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这是两声枪响。
茅书诚后来经常说,他的生命,不是开始于呱呱坠地,而开始于砰砰枪声。
那是民国十六年(1927年)6月26日黄昏时分,准确地说是傍晚6点钟。
十三岁的茅书诚,正在同学钱斌家二楼的平台上玩耍,突然听到这两声枪响。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的神经都特别敏感。茅书诚本能地趴到地上,同时,循着枪声,透过钢构的栏杆,看到两个人中弹倒下。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爸爸,一个是他的妈妈!
爸爸叫茅韵声,江海关二等稽查员。妈妈叫沈芸,上海启秀中学教师。他们都是中共党员。
“砰砰”两枪,几乎是同时发出的。一百五十米外,茅书诚透过二楼平台钢构的花式栏杆,借着明亮的路灯,把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
爸妈中弹倒下之后,没有犹豫,没有求饶,甚至没有痛苦,而是果敢地不约而同地掏出手雷。
妈妈的手雷保险还没有打开——她没有经过训练,甚至不知道还要打开保险。她的手和身体就连中数枪。
爸爸迅速打开手雷保险,扔了出去。一声爆炸,一团硝烟,一阵惊恐。
硝烟飘散,尘埃未定,爸爸竟然站立起来,拎着柳条箱,一瘸一拐地冲到二十米开外的妈妈的身边,俯下身子喊了两声:“沈芸!沈芸!”
妈妈一点反应也没有。爸爸果断放弃,奋力朝弄堂口的黄包车的方向奔跑。
一贯温文尔雅的爸爸,原来是一名战士。
与爸爸刚才倒下的地方相距约十米远的地方,留下一个弹坑和两条血肉模糊的军警,肯定是死了。
另两名距离稍远一点的军警趴在地上,以手撑地,甩了甩头,慢慢地爬起来。
爸爸已经快到丁字路口处,正在招一辆黄包车。
“快!快!爸爸快跑!”书诚在心底无声地叫喊。
“砰砰”。
活着的两名军警中,那个相貌标致的军警朝爸爸的后背连开两枪。爸爸应声倒下。
倒下的地方,离书诚不到三十米。
很快,爸爸的身体下面渗出了血泊。
在这个标致的军警开枪的同时,另一名矮胖一点的军警大声说:“别开枪,抓活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矮胖的军警埋怨道:“他受伤了,跑不远的。再说,他手上又没有枪,你怕什么?”
那个标致的军警说:“他的箱子里还有武器,太危险了。”
他举着枪小心翼翼地移到茅韵声身边,枪口对准已经牺牲了的茅韵声的头部——那一刻,三十米外的茅书诚停止了呼吸——“砰!”爸爸的头部……这是茅书诚一生的噩梦。
茅书诚猛然跳起来,就要冲下去。他还没有起身,就被一个沉重的身体压住了。
钱斌同学的爸爸钱方用扑倒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死死地抱住他,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口中喃喃道:“阿诚,别冲动,千万别冲动!”
钱方用就要把他抱起来,离开这里,但是,书诚趴在下面,死死地扣住栏杆。
他要观察下去,记住每一个细节。
茅书诚的双手紧攥着锈蚀的栏杆,牙齿咬破了自已的嘴唇。他的嘴唇的血,与爸妈的血,在三处同时流淌。
矮胖军警走到沈芸身边,试探了一下,说:“她死了。”
两个军警瘫坐在地上。从附近盘查点上跑过来两个军警,他们一个人举枪对准茅韵声的尸体,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柳条箱,惊喜地叫道:“电台!他有电台!”
于是,标致的军警和矮胖的军警一跃而起。这个时候,一个男人从茶叶店里走出来。标致的军警让他确认。
他从茅韵声口袋里掏出江海关《工作证》,说:“没错,他是江海关的二等稽查员,就是他。”
在路灯下,这个人得意忘形的一瞬间,茅书诚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像猫一样。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街区巡警迅速围拢过来。巡警认出茅韵声夫妇。
他们知道,这是好人。也可以说,中国未来还有希望,就是因为有茅韵声夫妇这类人存在。但是,这个时候,巡警只能站在军警这一边。
矮胖的军警命令两个巡警:“立即搜查这个人的家,凡是与共党有关的东西全部收缴,上报我们二十六军。特别要注意,有电台就可能有密码本。知道吗?”
标致的军警补充道:“搜到密码本,给你们重赏。”
两个巡警同时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于是,两辆军车分别拉走了四具尸体。标致的、矮胖的军警带着猫脸男人,还有电台,上了一辆车。
茅书诚记住,这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卡车,“沪军0981”,绿色。
军警和军车绝尘而去,巡警们咕咕哝哝。
他们商议,先清理现场,后搜查茅先生家。清理现场,他们叫来苦力。
苦力们很卖力,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两滩鲜血与他们将来的当家作主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
地上的血迹很快被冲洗干净。
恒丰里和东照里,两条里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吴侬软语、洋泾浜英语,依然快乐地飘荡的石库门内外。
此时,一辆黄包车停在钱斌家楼下。车里下来一个人,茅书诚认出来,他是桂叔,东照里自已家对面裁缝铺的裁剪师傅。
“去兴业里。”一上车桂叔就吩咐车夫。
桂叔带着茅书诚到了兴业里一家裁缝店。一进门,茅书诚就看见了姐姐茅书瑛。
事发时,茅书瑛正在家中,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买东西,顺便把阿诚叫回来。
她的脚蹬进了高跟鞋,这时,听到了枪声和爆炸声,心里估量着距离远近,她的心往下一沉——爸妈出事了。她本能地冲到门前,顺着东照里弄堂朝那个方向奔跑。
桂叔坐着黄包车赶来,拦住了她,不由分说要把她拉上黄包车。
茅书瑛挣脱了桂师傅,发疯似地往弄堂口飞奔,但因为穿着高跟鞋,跌倒了。
趁着这个机会,桂师傅追上来,把她拉起来,拖到黄包车上,小声说:“你不能去,去了就是送死。你爸妈是做什么的你不知道吗?”
茅书瑛说:“我去找阿诚。”
“你坐车先走,我去找他。”桂师傅对车夫说,“把小姐送到兴业里,送到我的那个裁缝铺里。”
黄包车到了那里,早有中共地下党员接应,说:“书瑛,到这里就安全了。”
这名地下党员目光坚定,意志沉着,但是,看年龄也不过二十出头,比书瑛大不了多少。
一会儿,又一辆黄包车拉着桂师傅和书诚来了。书诚一把抱住书瑛,说:“阿姐,爸妈都给他们打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在钱斌家阳台上看到的,他们都死了。”
“现在在哪里?”
“给军车拖走了。”
“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车牌号是‘沪军’0981,绿色卡车。”
地下党走到书诚身边,抚慰道:“阿诚,你没事吧。”
书诚摇摇头,喃喃道:“我爸妈是为了保护电台死的。”
地下党说:“我知道,他们都是革命英雄。”
茅书瑛紧紧地搂着阿诚,她感觉阿诚的身体在抽搐。书瑛哭腔喊道:“阿诚你怎么了?”
地下党一把揽过阿诚,试了试他的额头,说:“不要紧,是过度惊吓造成的。老桂给我倒杯温水来。”
桂师傅神情沮丧,把一个瓷缸递给地下党员,说:“凌霄同志,茅韵声、沈芸同志的牺牲,备用电台丢失,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请求组织严厉处分我。”
凌霄是茅韵声、沈芸同志的上线,但他们没有见过面。老桂名叫桂平安,是中共地下党员,也是茅韵声夫妻与凌霄之间的交通员。
这一天上午,中共江苏省委兼上海市委书记陈延年,在上海施高塔路恒丰里104号(今山阴路恒丰里90号)的省委机关召开会议。
茅韵声也参加了会议。沈芸则是外围警戒人员之一。
开会过程中,有个同志紧急闯入,径直来到陈延年身边,向他耳语:“我们的三处机关被破坏,几个同志被捕了。”
当时,共产党在上海的活动全面转入地下,所有的机关都是秘密的。
陈延年立即宣布,会议中止,与会者分头撤离。
同志们星散而去,陈延年最后离开。撤离后,陈延年暗中观察,没有发现异常,心中又牵挂着工作。于是,他和几位负责同志返回恒丰里,回到省委机关,上了楼,继续研究工作。
谁知,不到半个小时,国民党军警像一群黄蜂一样从天而降。二话没说,逮捕了他们。
与陈延年同时被逮捕的还有郭伯和、韩步先、黄竞西等中共江苏省委负责人。
黄竞西是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长。他将省委机关的一部备用电台交给茅韵声保管。
海关,被称为“国际官厅”,受英国人控制。电台放在茅韵声家,万一遇到危险,可以转到海关机关里,地方军警不敢进入海关搜查。
茅韵声的家在东照里,就在恒丰里附近,两条里弄交叉成丁字。江苏省委宣传部如果启用这部备用电台也比较方便。
当陈延年取消省委会议之时,凌霄就命令桂平安立刻从茅韵声同志家中取走电台,保证茅先生安全。
但是,桂平安认为白天弄堂里人多眼杂,准备晚上去取。他万万没有想到茅韵声会主动转移电台。
当他从兴业里店铺来取电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