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大早，陈学明开着他那辆小破车，驶向了县郊。
按照惯例，大年初二，要回乡祭祖，一家人忙了整个上午，中午回去和老萧家一起吃了顿饭，到了下午的时候，两家人又开着车吭哧吭哧地来到了县城的另一边。
10年的县城还没有禁燃禁放，到处都是爆竹燃放过后的灰霾雾气，陈学明那辆银灰色的二手马自达排气管喷着白烟，在县郊的砂石路上颠簸前行。
副驾驶座上的萧玉琴攥着安全带，看着后视镜里歪歪扭扭的车辙印逐渐被枯黄的芦苇淹没。
“到了。”
陈学明踩下刹车时，车轮碾过结冰的水洼，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萧玉琴推开车门，旧棉鞋刚沾地就陷进半融的雪泥里。
她看着周围荒凉的郊区，一脸疑惑：“来这干嘛呢？”
陈诺就领着老妈下车，问道：“觉得这边环境怎么样？”
萧玉琴皱着眉头：“空气挺好，不过这也太荒了吧？这大冷天的我们来这干嘛？郊游啊？”
她正说着，旁边紧锁的大门缓缓推开了，穿驼色大衣的销售经理从岗亭小跑出来，呢料西裤上沾着泥点。
他掏出对讲机的动作太急，胸前的工牌在寒风中晃荡：“陈总？“
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穿着褪色羽绒服的少年身上。
陈诺笑着应道：“你好。”
销售经理眉毛一挑，显然没有想到所谓的陈总如此年轻，不过他还是保持着应有的职业性：“欢迎陈总到盛世江南看房。”
“看房？”
萧玉琴怔住了，抬起头看。
这大门后面蓝天白云的，哪有什么楼房？
反倒是陈学明兴致勃勃地摇着车钥匙过来了：“嘿嘿，老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盛世江南啊，里面全是别墅！”
“别墅？“萧玉琴的羊绒围巾被风吹得翻飞，她伸手按住发梢，瞥见丈夫眼底跳动的火光。
随即反应过来，儿子这是带他们来买房来了！
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她单位上有个同事，去年在市里买了套商品房，第十二层，一百多个平方，要四十多万。
现在这县城里的别墅，就算单价稍微低些，可面积摆在那儿，动则两三百平方的面积，这一下……
不得花出去一百多万！
搁以前，这是萧玉琴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他们一家住的小区，其实是以前单位的集资楼，早些年夫妻俩稍微花了一点钱买下了产权，现在按市场价的话，也就值个二十来万。
夫妻两人上班多年，也没做什么副业，积蓄其实也没多少，全身上下加起来，市里一套楼房，是肯定买不起的。
结果现在儿子竟然带着他们来看别墅了！
她是真的没想到。
虽然昨晚知道儿子似乎创立了个了不得的公司，但人就是这样，只有真的实打实见到金钱的力量在眼前具象化的时候，才会真正感觉到不一样。
看着陈学明眼中的兴奋劲儿，萧玉琴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你早知道了？”
陈学明低声说道：“猜的，一大早这两娃娃就说要来城南这边，我想了想，这边除了盛世江南，到处都是荒地，什么都没有，那只能是来这了嘛。”
“那你早不说！早说我换套新衣服了！”萧玉琴瞪他一眼。
“说了我是猜的嘛，万一儿子带你来郊游，你穿一旗袍过来，尴尬不？”陈学明小声道。
“……”
想了想那个画面，萧玉琴接受了自己穿着旧大衣来看房子这件事。
那边销售经理已经和陈诺对接完毕，陈诺哈出一团白雾，指尖在铁门上轻轻一叩。
被薄冰覆盖的合页发出呻吟，缓缓洞开的门后露出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一颗造型别致的罗汉松在风中轻颤，枝头冰棱坠落在仿古青砖上，碎成晶亮的星子。
进了院子，萧玉琴才发现，在高高的围墙里面，竟然别有天地。
在这小小的江南小城内，居然有着这样品质的别墅区，这是常年在基层和三姑六婆们扯闲天的萧玉琴所不知道的。
但她还是心存顾虑，低声地对陈诺道：“这地方的房子看起来漂亮是漂亮，可离县城是不是太远了？走路得半个小时吧？”
既然是要买房，她当然要考虑后续生活的问题。
要是光是房子漂亮，但生活购物都不方便的话，那还不如住他们以前那套老房子呢。
“其实也不远，开车五分钟就到了。”陈诺笑着答道。
老妈还是停留在用走路的时间来衡量远近的概念。
这地方要是走路到县城繁华地带，没半个小时走不到，但要是开车的话，撑死也就五分钟的路程。
“关键也不是时间的问题啊。”老妈还在那考虑着，“你想想，这地方这么偏僻，附近连个市场都没有，要是想买菜什么的，多不方便啊……”
陈诺指着来时的路：“妈，这条路往回走不到两公里就是一个菜市场，新盖的。”
萧玉琴嘀咕着：“这么偏僻的地方，盖什么新菜市场啊？”
陈诺笑着答道：“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以后这边开发做准备呢？”
萧玉琴一脸迷糊地问身旁的陈学明：“这边……以后会开发吗？”
作为一个基层工作人员，她这一辈子很多事情其实都过得很简单。
她不关心那么多国家大事，也不关心什么城区发展。
她只是希望丈夫和孩子过得好，就这么简单。
她每天回到家，勤勤恳恳地洗菜做饭，处理家务，数十年如一日，都这么过来的。
这世界太大，她没那么想了解。
听到她的问题，陈学明也有些迷糊：“县里好像有这个传闻，但是还没正式发文呢。”
陈诺没出声。
县里当然有相关的规划，而且很快就将要落实。
五年之后，这一片城南的荒芜之地，就会完成华丽的蜕变，从无人问津的县郊，一跃而成为整个县城新的中心。
这里将会建成最现代的文化场馆，绿化最好的沿江公园，最高的大厦和最大的商业综合体。
这一切现在都还不存在，甚至可能都不在图纸里。
但随着国家四万亿计划往市县级推进，接下来的几年，将是国内基建发展最疯狂的几年。
无数的高楼大厦在短短几年间拔地而起，无数老旧县城也迎来了自己新的城市中心。
陈诺的家乡，当然也是如此。
到时候，这片地处偏远的荒凉郊区，就会一跃而成为县城最中心地区的豪华别墅区，成为整个县城最令人艳羡的小区。
陈诺也不是没想过把父母接到京城去。
但说实在的，没那个必要。
父母一辈子在家乡生活，他们的生活环境、朋友、亲人，甚至走在街上打招呼的邻里，早就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的印记。
如果贸然把他们接到大城市居住，成天守着个大房子在那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不如在熟悉的老家享享清福，颐养天年呢。
知道这附近以后可能会开发之后，萧玉琴开始不断地抬头张望着，好奇地看着小区的每一个角落。
随后一行人走到了小区的最深处，销售经理站在两栋联排别墅前面：“到了。”
销售经理掏钥匙时，不锈钢环撞在黄铜门把上叮当作响。
推开院门，入眼是宽大的院落，院子里种了些普通的花草苗木。
“爸妈要是想种菜，这片可以全部铲了。”陈诺开始给爸妈画饼。
萧玉琴却是眉头一皱：“这么好看的院子，怎么能拿来种菜！”
销售经理继续往里介绍着。
推开入户门的刹那，地暖的热浪裹着檀香扑面而来，萧玉琴的旧棉鞋在意大利大理石地砖上局促地蹭了蹭，抬头看见水晶吊灯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厨房用的是德国柏丽橱柜。”经理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入户灯光带有感应系统系统……”
他的解说被突然亮起的氛围灯打断，暖黄的光带顺着胡桃木楼梯盘旋而上。
萧玉琴的手指抚过中岛台冰凉的岩板，忽然听见后院传来惊呼。
穿过落地窗，看见陈诺正站在露台边缘，晨光给他镀了层金边。
她几步过去，推开通往庭院的法式双开门，寒风卷着枯草籽扑在脸上。
一进后院，萧玉琴立马愣住了。
这院子极大，三亩见方的草坪像块翡翠地毯，边缘的薄冰正在融化，露出底下倔强的绿意。
抬眼望去，草地之上天清云淡，视野极好。
“这……这真不错啊。”萧玉琴喃喃道。
“还不止呢。”陈诺拉着她往前。
走到草地边缘的围墙，她这才惊觉，这里的地势比周边要高。
他们像是站在一个小小的崖上，从这里往外望去，未开发地块茂密的树林，银色缎带般的大河尽收眼底。
看着眼前的壮阔场景，萧玉琴甚至有些呆住了。
陈学明蹲在东南角，抓了把黑土在指间碾开：“这土质，种西瓜都成。”
“你敢！”萧玉琴的冷哼声惊飞了篱笆上的麻雀。
她转身时，风掀起大衣的下摆，露出内里磨白的毛衣袖口，远处河面浮动的冰凌折射着碎钻般的光，对岸未完工的高架桥像条蛰伏的钢铁巨龙。
陈诺站在她身旁，指着满是荒野杂草的小区外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她说话：
“你看，到时候这地方要是沿河建一片公园，旁边再建一批商业综合体和文化场馆，这地方该多完美啊。”
“嘁，就你小子想得美，还能好事儿都让你给占了？”她嘲笑着自己儿子没来由的幻想，但不会想到，几年后，她站在这个位置，看到的都是儿子当年描绘的模样。
“真的！你看前面那道湾，地势低平，如果把杂草朽木都推平了，是不是刚好适合做一个公园？中间摆一个旋转木马都绰绰有余！”
萧玉琴听着听着，都有些失神了。
她垫脚远眺时，围巾滑落也浑然不觉。
舅妈曾慧香捡起围巾给她系上，两个母亲站在那儿，望着荒草萋萋的河岸，仿佛看见旋转木马在暮色中亮起彩灯。
陈学明半个身子探出半高围墙，指着崖下冰封的河道：“等开春了，这地方甚至能钓鱼！”
“这么好的地方，你就只能想到钓鱼！”萧玉琴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的老公。
“你们妇道人家哪懂得钓鱼的乐趣。”陈学明却一脸满不在乎，开始研究哪里是更好的钓鱼点位。
眼看着两家人在院落里走走看看，喜形于色，一直没有开口的销售经理将他们的视线引向了一旁。
“这两栋联排中间是连通的。”
他掏出钥匙，在草坪边缘的围墙下方拨开藤条，里面竟然藏着一扇门。
等他打开之后，曾慧香走了过去，探过头去看那边，惊喜地喊道：“真的诶！”
一旁的萧良得意地道：“那当然，这可是我哥精心挑选的地方！以后咱们两家一家一边，你们串门也方便。”
听到儿子话语里笃定要买这里的房子，曾慧香幸福得嘴都合不拢。
陈诺倚在半高的围墙上，看着家人们像孩子般穿梭在两个房子之间。
他们鬓角的白发和脸上藏不住的笑容，让他感觉所有的努力都有了价值。
离开盛世江南的时候，坐在老陈那辆二手马自达上，萧玉琴抓紧了安全带，忽然回头问陈诺：“真要买？”
正在手机上处理事情的陈诺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老妈：“您不满意？”
“不、不是。”萧玉琴立刻摇了摇头，从踏入盛世江南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好像在做梦一样。
“但，是不是太仓促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犹豫。
陈诺给她吃定心丸：“不会，我回之前就托人查过了，这里的房子户型很好，又是精装修，不用你们操心，直接搬进去住就行了，很方便的。”
萧玉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正在开车的陈学明打断了：“就是！我觉得儿子说得没错，这房子哪哪都挺好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但没等萧玉琴放下心来，他却又开口了：“只不过，这房子确实还有一点不足。”
萧玉琴心里一紧，赶紧道：“是吧？我就感觉心里没底，但又不知道是哪里的问题，老陈你说说。”
陈学明用眼角余光瞥了老婆一眼，轻咳了一声：“那我真说了啊？”
“说！这么大的事，咱们家必须统一意见！”萧玉琴鼓励他说出口。
陈学明坐在他那破旧的驾驶位上，张口道：“我觉得那房子的车库，太空了！”
坐在后排的陈诺立刻就懂了父亲话里的弦外之音，哈哈大笑道：“有道理！爸，明天就给你安排上！”
萧玉琴瞪圆了双眼，怎么也没想到陈学明说的不足是这一点。
她的手指直接掐到了陈学明胳膊上：“陈学明！你想干什么！儿子的钱不是钱是吧？啊！”
“哎呀，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又生气！”
“是让你说这个吗！”
“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嘛，这车多破了，换了新车，以后我送你上下班你坐得也舒服……”
“我走路！”
“搬到这边了，走路上班太远……”
“反正你少打我儿子钱的主意！”
“行行行，知道了！你轻点儿……”
坐在后座看着父母拌嘴的陈诺，嘴角偷偷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