要是在官场厮混,怎么都能当个六部尚书。”

梅山君朝她瞪眼,意思是陛下正在处理公务,你打什么岔。

黄聪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瞥了一眼处理完的奏折“小山”,再看了一眼一旁的那堆“高山”,无奈地摇头,批阅奏折既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啊。

纳兰玉芝笑问道:“陛下,见着了那位隐官,作何感想”

黄聪微笑道:“感觉比较矛盾,陈先生正襟危坐,与人认真说事时,对方如身处酷暑,避无可避。可当陈先生与人闲聊时,则如沐春风,令人轻松惬意。”

纳兰玉芝说道:“我倒是只有一个观感。”

黄聪好奇道:“说说看。”

纳兰玉芝说道:“年轻隐官,好像有点怕我”

梅山君没好气地说道:“亏你说得出口。”

黄聪哈哈大笑道:“陈先生那叫一身正气驱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地说道:“陛下,是否需要让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个秋毫观陆浮的根脚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让我山君府那边的谍子出马,我总觉得这厮,行事太过荒诞,不像……”

纳兰玉芝见那梅山君酝酿措辞,便接话道:“不像个正经人。”

梅山君点头道:“却也不像什么歹人。毕竟是跟着陈隐官一起登山观礼的。”

黄聪摇摇头,靠着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场,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场,年轻皇帝恨不得把双脚抬起,搁放在桌上。他摆手道:“没必要节外生枝,山上的过客而已,走过路过擦肩而过,就再难见面了。”

纳兰玉芝忍不住笑道:“陈剑仙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么都敢说,吹牛皮不费钱。

黄聪想了想,道:“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朋友,反正就是一种感觉。”年轻皇帝突然懊恼不已,道:“早知道在娄山那边,就该让陈先生帮个忙,写下今年梦粱国开春吉语的‘书样’。”

浩然天下各国君主,都有开笔迎新春的习俗,皇帝需要为天下熬年守岁。

子时过半,新年到来,就会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持白玉蜡烛,为皇帝照明,秉笔太监递上一支御笔,铺好洒金笺,研磨朱红墨,皇帝就要书写一些类似“宜入新年,万象更新”“海晏河清,时和年丰,迎春纳祥”的吉语,将这些吉祥笺张贴在内廷那几处重要大殿上,是谓“开笔”。

皇帝再象征性地浏览一遍钦天监编撰的新年历书,就等于一国君主已经为一国苍生授时省岁。

之后还会再写“福、寿、春”等字,赐予朝臣。

这也是黄聪急匆匆离开娄山的重要原因。

纳兰玉芝笑道:“离开娄山又没多久,可以掉转船头。”

黄聪显然心动了,道:“这不太合适吧”

梅山君察觉到皇帝陛下的视线,无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黄聪笑道:“我还有个感觉,咱仨,就数你跟陈先生最投缘。”

梅山君难得露出满脸笑容。

黄聪转头望向水神娘娘,以心声道:“如何,我这马屁功夫,是不是炉火纯青了”

纳兰玉芝掩嘴而笑,也以心声回道:“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讨好一位山君”

黄聪点点头:“寡人真正需要‘讨好’的,只有一国百姓。”

屋外,有人双手趴在窗台上,朝里边探头探脑,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头顶道冠,将鱼尾冠换成了莲冠。

那年轻道士扬起一只手,拿着一张卷起的纸,笑道:“别下逐客令啊,贫道这趟风尘仆仆地赶来,是让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开笔吉语一事,就在上边写着呢。虽然不是陈山主的亲笔,但是你们是不晓得,陈山主的字,都是跟贫道学的,你说能不像吗陛下你大可以当作是陈山主的真迹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声,训斥这个全然不讲规矩的神诰宗道士。

纳兰玉芝则是觉得更有趣了。

但是黄聪却已经站起身,朝窗口那边低头抱拳:“梦粱国黄聪,拜见陆掌教!”

陆沉趴在窗台那边,歪着脑袋:“唉这么聪明贫道就说嘛,耳聪目明,什么都听得懂,什么都看得见,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还好说,还算神色镇定,纳兰玉芝却已经脸色惨白。

只见那陆掌教一个鹞子翻身,飘然落地,将手上卷纸摊开放在桌上。

纸上所写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过的吉语。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陆沉带着黄聪离开屋子,走到船头。

黄聪问道:“陆掌教是有什么吩咐”

陆沉笑问道:“如果贫道是要你对付陈平安呢不管成与不成,都送你一桩泼天富贵,如何”

黄聪只是摇头。

陆沉又问道:“那如果贫道换个说法,能够让这梦粱国的百姓都安居乐业几百年呢”

黄聪还是摇头。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贫道就是随口一说。”

黄聪依旧身体紧绷,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

陆沉说道:“回头你去找那曹溶,就说师尊陆沉有令,命他照拂梦粱国几分,就以三百年为期限吧。”

黄聪欲言又止。

陆沉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黄聪点点头,拱手抱拳道:“谢过陆掌教赐下法旨。”

陆沉伸手出袖,趴在栏杆上,道:“少年一笑出门去,千里落风。如今青衫仗剑回,山河满春风。不知壮年与暮年,又是何种光景。”

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

人间山水郎,少年最思无邪。

美人赠我金错刀。

剑气长城剑气近。

误入藕深处,观道观道观道。

自己画地为牢,我与我周旋久。

远游客龙抬头,见心中天上月。

学问最难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烛夜游。

剑修补地缺,天人选官子。旁观他人人生如翻书,那么下一卷呢

陆沉掏出一壶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酿,抬头望向南边的桐叶洲,再看了一眼宝瓶洲某地,自言自语道:“浮生一梦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陆沉最后又重新看了一眼南边桐叶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经儒家陪祀圣贤看守的那道大门,就直接破开浩然天下的天幕,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后在那最高处,环顾四周,视线游弋一番,看过那一处处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场或是当下身形,不管是隐蔽还是光明正大,陆沉尽收眼底,伸了个懒腰,喃喃道:“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哈,好个推陈出新。”

心神重返桐叶洲镇妖楼,陈平安睁开眼睛,站起身,再次见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陈平安默然作揖。

第一次是被先生带去穗山之巅,第二次是以末代隐官身份,陈平安代替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参加河畔议事。

之前在家乡小镇,陈平安只是见到了道祖,未能见到至圣先师和佛祖。

在穗山,陈平安首次见过了至圣先师,事后先生问起感想如何。在先生面前没什么好藏掖的,陈平安也就照实说了,如果是在市井坊间偶遇身穿儒衫的至圣先师,都要怀疑老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混过江湖。

老秀才乐和了老半天,说这个评价好,极好。

陈平安当时一看先生的眼神和脸色,就知道不妙,担心先生回头在文庙,或是与经生熹平喝高了,就什么都往外边传,便要先生保证别与外人说此事。老秀才嘴上答应了,可事实上,如今别说是功德林的经生熹平,就是文庙一正两副三位教主,还有伏老夫子、郦老先生等等,都已经知晓这个评价。

外人如今文庙里边,没啥外人啊。尤其是那位在文庙算是被拉壮丁过去帮忙的郦老先生,还问老秀才,你那关门弟子,是与至圣先师当面说的老秀才说那不敢,郦老先生便大为遗憾,说到底差了点火候,年轻隐官胆子还是不够大。老秀才就立即急眼了,那叫胆子大吗,那叫缺心眼……第二天,郦老先生就发现自己负责的那一块水文地理事务,翻了一番。

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致意。

混过江湖这个说法很好嘛。不比青冥天下那边的“丧家犬”好听多了

陈平安再与至圣先师身边的那位秉拂背剑的中年道士抱拳道:“晚辈见过吕祖。”

“吕喦见过隐官。”纯阳真人没有倚老卖老,更不因为陈平安自称“晚辈”,就摆出长辈架势,而是打了一个道门稽首,用了隐官这个敬称,作为回礼。

吕喦这才微笑道:“黄粱派机缘一事,陈山主做得很稳妥。”

至圣先师哟了一声:“这个称呼很大啊,吕祖,了不得。”

纯阳真人一笑置之。

至圣先师说道:“纯阳道友,就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稳妥’怎么回事,刚才在顶楼廊道,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记错,道友还由衷称赞了一句‘道不可独占,与吾法相契’心口合一的好话,总不至于说出口就一文不值了吧,有这样的道理吗”

纯阳真人备感无奈。至圣先师你说了算。

镇妖楼之外的浩然天下,已是暮色沉沉,山下的人们早已上坟祭祖贴过春联,爆竹声过后,吃过了年夜饭,都开始守岁了。

但是此地还是明亮如昼。

至圣先师说道:“走,带你逛一逛这座镇妖楼,除了中土神洲那座,其余八座浩然雄镇楼,当年都是礼圣亲手绘制的图纸。”

陈平安发现镇妖楼的每一座殿阁内,几乎都没有闲置的空间,书籍字画,各色珍玩,加上甲胄、兵器和众多山上法宝,显然都是万年积攒下来的家当,想必也是那燕子衔泥、蚂蚁搬家的勤俭持家路数了,最终使得外人游览镇妖楼,看着就像是逛一座座藏宝楼,好个包袱斋。

至圣先师在一处宫殿门槛外停步,转头看着里边的大堂匾额和抱柱联,也搁放了两排椅子,不过都是些……龙椅。

青同神色尴尬。

这些来自桐叶洲历史上各个亡国王朝的龙椅,与流落民间的传国玉玺,都是老观主拣剩下不要的物件,最终被青同一一聚拢在这边,平日里觉得很恢宏气派,结果被至圣先师和年轻隐官这么一驻足观看,青同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至圣先师问道:“陈平安,你觉得这处镇妖楼,是按照龙虎山小天师赵摇光的建议,变成一处类似文庙小功德林的地界,用来关押从一洲各地搜山而来的蛮荒妖族,该杀就杀,该关就关;还是按照横渠书院山长元雱的建议,直接让青同道友以镇妖楼为山头,在此开宗立派,既可以稳固一洲山水气运,还可以安抚浩然天下本土妖族修士的心思,至于镇妖楼与这座崭新宗门祖师堂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北俱芦洲的水龙宗”

青同对那出身亚圣一脉的儒生元雱,一下子就心生好感。

传闻这个元雱,是亚圣从青冥天下挖来的墙脚。

陈平安想了想,道:“只要有一位儒家书院山长,愿意卸任山长职务,来此担任掌律祖师,就可以两者兼备。”

至圣先师不置可否,继续挪步,打趣道:“这才拜了几座山头,容我算一算,中土穗山,九真仙馆,宝瓶洲那条分水岭附近的山神庙,相较于先前梦游水府,这就够了很有虎头蛇尾的嫌疑嘛,若是治学写书立言一事,这可是大忌啊。你手头上好像还剩下一笔不小的功德是按照你家乡那边的说法,年年有余,先余着”

陈平安苦笑无言。

就像良心发现,陈平安突然有点心疼避暑行宫的那些隐官一脉的剑修了。

一来于光阴长河中蹚水远游,虽然是置身梦境中,但是对于一位地仙修士来说,并不轻松,所幸还有个止境武夫的体魄,不至于说是如何心力交瘁,形神疲惫,但是求人一事,脸皮再厚,也得能够找到门路才行,天下山君、山神确实茫茫多,但是陈平安认识的,尤其是愿意心诚点燃一炷香的,其实并不多。

可就像那自家莲藕福地,与九真仙馆那处蛮瘴横生的破碎秘境,都可以点燃一炷山水心香,陈平安其实原本是根本不介意多串门的,甚至做好了继续带着青同一路远游的打算,比如去符箓于玄名下的老坑福地,还要拜访皑皑洲的财神爷刘聚宝,散尽自身功德,山上人情亦用尽。

但是中土五岳,除了穗山周游,其余四位都不点头,使得陈平安的精神气与心气,确实都跌落谷底了。

只能自己劝自己一句,人力终有穷尽时了。

不然只说求人一事,陈平安自认文圣一脉嫡传弟子中,自己是最擅长的,或者说是最熟悉的。

至于那几位师兄,是不屑为之,完全不必,根本不用。

先生当然又不太一样,所以说先生稍稍偏心我这个关门弟子几分,又咋了

至圣先师突然说道:“不要对桂山那位神号天筋的山君记仇,他是事先得了文庙的一道旨令,才让你吃了个闭门羹。否则他就算与你们文圣一脉再不亲近,也不敢半点不卖一位年轻隐官的面子,那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吕喦笑道:“陈道友,记账归记账,恩怨分明大丈夫,只是切不可走窄了大道心路。”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喜欢话说一半,他之前其实觉得你在那蛮荒桃亭那里,还有在大岳桂山的山门口那边,不管是作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还是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你陈平安都实在是太好说话了。”

秉拂背剑腰悬葫芦瓢的中年道士,抚须微笑道:“难道不是”

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参加文庙议事,邀请之人是谁是礼圣。

涉险赶赴蛮荒,立下一连串不世之功,领衔之人,是你陈平安。

山下有山下的礼数,山上有山上的规矩。

在吕喦看来,你陈平安可以不居功自傲,但这绝对不是外人不将“隐官”当回事的理由。

天下有无数的虚衔身份,但一个连玉璞境剑修都不谈剑仙身份的剑气长城,没有。

吕喦眯眼问道:“隐官,你可知如今剑气长城一分为二,半座剑气长城在五彩天下,剩余半座,在何处”

陈平安说道:“在我。”

吕喦提醒道:“修道之人,想要不为身份所累,唯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学那陆掌教,完全不把身外物当回事,虚舟蹈虚两空无;一种是将来的境界、道心、所作所为,皆高过之前的身份。”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陈平安自有难处,纯阳道友就不要揪着不放了。”

吕喦正要解释一番,至圣先师摆手道:“此中真意,你知我知,陈平安也明白你的初衷和好意,那就无须多说什么了。”

陈平安朝纯阳真人抱拳而笑。

至圣先师提醒道:“纯阳道友,陈平安又是在求人呢。”

吕喦笑着点头道:“贫道就不与那位得了机缘的桃亭道友计较什么了。”

不然嫩道人在那黄粱派娄山宅子里边,从李槐那边听到了什么,吕喦就收回什么。

陈平安好奇一事,便以心声问道:“前辈是否已经跻身十四境”

吕喦摇头道:“当年已经一只脚跨过门槛了,只是事到临头,道心起微澜,便退了回来。”

对纯阳真人而言,修道从来不只在境界。故而一收脚,修为非但不跌丝毫,境界反而真正圆满。

至圣先师突然问道:“有些问题,何必询问陆沉,在功德林那边问你自己的先生,答案不是更加明了”

陈平安摇头道:“怕先生揪心。”

其实早先不是没有这样的考虑,可最早在文庙功德林,先生恢复了文庙神位,那会儿热热闹闹的,陈平安就忍住了。

后来在那京城小巷内的人云亦云楼,先生看着那本旧书,一旁的学生看着先生寂寥的模样,陈平安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不是被至圣先师丢到了梦粱国,偶遇陆沉,对陈平安来说,反正游历青冥天下之前,还有大把的修道光阴,最短百年,长则……就不好说了,数百年,甚至一千年,大可以慢慢验证那些猜想,不用着急。

来到一处藏书楼,至圣先师调侃道:“经过青同道友一万年的辛苦经营,镇妖楼里什么都多,五八门,琳琅满目,让人眼缭乱,就是书比较少。”

青同战战兢兢道:“以后会补上。”

陈平安说道:“镇妖楼里可以开个书坊,版刻书楼中的那些孤本善本,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钱还不多,都不了两枚谷雨钱。”

至圣先师笑道:“青同道友要是早点这么做了,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小夫子未必愿意亲自邀请青同道友,但是一位学宫大祭酒,是肯定会在桐叶洲露面的。那么在穗山,也就不至于吃碗素面,还要隐官大人开口帮忙了,说不定山君周游都愿意亲自陪同落座,无须青同道友结账,掏那几文钱。”

青同说道:“回头我马上就去办。”

至圣先师问道:“你手上剩下的那笔功德,如果我和纯阳道友不曾现身,是不是有过一些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是想过,但是不合礼制,容易惹来一大堆的非议,也容易让好友钟魁的处境更加微妙。”

“礼制谁为浩然天下订立的礼仪规矩”至圣先师笑了起来,“是礼圣牵头,制定大纲,诸位先贤一同出谋划策,查漏补缺,甚至否定了礼圣的某些方案和脉络,最终交由礼圣落实。但这真就是‘浩然规矩’的最早由来吗”

陈平安说道:“最早由来,是希望人心向阳,是希望世道往上走,一条上坡路,可能会走得慢些,但是行路安稳,不再是那些风雨飘摇无根客。”

吕喦轻轻点头。

其实黄粱派当代掌门高枕与陈平安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在吕喦看来,心是好心,没有任何问题,但未必就全部正确。

真正推动世道往上走的,极有可能正是犯错,以及纠错。

至圣先师率先走入一座类似文昌塔形制的建筑,楼梯台阶螺旋上升,登上顶层后,来到檐下廊道,凭栏眺望,道:“浩然天下的小夫子,书简湖的账房先生。这就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这只绣虎想要让文庙看一看的某份答卷。”

陈平安摇摇头:“天差地别,云泥之别。”

至圣先师笑道:“两种结果一样心思嘛,年轻人只要不志得意满,就不用太过妄自菲薄。知道礼圣最后为何终究不成吗”

“是看到了某种弊端”

“比如”

陈平安思量片刻,回答道:“类似一艘跨洲渡船的营造”

过于精巧之物,环环相扣之种种细微叠加而成的某个庞然大物,看似坚固,实则不然。

小时候在那神仙坟,远远看着同龄人玩耍,曾经亲眼看到一只被人掰断一条腿的蚂蚱,依旧能够在草丛间蹦跳逃窜,孩子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人反而做不到。后来等到少年走出家乡,开始远游,才知道山水神祇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好像一样是可以的。再后来,就是左师兄的观点,“山上修士已经非人”,最终等到陈平安亲手接触渡船建造一事,才算有了个确切答案。

至圣先师微笑道:“难怪老秀才逢人就夸你,尾巴翘上天去。”

陈平安神色古怪,自家先生被至圣先师称呼为老秀才,总觉得有点奇怪。

事实上,与自家先生关系好的山巅大修士,也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用先生的话说,就是一点不奇怪,半点不别扭。被人喊一声老秀才,辈分就上去了嘛,白占便宜,就跟喝了一壶不钱的酒水,何乐不为就像礼圣经常被称呼为小夫子,多好的绰号,永远年轻啊。

至圣先师说道:“喝酒一事,还是要节制几分的。”

青同心里偷着乐,其实早就想用至圣先师的一句圣贤教诲“不为酒困”,来“讽谏”年轻隐官了。

须知至圣先师可是将此事与那其余三件大事并列的,故而不喝醉酒属于为人醇正的大节问题之一,若是谁饮酒成癖,烂醉如泥,是一件德行有亏的大事。

只是陪着陈平安走了一趟云杪、魏紫这双仙人道侣的九真仙馆,青同就再不敢与一位魔道巨擘说这些儒家礼数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如何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只是说道:“争取。”

青同有点佩服这个年轻隐官了,在至圣先师面前,你还委屈上了

至圣先师问道:“看过那么多书,有特别喜欢和极其厌恶的语句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挑几句竹简之外的说。”

“只说最近翻书所见,特别喜欢的,有《丰乐亭记》一篇中的‘幸生无事之时也’。还有那首《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中,一句‘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才知道原来此人不只会金戈铁马大枪大戟之语,也非贫家子梦中攫得黄金之言,所以晚辈翻书时一见钟情。至于不喜欢的,也有不少,称得上极不喜欢的,就只有那句‘看人获稻午风凉’,在我看来,这种所谓的风雅恬适,就是全无心肝。”

至圣先师笑呵呵道:“如果没记错,好像此语出自苏子门下的某位大文豪啊,是苏子最得意的门生之一。”

吕喦轻拍栏杆,忍不住笑出声。

此人出身修水黄氏,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一等一的诗书世家,家族书香绵延极久,直至此人,可谓文运鼎盛,之后开枝散叶,亦是口碑风评极好。

青同脸色凝重,只觉得你陈平安不该在至圣先师面前如此言语无忌的。

陈平安笑着说道:“就只是针对这句话,不针对作诗之人。何况就算这位前辈听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计也就是一笑置之。就像我年少时极喜欢‘汗滴禾下土’一语,以及那句‘驱雷击电除奸邪’,至于作诗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样了。故而人是人,言语是言语,作不同观,不可以偏概全。”

至圣先师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说反说,好话坏话,道理都是你们的。”

陈平安就想起一事,试探性地说道:“名家思辨术,容易陷入一味诡辩的泥沼,自诩名士的玄言清谈,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觉得,文庙书院可以让儒生适当接触和研习佛家的因明学,还有老观主的脉络学说。”

“比如你总得举个例子,才能说服我吧”

“比如‘读书到底有没有用’一事。”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摆摆手,道:“你想要说的大致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这个话题,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无用城去说,去与人争辩。”

至圣先师转头说道:“青同道友,畏强者凌弱,媚上者欺下,很难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没有与强者心平气和说道理的心气,就定然会对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边的陈平安,不是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今天才能与我这个往常只能挂在文庙墙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语坦诚。要知道当年老秀才主动开口要收他当学生,陈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圣一脉学问已经解禁,以后老秀才的那几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么忙,修道之余,还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继续开口承诺,一定会悉心钻研文圣学问。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当然早就翻过,没上心罢了。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至圣先师,青同其实想问一事,‘我为何要对弱者有耐心’一来我青同如今已经是强者。何况我青同是弱者时,也不见强者对我如何有耐心。所以青同想问一句图什么,凭什么。”

青同脸色剧变,只是稍稍稳住道心,心情复杂,点头道:“确实是青同心中所想。”

他非但没有埋怨陈平安的多嘴,反而有几分如释重负。对,我就是这么想的,若是惹来至圣先师心中不快,该如何便如何,这也还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圣先师微笑道:“筑墙架梁要自建,更梁换柱亦同理。若是觉得自己当下的屋舍,已经足够遮风挡雨,住着很舒适惬意了,只要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去拆了邻居家的屋子,来扩大自家地盘规模,那么就算不晓得图什么凭什么,我看问题也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门生,那就不必以圣贤准范去苛求这位青同道友了。

青同松了一大口气,看样子自己是不会被至圣先师追责了。

结果发现陈平安在朝自己使劲使眼色,青同如坠云雾,一下子便纠结死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至圣先师还有啥深远用意,也不晓得你到底想要让我问个啥啊。

别暗示啊,给点明示,行不行!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与至圣先师多聊几句,只要心诚,是那心里话,有问题就问,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说,随便你聊什么都行。”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黄粱派时用了个“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这镇妖楼,见你当那万年包袱斋还算勤勉,咱俩可算半个同道中人了,何况先前在陆沉那边,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则你看我愿不愿意帮你牵线搭桥。

三教祖师选择主动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么今天至圣先师每与你说一个道理,无论大小,不管深浅,每多说一句话,几个字,就都是一场你青同凭本事自求而来的机缘。在至圣先师这边,只要是诚心正意的言行举止,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至圣先师岂会吝啬指点你几句修行事,退一万步说,至圣先师是会骂你还是会打你啊

你倒好,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为难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头修行,也没什么不好的。”

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一个个的,记仇是真记仇,护短也是真护短。

吕喦调侃道:“心思单纯,也该有一些心思单纯的问题才对。可惜了。”

至圣先师说道:“人之天性,不可过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与理,只是具体落实在教化一事上,也绝不可太过生硬。”

“你在弟子裴钱和学生曹晴朗那边,就做得很好。”

“陈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个前车之鉴,不要成为那种人,最终遭受一场君子之诛,不然到时候就不只是邹子等着你犯错,还会有礼圣来帮你纠错了。”

“记住了。”

因为陈平安知道至圣先师在说谁,此人是被至圣先师亲手诛杀之人,此人此事,在数座天下,都是一桩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传道授业解惑,有个不小的问题。陈平安,你知道是什么吗”

“容易太像我。”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至圣先师摇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走了一遭书简湖,让你怕了,畏手畏脚,好些个道理,在你心宅四处碰壁,相互掐架。虽说道理碰壁的闷声闷响即是良知,但是如你这般喜欢扪心自问,就太过了,一直用道理磨砺道心,虽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有自己的长远打算,但是不可否认,总有一天,一个不小心,是会出大问题的,届时邹子可就要来一句气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陈平安说道:“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吕喦突然说道:“既然至圣先师都在这里了,就不问问看,你自以为的出于私心以报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须要做之事,对错如何反正如今至圣先师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会拦阻你,可要说至圣先师都认可了,岂不是更加心安”

在黄粱派祖山那边,在与李槐分别之前,陈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师叔的身份,留给了李槐一份课业。

是让李槐思考三个问题。

假设你李槐是一个游侠,有天路过某地,遇到了一个在当地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人,游侠深夜潜入,将其打杀了就此离去。

而这个人的家族中,有个原本应该饱读诗书、去参加科举的儿子,从此心性大变,一辈子的追求,就是与这个游侠复仇,一夜之间,从一个原本心性尚可的读书种子,甚至将来有希望变成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变成了一个在报仇路上绝不回头的执拗之人,在之后数十年间,一直在滥杀无辜,犯下诸多罪业,甚至胜过其父亲的罪行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个过路游侠报仇……

陈平安给李槐提了三个小问题。第一,这些因果,与这位被蒙在鼓里的游侠有无关系第二,如果游侠事先知晓后续会发生的所有事,还要不要杀那读书种子的父亲,或是那晚就干脆将那读书种子一并杀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个游侠,在面对复仇之人时,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自己认错,对方就此收手;另外一个选择,是你不认错,那个昔年的读书种子大仇得报之后,就会继续一直杀人。那么你要不要向他认错

李槐当时问了一个问题,游侠能不能在行侠仗义铲除恶人之后,就留在当地不走了。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要么你就得直接面对第二个问题,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余地。

李槐头疼得不行,陈平安就说可以慢慢想。

不过在吕喦看来,陈平安给李槐出的这个难题,与陈平安自身处境,当然是两回事了,不能相提并论。

至圣先师大笑起来:“我们都是读书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言不语,事迹即理。归根结底,无非是纠结一事,我们心中真正说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无道理,是否称得上天经地义。”

说到这里,至圣先师摇头道:“陈平安,你只是像剑修,太不像我们儒生了。”

青同都有点担心陈平安了。

这句话,分量可不轻!关键还是至圣先师亲口说的!

至圣先师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按住栏杆,道:“要不是当时这件事影响极其深远,道祖离开了莲小洞天,还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请我去那边商议那场万年之约,齐静春自己又下定了决心……”

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经”。

吕喦立即咳嗽一声,提醒至圣先师在自己的儒家弟子这边,多少注意点身份。

至圣先师冷笑道:“搁在咱们浩然天下,白玉京那俩王八蛋,一巴掌一个,但凡溅出点血,就算我不会打架。”

吕喦笑道:“这种话,至圣先师说说就好,陈平安你听听就好。”

人生世事多无奈,至圣先师也难免。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当仁不让,白也孤身仗剑赶赴扶摇洲,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拦阻刘叉返回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么多的文庙陪祀圣贤、书院君子贤人和普通儒生,那么多的山下将士武卒,在各自战场慷慨赴死。

这就像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摇洲身陷重围的战场中,曾经说过一句:“有些话,至圣先师也未必能说。”

得是多么读死书的人,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能开口讲理,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配拥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万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圣先师和书上的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凛然的天地正气。

青同听得头皮发麻。

小陌倒是半点不觉得奇怪。因为知道万年之前天地间最早那拨“书生”的脾气。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轻人的脑袋,沉声道:“有人问:‘以德报怨,何如’有个老不死的家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给出答案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在儒家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辉煌璀璨的岁月。

天外,礼圣领衔,率领儒家陪祀圣贤,与龙虎山上代大天师在内的众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动追杀神灵余孽。

天下,游士如云,尚未门阀林立,人间百姓多有雄健之气,血气方刚,恩怨分明,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庙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远游天下,教化人间。

他身边带着一大帮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后来中土文庙七十二陪祀圣贤。

千万别忘了至圣先师也是佩剑远游。

只是后世有传闻,这把铁剑,被至圣先师送给了自己极为偏爱的一位弟子,那才是一个公认……暴脾气的读书人啊。

那么至圣先师为何偏爱这位学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个如今已经无法考证的小道消息,说至圣先师当年腰间悬佩的那把长剑,名字就一个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种……以德服人,服不服气谁敢不服气。

“我要与你说一句对不起。”

一样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圣先师不好开口说这些。

年轻人茫然抬头。

“当年寇名离开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来到我们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骊珠洞天证道,是亚圣帮忙捎话,也是我亲口答应下来的。”

年轻人低下头。

“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没道理的事情,又如何要敢于抱怨!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情绪,连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压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这条道路,走到尽头,是注定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而去的。这种看似高妙实则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罢。”

吕喦当然听得懂至圣先师的这番道理,若是崭新之一,沦为旧有之一,无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来一场“天下”,才是大事。

届时陈平安的不管是人性还是粹然神性,都会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盖、拆解、消融。

要想在这场大道之争中胜出,其实在万年之前就早有答案了,就是搁在一人身上,比较难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这是道祖在最初那场河畔议事率先提出的,等于是三教祖师订立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一来三方必须信守约定,再者三座天下,确实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迹。最严重的,就是道祖坐镇的青冥天下,这还是在道祖尽可能坐在小莲洞天、不轻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过半,三教祖师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那么这种与天地合道的趋势,就会愈演愈烈,最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就连三教祖师本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大道演化。

这就是陆沉所谓“气吞山河”的极致,会越发坐实那个“天地间三头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说法。

对寻常修道之人而言,是梦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独在三教祖师那边,却是必须拒绝之事。

一旦三教祖师散道,除了如陆沉所说,“天要下雨了”,届时泽被苍生,大道如雨落人间,与此同时,必然会有群雄争渡的乱象四起。

几乎可以说,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会或主动或被动地身陷其中。

就像陈平安通过陆沉的“多此一举”,再联系吴霜降的一连串行为,可以很容易就预测到数座天下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多半就是发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会与白玉京二掌教,被誉为“真无敌”、绰号“道老二”的余斗问剑,至少是一场分胜负。

岁除宫的吴霜降,是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庙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吴宫主的身边随从“小白”,更是历史上公认的兵家杀神。

吴霜降一旦与孙道长联手,双方问道且问剑白玉京,与那余斗绝对会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至圣先师笑道:“这场架要是打起来,可就真要惊天动地了,纯阳道友,你觉得会是怎么个结果”

吕喦说道:“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余斗当然会身死道消。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形势,极有可能会让余斗此生无望十五境,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可能会让余斗的十四境更加稳固。最终让余斗坐实一事,成为当之无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圣先师点点头:“后者听上去令人羡慕,但是对余斗来说,就不一样了,不说什么生不如死,估计也差不太多了。”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来时路上,有没有想过要与孙道长和吴宫主联手”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但是忍住了。”

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天幕,甚至还想过提前去天外炼剑。

吴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主动现身,其实就是一种邀约,只是被陈平安无声拒绝了。

既然陈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绝此事,吴霜降也就不愿强求。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太过纠结于一定要成为齐静春或是崔瀺那样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陈平安点点头。

至圣先师笑了笑,双手负后,抬头看了一眼天幕,道:“估计就算是咱们这位号称‘谁都打不死’的陆掌教,这会儿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还是会心有余悸。”

吕喦笑道:“设身处地,贫道肯定是去他娘的修心养性功夫,直接破口大骂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脸茫然呆滞,聊啥呢,怎么就聊到绣虎和陆掌教了他们有过节吗还是暗地里交手过

至圣先师转头看向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过吴霜降为何会走这么一趟浩然天下,又为何会去剑气长城,与郑居中碰头他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潜藏在剑气长城,最终在飞升城那边现身见你以及陆沉为何会在五彩天下的藕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见子孙陆抬,然后解梦儒生郑缓,立即收拢木鸡之心相”

陈平安点点头,是见到陆沉之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说自己当初一旦选择围杀陆沉,那么师兄崔瀺安排的后手,就是郑居中和吴霜降。

但是陈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么远,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会有师兄崔瀺的布局。

陆沉当时看似随意说的如果被崔瀺存心针对和算计会如何,原来是意有所指。

比如吴霜降会在那五彩天下提前现身,离开飞升城,去对付那个藕福地的俞真意。

至于青冥天下,说不定那个传闻与雅相姚清关系不错的白骨真人,也早就与吴霜降有些足可瞒天过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个现身剑气长城的陆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选择出手的郑居中缠上,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何况这件事,郑居中绝对不会是什么仓促出手,肯定是早就开始谋划了。

至圣先师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么说服郑居中和吴霜降的”

“郑先生那边,我猜不到。”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但是吴宫主那边,可能与兵家重新崛起有关,等到万年之约过期,初祖重新现世过后,吴宫主就有机会一步跃升成为‘二祖’,即便问剑余斗失败,吴先生在下一世,一样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圣先师摇摇头:“错啦,要我看啊,如果当时在蛮荒天下,你选择围杀陆沉,真有那么一场架打起来,那么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够现世了,或者说,至少得换一个人顶替位置了。这些事情也是我刚刚才想明白的,费了不少脑子,累得很。”

陈平安瞬间想明白其中关节,道心震动不已,颤声道:“郑先生的第三个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圣先师笑了笑:“已经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郑居中,当然只是无法确定,说不准的。”

陈平安想了想,难怪“其中一个郑居中”会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难道早就开始谋求那个崭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吕喦当然听得见陈平安的心声,感叹道:“这绣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内注定无法重归玉皇城,如果陆沉再被如此针对,那么坐镇白玉京之人,在数百年内皆变成余斗一人,而无更换。那么一座青冥天下在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自然是一个万年未有的硝烟四起的大乱之世,天下十四州,兵戎无数,毕竟对白玉京,尤其是对二掌教铁腕心怀怨怼的王朝、修士和山头,又岂会只有玄都观和岁除宫只是这两者雄踞一方,根深蒂固,才显得相对扎眼而已。可想而知,白玉京众多天仙将不得不纷纷远游,亲自率领各自道脉的道官,离开五城十二楼,镇压各州,疲于奔命,再加上某些白玉京之外大修士暗中的推波助澜,此起彼伏的战事注定会愈演愈烈,在真无敌余斗手上,白玉京曾经极其管用的三千多年雷霆手段,就成了火上浇油,白玉京内外,天下道官,陨落无数……

来怪我崔瀺不仁义对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

至圣先师打趣道:“看看你师兄崔瀺,再看看你陈平安,真是个脾气太好太好的烂好人啊。”

即便是至圣先师,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这样的读书人,绝对不能一个都没有,只是也绝对不能再多一个了。

你余斗不是自认是在替天行道、问心无愧吗那么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无数细微因果,最终会如离离原上野草一般,在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刚好在新一年春风里,疯狂蔓延开来。

你余斗如此对付我师弟齐静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计你师弟陆沉。

你让一座骊珠洞天最终破碎落地,我就让你整座青冥天下彻底神州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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