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春山开如火
陈平安坐直了,转头望去,魏檗从披云山赶来此地,一身雪白长袍,耳边坠有一枚金色耳环。难怪宝瓶洲五岳,就数披云山女官数量最多。
陈平安笑问道:“郑大风如今酒量这么差了魏山君竟然还没喝饱,要来找我喝第二顿。”
郑大风估计是喝高了,都没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边直接找了地方睡觉。
魏檗揉了揉眉心:“有两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会大半夜跑来打搅山主的清修。”陈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间还有公事”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禺州将军曹戊,有事找你商议。按照大骊军律,他可以凭借秘制兵符直接与我沟通,现在他就在山君府礼制司做客,估计喝过茶就会来落魄山找你。”
陈平安奇怪道:“禺州距离我们处州又不远,按例一州将军是可以配备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扰山君府再说曹戊真有紧急军务,你们北岳的储君之山就在将军府附近,可以让这位储君山神直接送信到落魄山的山门口。怎的故意兜了个大圈子,这位曹将军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头来压我”
魏檗笑道:“我只是帮忙捎话,曹戊担心你找理由婉拒,说他刚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见过新官上任的林正诚了。”
曹戊的真实身份,北岳山君府这边是有记录的。曹戊本名许茂,正是早年石毫国那位横槊赋诗郎。当年大骊铁骑南下,即将大举进攻旧朱荧王朝,石毫国作为朱荧的主要藩属之一,立场极为坚定。为了拖延大骊铁骑的脚步,两国交战,战况惨烈。曹戊由于护主不力,导致皇子韩靖信暴毙,不得不转而投靠大骊巡狩使苏高山。一开始谋了个斥候标长的身份,这些年凭借战功,一步步成为大骊禺州将军,早年又迎娶了上柱国袁氏嫡女。在边军和官场,曹戊口碑都不错。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礼制司,主动见一见这位大驾光临的禺州将军。”
魏檗笑道:“这么给面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如今整个大骊朝廷才几个一州将军,半个父母官!”
曹戊没有去往蛮荒天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坐冷板凳,在大骊官场的高升之路已经走到头了;一种是曹戊已经简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视为未来主掌兵部的人选之一,逐渐脱离大骊边军体系,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积攒资历、人脉,将来就有机会成为上柱国袁氏推到朝廷中枢位置的那个人。
陈平安跟着魏檗来到披云山,在一座雅静别院内,见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将军,一旁坐着个焚香煮茶的女官。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将军,昔年风雪一别,我们得有小二十年没见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还礼,爽朗笑道:“禺州将军曹戊,石毫国旧人许茂,见过陈山主。多年不见,陈山主风采依旧。”
魏檗笑着让那个礼制司女官不必忙了,由他亲自招呼两位贵客。大骊旧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与第一次见到的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披云、落魄两山距离如此之近,山君又与陈隐官是一洲公认的关系莫逆,但是不知为何,陈隐官极少做客披云山,礼制司内诸多官吏,对此都是深感遗憾。她甚至数次与山君“请命”,务必邀请年轻隐官来礼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陈平安落座后,从魏檗手中接过茶杯,问道:“不知曹兄今夜找我何事”
曹戊说道:“皇帝陛下即将秘密南巡,其间会驻跸豫章郡采伐院,我作为兼领洪州军务的禺州将军,必须保障陛下此行的安全。如今将军府的那拨随军修士多是年轻人,经验丰富的随军修士,都已经抽调去往蛮荒天下战场,所以我担心万一遇到某些突发状况,难免应对不当,就斗胆想请陈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陈平安答非所问:“关于此事,林院主怎么说有无建议”
曹戊说道:“林院主亦是觉得他的采伐院受限于本身职责和成员配置,难以照顾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将军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辞含糊,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道:“明白了,劳烦曹兄回头给我一个确切日期,我就算无法亲自赶往豫章郡,也会让山中剑修暗中护卫。此事毕竟涉及朝廷机密,我又只有一块大骊兵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照理说,没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无法参与此事的,所以许兄可以与山君府联名告知刑部和那个礼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现不必要的误会。有了朝廷那边的确切答复,我这边才好早早安排人选和行程。”
这位禺州将军顿时如释重负,双手举杯:“曹某以茶代酒,敬谢陈山主!”
陈平安也跟着喝完一杯茶,再与曹戊聊了些石毫国的近况,不久后曹戊告辞离去。
将这位禺州将军送到门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曹戊得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将军府密室。
魏檗笑道:“显而易见,曹将军是打算拿你来做人情了。毕竟宝瓶洲如今请得动隐官大人的人,就没几个。不管你是否亲临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两位落魄山谱牒成员在那边现身,相信皇帝陛下都会对曹将军刮目相看。我现在比较好奇曹戊是怎么跟林正诚聊的,要不要我帮你探探口风免得被曹戊钻了空子。”
陈平安摇头说道:“算了,我本来就犹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陈平安主动询问,魏檗就说起了那桩所谓的私事:“郑大风说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留在落魄山,不当看门人,寻一处藩属山头,以后给人教拳;再就是去桐叶洲那边跟崔东山厮混;第三个选择,是他去齐渡那边,但是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你我联袂举荐,所以他比较为难。”
陈平安怒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你郑大风一个纯粹武夫,当什么大渎公侯!
确实,如今宝瓶洲中部大渎只有长春侯杨和淋漓伯曹涌,还缺少一位拥有“公”字爵位的水君。对此,大骊朝廷当然是有举荐权的,虽说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许可,但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跟宝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头仙府,情况大不相同。因为这条大渎是大骊王朝一手开凿而出,文庙在这件事上,不会指手画脚。这个位高权重、一直悬而未决的大渎神位,说是各方势力抢破头都不夸张。郑大风如果真打算去齐渡“捡漏”,除了需要魏檗帮忙牵线搭桥,真正能够一锤定音的,还得是拒绝担任大骊国师的陈平安。
魏檗斜靠房门,无奈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骂他的,结果他说是师父的意思,我还能怎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郑大风最是尊师重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魏檗瞥了眼脸色郁郁的陈平安,笑道:“为何这般失态你们修道之士长生久视,我们文武英灵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先前在乐府司那边喝酒时,郑大风醉眼蒙眬,抹着嘴,笑着说他如果真能当上这么个大官,披云山再跟上,岂不是山水两开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难同富贵,都有机会拥有神号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郑大风跟你不一样。”
如果说这单纯只是一桩好事,无非是消耗人情而已,陈平安当然不会犹豫。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骊宋氏做些利益交换,为了郑大风,都是小事。问题在于郑大风走上这条神道,其中缘由极其复杂,而且影响深远,陈平安至今还不清楚郑大风是否记起“当年事”。总而言之,在陈平安看来,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毕竟桐叶洲也会出现一条崭新大渎,郑大风真要谋取一个神位,将来肯定不至于有那“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唏嘘。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跟你喝酒的时候,言谈之间,他有没有流露出某种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心。我们大风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经开始盘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请哪些暂未补缺的女子山水神灵了。请我列个单子给他,反正绝对不能比披云山逊色。”
陈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不知是骂郑大风心宽,还是骂魏檗“谎报军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魏檗微笑道,“陈山主事务繁忙,难得来一趟我们披云山,今夜必须借此机会,小酌几杯。”
陈平安说道:“就咱俩关系,喝什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先前郑大风登山,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不能少,多多少少再整几个荤菜,别弄得太清汤寡水了。只不过魏檗假装没听懂郑大风的暗示,好在最后郑大风喝了顿素酒也没抱怨什么。
魏檗伸手抓住陈山主的胳膊,拽着他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环佩叮当的宫妆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光是负责拎食盒的女官就多达三个。而且她们布置酒具、搁放菜碟的时候,动作尤其轻缓,凝眸含睇,美目盼兮。
陈平安面带微笑,以心声道:“魏山君,你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想必自家礼制司最近半年之内,是不会再抱怨半句案牍繁忙了。下次陈山主再造访山君府,饮酒地点,可以挪去监察司那边
等到她们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懒得劝酒,夹了一筷子腌笃鲜里边的春笋,细嚼慢咽,问道:“宝瓶洲五岳,有机会‘封神’,是你的意思”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哪有这么神通广大”
魏檗说道:“根据中土神洲那边传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亲自抛出这个建议的,礼记学宫那边亦是十分坚持,茅司业还给出了一份十分详细的方案,阐述此事利弊。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一赞成一反对,还有一位暂时没有表态,所以文庙还需要召开一场七十二书院山长都到会的正式议事,再来敲定此事的最终结果。据眼下的形势推测,还是通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点点头:“既然包括穗山在内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拥有神号,那么此事至少在礼制上是合乎规矩的。可能定下来后,你们几个在文庙山水谱牒上的神位,大概率还是维持不变。毕竟其余七洲,暂时都无大岳山君。这些年文庙重启大渎封正仪式,再加上陆地水运之主和设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镖一事,可以帮助水神捞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见的,搁我也会唠叨几句。送给宝瓶洲五个山君‘神号’,对文庙来说,就是惠而不费的事情,既可以帮助宝瓶洲稳固山河气运,也能安抚天下山神一脉。如此一来,别洲诸多山神还能有个盼头,等于凭空多了一条晋升通道。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魏檗笑着打趣道:“茅山主转任礼记学宫司业,真是一记神仙手。”
陈平安埋怨道:“放你个屁,这叫光风霁月,秉公行事,你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魏檗说道:“那份谢礼,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记得帮我跟宁姚道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一定带到。”
魏檗试探性问道:“听郑大风的口气,你好像当下也急需金精铜钱,披云山这边还有七八十颗金精铜钱的库藏,本来是打算慢慢凑出个家当,靠着大骊的供奉,蚂蚁搬家,积攒个大几百年一千年的,说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现在反正用不着了,不如你拿去”
陈平安摆摆手:“老子不稀罕你那点破铜烂铁。”
魏檗立即双手持杯:“山主大气,必须敬一杯。”
好家伙,敢情你就在等我这句话呢陈平安摆摆手:“别磨叽了,先连敬三杯,聊表诚意。”
魏檗果真连喝了三杯酒,打了个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处州这边的习俗,办喜事,酒桌得摆两场,飞升城一场,落魄山那边要是位置不够,我们山君府可以帮忙腾地方。”
陈平安朝魏檗竖起大拇指,脱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势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刺溜一声,饮尽一杯酒。
魏檗突然说道:“林守一闭关有段时日了,就在长春宫那边。按照近期北岳地脉的迹象,他跟龙泉剑宗的谢灵,极有可能差不多时候跻身玉璞境。包括袁化境在内五人,如今帮着林守一护关。”
陈平安说道:“既然答应了曹戊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俩就先去一趟长春宫”
魏檗没好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去长春宫,人家欢迎还来不及,有我没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伸出手:“还我。”
宁姚喜欢翻阅陈平安的山水游记,还说这个好习惯,陈平安可以保持。
自家山头,小米粒就是个耳报神,况且如今白发童子还司职编撰年谱一事,想瞒都瞒不住。
一想到以后游历中土神洲,还要去一趟百福地,陈平安就一个头两个大。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长春宫。”
柳外青骢,水边红袂,风裳玉佩,彩裙飘带,处处莺莺燕燕。自家山君府诸司的女官,不管是旧山水神灵,还是山鬼精魅,都对这位云遮雾绕的年轻隐官充满好奇。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宁姚那么大气的女子,你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斤斤计较,是不是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陈平安冷笑一声:“你这是小山神与大岳山君显摆缩地法吗”
论男女情爱一事的纸上道理和书外学问,我是敌不过朱敛和周首席、米大剑仙这几个下流坯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几个,完全不在话下。
魏檗哑口无言,满脸无奈,早知道就不帮礼制司攒这个酒局了。喝酒喝酒,暂凭杯酒长精神。陈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挥:“这么喝没劲,咂巴嘴呢,赶紧地,酒杯换成大白碗!”
长春宫这座水榭外,一条处处鸟相依的道路上,来了一个姿色远远不如周海镜和改艳的妇人,身边带着个少女姿容的女修,后者端着一只果盘。妇人名为宋馀,是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少女是她的嫡传弟子,名叫终南。
整个宝瓶洲,都对大骊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还只是宗门候补之一的长春宫,不太理解,都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宋氏再念旧,以大骊王朝如今的国势和底蕴,也该换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飞升境的首席供奉,作为一国脸面所在。
宋馀道号“麟游”,是长春宫内境界、辈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长春宫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当代宫主都只是这位女修的师侄。
宋馀是一位道龄极长的元婴境,驻颜有术,却只是中人之姿。
由于大骊宋氏太过优待、礼遇长春宫,故而外界一直揣测,大骊,最初是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藩属国,在内忧外患中逐渐崛起,最终反过来吞并宗主国,一跃成为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个风雷激荡的过程里,与国同姓的宋馀,和她一手创建的长春宫,是帮助大骊宋氏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幕后推手。正因为有她的从中斡旋,与卢氏王朝历代皇帝说好话,大骊宋氏才等来了袁、曹两位中兴之臣,再熬到一百年前,终于迎来了那头绣虎,再往后,才是邀请兵家圣人阮邛担任首席供奉……
宋馀亲自赶来,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边的台阶下边,抱拳致礼。
多半是长春宫修士先前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生怕出意外,就劳驾这位太上长老亲自来此地一探究竟。
宋馀其实早就发现水榭顶琉璃瓦的异样,昨天得到禀报后,她只是故意拖着不来而已,小打小闹,这点钱财损耗不算什么,稍有动静就闻讯赶来,显得自家长春宫太过小家子气了。她不动声色,微笑道:“辛苦诸位了。”
改艳接过果盘,巧笑嫣然道:“半点不辛苦,都是职责所在,这地儿风景还好,既养眼又养神。”作为京城那家仙家客栈的掌柜,她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让客栈的生意好起来。眼前这座水榭,刚好名为“昨非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镜这婆娘,说话是难听了点,可偶尔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
少女从师尊赐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规矩,又取出六壶长春宫酒酿。改艳心中窃喜,又得手五壶,至于属于周海镜的那一壶,就别想了,这婆姨就是个掉到钱眼里的财迷,臭不要脸,一门心思想要从袁化境几个手里骗那几壶酒。
周海镜靠着柱子,双臂抱胸,微笑道:“我们毕竟职责在身,喝酒容易误事。再说了,水榭里边,书画都好,都说人生失意时,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读之,足可心神超逸,须眉开张,无须用酒浇块磊。好意我们心领了,下次宋仙师真的不用再送酒来了。”
改艳以心声怒道:“周海镜!缺不缺德,你不是财迷吗为何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法子!”
周海镜笑嘻嘻道:“一壶对五壶,你挣大钱,我挣小钱,我就不开心。所以你要是一颗钱都挣不着,我就当赚大钱了。”
宋馀有点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于世故的老元婴,笑道:“周宗师说得在理,不过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以后酒水,我们照送,若是诸位担心影响到护关一事,放着就行了。哪怕攒着,忙完正事以后带走,也算是我们长春宫的一点心意。”
改艳刚刚松了口气,结果又听到周海镜聚音成线:“听到没,学到没,腰缠万贯的改大掌柜,你要是有宋馀为人处世的一成功力,你那仙家客栈的生意,也不至于好到门可罗雀。”
宋馀与袁化境沿着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闲聊,她与上柱国袁氏关系极好,很有渊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远祖袁瀣,所以袁化境对宋馀是极为礼敬的。
上柱国袁氏子弟,是等到骊珠洞天开门后,才知道那座小镇的二郎巷有一栋真正的袁家祖宅,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谱又多出一部。这就是许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烦所在了,想要确定本家的始封之君与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国豪门,多是将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为始祖。像云林姜氏这么传承有序的家族,整个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宋馀幽幽叹息一声:“师尊当年未能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兵解离世,留下一道法旨,大意是让我们循规蹈矩,心无杂念,抱朴修行,‘守拙’。”宋馀故意说漏了二字,“守拙”之后,犹有“如一”。
袁化境说道:“长春宫能有今天的成就,全凭后世修士愿意严格遵循开山祖师的教诲。”
其实袁氏也有类似的家训格言。
一个家族,建功立业难,福祉绵延更难,想要逃过“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从士族变成世族,保持长久的生命力,就需要有规矩和体统,默默影响着后代子孙,看似无形,实则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家风。
那个名为终南的女修,因为不善言辞,被师父单独留在水榭这边。
女子容貌,只能说是秀气,算不得美人。她本名依山,所以经常被昵称为“衣衫”,因为是红烛镇船家女的贱籍出身,至今尚未获得大骊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后,她就被迫弃用姓名了,最终在长春宫谱牒上改名为终南。传闻大骊太后还是皇后娘娘时,在长春宫修养,就对这个少女极为喜爱,打算将来小姑娘跻身金丹境,赐姓再改名,去掉一个终字,姓宋名南,国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又据说也有可能是赐姓南,名宋。如此一来,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就将少女收为纳入族谱的同族了。
不管是哪种选择,对于出身乡野贱籍的少女来说,都是莫大殊荣。
她显得十分局促,既想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就有点冷场。所幸有改艳帮忙暖场,与她问了些有的没的,再邀请她以后路过京城入住自家客栈,可以打折,十分优惠。
周海镜忍不住拆台道:“打折,怎么个打折,打十一折吗”
双膝横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这个周海镜虽然惹人烦,不过偶尔蹦出的几句言语让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和亲近,因为与陈先生说话的口气,有点像。
隋霖是一个精通阴阳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长春宫的视角最为“内行”。
相传长春宫开山鼻祖的祖辈,皆是禺州渔民。她并无明确师传,是山泽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创立了这座长春宫。长春宫的看家本领,表面是数脉水法,内里却是一门极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据说与龙虎山一脉雷法并无关联。
按照那位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解字,龙乃鳞虫之长,幽明兼备,于春分时登天行风雨,秋分之际潜渊养真灵。
先前崔东山带着姜尚真,还有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崔生,一起走了趟正阳山的白鹭渡。白衣少年蹲在岸边,曾经吟诵一首颇有山上渊源的游仙诗,只是流传不广,略显冷僻,后世偶有听闻,或许与一位云游宝瓶洲的道门真人、卢氏王朝的开国皇帝,以及长春宫的开山祖师有关。游仙诗的内容类似谶语,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
隋霖当然也听说过这篇类似歌谣的游仙诗,所以此次为林守一护关,他刚好借机仔细勘验长春宫的地脉形势。
周海镜聚音成线,密语道:“都说宋馀与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年轻时就是旧识,很是有些故事在宝瓶洲,你们消息最灵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艳没好气道:“假的!一个习武练拳的,吃饱了撑的,每天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山上传闻,难怪会输给鱼虹。”
周海镜笑得合不拢嘴,不跟这个金丹境女鬼一般见识,鱼虹这种武学宗师,打你一个落单的改艳,还不是跟玩一样。
终南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处山头。
少女与林守一初次相见,宛如一场萍水相逢。她只觉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洁净,气质风雅,他置身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红烛镇,就像浑浊水面漂过一片春叶。
终南腰间悬有一枚龙泉剑宗铸造的关牒剑符,因为是恩师赠送的礼物,又瞧着心生喜悦,就一直作为饰物随身携带了。
当年她曾经偷偷游历旧北岳山头,不算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下山历练,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反正与师门离得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后她在一条山路上,偶然撞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撑伞小姑娘和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
她们一起走了段路程,那个一直没说姓名的马尾辫女子,教给终南一篇晦涩难懂的火法道诀。终南始终不敢修行,毕竟长春宫是以水法和雷法作为立身之本的仙家门派,也不敢与师尊隐瞒此事。宋馀听到那篇道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弟子在跻身龙门境后再去钻研这篇无根脚的火法道诀。
湖对面的山头上空,晴天碧色却隐约有雷鸣震动,是林守一即将出关的成道迹象。
片刻之后,一位襦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间,林守一的面门七窍,便有丝丝缕缕的细微金色雷电如龙蛇垂挂山壁。
宋馀和弟子终南,包括袁化境在内五人,立即御风去往对岸。
宋馀掐诀行礼,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贺。”
林守一与这位长春宫太上长老作揖还礼。
林守一与宋馀,双方第一次见面,是多年前在那红烛镇,一人在画舫,一人在岸。宋馀虽然年长,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过她言语风趣,并不古板。她当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个极好的修道坯子,还曾与少年半开玩笑,故意将自己说成那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并提及“五雷正法”一语,反正就是以“不够素淡”的言语,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师风采。
当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一部《云上琅琅书》,初涉雷法。这本道书内容又写得佶屈聱牙,那会儿才离乡没多远的少年,还不理解“五雷正法”四个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这边,被两个神出鬼没的外人给鸠占鹊巢了。
陈平安斜靠柱子,双手插袖,一脚脚尖点地,笑呵呵道:“真要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籍”
魏檗意态慵懒,坐在美人靠那边,双手扶住栏杆,跷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贪这份功。”
当年在棋墩山,一个自称一手剑术泼水不进的剑客,带着那些少男少女一起“坐地分赃”。
当时的场景,用红袄小姑娘的话说,就是连林守一都跑得飞快。结果林守一是第一个挑选宝物的,一路上话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丝线捆系的《云上琅琅书》。而林守一在书院求学时,曾经跟随一位大隋王朝的夫子,专门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观看雷云,在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数月之久。那位夫子还赠他一只专门用来搜集雷电的雷鸣鼓腹瓶。
陈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乡,与马尾辫少女一起登山,因为想起林守一是他们当中第一个修行的人,又是修行雷法,所以陈平安就与阮秀请教过关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项,她就说了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事后陈平安就一一记录在册,再送给林守一。陈平安都不奢望查漏补缺,就只是想着林守一能不能多些灵感。
再后来,白帝城郑居中秘密造访槐黄县,找到偷偷栖居在某个目盲道士心宅内神魂中的那位斩龙之人,再收顾璨为徒。其间郑居中用一部由他亲自补齐的《云上琅琅书》,从林守一那边换取一物,是陈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贾晟,再转赠给林守一的那幅“祖传”搜山图。
原来这部《云上琅琅书》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郑居中曾经问道龙虎山,而郑居中只要与人切磋道法,一般来说,对方就别想藏私了。果然,郑居中很快就撰写了这部《云上琅琅书》。关键是龙虎山那边与白帝城“借阅”此书过后,天师府诸位黄紫贵人都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明知对方是借鉴、偷学了自家五雷正法,一部道书,字里行间,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处处都与天师府秘传雷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好像真要计较起来,又很有郑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师府这边可以反过来借鉴一番。
林守一手上那部本是残篇,只有上卷,只适宜下五境修士修行雷法,郑居中帮忙补上了适宜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两卷。最后崔东山又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心得,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势如破竹,极为神速,而且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关隘、瓶颈。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脚”
魏檗点头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样,正是大骊京城那个老车夫的分身,差点跟你练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辈,他显然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资质。”
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林守一、马苦玄、谢灵这几个,他们跟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还不太一样,都是异于常人的顺风顺水,从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跻身上五境,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关隘,更别谈什么凶险的斗法厮杀了,就两个字:命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听说过《上上玄玄集》吗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回忆一番,摇摇头:“前所未闻。”
有篇游仙诗的末尾,是一句“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而遗留在宝瓶洲的《云上琅琅书》,一路辗转,落入林守一之手。其实北俱芦洲犹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终归属于浮萍剑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参加落魄山典礼,陈平安还与林守一说起一桩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机会可以游历北俱芦洲,拜访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剑湖两地,因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书,亦是雷法,名为《上上玄玄集》。如果真有山上缘法,林守一和隋景澄可以交换道书,这在山上并不罕见,甚至有些关系好的宗门,都会互相赠送、交换各自珍贵道书的摹本,充实家底,宗门越大,此举就越是频繁。
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还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钗。每当金钗相互敲击时,就会激荡起一圈圈光晕涟漪,其中蕴藉着极其细微的雷法真意。三支金钗分别刻有四字铭文: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这部雷法道书同样分三册,与《云上琅琅书》不同的地方,在于其第一册只是阐述大道宗旨,练气士光有这册秘籍,几乎毫无用处。就像道祖所传五千言,数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读,但是万年以来,又有几个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够单凭此篇道书就走上修行之路而隋景澄却硬生生靠着反复阅读第一册,仅凭自己的瞎琢磨,就读成了一个二境瓶颈的练气士,也难怪浮萍剑湖的大师兄荣畅,会觉得时隔多年重归宗门的师妹隋景澄,简直就是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天纵奇才。
当年陈平安就总觉得隋景澄的这部道书,好像原本就在等着林守一。所以等到郑大风这次返回落魄山,与陈平安揭开那个谜底,谜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坚韧,抱朴守一。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内景澄澈。
陈平安说道:“走了。”魏檗疑惑道:“不见见林守一”
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绸缪,早就备好了两份贺礼,我就去见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对岸那边的身影,笑着点头,与陈平安一并悄然离开长春宫。
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与林守一几乎前后脚的工夫,龙泉剑宗那边,谢灵成功炼化了那件玲珑宝塔,成为宝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剑修。
而在禺州境内地脉极深处,包括宋续在内的五位地支一脉修士,即将得手那件秘宝之时,见到了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说话疯疯癫癫的,说这件东西是她藏在此地的旧物,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来帮她讨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妇怕老婆,打死你们几个没商量的。
貂帽少女见对方一行分明已经被震慑住了,她自顾自满意点头,再朝那件充满一层层古老禁制的悬空重宝抬了抬下巴:“亏我赶来及时,不然你们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后果严重得一塌糊涂,估摸着小半个宝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银河高哉,大火炎炎,龙蛇起陆,大道走风马,日月山川添壮观,天地收来入宝瓶。听着厉害不厉害有没有学问我刚编的,反正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早年那场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你们这些小娃儿如今连地仙都不是,能掺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边瞎扯,一边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吗”谢狗环顾四周,看来小陌是真的没跟来,她心里边一下子就暖洋洋了。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时过境迁,一地有了一地的压胜之物,比如那棵万年梧桐树之于桐叶洲。而一洲山河版图状若水瓶的宝瓶洲,亦是同理。
地脉深处,是一处禁制重重的太虚境界,茫然无垠,除了对峙双方,空中悬有一只布满远古篆文的正方形铁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层木板模样的简陋托盘,将那铁匣虚托而起。
谢狗盘腿坐在这处太虚境地内,双臂抱胸,目露赞许神色,老气横秋道:“解开两层山水禁制,靠法宝和蛮力打破三层,你们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战绩啦。书上不是有个雪夜访友的典故吗你们可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场鹅毛雪。”她说下雪,果真就下雪了。
敌友未分,宋续以心声提醒其余五人不着急动手。
面对一个能够隐匿气机、一路尾随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轻心。地支一脉五位修士严阵以待,腰悬“戌”字腰牌的少女余瑜,双手合掌结阵,宝光焕发,手心手背布满了云纹古篆,她一侧肩头随之出现一个少年姿容的上古剑仙阴神,袖珍身形,头戴芙蓉道冠,佩剑着朱衣,雪白珠串缀衣缝。
“午”字阵师韩昼锦,无须掐诀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气升腾的仙府宫阙,内有灵宝唱赞宛如天籁。
小和尚身穿素纱襌衣,悬“辰”字腰牌,双手结法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起雷池,脚下出现一座莲池。
谢狗啧啧称奇道:“以缝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举,胆敢敕令一尊上古剑仙的阴魂,又炼化了一处上古仙真统辖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净观想,睁眼闭眼间,凭此串联阴阳与幽明,一个修习佛法的,竟然连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学到手。你们一个个的,都很厉害啊,人才,都是人才,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
余瑜以心声说道:“麻溜地,赶紧算一卦,试探深浅,看看是什么来路,打不过就跑路,反正回头咱们也可以搬救兵。”
无法确定这个貂帽少女的真实年龄,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还是一个大骊刑部不曾记录在册的修士,难道是刚刚潜入宝瓶洲的外乡修士
小和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今日无事,即便有惊也无险,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回头我就去庙里捐香油钱,可不是买卖,就是个心意。”
那个两坨腮红的不速之客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咧嘴笑道:“小道士别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弯来绕去都算亲戚哩,肯定打不起来。”
小和尚再次双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又踢到铁板,碰到世外高人了。早知道出门就该翻翻皇历的。
余瑜笑呵呵道:“亲戚,自家人前辈不会是说笑话吧”
谢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们。”
察觉到道士葛岭的异样,余瑜疑惑道:“算个卦而已,要说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闭上眼睛作甚,咦,咋个还流眼泪了”
葛岭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满血丝,无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轮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哈哈道:“得了,那就还是砍瓜切菜的结果呗。”
葛岭苦笑点头。
对方极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如今有周海镜这个山巅境武夫补上最后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长春宫,不曾一起探宝。
谢狗叹了口气:“这就是不听劝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说得准不准”
“暂时无法与袁化境他们联系,陈先生也不在,咋个办”少女一跺脚,“难道真要喝酒吗!”
先前在改艳的客栈里边,陈先生为他们每个人“传道”,消除隐患,免得将来修道遇到心魔,只有余瑜这边,陈平安给了她三个字:多喝酒。
他们这个小山头,领袖是剑修宋续,智囊和军师,则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谢狗意态闲适,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劝你们千万千万别打开这只铁匣子,一个不小心,就要连人带魂魄瞬间积雪消融喽。别觉得有点旁门左道就不当回事,这种魂飞魄散,是实打实的化作灰烬。哪怕飞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几个神通广大的老古董,一路找到酆都那边去,一样救不了你们。接不住匣子里边的东西,它就会坠地,先砸碎那层失去阵法支撑的木板,就跟铁块砸薄纸差不多,再一路轰隆隆洞穿宝瓶洲陆地,坠入位于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腾,导致整个宝瓶洲就像个蒸笼,一洲山河处处生灵涂炭。单凭你们几个,境界不太够,兜不住的。”
得亏自己来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这帮娃儿将匣子收入囊中,那么此物真正的归属,可就是一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了。何况谢狗还真不觉得他们能够带走铁匣。她方才这番言语,并非完全危言耸听,匣内禁锢的那只新生金乌属于太古异种,是极其罕见的火精之属,自然天生桀骜不驯,一旦打破桎梏,这些修士又无收拾烂摊子的手段,真会被金乌一口气撞穿宝瓶洲陆地山根,留下个大窟窿的“地缺”,然后消失无踪,遁入天外太虚,再想将其捕获,就难如登天了。
宋续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件瓶状宝物:“我们并非全无准备,晚辈有此物能够接引匣内异宝。”
此物是钦天监袁先生交给宋续的,是从一处大骊朝廷刚刚发现的崭新福地内开掘而出。发现福地,入内得宝,再来此处禺州地脉接引匣内“金乌”,环环相扣,都归功于袁天风的大道推衍和缜密演算。
皇天对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辘轳急,水瓶无破响,火树有低枝。
谢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点道行啊,还真是一件针锋相对的宝物,看来他们背后有个高人。
如果换成当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这昔年火殿坠落人间的旧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她只会一剑劈开铁匣子,将那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年幼金乌拘拿入袖,至于是否会引来一洲地脉震动,与她何干。只是她此次离开落魄山,小陌对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随“监视”,才让谢狗多出一分耐心。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有为难,想要证明这轮坠落大地的大日是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剑斩开匣子,才能服众。而这拨不知轻重的娃儿,显然对这只金乌志在必得。若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简单不过,砍几个连上五境都不是的蝼蚁,不费吹灰之力,至多递三剑的事情。
一来不愿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来不愿辜负了小陌的信任,谢狗思来想去,只得拗着性子,给出一个不符合她以往作风的折中法子:“就当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给你们一件仙兵品秩的宝贝,不让你们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续摇头道:“就算前辈拿出再多的仙兵,我们也不会答应,并非晚辈得寸进尺,更不敢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在是此物于我们大骊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谢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觉得你们还是不太了解情况,才觉得有选择的余地,你们觉得呢”
余瑜以心声说道:“要不要搬出陈先生的名头,吓一吓对方”
经过上次大骊京城那场变故,如今地支一脉修士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有事就找陈先生。
大骊王朝刚刚找到一座无据可查的崭新福地,最古怪之处在于这座福地有月无日,大道有缺,故而急需这一轮大日补缺。
“我早就说了,我们双方是沾亲带故的,不然你以为我浪费这么多口水做什么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就我这脾气,呵。”谢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侣,就是跟在陈平安身边的那个小陌,道号‘喜烛’,名为陌生,去过大骊京城皇宫。你们肯定反复研究过他的身份履历了,他比陈平安英俊帅气多了。”谢狗双臂抱胸,笑道,“至于我,刚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梅,原名谢狗,不是特别好听哈。”
书上不是有句诗,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不见人嘛。
谢狗最后一次申明道:“这件事,你们找陈平安也没用。东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叽叽歪歪,就别怪我下狠手了。”谢狗当然不会下死手,那只会让小陌难做人。
就在谢狗准备递出第一剑的时候,这处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位襦衫文士。层层禁制好像形同虚设,这位文士如入无人之境。瞧着是个读书人,却有一身浓重到扑面而来的佛法气息。此人莫不是刚刚从西方佛国返回
宋续一行更觉得震惊,怎么会是骊珠洞天福禄街李氏的那个李希圣
其实他们早先得知李希圣受邀参加三教辩论,就足够意外了。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李希圣是很不起眼的存在。关于此人,大骊刑部档案只有几个内容很简单的条目,其中两条:曾经在泥瓶巷与外乡剑修曹峻打过一架;曾在落魄山竹楼之上画符。而那场架的胜负如何,以及在竹楼上画符的效果,都无记载。
“还好赶得及。”李希圣望向比自己早到的两拨人,微笑道,“此物与我妹妹大道牵连,不管是前辈凭借卓绝剑术强开铁匣也好,还是你们以钦天监袁先生亲手仿制的古瓶装载大日也罢,我都觉得不是特别稳妥。在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个切割。”
谢狗咧嘴笑道:“听口气,换成你来,就一定安稳”
李希圣点头道:“我会几手符箓,恰好能够派上用场。”
谢狗开始傻乐,扶了扶貂帽,这次是真有点生气了。她唯独见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显摆,跟她比修道天赋。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前辈不要误会,我对此物并无觊觎之心。等我打开了匣子,再将那头金乌驯服,你们大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决定此物归属。”
宋续率先与李希圣主动示好:“宋续,见过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着自我介绍道:“马粪余氏,余瑜。”
“句容人氏,暂任京师道录,葛岭。”
“旧山崖学子,陆翚。”
“清潭福地,韩昼锦。”
小和尚双手合十,赧颜道:“京城译经局,后觉。尚未具足戒。”
李希圣与众人作揖还礼,微笑道:“龙泉郡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大哥。”
谢狗试探性问道:“你从西方佛国返回这边多久了一个月,还是几天”
李希圣以心声道:“刚从歙山火霞寺赶来此地。”
如果不是察觉到此地异象,李希圣不会这么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肯定是先去往白帝城。
谢狗对此将信将疑,你当自己是十四境吗
林守一离开长春宫后,先跟随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实破境跻身玉璞一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刑部录档,只不过林守一与大骊朝廷素来关系不错,否则他当年也不会答应担任齐渡庙祝,而林守一处处恪守规矩,为人处世滴水不漏,是公认的谦谦君子,他在大骊礼、刑两部风评极好,在刑部那边“点卯”时,皆是道贺。
此后林守一御风去往洪州采伐院。
采伐院如今无事可做,林正诚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内,官员当值期间不可饮酒,桌上只有几碟盐水生之类的佐酒菜。见着了林守一,这个男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丢了颗生在嘴里细细嚼着。
林守一从袖中摸出几坛长春宫仙酿,放在桌上,说是太上长老宋馀送的,以后爹想要喝这种酒水,只需与长春宫打声招呼,就会直接送到采伐院,酒水钱会记在他林守一的账上。
林正诚瞥了眼如今在宝瓶洲山上一壶难求的珍稀仙酿,不太领情:“自己喝嫌贵,又无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听说爹在京城捷报处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县当县令,可以送他。”
林正诚想了想,没有拒绝。傅瑚能够外放为官,担任上县主官,当然是他与兵部武选司和礼部清吏司那两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缘故。这两位郎中也没直接帮忙讨官,就只是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大骊朝廷就闻弦知雅意,顺水推舟给了傅瑚一个实缺,属于平调里边的头等重用了。
要说识人之术,林正诚当然是极有功力的,否则怎么当骊珠洞天的阍者
林正诚朝门口那边抬了抬下巴,林守一心领神会,父亲这是要小酌几杯了,就一挥袖子,将房门关上。
林正诚微微皱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尴尬起来。林正诚也没有掰扯什么为人道理,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林守一就取出酒杯,主动起身倒酒。
林正诚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说道:“是玉璞境了,就等于跨过了一道大门槛。你今年四十多岁,老大不小了,搁在山下市井,结婚早的话,说不定都有孙女了,有些事,也该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林守一喝酒壮胆,笑道:“爹,别含糊一句四十多岁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体年龄”
林正诚想了想,问道:“你比陈平安大几岁”
林守一备感憋屈,敢情爹只记得陈平安的岁数,自己的年龄都记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亲儿子吗!”
林正诚淡然道:“这种事,得问你娘去,我说了不作准。”
林守一伸长手臂拈起一粒生丢入嘴里,开始闷闷喝酒。
林正诚将自己身边的一碟干笋朝林守一那边推过去些许,说道:“陆沉在去年末,曾经来这找我,跟我聊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觉得是我害你失去了一桩天大机缘,导致许多本该属于你的好处,无形中转嫁到陈平安身上。陆沉的屁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听一半吧。”
林守一问道:“爹,能不能详细说一说”
林正诚灌了一口酒,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将一些老皇历和内幕与林守一说了个大概。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我就算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张赌天赌地的……赌桌,我还是争不过陈平安的,因为我韧性不足,除了看书和修行,对待其他事情,都太懒散了,没有半点上进心。再说了,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则不管是谁与我泄露了天机,就等于直接失去了资格,会自动离开赌桌。爹你不用多想,更别因此有什么心结。如今的生活,我觉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况,命理机缘一事,何其复杂难测,尤其是当我们涉足修行,一条光阴长河,逆流、溯洄、岔道皆无数,今是昨非。归根结底,这场我们这一辈都被蒙在鼓里的争渡,就是各凭本事,胜负输赢,都得认。”
“心外别求,终无是处。”
看着林守一清澈的眼神与那份雍容气度,林正诚难得有几分柔和脸色,只是很快就收敛起来,问道:“你是怎么跟陈平安说的”
林守一说道:“我有让他来这边拜年啊。”
林正诚抬起头,皱紧眉头。
一看到爹这种闷着的表情,林守一就下意识发怵,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在信上跟陈平安说了,可以来这边拜年。我觉得以陈平安的过人才智,这么一句,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林正诚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务必’你这个读书人,字斟句酌的,很会遣词造句啊。”林正诚主动举起酒杯:“我不得给读书种子敬个酒以后去参加科举,考个状元回家,我亲自去门口放鞭炮。”
林守一举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轻轻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说话了。”
林正诚抿了口酒:“这是当爹的教儿子做人说话呢”
林守一再次无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闷掉。
林正诚说道:“参加大骊朝科举一事,我没跟你开玩笑,四十多岁的状元,年纪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状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传胪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种有官瘾的人啊,怎么到了我这边,就这么想要在家里祠堂挂块进士及第的匾额”
“家里边有余粮,猪都能吃饱。户多书籍子孙贤,好学是福。”林正诚说道,“唯愿自家鲁钝儿,无病无灾至公卿,大富贵亦寿考。”
天气渐暄和,门外院中玉兰开了。
在纷纷复国和立国的宝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旧大霜王朝版图上,新崛起了一个云霄王朝,占据了将近半数旧山河,一举成为宝瓶洲南方最具实力的强国之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云霄洪氏未能拉拢那个仙君曹溶的灵飞观。
现任观主道号“洞庭”,在道观之外的两国边境,新开辟了一座战场遗址作为道场。传闻这位道教真君擅祝词,修六甲上道,手执青精玉符,能够敕令阴兵。
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自古就没有修士在此开辟洞府,胡沣和吴提京,两个相逢投缘的年轻剑修,就在这边正式开宗立派了。所谓典礼,就是放了几串鞭炮,摆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这么一块灵气稀薄的地盘,这么个勉强可以开辟道场的山头,都被一帮云霄洪氏地师找上门来,扬言此地是一条朝廷封正江河的源头之一,既然在此开府,按例需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趟京城,在礼部那边录档,写明姓名籍贯、师承,朝廷勘验过身份和资历,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后每年还要向朝廷缴纳“租金”……总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缛节,听得吴提京差点就要出剑砍人。结果对方一听说胡沣是那大骊王朝的处州龙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态度立即就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非但没有继续纠缠胡沣,反而主动询问两位外乡仙师,需不需他们让附近的府郡衙署帮忙张贴榜文告示,下达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药人之流的俗子误入此地,打搅了两位仙师的修行。
此后,还有一个礼部官员登门拜访,身边还跟着一个曾经游历过旧龙州地界的年迈修士。这个修士和胡沣闲聊了几句,措辞小心,其实就是验证胡沣的大骊身份,见那胡沣提起家乡风土皆无误,便不敢多问,很快打道回府,足够与朝廷交差了。
在山脚那边,目送对方离开,吴提京问道:“他们不嫌麻烦吗直接跟大骊处州那边问一声不就行了一封信就能够确定的小事。”
胡沣摇头道:“他们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去麻烦大骊朝廷。再者如今宝瓶洲南方诸国,最怕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找上门。”
吴提京笑道:“看架势,云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来,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要是点个头,就能当皇室供奉你们大骊身份就这么金贵吗”
胡沣淡然道:“也就只是这几十年的事情,搁以前就不是这种情况了。山上仙师和山下文人,最早对卢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卑躬屈膝。即便后来大骊铁骑吞并了卢氏王朝,还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旧崇拜别国,喜欢捧臭脚,看待国内情况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话说,就是跪着的人说硬气话,明明可以站着的人,却偏偏喜欢跪着说话。”
“崔瀺当国师那会儿就不管管多糟心。”吴提京觉得挺有趣的,“现在好多了吧”
“崔国师学问大,事务繁重,估计是顾不上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懒得管。估计崔国师内心深处,从没有把他们当读书人看待吧。”胡沣点点头,“这帮文人现在都掉转口风了。比拼聪明才智,我们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读过书的。”
重新登山,两位剑修边走边聊,胡沣,一年到头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装束,身材壮硕,其实已经四十来岁,瞧着却是弱冠之龄的容貌,就是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灵气,总是脸色木讷,眼神呆呆的。而那个真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吴提京,却是姿容俊美,极有仙师风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头戴一顶紫玉冠,腰系白玉带。
胡沣担心吴提京泄露行踪,惹来不必要的纠缠,就让他用了个化名,免得正阳山循着消息一路找过来。
一个龙门境,一个金丹境,双方都隐瞒了剑修身份。
虽说以他们两个的境界,在这个国师都只是一个元婴境的云霄王朝,下山横着走都没问题,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小镇有许多老话,比如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又比如一个走背运的人,哪天转身,都可能从粪堆里捡到金子。
吴提京是一个极其自信到近乎自负的人,胡沣反而是个性情软绵、言语温暾的人。如今门派反正就两个人,一个当掌门,一个做掌律。
聊着聊着,聊到了门派事务,今天胡沣又跟个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边絮絮叨叨,说吴提京离开正阳山的时候,怎么都该带点神仙钱才对,不该那么孑然一身,跟净身出户似的,连个钱袋子都没有。
吴提京给惹急了,提高嗓门道:“胡沣,你烦不烦,怎么总提这档子事!”
胡沣依旧慢悠悠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咱们门派是怎么个情形,还需要我多说吗”这位掌门自顾自说道:“反正以后我们这个门派,如果再有个类似你的谱牒修士,不愿意待了,我怎么都要送他一个钱袋子,多多少少送几颗谷雨钱。”
吴提京双手抱住后脑勺:“洞天里边,遍地都是宝贝,随便捡几件拿出去卖了,就啥都有了,怎会像现在这样,俩穷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沣摇头道:“我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蝉蜕里边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往外带。”胡沣转头说道:“你要是喜欢,蝉蜕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证,在你跻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这个规矩。”
吴提京摆摆手,免了,得了胡沣一块斩龙石,已经让这个天才剑修觉得良心不安了,他打趣道:“胡沣,你这算不算穷大方”
胡沣肯定是真心愿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种试探人心,而吴提京肯定不会收下,他不喜欢欠人情。
胡沣的祖宅位于二郎巷,如今整个宝瓶洲,都惊叹于那条泥瓶巷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金玉道场,可其实杏巷和二郎巷也不差的,反而是福禄街和桃叶巷,好像暂时就只出了刑部侍郎赵繇、龙泉剑宗的谢灵。
胡沣自幼就跟着开喜事铺子的爷爷一起走街串巷,帮着缝补锅碗瓢盆和磨菜刀。后来骊珠洞天落了地,变了天,胡沣跟着小镇百姓一起闹哄哄拥向龙须河,他捡了八颗漂亮石头,卖给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两户人家,得了两大笔银子,然后在州城那边,用一部分钱买了些宅子,离乡之前,都让那个叫董水井的家伙,帮忙租出去了。再将一部分银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买卖,亏了钱就当打水漂,赚了钱,就作为下一笔买卖的本金,至于董水井拿去做什么买卖,胡沣都不管。
双方很小的时候就很熟了,但一开始算不上朋友。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镇穷苦出身,只因为家里有长辈可以依靠,所以日子不算过得太拮据。那会儿他们都喜欢去老瓷山翻翻拣拣,经常碰面。董水井喜欢挑选那些带字的碎瓷片,胡沣喜欢带图画的。最早几年,双方都不说话,后来是董水井率先开口说话,两个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凑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来,两人收获明显更多。胡沣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爷爷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离开家乡后,这一天,胡沣也会面朝家乡方向,遥遥敬三炷香。这是爷爷交代的事情,胡沣不敢忘。
吴提京问道:“想好怎么报答李槐了吗”
胡沣摇头说道:“暂时没想好。”
吴提京突然说道:“要不要联系一下董水井”
胡沣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说万事不求人吗”
如果不是照顾吴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沣其实是有过这个考虑的,双方是同乡,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时做过买卖的,都信得过对方。
吴提京笑道:“老子是个不世出的练剑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没有那种点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没钱说话不响,嗓门再大也没人听,这么点粗浅道理,我又不是个二愣子,怎么会不懂。何况只是合伙做买卖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沣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实就是吴提京当了掌律之后,想要自己的山门稍微有点门派的样子,结果发现没钱是真不行。一座门派,总不能就只有几间草棚茅屋吧胡沣倒是可以就地取材,亲手搭建出个有模有样的宅子。问题在于他们两个修道之人,住这个,难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吴提京瞥了眼别在胡沣腰间的那支竹笛:“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胡沣摇摇头:“是爷爷早年帮我求来的。”
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在菖蒲河,宴请几个在旧山崖书院求学的“师兄弟”。如今旧山崖书院已经改名为春山书院了。
大隋山崖书院召开了一场议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长,还有几位君子贤人,李槐得以跻身其中,比较坐立不安。
桐叶洲燐河畔,于禄恢复本名,联手同窗谢谢,既是立国,又是复国。
严州府境内,多了一座乡野村塾,教书先生是个外乡人,姓陈。
今年春山开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