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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青萍剑宗

陶然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壮起胆子以心声问道:“你真是那个谁”

陶剑仙都没敢直呼其名,太不像话。

陈平安笑着以心声答道:“上次在燐河畔,不就已经说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我了。陶剑仙自己不信而已。”

你让老子咋个信半路上随便见着个年轻男子,腰间悬佩双刀,青衫长褂布鞋的,然后自称是陈平安,我就傻乎乎相信啊。

就像天边人突然走到眼前,又像书中人走出书中。

今天白衣佩剑的崔东山,在远处朝陶然伸出大拇指,一旁的米大剑仙,正对着陶剑仙挤眉弄眼。

距离开宗庆典的吉时,约莫还有半炷香的工夫,陈平安快步向前,与观礼客人们纷纷寒暄几句。趁着这个机会,脑子一团糨糊的剑修陶然,左顾右看,给自己挑选了一处落脚地。随后,陈平安牵着师侄郑又乾的手,在一处位于最边缘位置的“小山头”停下身形,这些即将加入仙都山青萍峰谱牒的修士,说来好笑,大多数至今还不知晓眼前这位青衫剑仙的真实身份,他们先前来到广场后,就下意识聚在了一起,只是相互间也没什么可聊的,等到广场人多了之后,显然就更局促拘谨了。

此刻陈平安朝他们抱拳笑道:“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姓陈,名平安,宝瓶洲大骊龙泉郡人氏,担任落魄山山主,我是文圣一脉儒生,我的先生便是前不久恢复文庙神位的文圣,我也是崔东山、裴钱和曹晴朗他们几个的先生。”

这也是陈平安第一次摆明上宗山主身份,与他们正儿八经对话。

陈平安摸了摸身边孩子的脑袋,笑着介绍道:“郑又乾,是君倩师兄的开山大弟子,我的师侄。”

此刻站在陈平安对面的一行人,除了那位桐叶洲山泽野修出身的金丹剑修陶然,还有两位地仙鬼修,吴钩和萧幔影,是一对道侣,精通阵法。

三位来自旧玉芝岗淑仪楼的流亡修士,兰贻、俞杏楼、傅祝。

真实身份是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的亡国太子,元婴境剑修邵坡仙;以及跟随他走南闯北,有过很长一段时间逃亡生涯的侍女蒙珑,她如今已经改名为独孤朦胧,桐叶洲即将迎来第二位女君主。这对主仆,崔东山先前就让小陌帮着施展了障眼法。两人身边,还有一位来自北俱芦洲打醮山的女修,石湫。

陈平安望向石湫,石湫抿嘴微笑,轻轻点头。

陈平安再次抱拳致谢道:“仙都山创立宗门,从选址到建造,再到今天举办庆典,其实每个环节都极为仓促,能够在短短时日之内,就让仙都山诸峰有此规模,等于是平地起渡口,实打实的白手起家,诸位都辛苦了。”

撇开邵坡仙三位落魄山旧人不谈,在燐河畔接管铺子的剑修陶然,还有鬼修吴钩和玉芝岗兰贻这两拨修士,都是被崔东山亲自带到仙都山的,故而可以算是追随崔东山一起开山立派的元老了。双方之前主要是在风鸢渡船和渡口营建两事上边出力,其中一条跨洲渡船的风鸢,无论是成员数量,还是战力,本身就相当于一座山上小门派了。

渡船之上,崔东山精心炼制的符箓傀儡、金甲力士,数量近百,分别取名为雨工、金师、挑山工、摸鱼儿等,它们无论是皮囊,还是心智,都与真人无异,负责风鸢渡船的日常维修和渡船航线上的地理勘察,后者的主要职责其实也就是在桐叶洲各地山河“寻宝捡漏”,它们因此被崔东山封了个临时设置的官职,“山水点检”,而精通阵法的吴钩和萧幔影,就负责风鸢渡船的日常运转。

陈平安以心声对邵坡仙说道:“我见过山君晋青了,你们在燐河畔立国一事,回头我们细聊。”

邵坡仙笑着点头致谢一句。

陈平安笑问道:“何时跻身上五境”

邵坡仙满脸愁容:“难。”

除了这些根脚古怪的“山水点检”,另外还有两百多具品秩远远低于雨工、摸鱼儿的符箓力士和机关傀儡,数量多达两百,之前营造仙都山府邸、渡口,都是它们在担任苦力,而玉芝岗淑仪楼出身的三位修士,先前的临时身份是渡口督造官,三人年纪都不大,百余岁,他们如今境界也不高,两观海一洞府。

其实在陈平安到来之前,他们仨就都被彻底吓傻了。

因为身边众多观礼客人的闲聊,谁都没有刻意用上心声言语,比如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他们并不陌生,在渡口经常能见面,知道她叫裴钱,但是如何能够与那个声名鹊起的女大宗师“郑钱”挂钩等到通过裴钱与那个被她敬称为“徐剑仙”的男子,聊起了什么金甲洲战事,提到了曹慈、郁狷夫等人,裴钱还主动提起了自己曾经偶遇一位身穿紫衣的老神仙,符箓于玄!如此一来,男子的身份便水落石出了,正是那位被誉为“剑仙徐君”的金甲洲大剑仙,徐獬。这位皑皑洲刘氏客卿,跨洲来到桐叶洲后,就在驱山渡落脚,按照几封山水邸报的小道消息,听说是为了防止玉圭宗对刘氏几条渡船下绊子,玉圭宗专门派出了祖师堂供奉王霁,去与这位“剑仙徐君”在驱山渡针锋相对。

很凑巧,王霁今天也来了,而且还带着那个瞧着还不到十岁的孩子,竟然是玉圭宗九弈峰的新任峰主。

蒲山黄衣芸,她被选为桐叶洲历史上十大武学宗师之一,与武圣吴殳是如今桐叶洲硕果仅存的两位止境武夫。

还有那个老人,竟然是如今桐叶洲十大王朝之首大泉王朝当今女帝姚近之的爷爷,老将军姚镇。老人身边两位,一位是礼部尚书,至于那个瘸腿断胳膊的年轻男子,则是大泉蜃景城的府尹大人。

此外,除了自称是中土神洲铁树山修士的,还有来自北俱芦洲趴地峰的两位道士,那可不就是那位火龙真人的再传,甚至都有可能是嫡传弟子

他们是与崔仙师事先说了,可以保证声名狼藉的三人,在保留玉芝岗谱牒修士身份之余,能够在仙都山这边混口饭吃,至少不用在外晃荡,受尽白眼。毕竟玉芝岗的宗门覆灭,属于开门揖盗,最终被一只旧王座大妖切韵带头登山,屠戮殆尽,尤其是貌美女修,下场极惨,但是如今几乎所有桐叶洲本土修士,都觉得他们玉芝岗是咎由自取。

其实兰贻三位同门,对此已经足够心满意足了,不好说对那位崔仙师如何感恩戴德,可要说对仙都山由衷地心怀感激,绝对是半点不夸张的。即便崔先生说话直接,早早挑明了意图,就是看中了他们那门淑仪楼秘传的独门手艺,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个安身之地,还能细水长流一起分账挣钱,何况崔仙师也不会与他们索要那份炼制符箓美人的淑仪楼秘法。

陈平安没有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与三人说道:“你们只管在仙都山安心修行,等到你们觉得方方面面时机合适了,到时候哪怕是主动提出要脱离仙都山谱牒,我可以代替崔东山与你们保证,仙都山都不会有任何阻拦。重续玉芝岗淑仪楼的香火传承一事,甚至重建玉芝岗,仙都山会略尽绵薄之力。此外,如果你们在仙都山日久见人心,信得过崔宗主和仙都山,到时候双方就正式结为山上盟友。在这之前,你们可以主动寻找流散各地的玉芝岗修士,仙都山会拿出一座山峰,作为临时道场,专门安置他们。”

兰贻三人,仿佛吃下一颗天大的定心丸,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光凭他们,连个地仙修士都没有,在有生之年,重建淑仪楼都是一种莫大的奢望,更别谈为整座玉芝岗祖师堂重新续上香火了。

崔东山会心一笑。先生显然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是要为玉芝岗覆灭一事,做出自己的一番盖棺论定。

大概在先生看来,若说时逢乱世,注定容不下一个可谓昏了头的玉芝岗,那么未来的太平世道,桐叶洲就必然不可缺少一个玉芝岗。

因此不管整个桐叶洲如何看待玉芝岗那场变故,从宝瓶洲落魄山,到桐叶洲青萍剑宗,愿意为玉芝岗重续香火。

崔东山神采奕奕。

这就很好了。先生管得越多越好。怕就怕先生彻彻底底当了甩手掌柜,从今以后,对仙都山不热心,爱答不理的,那自己这个得意学生,当得多揪心啊。

崔东山来到陶然身边,拿手肘撞了一下身边的陶剑仙,以心声笑道:“陶剑仙,告诉你几个事呗。首先,姜尚真是咱们仙都山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过用了个化名叫周肥。姜老宗主在咱们落魄山,脾气老好了,口碑很结实的,所以你要是当上了仙都山的祖师堂成员,骂他几句又如何,他不好还嘴的。惊喜不惊喜”

陶然绷着脸,默默告诉自己,连“陈平安”都是真的陈平安了,骂不骂姜尚真啥的,小事情。

“再就是那个你怎么看怎么碍眼的余米,就是米裕,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意不意外”

陶然小心翼翼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米裕,顿时笑容尴尬,下意识揉了揉腰,总觉得凉飕飕的。

其实从陈平安,到小陌,再到米裕,都已经被陶然骂过了。

作为淑仪楼师姐的兰贻喜极而泣,哽咽道:“陈先生何必如此厚待我们三个无名之辈”

陈平安给出自己的答案:“不谈那场惨烈变故的功过是非,也不说铸成大错的既定事实,我只说一事。若无恻隐,何必开门。”

陈平安说道:“路途坎坷,任重道远,过程中肯定会有很多的非议,你们要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了。”

随后陈平安又笑道:“当然了,要是你们哪天放弃了这个念头,觉得实在太过艰难,竭尽心力,依旧力所未逮,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们仙都山也欢迎你们。届时青萍峰祖师堂,会为你们中的某人专门安排一张椅子。”

兰贻、俞杏楼、傅祝,三人与陈平安和崔东山两位宗主作揖致谢。

吉时已到。

曹晴朗掏出钥匙,打开青萍峰祖师堂大门。

陈平安和崔东山,并肩走入大门,跨过门槛,率先走向前方的祖师堂正殿。

作为仙都山的祖山,青萍峰祖师堂内,此刻只悬挂一幅画卷。

上宗祖师,落魄山山主陈平安。

青衫背剑,头别玉簪,极其传神。

崔东山到底还是没有按照先生的意思,将霁色峰祖师堂三幅挂像居中悬挂,然后将他和崔东山的画像分别悬挂在左右最两端的位置上。

今天仙都山建立下宗的庆典,还是照旧,与之前上宗落魄山一样,都没有什么繁文缛节,显得极为简单,毫不烦琐。

祖师堂内,一左一右,各自搁放了两排的椅子。

一上宗,落魄山。一下宗,仙都山,青萍剑宗。

一边是陈平安、长命、韦文龙、裴钱、周米粒、小陌、贾晟、张嘉贞,后排座椅,纳兰玉牒、白玄、孙春王、柴芜,总计十二人。

另一边有崔东山、米裕、崔嵬、种秋、隋右边、曹晴朗、陶然,后排则有邵坡仙、蒙珑、石湫、蒋去、于斜回、程朝露、何辜、吴钩、萧幔影、兰贻、俞杏楼、傅祝,总计十九人。

上下两宗成员,加在一起有三十一人。

在左右两边各两排椅子之后,又有观礼客人的座位,一拨是桐叶洲本土人氏,在崔东山身后;一拨是外乡人,在陈平安这边。

大泉王朝姚镇,府尹姚仙之,礼部尚书李锡龄。太平山山主黄庭,护山供奉于负山。蒲山草堂,山主叶芸芸,掌律檀溶,薛怀。

玉圭宗的老祖师张丰谷,供奉王霁,九弈峰峰主邱植,韦姑苏,韦仙游,云窟福地姜蘅。裘渎,胡楚菱。钟魁,庾谨。镇妖楼青同。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马宣徽。趴地峰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太徽剑宗,宗主刘景龙,翩然峰白首。铁树山果然,谈瀛洲。郑又乾。金甲洲大剑仙徐獬。皑皑洲刘聚宝,刘幽州。中土神洲玄密王朝,郁泮水。

两拨观礼客人,总计三十二人。

两边的观礼座位安排也极有意思,因为根本就没有安排,人人随便落座就是了。

上次落魄山霁色峰,负责递香火的,是陈暖树和周米粒。

这一次青萍峰,换成了曹晴朗和周米粒,两人各自手捧一只香筒。

而上一次落魄山建立宗门庆典,霁色峰祖师堂内敬香,是四十三位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人氏在前,三十六位观礼之人在后。

这一次下宗敬香仪式,只有身为上宗祖师的陈平安无须敬香,一袭青衫,只是站在左边为首的位置上。

众人依次敬香过后,各自找椅子落座。

钟魁明显可以感受到陈平安的尴尬。

太年轻有为,也不好啊。一个人杵在那儿,然后被那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刘氏财神爷、郁泮水几个敬香的个中滋味,想来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胖子庾谨备感无奈,总觉得自己吃大亏了。只是一想到钟魁还要为自己,与陈平安讨要回五成家底,也就忍了。

张山峰也在忍住笑。青同觉得挺有趣的。

之后崔东山便带着曹晴朗和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按照约定俗成的山上规矩,先去揭开山门和祖师堂的两块匾额幕布,青萍剑宗。在青萍峰山脚,还得老老实实架好梯子,悬挂起吴霜降赠送的那副楹联,然后才返回祖师堂。

如果不是仙都山有意一切从简的缘故,接下来就还会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修士,担任类似唱名官的职务,负责大声朗诵一些未能亲自到场的宗门祖师、仙府掌门和王朝君主的各类贺词。一般浩然天下的下宗典礼,因为有上宗的底子和各路香火情在,可能光是这一个环节,往往就会耗费半个时辰甚至更久,因为贺词往往动辄多达百余份之多。

跳过这个环节,崔东山开始按部就班介绍起所有在座诸人,先从上宗落魄山开始,再是青萍剑宗谱牒修士,最后就是观礼客人。

接下来就是落魄山掌律长命,宣布青萍剑宗的祖师堂成员。

陈平安。首任宗主崔东山,掌律祖师崔嵬,首席供奉米裕,执掌一宗财政的种秋。隋右边,曹晴朗,陶然,吴钩,萧幔影。

之后是崔东山以宗主身份,为青萍剑宗正式邀请太平山黄庭,担任首席客卿;蒲山叶芸芸和大泉姚仙之,为记名客卿。再邀请青同、裘渎担任青萍剑宗记名供奉,以及今日未能到场与会的剑修曹峻,担任末席供奉,三人等于是补任青萍峰祖师堂成员。

客人们的观礼一事,到此就算收官结束了。

之后就要开始举办青萍剑宗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

成员有:陈平安,长命,韦文龙,裴钱,周米粒,小陌,贾晟;崔东山,米裕,崔嵬,种秋,隋右边,曹晴朗;陶然,吴钩,萧幔影。

再加上五位祖师堂拥有座位的供奉、客卿,青同,裘渎,黄庭,叶芸芸,姚仙之。

陈平安亲自将观礼众人送出祖师堂,除了极少数留在了广场上,都开始返回密雪峰各个府邸宅院。

没有着急返回祖师堂,陈平安来到留在山顶的刘聚宝和郁泮水这边,笑道:“多有怠慢。”

刘聚宝笑着打趣道:“不用去跟动辄上百号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从头到尾当个闲人,如此轻松惬意的观礼,我倒是希望多参加几次。”

郁泮水看了眼渡口,笑呵呵道:“隐官大人,那条风鸢渡船,还不错吧”

陈平安笑道:“再来一条就更好了。”

郁泮水急眼了,埋怨道:“不去挑肥,专门拣瘦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生意经。”

崔东山跳起来一把搂住郁泮水的脖子,扯得后者只得低头哈腰:“郁胖子,你不肥谁肥。”

刘聚宝轻轻咳嗽一声,某人终于舍得从某处收回视线,赶忙笑着与隐官大人打招呼。

陈平安看着刘幽州,点头笑道:“桂岛一别多年,很是想念。”

当年双方都还是少年。

仙都山青萍峰高耸入云,站在山顶眺望远方,视野中云海滔滔。

一袭青衫白云上,万景都归两目中。

玄都观内,一个好像每个季节都能养出膘来的胖子,腰悬一枚老观主亲自赐下的关牒桃符,便可以无视那些足可让一位飞升境修士鬼打墙的玄妙禁制,晏琢屁颠屁颠找到孙道长的道场,是一座大名鼎鼎的“观内观”,轻轻敲响大殿朱门,试探性地问道:“老观主,在闭关吗忙不忙”

屋内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嗓音:“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晏琢在门外搓手道:“我在来时路上,认识个世外高人,不穿道袍不戴道冠道巾,反而头簪鲜,老观主帮忙掌掌眼如果对方人品过硬,说不定就是一桩源源不绝的大买卖,一本万利!”

晏琢刚刚出了一趟门,美其名曰外出历练,其实就是游历玄都观的一众旁支道脉、藩属山头。

之前在玄都观这座祖庭之内,晏琢没啥感觉,反正隔三岔五就能在桃林里边瞧见老观主一面,搬俩板凳坐在溪涧里,一起喝个小酒儿,至于双方差了七八个辈分什么的,孙道长不讲究,晏琢就不客气。孙道长不当回事,上行下效,那些高功真人对晏琢就更客气了,再加上玄都观是道门剑仙一脉,道官多背剑或是佩剑,自然而然就让晏琢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还在家乡,还在剑气长城。辈分、境界什么的,都可以不用计较。

结果等晏琢真正离开玄都观,到了外边的广阔山河,才知道玄都观一脉祖庭出身的度牒道士,出门在外,很有牌面的,那些个孙道长徒孙、玄孙辈的各国一观之主、护国真人,在蕲州各地开枝散叶,见着了这个年纪轻轻的胖子,都不用晏琢搬出那套准备好的说辞,就对他极为礼重客气。

但其实是晏琢误会了,不是所有从玄都观走出的谱牒道官,都有此待遇的,那些道门仙其实只是在好奇一事,这个胖子,到底与老观主是啥关系,所以他们都用一种“老观主该不是在外边找到了私生子带回家”的玩味眼神,打量着那个比较面生的晏姓剑修。

毕竟敢打那片桃林主意的玄都观道士,不多的。

老观主一贯秉持某个宗旨,既然收了弟子,师门自己不教,难道让他们跑到外边,再让外人教做人的道理吗

再加上老观主某些独树一帜的鲜明作风,顺带着整个玄都观在青冥天下都是独一份的,白玉京地界之外,大可以横着走。

至于晏琢的真实身份,作为诸脉祖庭的玄都观这边,一直没有对外宣扬,而是有意隐瞒此事。老观主不提这茬,谁敢往外泄漏消息。

故而即便是如今的玄都观里边,知晓晏琢来自剑气长城的道官,连同道号春晖的道观“门房”韩湛然在内,不会超过十人。

反正玄都观也从不缺少故事和谈资。

孙道长嗤笑道:“是那个喜欢扮婆姨的疯癫汉”

听说这厮一路晃荡到了蕲州边境才停步,真是个狗鼻子,这不师姐一出关,立马就飞奔过来了。不过对方还算懂点规矩,没有直接进入玄都观地界。毕竟玄都观与他所在的山头,不太对付,这家伙约莫是担心被套麻袋。

至于晏胖子嘴上所谓的买卖,还不就是去祸害那片桃林。

晏琢一开始骗到个大傻子的笑容逐渐凝固。

沉默片刻,晏琢跳脚大怒道:“莫不是个骗子真是造反了,都敢坑蒙拐骗到咱们玄都观的门口。我这就喊上湛然姐姐,与他讨要个公道去!”

原来对方扬言,晏琢精心制造的桃枝笔、桃符牌、桃叶书签等物,他可以帮忙卖到与蕲州并不接壤的永州去,保证能挣大钱,双方分账三七开。只要晏仙官点个头,以后就可以等着收钱了。

此外,玄都观不是每年还有一筐筐的桃子嘛,反正年年有,你们玄都观的道官们吃又吃不完,送人又不收钱,何必浪费呢。永州大大小小的仙府、道馆那么多,简直就是每天都有庆典,有庆典,就需要一簸箕一箩筐的仙家蔬果,在整个青冥天下都鼎鼎大名的玄都观仙桃,能愁没销路

晏琢就觉得可行,对方胆子再大,靠山再强,总不至于敢骗到咱们玄都观头上吧

“他是怎么跟你自报名号的”

“这家伙自称青零,有名无姓,也没个道号啥的,说自己就只是混江湖久了,道上的朋友多,都愿意卖他几分薄面……”

听到这里,屋内老观主嗤笑一声,这是混黑帮呢,还道上朋友多。

“我问他境界如何,他老实交代了,是个仙人境,来自永州首屈一指的山头,在他家门派里很有威望的,而且我看他身边带着三个随从,瞧着好像都是些陆地神仙,大概是怕我不信,这位青零道友还主动要求将一支随身携带的铁笛,算是作为押金,我没敢收。他就报了个收信地址,估计这会儿,还等着我的消息呢。”

孙道长笑了笑,犹豫要不要将此人的消息告知师姐。

此地其实就是玄都观的祖师殿,天下道门剑仙一脉所有枝叶的根本之地。

大殿内悬挂着道观历代祖师爷的画像,得有四五十幅之多。

白玉京之外的天下宗门以及子孙庙道观,挂像一事,也看各自底蕴高低,不一而论,有些是金丹道士去世后,挂像就可以在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享受香火,但是像玄都观这样的庞然大物,就需要是玉璞境修士起步了。

只因为他这位当代观主,道法够高,活得够久,占着茅坑不拉屎实在太多年,所以众多挂像上边的“祖师”,其实辈分都要比孙怀中低。

祖师殿内的挂像,按照辈分,从高至低,依次排列,最终就像一座宝塔。

墙上较高处,有三幅挂像,是空白,并列两幅,分别属于未来的观主孙怀中,师姐王孙。就像一种“虚位以待”,这在青冥天下不算奇怪,这就跟市井坊间老人不忌讳谈论生死,在世时就会为自己早早备好棺材是一个道理。

一座山上仙府祖师堂,空白挂像越多,自然就意味着这座门派的在世祖师越多。

祖师殿大门缓缓打开,孙道长跨过门槛,走出大殿,抚须眯眼,道:“他是找贫道的师姐而来。跟你找买卖,就是个添头,把你当块敲门砖了。”

在开门时,晏胖子低下脑袋,不去看大殿内的光景,等到关上门,晏琢重新抬头,问了个很务实的问题:“观主,能不能与我说句到底话,我跟他合伙,真能挣着大钱”

孙道长点头道:“能。”

晏琢闻言如释重负:“只要不是骗子就好,这种高人,多认识几个,混个脸熟,总归是好事。”

孙道长笑道:“这个龙新浦,不喜欢待在山上好好修行,最喜欢跑去江湖里边搅浑水,时日一久,就被那些眼窝子浅的,尊称为‘龙师’了,只是与林江仙的那个‘林师’相比,含金量差得有点远,不过反正龙新浦脸皮厚,就算有那不怕死的,愿意喊他一声龙掌教,他一样敢收下。”

那个化名青零的老道士,真名龙新浦,是那永州境内兵解山的一位老祖师,如果按辈分算,还是当代山主的太上祖师。

兵解山是永州数一数二的山头,作为兵解山硕果仅存的“同辈老人”,自称在门派里边有威望,云游在外略有薄面,确实不算吹牛不打草稿。

不过兵解山这地儿,风气比较怪,修士道龄都不高,有那“千年一劫数”的说法,而且也不是越老越能打。

因为那边的修士不够长寿,所以此人的辈分,实则占了大便宜,否则要说玄都观、采收山这些宗门里边,有个观主、宗主的太上祖师,传出去还不得吓死人

毕竟能活个五六千年,境界能低到哪里去

这个兵解山的龙新浦,与师姐是同乡,还是同年,都来自永州境内一个小地方。

可要说境界、修行资质、打架本事,比起自家师姐,又都要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厮在外晃荡,没饿死,也没被人打死,就靠一张嘴。先后三次跌境,也都是嘴巴没把门惹来的祸事。

晏琢好奇问道:“这位前辈,是奔着观主的师姐而来这里边,有说头”

孙道长瞪眼道:“不该问的就别问。”

你小子要是大嘴巴乱传话,以师姐的脾气,不会跟你这个小辈计较什么,那么回头收拾的,就是贫道了。

当年道龄不大的时候,也没啥,如今好歹是一观之主了,多少要点面子,每天伸手捂着半边脸出门,不像话。

孙道长带着晏琢走出这座属于禁地的观内观,随口问道:“出门一趟,有何感想”

晏琢感慨万分道:“威风八面,走到哪里都吃香,好得很,不枉费我慧眼独具,早早相中了老观主的玄都观,在这件事上,董黑炭就不如我了。”

其实这就要归功于年轻隐官的举荐了,否则满身铜臭的晏胖子,在那规矩森严的白玉京,在生财有道这条路上,恐怕空有十八般武艺,也没有太多的施展余地。

林江仙的鸦山,在那汝州的地位,靠着人多势众,又是赤金王朝鼎力扶持的江湖门派,鸦山的嫡传武夫在那一洲山河当然可以横着走。

而玄都观在这蕲州,也是当之无愧的……扛把子。

不像殷州,自古就有两京山和大潮宗敌对相峙,势同水火。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了,两家人成了一家人,而且还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种一家人。山上宗门联姻,多是弟子们相互间看对了眼,然后喜结连理,哪有两位一宗之主结为道侣的这在青冥天下,确实是头一遭。

翥州,亦有采收山,与道家符箓祖庭之一的青祠宫争锋。

就算是幽州,不也有个守山阁,能够与地肺山华阳宫掰手腕。

很难说是谁一家独大。

永州则有仙杖派和兵解山,两个顶尖宗门仙府,始终在争那个一州魁首的位置。

当然,那白玉京是整个青冥天下的主人,甚至可以说青冥天下所有的宗门,都是白玉京的“外门”藩属。即便是玄都观,与之相比,也还是有极大差距的。

晏琢问道:“老观主,我能跟他做买卖吗”

孙道长嗯了一声:“随你,钱财往来,买卖而已,这里头没什么忌讳。”

何况玄都观与兵解山的那点旧怨,在孙怀中看来,谈不上死结,只是兵解山那个当代山主死脑筋,钻牛角尖,自己不肯出来。

孙道长问道:“当真就这么喜欢赚钱”

晏琢笑道:“喜欢是真喜欢,打小就喜欢。况且修行炼剑之外,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帮着分分心,走走神。”

孙道长点点头:“蛮好。”

如果有机会,通过这桩买卖,能够让双方缓和关系,以后举荐晏琢担任玄都观祖庭的账房执事,好歹自己也有个说头。免得被谁说成是任人唯亲,如今玄都观暂时又不缺扫地道士。

孙道长说道:“你去喊上狄元封和詹晴,跟着贫道一起出门散散心。”

晏琢点头答应下来,这就去喊那俩福缘深厚的幸运儿。

晏琢试探性地问道:“我先飞剑传信给那位兵解山老前辈”

孙道长摇头道:“不用。”

孙道长上次阴神出窍远游,再次游历了一趟浩然天下,最终在北俱芦洲收了两个亲传弟子,一并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带回玄都观。

不过只是名义上的亲传,丢了几本道书几篇仙诀给他们,其实真正为他们传授剑术、道诀的,是“门房”韩湛然这样的上五境道官。

按照孙道长的说法,给人传道当师父,贫道有个缺点,教得了天才,教不了笨人。

那两个来自浩然天下北俱芦洲的外乡年轻人,哪敢有任何怨言。只觉得能够与一位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搭上关系,即便只是有个有名无实的师徒名义,也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幸事了,实在不敢奢望更多。

况且只要是玄都观祖脉道士,修行都可以安心。至少谁都不用担心在外被人欺负。老观主孙怀中,就像一棵参天古树,遮风挡雨,庇护着所有道士,人人都在树荫里边避暑纳凉,只需要专心修道即可。

晏琢去找到那狄元封和詹晴,说是你们师尊下了一道法旨,要咱们一起陪他老人家出门散心去。人比人气死人,这俩同龄人,作为老观主的嫡传,在玄都观的辈分高得无法无天了,而且得以破例在桃林结茅修行。狄元封两个见到了这个晏胖子,也不敢有任何小觑心思,二话不说,立即跟着晏琢去觐见师尊。

当年在他们家乡的北俱芦洲,一处仙府遗址,狄元封和詹晴可是切身领教过某人是何等“不做人”的行事风格。难怪能被自家师尊称呼一声陈小道友。

只是等到他们事后得知,对方竟然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开始各自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和因祸得福了,越发珍惜如今稳稳当当的修道岁月。

晏琢笑道:“以后陈平安来了玄都观,你们三个就是不折不扣的故人重逢,还不得好好喝顿酒这酒水,有无想法我可以帮你们早早备好几坛仙家酒酿,价格嘛,好说,保证原价!”

狄元封不搭腔。詹晴却是笑道:“这敢情好,就有劳晏兄多费心了。”

其实与狄元封他们的初次相逢,也是陈平安继误入藕福地之后,首次壮起胆子,主动学那山上修士进入山水秘境,寻道访仙,追求机缘。

如果只看结果,陈平安当然收获颇丰,但要说过程之凶险,也确实让人心有余悸。在这之外,陈平安又等于无形中接下了一桩分量不轻的因果。在那山巅小道观内,供奉着一尊中年面容的道士桃木神像,此人的真实身份,正是玄都观孙道长的小师弟。当年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穿法衣携仙剑,亲自问道、问剑玄都观,死在真无敌的剑下之人,便是这位玄都观道官。

而此人的嫡传弟子宋茅庐,更是一个被誉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士。

按照当年在龙宫小洞天凫水岛火龙真人的说法,这位按辈分属于老观主师侄的道士,曾经以永州作为大本营,聚拢起了白玉京之外将近六成的道门法脉。这个说法,当然会有一定的水分。因为天下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宗门、仙府,当年并未真正与宋茅庐结盟。可能私底下有契约,但至少在明面上,是没有与永州联盟的。可即便如此,也算足够惊世骇俗了,就像当时火龙真人用了一个比喻,搁在我们浩然天下,这就像有个人,可以抗衡半个儒家,与中土文庙分庭抗礼。

而宋茅庐的师尊,孙道长的师弟,这位飞升境老道士的那尊桃木神像,如今便是陈平安的五行本命物之一的木宅关键所在。

除了狄元封和詹晴,被老观主收入袖里乾坤,好似一场鸡犬升天,化虹而起,飞升青冥天下,其实当年彩雀府女修柳瑰宝,也差点成为老观主的亲传弟子。

晏琢满脸好奇道:“啥时候咱们兄弟几个喝个小酒,给我好好说道说道当年那场游历,是怎么认识的陈平安。”

因为陈平安的关系,晏琢跟他们特别亲。至于这两位是怎么想的,晏胖子可不管。

詹晴笑着答应下来,说当然没问题,狄元封则备感无奈,他实在是不愿多提那个老奸巨猾、挣钱不要命的“陈好人”。

当年家道中落的狄元封,腰间悬佩一件祖传之物的宝刀,曾经与一位边关武将出身的家族供奉,学了点刀法,他曾经用了个嘉佑国秦巨源的身份,当然是向后者栽赃嫁祸泼脏水。一路上先后认识了“孙道长”、黄师等人,几个不受待见的山泽野修,合力求财,走那趟仙府秘境,狄元封算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边,去搏命求个大富大贵了。反观詹晴,作为北亭国小侯爷,是个出了名的风流种、薄情郎,当初腰别一支羊脂玉笛,一副贵公子做派,拎着那根暗藏一把软剑的竹杖,身边又有佳人相伴,简直就是去游山玩水的。

至于老观主,为何愿意收他们为徒,带回青冥天下,詹晴和狄元封至今都还一头雾水,浑浑噩噩就成了道官,走在玄都观内,莫名其妙就会被那些上五境老真人喊师伯师叔,甚至是师伯祖、师叔祖,甚至还曾被人毕恭毕敬喊那太上师伯祖、太上师叔祖。

只是两位同门之间,其实如今关系也一般,说到底,双方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不同路,当然只是他们自己这么觉得。

詹晴小心翼翼问道:“晏兄,那位隐官大人,作为外乡人,最早是怎么在剑气长城那边立足的”

晏琢认真想了想,大笑道:“以诚待人!”

在晏胖子去喊人的时候,孙道长找到了师姐王孙,试探性问道:“兵解山的那个龙新浦,找上门了,你要不要见他”

少女姿容的女冠,神色淡然道:“如果对方是打着同乡叙旧的幌子,就免了,不见。如果你觉得他是来跟我们玄都观谈事情,而且比较重要,反正你才是观主,我无所谓。”

孙道长问道:“如果对方两者兼有,如何是好”

王孙说道:“当然是公事大过私事,见一面无妨。”

孙道长如释重负,沉默片刻,没来由地感慨一句:“师姐,我们师父,是个有晚福的人。”

作为孙道长和师姐王孙的师尊,那位道号清源的老道士,是寿终正寝,属于无疾而终。几个徒弟,又都算有出息,若是晚个几百年再走,可能就要揪心了。

王孙点头说道:“亏得师父走得早,不然多活几年,要被我们几个活活气死。”

哪怕是提到师尊,王孙说话还是没什么忌讳。

孙道长笑道:“你们一个个的,当年都不乐意接过师尊的位置,继任观主,我一直怀疑,师尊当年选我,是不是师姐你与师尊偷偷说了什么”

“没证据的事情,少胡说八道。”王孙坐在桃树下,伸手按住一把在鞘长剑,教训道,“当师弟的,没大没小。”

孙道长哑然失笑。

当年被玄都观上任观主,清源道长,同时领进玄都观修行的一拨孩子,有七人之多,在那之后,这位老真人就再没有收取嫡传了。

不过是七个孩子,结果其中光是飞升境修士,后来就有三个!

除了刚刚“出关”的王孙,现任观主孙怀中,还有那个喜好手持行山杖、负笈云游的小师弟,家乡来自一个盛产枇杷的小地方,出身贫寒,名叫黄柑,后来道号青李。

三位同门,孙怀中,师姐王孙,师弟黄柑,都先后跻身了飞升境,也曾分别担任玄都观住持、首座、都讲。

故而上任观主最后收徒的那一年,也被后世视为玄都观历史上最为丰收年景的一个“大年份”。即便是搁在整个青冥天下那部厚重老皇历书页中,也注定属于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老秀才上次带着一个虎头帽孩子,做客玄都观,就专程来这祖师殿,给上任观主敬了三炷香。

挂像上面的人,与挂像之外的敬香客,双方都擅长收徒嘛。

此外,老秀才的关门弟子,与上任观主的小弟子,亦有一桩不浅的道缘。

这就很善了嘛。

玄都观的上任观主,元禾,道号清源,老道士第一次为入室弟子们正式传道授业,就是丢给那些孩子一本只有寥寥五千言的道祖著作。

而王孙只是看了开篇的“道可道非常道”六字,就合上了书。

那年还只是在玄都观担任三都之一的老道士,颔首而笑,让她可以玩去了。

当时还扎两羊角辫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离开屋子,独自玩耍去了。

只留下孙怀中在内的同门师兄弟,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孙怀中事后问师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师姐的解释是我又不认识字,师父丢给我一本书算咋回事。

孙怀中还就真信了,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啊。

确实,家乡是那永州的师姐王孙,她家世代都是捕蛇人,不曾读书识字,并不意外。

反观孙怀中他们这拨大多出身不错的修行坯子,别说认字,就是各脉道书都背了不少,比如最早公认修道资质最好的小师弟黄柑,不到十岁,早就熟读整部道藏了。

孙怀中是多年之后才知道真相,原来师姐就只是觉得刚认识没多久的师弟“小孙”,年纪再小,可好歹是个修道之人,竟然能问出这种白痴问题,瞧着怪可怜的,她就随便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安慰他罢了。

反正在那些年里,师姐每次看到孙怀中,眼神都格外“和善”,也从不冷着脸,多半当他是个需要她可怜可怜的小傻子看待吧。

此后王孙的修行路,无比顺遂,破境一事,势如破竹。完全就是碾压同辈,一骑绝尘,同辈都只能远远看着那个王孙的登高背影。

久而久之,玄都观所有“徽”字辈的道士们,就都认命了,明摆着没法比,那就不跟王孙比。切磋道法,探讨义理,谁都不找那个王孙。

王孙先是碾压同辈,继而是追上师辈,然后是“徽”字上边的两个辈分,其中不乏惊才绝艳的修道天才,结果都被王孙一一超越。

后世评价王孙的“总角闻道”一说,可不是开玩笑的。

作为修道资质仅次于王孙的小师弟黄柑,进入玄都观之前,有那一句“当是天仙”的谶语,却反而是修行最为迟缓的一个。

至于孙怀中,在那段无忧无虑的修道岁月里,自认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算如何出类拔萃,既然有师姐王孙在,天才不天才的,都没了意思,至于后来被说成是什么大器晚成,厚积薄发,听着也当是些骂人的话了。

玄都观作为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其实在蕲州,是一处出了名与世无争的“山上山”,幽居修道,不染红尘,跟外界打交道极少。

等到“徽”字辈道官开始成长为玄都观的中坚力量,纷纷占据道观要职,原本清静高妙的玄都门风,随之一变,变得锋芒毕露,涉世渐深。

经常是有同门在外吃了亏,王孙大手一挥,就是数十号同龄修士背着师长们偷偷联袂远游,每次都由孙怀中打头阵,小师弟黄柑当出谋划策的军师,师姐王孙次次负责对付那些境界高的,以及由她收拾残局。比如回到道观后,都是她跟师门长辈们掰扯道理,挨训过后,就得面壁思过,每次都是一窝一窝的,一起被禁足在桃林,这就叫有难同当。

等到孙怀中从“徽”字辈当中脱颖而出,出人意料担任玄都观的住持后,数千年以来,在孙观主的默认,甚至是暗中“推波助澜”之下,玄都观剑仙一脉的道士,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单挑”门风,更是被发扬光大到了顶点,玄都观的那数十套精妙剑阵,堪称蔚为壮观的剑阵是怎么来的当然是一场场围殴而来。

而从小孙变成年轻观主,再变成老观主的孙道长,那些个臭毛病……得换个更加公道的说法,是某些个山上山下、路人皆知的优良传统,其实就是年少时跟师姐王孙依葫芦画瓢而来。

比如打人要趁早。

青萍剑宗,祖师堂第一场议事。

椅子旁边都摆放有茶几,上边搁放着一碗清茶,一碟瓜子。

看样子,估计就要成为以后祖师堂议事的某种定例了。

曹晴朗和裴钱负责提壶倒茶,小米粒负责分瓜子。黑衣小姑娘神色尤其认真,没法子嘞,分到每个碟子里边的瓜子总数,她得保证精确到一颗瓜子都不差!

昨夜陪着裴钱一起守岁,她为此演练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够保险,至多做到误差在两三颗瓜子之内,着急啊。裴钱就帮她想了个天衣无缝的法子,她掏出瓜子的时候,若有误差,裴钱就眼神示意小米粒,差两颗有差两颗的暗号,差一颗有差一颗的提醒。哈哈,完美!

陈平安率先嗑上瓜子,好人山主很快就看出门道了,嗯,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多出三颗,果然小米粒还是很向着自己的。

贾晟最为正襟危坐,老神仙本以为这次开宗立派的首次祖师堂议事,是没有自己份的,不承想陈山主还是这般念旧,崔宗主果然还是如此尊师重道。

裘渎也比贾老神仙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贾晟和老妪之外,姚仙之是最别扭的一个,当年与陈先生半开玩笑,讨要一个下宗的客卿身份,他自己都没有太当真,不承想当了记名客卿不说,还能在青萍峰祖师堂有个固定座位。

至于陶剑仙,当然也没打瞌睡。

“大家都随意些,不是什么‘就当’自家人关起门来聊天,本来就是了。”

陈平安端起茶碗,停顿片刻,好像是有感而发,微笑道:“必须承认一点,我们上山下宗,风气很正,大家都有功劳。”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瞥向一旁的裴钱,示意大师姐你好意思跟师父抢这种功劳

裴钱不理睬那只大白鹅,只是用眼神示意身边的曹晴朗,你好歹说句话。

曹晴朗无动于衷。

隋右边扯了扯嘴角,也没说什么。

韦账房与种夫子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开始各自低头喝茶。

只有小米粒,轻轻摇晃悬空的脚丫,使劲点头,抬起双手,无声鼓掌。

小陌是觉得自己跟随公子身边,时日尚短,当不起这份评价。

略显冷场,陈平安原本打算撂下一句,既然在座各位都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很好,开始议事。

所幸贾老神仙满脸诚挚神色,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沉声说道:“必须的!”

于是崔东山、裴钱、曹晴朗几个,都直愣愣看着贾老神仙。

陈平安猛然间站起身。

青萍峰山门口,凭空多出了一个眉眼飞扬的着红袄女子,腰悬酒葫芦,她一手牵着马,招手喊道:“小师叔!”

一袭青衫,瞬间掠出祖师堂,就像一条青色瀑布,从青萍峰之巅流泻至山门口。

崔东山嗑着瓜子,笑道:“议事暂缓,暂缓片刻,我们先喝茶就是了。”

裴钱原本想要跟着师父去山门口迎接李宝瓶,大白鹅却笑着朝她摇摇头。

裘渎、陶然这拨刚上山没多久的祖师堂成员,还有叶芸芸这些客卿,自然都会备感奇怪,不知是何方神圣,值得陈山主如此兴师动众,好像天大的事情都可以暂时搁下,二话不说就直奔山脚了,甚至就连在祖师堂说句话的工夫都不愿意浪费,这可不像是陈平安的一贯作风。

崔东山突然眼睛一亮:“大师姐,我晓得咱们落魄山门风由来的最大功臣了!”

裴钱瞪眼道:“别扯到宝瓶姐姐身上去!”

落魄山年轻一辈,要么怕崔东山,要么怕裴钱。但是像白玄这些很晚才进入落魄山的孩子,可能都不太清楚,大白鹅也好,裴钱也罢,在某人那边,都会跟平时不一样。

崔东山曾经被那个人拿着印章往脑袋上盖印,小时候就能将几个老捕快骗得团团转的裴钱,也曾心甘情愿乖乖当那人的小跟班,经常一起抄书,至于李槐,当年在小镇乡塾求学时,更是连裤衩都被丢到树上去,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关键还不记那人的仇。

山门口,陈平安飘然落地,笑容灿烂。

李宝瓶咧嘴笑道:“小师叔,新年好!”

红袄女子,手持绿竹杖,佩狭刀祥符,腰悬一枚雪白酒葫芦,身材修长,是大姑娘了。

陈平安看了一眼那枚养剑葫,李宝瓶赧颜道:“小师叔,我不常喝酒的,偶尔看书乏了,提提神,跟酒虫搬救兵,去跟瞌睡虫打架嘛,胜多输少!”

陈平安轻声笑道:“这算什么,小师叔都快是个酒鬼了。走,小师叔带你上山逛逛,今天刚好是宗门庆典,咱们先去祖师堂坐一会儿,小师叔还有点事情要聊,你就当补上那场观礼了。我们脚下这处山头,叫仙都山,旁边两座,分别是云蒸山和绸缪山,都是你崔师兄取的名字。”

李宝瓶使劲点头,然后她指了指宗门匾额,道:“青萍剑宗,名字就尤其好啊。既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说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寓意多且美好,崔师兄能想到这么好的名字,真是难为他了,估计翻烂了辞典,才碰运气想出来的。”

陈平安笑眯眯道:“这个宗门名字,是小师叔自己取的。”

李宝瓶一双漂亮灵动的眼眸,眯成月牙儿,故意叹了口气:“唉,半点不意外的事。”

陈平安就要伸手去帮忙牵马,李宝瓶连忙摇头道:“它不用上山,留在山脚好了。今儿是小师叔的宗门庆典,它刚吃饱呢,要是半路拉屎,还要麻烦小师叔去找扫帚簸箕,多不像话。”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多大点事。”

李宝瓶拎起绿竹杖,大手一挥:“自个儿玩去。”

马蹄阵阵,看方向,是去落宝滩饮水了。

祖师堂里边,崔东山一直摆出歪着脑袋做竖耳聆听状,听到这里,朝裴钱嘿嘿笑道,怎么说服不服

陈平安带着李宝瓶缓缓走在山路上,两人拾级而上。

当那个红袄女子蓦然现身,青萍峰山顶的郁泮水被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什么一般意义上的缩地山河,问道:“聚宝兄,这个小姑娘,难不成是直接跨洲而来我道行浅,看个热闹都难,聚宝兄你境界高,给掂量掂量”

刘聚宝的表现却有点古怪,只是眺望云蒸山吾曹峰的景象,对那山脚牵马的女子视而不见,对好友的询问也是置若罔闻。

郁泮水自顾自嘀咕道:“可真要说是跨洲远游,这还能带匹马传说中的拔宅飞升,也没这份天地异象吧,竟然能够裹挟中土神洲的山水气运,奇了怪哉,怎么我瞧着还有些中土穗山的道气当今天下,谁能够从山君周游那边虎口夺食,我可是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咱们这位神号大醮的周山君,脾气可是一贯不太好的。”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灵,能够拥有神号的,屈指可数。如今按照文庙最新律例,暂时就只有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有此殊荣。

刘幽州以心声说道:“好像是山崖书院的李宝瓶,听说她与宝瓶洲齐渎旧庙祝林守一,还有贤人李槐,都是那位齐先生的嫡传弟子。李宝瓶好像打小就喜欢穿红衣裳,治学之余,最喜欢独自游历,前不久她在礼记学宫通过考校,已经是儒家君子了。李宝瓶曾经跟横渠书院的元雱有过一场辩论,我跟山上朋友借阅了那份镜水月的拓本,根本听不懂他们俩在吵什么,按辈分,隐官大人确实能算是她的小师叔了。李宝瓶既然是文圣老爷的再传弟子,文圣老爷又与穗山关系一直很好,说不得是周山君亲自送她来这里的”

郁泮水恍然道:“原来是她,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刘聚宝依旧不上钩,周游确实能够将人送到别洲,但是闹出的动静,绝对不会这么小。如果真是穗山那边的神通手段,按照三山九侯先生最早对术法的界定,再联系李宝瓶如今的修为境界,想要跨洲,周游就需要一口气用上数种上古神通,搬山移景幽通,定身坐火以安魂魄,借风履水神行,那么李宝瓶双脚落地时,整个仙都山地界都会为之震动,而且穗山付出的代价注定不小,肯定会消耗一部分穗山道气,但是以周游的行事风格,这位名动天下的大醮神君是公认的铁面无私,与文圣一脉关系再好,都不会如此假公济私。

显然是另有高人,只说对方这一手,完全可以用十四境修为视之。

所以这也是刘聚宝故意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缘由所在,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就那么几个,桐叶洲这早先有位东海观道观的落宝滩碧霄洞主,如今已经去往青冥天下开辟道场,由于老观主的自身合道所在,当年那场仗再打下去,老观主就要被迫分担蛮荒天下那边的“天时地利人和”,世道越不太平,老观主的修为就越往下降,万一宝瓶洲守不住,说不定到时候老观主想要脱身都难了,总不能真让周密一个山上晚辈,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吧。

有个“鸡汤和尚”绰号的僧人神清,也去了西方佛国,极有可能是悄悄展开了第四场护道。老瞎子待在十万大山不挪窝,白也身在玄都观,至于那位重返十四境的斩龙之人,向来孤云野鹤。那么极有可能浩然天下已经多出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十四境修士,不然就是很快就会多出一个崭新的十四境。

有些事,是必须要假装不知道的。

郁泮水的境界是不高,玉璞境而已,眼力却是有的,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况且当年骊珠洞天那桩变故的由来,以郁泮水跟绣虎的关系,也不能算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郁泮水瞥了一眼当闷葫芦的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啧啧道:“不愧是聚宝兄,为人处世滴水不漏,难怪比我挣钱多,多太多了。”

郁胖子一直好奇,难不成身边这位聚宝兄的合道之路,就是挣钱,比如……挣到浩然天下一半的神仙钱但是也不对啊,刘聚宝挣钱的本事确实天下第一,但是钱一事,也不是一般的大手大脚,可要说刘聚宝是试图凭借钱来换取文庙功德簿上边的功德,又不太像。其实郁泮水一直觉得看不穿身边此人,与刘聚宝相处越久,越有种雾里看的不适之感。哪怕是绣虎崔瀺,或是白帝城郑居中,所谓的看不透,那只是因为他们两个脑子太好,棋力太高,但是归根结底,有些脉络还是比较清晰的,比如崔瀺可以做得出世人眼中大逆不道的欺师灭祖,可以叛出文圣一脉,但是崔瀺绝对不会放弃他心目中的读书人身份。郑居中,即便顶着个天下第一尊魔道巨擘的身份,所思所想,亦是极高极远极深,但是郑居中的骨子里,依旧会给郁泮水一种粹然醇儒的感觉,当然,可能是郑居中故意让他郁泮水产生的一种错觉。

刘聚宝呢,则不然,反而最让郁泮水琢磨不透,根本吃不准刘聚宝到底想要干什么,好像某个最大的“真相”,都被刘聚宝的挣钱的“事实”给掩盖了。

刘聚宝淡然笑道:“日久见人心。等到真的世道太平了,你就知道我赚那些钱财的用处了。”

挣钱小心,钱大方,自家钱财不管多寡,都从正门出入,就是一家门风所在。钱要挣,积德也别耽误。不然夜路走多了,偏门财攒得越多,就越容易出事情,还会祸及子孙。世间钱难挣,祖荫福报更难积攒。

郁泮水感慨道:“会挣钱的人,多了去,真正懂得钱的人,少之又少。”

一穷二白的时候,挣点偏门钱,以此发家,无可厚非,等到有钱了,就得挣正门钱了。否则德不配位,坐拥金山银山,福祸转换只在一夕之间,钱算什么,前人田地后人收。

大概就像崔瀺当年说的那么个道理。大钱是上辈子带来的,书是给下辈子读的。

刘聚宝看着已经开始登山的两人,说道:“我们去谪仙峰看看。”

山路上,李宝瓶说道:“小师叔,别让祖师堂众人久等了,谈事情要紧。”

陈平安笑着点头,李宝瓶随后登山健步如飞,陈平安就不紧不慢跟在身边。

到了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小米粒已经早早准备好了一把椅子,按照崔东山的建议,将椅子搬到了好人山主和裴钱中间的位置。

规矩不规矩的,礼制啥的,都先搁一边去。

李宝瓶先向众人作揖行礼,自报名号,山崖书院弟子李宝瓶。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椅子位置,朝小师叔摇摇头,陈平安便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却又不至于孤零零位于后排,如此一来,李宝瓶既算观礼,也是自家人。

裴钱笑着喊了声宝瓶姐姐,帮忙倒了一碗茶水。

小米粒摸了摸额头汗水,壮起胆子从布挎包里边,给传说中的盟主大人放了一堆小山似的瓜子,小声说道:“盟主大人,宝瓶姐姐,我叫周米粒,以前担任过骑龙巷右护法,如今是龙泉郡总舵辖下骑龙巷分舵的副舵主了。”

裴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李宝瓶愣了愣,只是很快就展颜笑道:“再接再厉。”

如果不是今天这个黑衣小姑娘提起,李宝瓶都快忘记那块早就被自己送给裴钱的总舵盟主令牌了。

等到陈平安落座,祖师堂继续议事。

第一件事,是崔东山为青萍剑宗订立规矩,未来祖师堂收纳新人,以后青萍峰祖师堂的每一把座椅的增添,门槛都不低。

修士得是元婴境,其中剑修必须是金丹境,武夫需要是远游境。而且不是说过了这条线,就一定可以拥有座椅,还得看各自在功劳簿上边的记录。

第二件事,是各自道场的安排。

首席供奉米裕,嫡传弟子何辜,本命飞剑飞来峰,道场建造在仙都山云上峰。

掌律崔嵬,弟子于斜回,本命飞剑破字令,道场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仙人掌。

隋右边,弟子程朝露,道场在仙都山次峰的谪仙峰,扫台。

金丹境剑修陶然,道场在那仙都山朱砂峰。

这四位祖师堂成员,刚好都是剑修,所以道场就都在作为青萍剑宗祖山的仙都山。

崔东山笑道:“陶剑仙,暂时就谁都不要举办开峰典礼了,以后等你跻身元婴境,咱们再给陶剑仙好好补上,大办一场。”

陶然默然点头,没有异议。至于元婴境什么的,做做梦就好。没有专门的金丹境开峰庆典是最好,省得自己给仙都山丢人现眼。

崔东山晃了晃袖子,祖师堂地面上云雾升腾,出现一幅山水形势图,是那云蒸山和绸缪山两座辅山。诸峰之上悬浮有不同的朱红文字,标注出诸峰山头名称。

崔东山说道:“种夫子,你除了保留仙都山密雪峰府邸之外,真正处理事务的地方,我建议还是挪到云蒸山。而这云蒸山,我会担任首任山主,其中主峰吾曹峰也是我的道场所在,种夫子千万别觉得是寄人篱下啊。再就是种夫子接下来,也该收几个弟子了。除此之外,犹有一事,就需要劳烦种夫子分心了,因为我打算近期就动工,在绸缪山设置一座私人书院,邀请种夫子担任首任书院山长。”

种秋笑道:“都没问题。”

崔东山问道:“大师姐,你是打算在仙都山单独开峰,还是在云蒸山”

裴钱毫不犹豫道:“就在云蒸山。”

她扫了一眼那幅地图,继续道:“我会在青竹涧那座钓鱼亭附近搭建茅屋。”

陈平安突然说道:“云蒸山的酩酊峰,划拨给我好了。”

裴钱紧紧抿起嘴。

在某种意义上,师徒双方,都曾与同一人学拳。而那位常年待在竹楼二楼的老人,有一拳招,名为云蒸大泽式。所以不管是裴钱选择云蒸山钓鱼亭,还是陈平安主动要求占据酩酊峰,都是这对师徒的一种默契。

崔东山微笑道:“由曹晴朗来担任绸缪山景星峰的首任峰主,金丹境,按例开峰,不算坏了规矩。至于绸缪山的首任山主,暂时空悬好了。”

“吴钩,萧幔影,你们的道场位于绸缪山的云梯道旁,之后建造府邸一事,你们可以自行调用符箓力士。”

“青同道友,道场在绸缪山的翼然坪,此峰高度仅次于吾曹峰,风景还是相当不错的,如何”

青同笑着点头,抱拳道:“向崔宗主先行谢过。”

作为客卿,哪怕是黄庭这样的首席客卿,按例都是无法单独开峰、无山头可占的,至多是在山中有座府邸,但是一个仙府、宗门的记名供奉则不然。

除了青同的翼然坪,老虬裘渎则被崔东山安排在绸缪山的婆娑峰,那边也是绸缪山的水源处。

显而易见,崔东山的设想就是,剑修在祖山诸峰炼剑修行,纯粹武夫在云蒸山,剑修之外的练气士在绸缪山修道。

裘渎硬着头皮说道:“陈山主,胡楚菱跟我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师徒,她能否与你拜师学艺”

对于这位旧龙宫教习嬷嬷来说,自己的修道成就如何,远远比不上醋醋的修行顺遂重要,最好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好师父,大靠山。

之所以裘渎会如此心情忐忑,当然涉及了一个山上修士往往最看重的“辈分”,如果醋醋真能成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那就等于是与崔东山一个辈分了,这不是一步登天是什么故而裘渎甚至做好了一种类似为仙都山卖命的打算,只要陈平安不把话说死,老妪就立即心声言语,主动递交一份类似生死状的契约,而这种事,绝对不是儿戏。

陈平安摇头说道:“一来我马上就要闭关,出关之后又会出门远游一趟,胡楚菱跟我拜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连我的面都见不着,自然就更教不了她什么。此外,我拿得出手的,唯有剑术和武学,又都不适合胡楚菱。要说符箓一途,我勉强懂一点门道,但是胡楚菱真想学,又可以学的话,我可以在这里与裘供奉保证一事,以后我只要在青萍剑宗,胡楚菱想要询问符箓一事,只管找我,我都会倾囊相授。其实关于胡楚菱的拜师一事,是不必舍近求远的。”

崔东山立即微笑道:“裘供奉若是不嫌弃,我可以给胡楚菱当那青萍峰祖师堂谱牒上边的传道人。”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崔东山是仙人境,武学算是我们崔宗主唯一的短板,此外,几乎方方面面都比我这个当先生的强多了。胡楚菱向他拜师学艺,可能除了在山上低了个辈分,其实比起成为我的弟子,跟随崔东山修道,长远看,胡楚菱得到的实惠更多,收获也更大。”

裘渎虽然小有遗憾,但是醋醋能够一跃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亦是天大的好事,无非是从最好变成了第二好,老妪极为知足。尤其是当陈平安亲口说出崔东山是一位仙人境,裘渎更是感慨万分,一座山头,藏龙卧虎,底蕴深不见底。

再说了,既然陈平安亲口承诺,愿意与胡楚菱传授符箓一道,裘渎也不敢再得寸进尺了。何况那位年轻隐官虽然神色温和,但是说话却也直接,比如就将那“辈分”一事诉诸于口,所以自认再不识趣就是犯浑的老妪,立即站起身,与陈山主和崔宗主各自道谢。落座后,老妪犹豫了一下,满脸愧疚,还是坦诚说道:“老身久处乡野,私心重,打的这点小算盘,让诸位看笑话了。”

陈平安笑道:“裘嬷嬷,千万别这么说,你帮我们青萍剑宗祖师堂议事,开了个好头。”

裘渎听得一头雾水,开了个好头,什么意思只是看众人好像都觉得年轻隐官的这句话,很理所当然。

贾老神仙立即跟上:“心平气和,说自家话。裘供奉敢公开说自己私心重,贫道就觉得私心半点不重。”

一直皱着眉头的小米粒,经贾老神仙这么一解释,就真的恍然大悟了,鼓掌鼓掌。

因为老妪扯起的话题,这就刚好涉及了第三件事,崔宗主自己准备收徒了。

崔东山笑道:“胡楚菱,还有蒋去、谢谢、崔生、赵鸾,都会成为我的亲传弟子,记录在青萍峰金玉谱牒上边,至于谁是开山大弟子,不着急,以后再说。”

陈平安疑惑道:“赵鸾”

崔生不去说,是崔东山一手拐到骑龙巷、失散多年的“妹妹”,甚至崔东山收取谢谢为弟子,陈平安都没觉得有什么。至于蒋去,作为落魄山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符箓修士,他能够成为崔东山的嫡传,确实是好事。唯独赵鸾,这让陈平安气不打一处来,青萍剑宗作为落魄山的下宗,你崔东山扛着小锄头挖墙脚一事,是不是没完没了了!

因为上次落魄山宗门庆典,除了赵树下一举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嫡传,赵鸾虽未成为陈平安亲传弟子,却也已经是落魄山霁色峰的谱牒修士。此外,赵鸾如今还有了个不记名的师父,正是骑龙巷那位白发童子,在剑气长城牢狱内当时化名“霜降”的化外天魔,后者如今在草头铺子,每天以落魄山唯一一位杂役弟子自居,好像非但不以为耻,还挺自满的。只是世间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陈平安清晰记得当年在牢狱内,这位化外天魔曾经笑言一句:“小草不自贵,已铸出山错。”

小草出山,草头铺子

练气士拥有两位甚至是数位传道人,在山上,并不罕见。只不过祖师堂金玉谱牒的记录,涉及道统法脉的归属,当然还是唯一的。修道之人,“认祖归宗”是重中之重,就像青冥天下那边,道官的度师出身哪一脉,就算定下了一辈子的道统法脉。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生,赵鸾修道资质那么好,待在落魄山,好像能学到的东西不多啊。”

长命微笑道:“我看未必吧。”

韦文龙说道:“崔宗主这话就说得不妥当了。”

贾老神仙只需斟酌片刻,便说了一句上山下宗两边都不得罪且又真心的言语:“贫道这些年一直是把赵鸾当亲生孙女看待的,若是鸾丫头来仙都山修道,到底心中不舍,私心,确是贫道私心重了。”

裘渎闻言会心一笑,顿时心情轻松几分,与那位目盲心不盲的道门老神仙投去和善视线。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他娘的这也能顺便与裘渎卖个好贾老神仙,可以可以,你干脆去云蒸山那座私人书院,专门传授人情世故的学问好了。

因为有异议,关于赵鸾的正式师父人选,就还是按照落魄山的老规矩,先问过赵鸾本人的意愿。

之后讨论关于青萍剑宗护山供奉的人选,崔东山说会抓紧时间搞定。

而目前与青萍剑宗正式缔结盟约的盟友,暂时就只有蒲山、太平山、大泉王朝。

至于玉圭宗,当然还是得看先生的个人决定了。

夔州一座大湖之畔,有座规模极大的仙家渡口,名为酒钱渡。

亭亭云过,荷芰波生,鱼蟹翻菰蒲,眠鸭占陂塘,被人惊散又成双。

熙熙攘攘的仙家渡口,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低头哈腰,双手笼袖悄悄靠近一位瞧着不缺钱的年轻修士,轻声询问:“要法袍吗”

年轻修士神色微动,以心声询问:“什么来路是新货,还是旧法袍能有几成新”

其实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在山上并不罕见,都是些来历不明、来路不正的货,但是价格就要便宜多了。

那个男人抬了抬下巴说道:“你就在这里看着,有看到喜欢的,就告诉我,价格都一样,两枚小暑钱。”

年轻修士愣是给这句话整蒙了。

男人说道:“美人珠宝帝王印,皆是黄沙浪底来。问啥来路,甭管谁身上脱下来的,回头小兄弟你穿在身上都一样。今晚你挑个地方,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保管抹去法袍上边的所有禁制,要是不放心,可以找个高人帮忙掌眼。我做买卖,忌讳不多,就图个买卖双方都安心。”

年轻修士怒道:“你脑子有病吧你,滚远点!”

男人叹息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干吗骂人呢。”

男人挪步走远,看样子得去找下个主顾了。

夔州与蕲州边境的一个小县城,据说来了个外乡异人,衣貉裘,冠狐帽,身形魁梧,如行伍中人,语操北音。

此人身边带着三位扈从,俱是练气士,既无一国朝廷道官身份,也无山上仙府的山水谱牒,只有祖籍所在地和姓名,以及当地官府的钤印。勘验过这拨人的关牒,看着上边密密麻麻的盖章,当地县衙虽然觉得奇怪,也就没有太过上心,既然能够走过如此之多的地方,想必也不是那类依仗仙术作祟的歹人了。

一行人在城内随便找了个落脚地,据说是个常有鬼物作祟的凶宅,衙门当差的也懒得管了,晚上更夫都不敢去的地方,愿意住就住去。

宅子里边,杂草丛生,窗户纸漏风不已。

屋内桌上除了有一摞摞药书,还堆满了切得长短不一的竹管,皆有孔窍。

小院子里边,放了个大水缸,装了前不久钓来的几条鱼,等着下锅呢。

小宅内三位半扈从半道友身份的,两男一女三位修士,都是青零一路走一路捡,给带在了身边。

他们境界都不低,两金丹一龙门,原本在家乡永州境内各有道场,不敢说占据一方,作威作福,至少那朝廷里边的道官朋友,都还是有几个的。但是这一路走得不可谓不战战兢兢,毕竟是跨州云游四方,尤其是之前路过汝州时,都没去那个赤金王朝,就总觉得路上遇到个武把式,会出拳打死他们。

这要怪那个喜欢簪的怪人,给他们一手一份的假关牒,其实他们三位,早先都是有正经身份的,完全没必要更换,但是那个青零道友,非要他们换个新身份,理由是嫌弃他们之前的名字、道号,取得太小,寓意不够好,作为练气士,取道号是大事,就是第二次投胎呢。故而这一路游历,他们三个顶着个假身份,陪着青零道友招摇撞骗,他们心中岂能不慌兮兮

他们在家乡永州早就听说某郡有异人,行为怪诞,常年头戴三朵,能作诗,皆神仙意。时而身穿锦绣红衫,与高士仙官清谈玄言,时而破衣褴褛,混迹市井,与乞儿当街为伍,最喜欢说些无人可解的怪话。

“双手欲遮瓶里雀,四脚只怕井中蛇。蟾光终日耀昏衢,满眼黄芽显露……”

不承想都碰到了这么个家伙,结果还成了一条绳子上边的蚂蚱,应了那句老话,上贼船易,下贼船难。

屋内患难与共的三位,有女子脖颈细长,白皙如雪,道场在那永州沔阳湖,如今这位出身精怪之属的女修,道号春社。

一个身穿锦衣的矮小男子,体型就像横着长的,他来自永州境内的龙阳县青草湖,却是个自诩风流的,如今名叫吴懈,曾经自号无肠公子。

最后一个瘦长男子,道号秋夜,按照青零道友的说法,此说寓意夜黑月明,幽人披衣小立月明中。

莫名其妙就得了这么个崭新道号的他,出身自古永州之野产异蛇的那么个地方,只是此地多捕蛇人,所以炼形得道者,寥寥无几,若说走江化蛟,更是奢望。而捕蛇人当中,历史上最有名气的一个,当然还是那位年少便进入玄都观修炼仙法的女子,王孙,道号空山,她更是如今的天下十人之一。

只不过他们三个,一鹅一蛇一螃蟹,至今还不清楚那位青零道友的真实身份。

不过他倒是分别传授给了他们一部道书,传道之前,都是差不多的一套自我吹嘘以及吓唬人的说辞。

“此书只会秘传有缘人。胆敢泄露吾书者,按律罪为下鬼,族及一门。”

口气恁大,结果他们三个各自按照道书修行起来,好像没屁用。

青零道友便语重心长地说一句:“长此以往,只需坚持不懈,皇天不负有心人,总会渐入佳境的。”

这三位哑巴吃黄连的道友,此刻正在研究一本佚名的厚重之书,据说是玄都观那位老观主亲自编撰的心血之作,都是这么传的,可惜孙道长却从不承认自己写过这本书。

真是山泽野修行走江湖、趋吉避凶的必备之物。

传闻浩然天下有幅《搜山图》,故而此书又名《下水书》,此书几乎在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有卖,价格还不贵,就两三枚雪钱。

言简意赅,条目清晰,分门别类,都是一些老成持重的金玉良言,还介绍了天下十四州的风土人情。那些个庞然大物的仙府、道观,门风如何,哪些老王八蛋是为老不尊的阴损货色,又有哪些小王八羔子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哪些遇到事情是可以停步讲一讲道理的,又有哪些不可招惹,必须躲着走,实在躲不过,真遇到事情了,晓得了对方的山头身份,只管低头认错,别认死理……

还有不少类似志怪、掌故的短篇故事,尤其写得好,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不愧是交友遍天下的孙观主,委实当得起一句功德圆满的赞誉。

三位精怪出身的山泽野修,在那儿切磋学问、抠字眼呢,讨论以后万一有幸见着了那位孙道长,传闻对山上晚辈最是和蔼可亲的老观主,自己到底是该说一句,德高望重,还是道高德重,或是年高德劭

三位同乡道友,各持己见,都有自己的道理。一个说孙道长名气大,称呼为德高望重,才最合适。一个说老观主到底是道士,所以得有个“道”字。还有一个说那年高,寓意活得久,本身就是最大的赞誉。

老观主没有着急登门,站在宅子外边,抚须而笑,当面听人说自己的好话,多是虚情假意的溜须拍马,只有背后赞誉,大半出乎真心。

晏琢在门外听着那三位道友的辩论,只觉得他们的脚下大道,走宽了。

就是不知道这仨,真见着了自己身边的老观主,认不认得出了,估计难。

在青冥天下,除了极个别州,不知为何,从朝廷到宗门,自古就禁绝道教宫观公开使用镜水月一事。

无肠公子蓦然抬起头,沉声道:“道友止步,光天化日之下,岂可私闯民宅”

真当两金丹一龙门,是吃素的真当这里是你们家呢

只见门外出现了一个老道长,带着个年轻胖子,还有两个公子哥,闹哄哄地跨过门槛。那个老道长径直走入屋内,随手拿起一部手写本药书,那页序文的开篇内容,就很有学问了,自称当今天下,医家每每喜好以王道治病,惜不知王道性燥烈,用药不慎,反增别疾,故吾舍王道,纯以霸道治之,是药皆取其魂而去其质,仅余轻清之气,便可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知道编书之人的真实身份,孙道长倒也不觉得是对方搞混了“王霸”二字。

阻拦无果的吴懈,便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晏琢开始期待这位道友在玄都观内扫地的场景了。

只见那位老道长放下书,瞥了一眼吴懈,一看就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腰间光是玉佩、香囊就挂了一堆,便笑着打趣一句:“这位小哥,当包袱斋摆摊呢,贫道回头帮你介绍个同道中人”

若非出门在外,桌上又有写满金玉良言的那本著作放着,不然吴懈就要破口大骂了,少不得要回一句,要不要本大爷送你去见老祖宗。

“竹不论长短皆可吹,但须因材剜窍耳,你们几个,被他选为可造之才,运气还算不错。”

孙道长随手拿起一截竹管,掂量一二,随口问道:“带你们来此落脚的那个簪娘们呢”

毕竟那位龙师是个两次跻身飞升境的得道之士,对方有心隐藏踪迹,真要找起来,还是有点小麻烦的。何况孙怀中也没想着费这个劲。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几分狐疑,难道那个亦师亦道友的青零,竟是个女修

若是男儿,没什么,相貌粗犷,哪怕头顶簪,好歹还能博个奇人异士的名声,可要是女子……丑是真心丑了点。

春社小心问道:“老道长是问青零道友的去向”

孙道长点头道:“就是来找他叙旧的。”

她面露为难神色,既怕对方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被仇家找上门了,又怕对方不是找碴,自己却因为泄露了踪迹,事后被青零道友记仇,害她白白吃个挂落。

只见身边两位道友都在那儿装聋作哑,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春社只得硬着头皮问道:“老道长,既然是登门拜访,要找青零道友叙旧,能否报上身份、道号”

老道长笑呵呵道:“不能。”

吴懈给彻底惹毛了,不过依旧拗着性子,压低嗓音嘀咕一句:“如此好赖不分,小心出门没朋友。”

孙道长看了一眼窗户,笑了笑:“狗改不了吃屎,还是总想着艳女敲窗,非狐即鬼。”

用膝盖想都知道,那家伙但凡遇到这等极有可能前月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勾当,都要嚷嚷一句,速速让开,都让我来。

很多上了年纪的修道之人,年少年老时,就是两个人。那个龙师,却是难得的一般人,始终痴情,只是喜欢故作风流,好像就怕别人觉得他痴情。

而这个“别人”,其实只有一人,痴情人所痴情之人。

孙道长心中叹息一声,龙新浦这家伙,其实怪可怜的,便开口说道:“贫道来自隔壁蕲州的玄都观。”

春社闻言一愣,那个秋夜则将信将疑。

唯有那个吴懈,怒喝一声,对两位道友埋怨道:“愣着作甚,赶紧的,咱们一起给老神仙磕几个响头!”

晏琢龇牙咧嘴,只是听说了个玄都观,就这么夸张了。

孙道长摆摆手,道:“免了,你们又不是玄都观的道士,路上相逢的都是道友,你们平白无故随便给人磕头,成何体统”

那个秋夜突然问道:“这位老道长,可曾听说玄都观祖庭内,在那磨头任职的洪坪洪仙长听说前些年,高升去蕲州某国道观担任首座了。”

孙道长笑着摇头道:“谁没听过,道观有点大,可能贫道都没见过这个出身磨头一脉的洪仙长。不过贫道回头可以找他聊两句,怎么就逛荡去了永州,又是怎么与道友你混熟了。”

一座道教宫观,有那三都五主八大执事十八头之分,这些家伙下边又都各自管着一大帮道官。何况是玄都观这种首屈一指的天下巨观,再加上那些祖庭之外的百多个大小道观,整个蕲州境内,属于玄都观一脉,光是有度牒的正式道官,就将近十万人。绝大多数的道官,可能这辈子都还没亲眼见过老观主一面。

何况就连玄都观的祖师堂议事,老观主也不是次次都参加的,大概十次议事,能有两三次到会,就算不错了。

秋夜脸色微变,笑道:“老道长莫要当真,是我胡诌瞎编的,哪有什么出身玄都观祖庭磨头一脉的洪仙长,玄都观道官,岂是我这种出身的练气士,可以高攀得起的”

晏琢有点担心这家伙的下场了。

青冥天下有句广为流传的俗语,是专门用来奉劝那些喜欢说话说一半的,不光是在各州道官之间流传,就连在那各国市井坊间都可算是妇孺皆知。

“上次那个说话说一半的人,已经在玄都观里边洒水扫地了。”

毕竟大玄都观的孙道长,道法高是高,小心眼得很哪。谁与这位老观主故意卖关子,胆敢话说一半,一着不慎,就要得到一封去玄都观做客的邀请函,不去还不行。

至于所谓的“邀请函”,就是老观主一巴掌给你打晕,等到醒来,就已经在一间陌生屋内躺着了,脚边搁放着水桶抹布、扫帚簸箕之类的家伙什。

孙道长抚须笑道:“玄都观的道官,啥时候这么高不可攀了,贫道怎么不知道贫道倒是觉得这位外放高升担任一观首座的洪仙长,若是果真与道友相熟,就很好嘛,贫道觉得将来当个观主,或是某个小国的护国真人之类的,都绰绰有余了。”

晏琢立即懂了,那位洪仙长,入了老观主的法眼了。

因为老观主说去见,就肯定会真的去见他。

孙道长从袖中取出三张玄都观秘制的符印,轻轻放在桌上,道:“与三位道友相谈甚欢,算是见面礼,都别嫌弃。”

春社与那秋夜对视一眼,都不敢去接过那枚剑气与道气相互萦绕的紫金色符印。

只有吴懈,胆子大,不怕死,畏畏缩缩,小心翼翼拿起那枚符印,打了个道门稽首,再与老道长致谢。

孙道长笑道:“桌上那本书,你算是白看了,今天还好,碰到了贫道。以后记得小心点,别再这么见财起意,小心着了道。”

春社突然问道:“敢问老道长,为何天下各脉符箓,符上都喜欢加盖一方真人法印”

在青冥天下,符箓与符印,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传闻后者可使佩戴者上山入水百无禁忌,上可达天听,通言于神人,下可威慑伤生之徒,一切邪祟自行远之。

孙道长笑道:“道理很简单,道家诸脉符箓,喜欢讲究一个世间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箓则执掌于法官之手。真人仙君,如一衙官长,衙内法官如胥吏,因此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箓,法官若无真人之印加持,其符箓……用倒是也能用,就是不够灵验。简单说来,就是威力不大,打人不疼。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独树一帜,像那符箓于玄门下,实则秘传一印,出自三山九侯先生,论起道法渊源之高深、久远,其实半点不比白玉京大掌教的青翠城,还有庞鼎的灵宝城差,甚至可以说是犹有过之。”

三人听得一惊一乍,浩然天下的龙虎山天师府,还有那位符箓于玄,当然是听说过的。咱们今儿,是不是碰到了个比青零说话口气更大的了老道长你这么一口一个青翠城、灵宝城,尤其是对那老城主庞鼎直呼其名,真不怕挨雷劈吗

孙道长笑道:“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贫道一声,你们那位青零道友,到底在哪儿晃荡”

吴懈说道:“青零前辈这会儿,可能在那座菰蒲湖那边忙着钓鱼呢,听说那边的鲈鱼滋味最好。”

孙道长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指了指桌上那本书,说道:“翻看这种书,不用太当真,可以看完就丢的。”

春社摇头说道:“孙道长,这是本好书。”

尤其是一些个篇幅极短的志怪故事,寥寥百余字,就写得饶有趣味。

孙道长笑了笑,不以为然道:“那是你们还没有看过真正的好书,以后等到看书看得多了,就知道如今之钟情,无非是错爱了,纯粹浪费光阴呢。”

吴懈小心翼翼提醒道:“老道长,说这话,悠着点。听说写这本书的……跟老道长一样,都出自玄都观呢。”

孙道长微笑道:“我们翻书人骂写书人几句,又怎么了,那是给面的事儿,别不知好歹。”

“很烦那写短篇的,喜欢炫技,华而不实。更烦那写长篇故事的,裹脚布不说,磨磨叽叽不爽利,落笔该痛快处,偏要笔锋一转,写那些有的没的去了。说句好听的,这叫游手好闲;说句难听的,这就是拿搅屎棍当筷子,往好酒里兑水,骂人几句,都是轻巧了。”

“要是贫道看某本书看得不爽了,就直接去把那个写书人抓到玄都观,拿着一块板砖,每天就对着那个家伙,让那厮好好写,用心写,通宵达旦写。这种事情,贫道还真做过……几回,当然了,信不信由你们。”

古人有云,注得一部古书,薪火相传,可称万世宏功。著得一部新书,文以载道,便是千秋大业。

什么叫真正的好书

看到开怀处,只觉得口齿留香,或者想要喝几口酒。

看到揪心处,只觉得心头被扎钉子,合上书后,想要喘口气都难。

看到会心处,与书中某人,或是某句话,一见如故,它们仿佛在书山中,等候已久。

我等文字,文字等我。

菰蒲湖边上,一个在酒钱渡忙活半天,也没能招徕到顾客的男人,重新回到湖边,头顶簪,继续持竿垂钓。

生意难做钱难挣,混口饭吃真难。

那个头顶簪的男子,瞧见了凭空出现的三人,立即站起身,笑容灿烂道:“孙观主,多年未见,瞧着还是这般身强体健、仙风道骨,不晓得如今是什么境界了,不如说出来听听,吓唬吓唬我”

孙道长冷笑一声,抬起一只脚,道:“七境。”

男人看了一眼老观主抬起的那只脚,以及另外那只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还真十四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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