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隐隐的闷雷声,在头顶上厚厚的云层里,沉沉地轰响。
气压很低,天气闷热,空气潮湿,满身都在冒汗,揪一把,手指尖都可以滴水。
此时是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6月20日,下午2点20分许。
茅书诚拎着行李包,站在甲板上。七年过去了,他已经是北平税务专门学校学生。
茅书诚从上海启秀中学毕业后,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夏,以高分同时考入北京大学和北平税专。
姐姐让他读北大,哥哥让他选税专。他选择了税专。
北平税专被称为海关的黄埔军校。从事海关事业,是继承父亲茅韵声的遗志;考入北平税专,是步哥哥茅书勇的后尘。
这是他第二个学年结束的暑假。
他搭乘的是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万通”号客轮。这趟客轮往返于天津和上海之间,中间经停山东烟台。
“万通”客轮已经绕过芝罘岛,平稳进入芝罘湾。芝罘湾在山东半岛北侧,它像一弯有力的臂膀环抱着、呵护着蓝色的烟台港。
烟台港是近代中国北方开埠最早的通商口岸。如果没有烟台港,恐怕也就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烟台市。
此时的烟台市,名义上已归南京国民政府统治。但是,这座城市里,最有权势的机构却是烟台山上的英国驻烟台领事馆。与英国领事馆互为表里,唇齿相依的是,英国人掌权的东海关。
茅书诚此行的目的地就是东海关。
伴随着长长的汽笛声,“万通”号客轮沿着海坝防波墙,缓缓地驶入芝罘湾港区,稳稳地停泊在海关旅客码头。
进入烟台港,就是东海关的王国——繁华的码头、各样的船只、连绵的货仓、进出的人群、高高的灯塔、点点的浮标、长长的水坝……凡是能看到的地方,东海关都拥有绝对的、唯一的监管权。
在众多下船的旅客中,茅书诚放慢脚步,欣赏着这一带山、海、港、城融为一体的景致。
以往到烟台,哥哥都是从海关码头,驾一艘汽艇,凌波踏浪,直插过来。客轮上的水手会放下舷梯,把茅书诚送到汽艇上。这样就避开了鱼贯的拥挤的旅客。
这一次不一样,在电话里,哥哥不同意他来,说:“最近工作特别忙,稽查任务一个接一个,都喘不过气来,没时间陪你。”
“谁让你陪了。我这次去东海关是考察海关缉私情况,完成导师交给的一篇论文。顺便还完成姐姐交给的一份特殊任务。总之,非去不可。”
书勇也是北平税专毕业的高材生,是比书诚大七级的学长,足以提供帮助和指导。
“行了行了,小赤佬!来吧来吧。”书勇说,“我争取去接你。说好了,这次因为稽查业务繁忙,没办法用海关的汽艇,只能通过陆路到码头出口接你。”
从芝罘港的海关旅客码头,到烟台山的海关职工宿舍,直线距离近在咫尺,开汽艇走的弦线,从陆路要绕一个海湾,走的是弓线,就有十里路。
书诚说:“不就十里吗?我招一辆黄包车自已去。”
“不行,最近市面上情况有点乱,不,相当的乱。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那里,等我去接你。”
“你说的是前天的‘顺天轮’大劫案吗?”
“是啊,震惊中外,山东半岛人心惶惶。这件事,委员长都亲自过问了。”
就在书诚来烟台的前三天,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6月17日,英国太古轮船公司新造的一艘客轮“顺天”号,从天津向南进行“处女航”,在山东东营市利津县沿海被抢劫。蒋介石电令山东省主席韩复榘、青岛市市长沈鸿烈全力缉捕匪盗。
书诚来烟台的时候,绑匪还在跟中外围剿力量玩着老鼠躲猫猫的游戏。
书勇说:“就算我去不了,我也会安排同事去接你,你在开平码头小广场等候,千万不要乱跑。”
回想着哥哥的话,茅书诚跟着人流往前走,走过开平码头,在通过闸口之前,有一个小广场。
书诚站在广场北端,向南边的闸口方向搜寻。闸口那一边的马路上,有黄包车、自行车、手推车、平板车和少量的汽车,更多的是行人,混杂在一起,纷纷扰扰。
最方便的当然是黄包车,一辆接一辆,停歇、下客,吆喝、上客。书诚如果走过去,坐上去,也很方便,但是,他不能自已走。
宽阔的大马路,高高的行道树,一色的槐树,树梢在轻轻地摇晃。身边一个人低着头,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瞧这鬼天,又要下暴雨了。”
他的话音未落,一大滴雨珠打在茅书诚的脸上。
茅书诚腾出手来抹了一把,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粘乎乎的。他的心头浮起了一丝怨恨:
茅书勇,你明明知道班轮到港的钟点!
他掏出怀表,低头看了一下时间。当他抬头之际,三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从闸口进来,朝这边指点着,并排跑过来。
他们两男一女,都是激进的青涩的样子,好像刚刚参加完学生会组织的示威游行。
“你是茅书诚同学吗?”其中一个男生指着他问,听声调,好像见到校友一样亲切。
茅书诚疑惑地点点头。自已是杭州临安人,在上海和北平读书,在烟台没有同学。
“请跟我们走!”另一个男生一个箭步跨上来。
书诚瞬间把他们扫视一遍,下意识地把拎包抓紧。
女生戴着顶有点洋气的太阳帽,灿然一笑:“我们是你哥的同事,来接你的,让你久等了。”
第一个男生补充道:“我们是东海关的。在书勇哥下面做杂役。”
海关杂役里,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有,甚至还有十一二岁的关童。
第二个男生说:“茅书勇超等稽查员,他临时给副税务司穆林先生叫去开会了,让我们来接你,快走吧。要下雨了。”
说话间,女生撑起雨伞,两个男生,一个拎行李,一个拽胳膊,把茅书诚夹在中间,快速走过闸口。
暴雨,不由分说地噼里啪啦地倾泻而下。
茅书诚感觉不对劲,他的心里像雨滴一样纷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了,与其说跟着他们走,不如说,被他们挟持走了。
穿过马路,走了大约两百步,他们来到一辆黑色的轿车边。
那年月,这种车太稀缺,太豪华了。
茅书诚在上海长大,他当然认得,这是别克轿车。在上海,它是达官贵人的坐骑。上海大街上,每6辆机动车中就有一辆别克轿车。
书诚想到哥哥的同事王凤山有一辆这个车,但是,看牌照不对。他问道:“凤山哥呢?”
“呃!”第一男生愕然一下。
情况不对!
茅书诚冷不丁夺过行李,掉头就跑,说:“谢谢你们,我自已叫黄包车。”一边跑,一边说,一边向一辆正从面前飞驰而过的黄包车招手。车上有客,车夫理都没理他,擦身飞过。
三个挟持者像海浪一样卷过来,迅速合围。
茅书诚的腰间感觉到了冰冷的、尖利的东西,“跟我们走!”
另一个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茅书诚的头脑里“嗡”地一下——我被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