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书诚再次走出了东海关宿舍的大门。卡鲁尼已经招来一辆黄包车。奇怪,竟然还是那个声音喑哑的车夫。
卡鲁尼把书诚让到车上,书诚摸出一块银圆顺手塞进他的手里,卡鲁尼会心一笑。
“先下山。”书诚说,“师傅,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先生,我不是守在这里,我是困了,在这里打了个盹。”
“打盹?”
“是啊,烟台山上,夜晚又安静,又凉快。要不是拉您过来,我们轻易还来不了呢。”
书诚想到,烟台山上有十七座外国使馆。对于烟台人来说,使馆区虽不算“国中之国”,至少也是一个特殊区域。
书诚说:“去海员俱乐部。”
“先生,是莱山区观海路75号那个海员俱乐部吗?”
“嗯,75号首座。”
“好嘞!肯定是首座。”
坐在黄包车上,茅书诚想,梅竟芳显然是感觉到他们兄弟俩有事瞒着她,想悄悄搞清楚。但是,茅书诚认定她看不破他们兄弟间的暗语。
游戏的感觉让他心情愉悦,迎面吹来海滨的晨风尤其爽润,他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
车夫见他心情很好,便主动搭讪:“先生要拜访的人,找到了吗?”
“唔。”茅书诚停止哼曲,回应道,“找到了。哦不,还没有。”
“先生拜访的人,是东海关的华员大官吧?”
“你怎么知道?”
“我猜是的。你的朋友在这样的洋衙门里供职,那他真是有权有势啊!”
“你了解东海关?”
“那能不了解吗?咱胶东武定府、青州府、莱州府、沂州府、登州府五府二十四个出海口,日日夜夜有多少洋轮舢板,运送洋货进来、土货出去,每一批都要雁过拔毛。我听说,烟台山上,东海关建了七座洋楼,每座洋楼下面都压着一座金库。”
“我看到的,海关洋楼下面就是烟台山的泥土和石块。”
“我也是这么寻思着,就算金山银山,那里的洋大人也把它们搬空了,搬回他们自已家了。”
“你怎么知道?”
“洋人从这里坐远洋轮船,那些箱子沉得都像石头。”
“中国的金银财宝都给运到外国了?”
“可不是吗?”
“啊哈——”书诚应答着,打了个哈欠。
闲聊间,书诚打起盹来。
“先生,我们到了。”
芝罘岛北面临海,东西走向,西海岸最佳位置是海员俱乐部。
那里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真叫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人形鬼影,影影绰绰,进进出出,聚聚散散,在这里燃烧着肉体的和精神的欲望。
茅书诚仿佛置身肉铺一样,眼前晃动着干柴一样的外国船员,烈火一样的中国妓女,但是,就明面看,他们的行为举止,还颇有绅士淑女之风。
站在门口,有小姐接待,喋喋不休。茅书诚一眼就看到在西南边的一个角落,有一个人手捧报纸睡着了。
几经波折,他终于见到了哥哥茅书勇。
茅书诚故意在离茅书勇较远的一个有电风扇的地方坐下,从容地点餐,悠闲地看报。
一会儿工夫,就感觉清凉舒适了。刚才坐在黄包车上还有点倦意,现在完全消失了。等到酒菜上来,他又朝那边看了一眼,哥哥依然在沉睡。茅书诚自个儿摇头笑了笑。
服务生仍在布菜。一个小姐过来,坐到茅书诚的对面,一边抓起一只鲍鱼,说:“哥,这是给我点的吗?”
茅书诚在服务生耳边小声说:“告诉她,我是东海关的。”
服务生朝她使了个眼色,那女孩讪讪地走了。走了两步,回眸一笑:“想我的时候,就叫我,哦——别不好意思!”
服务生小心侍候,打开酒瓶。茅书诚摆出两只高脚玻璃杯,从服务生手上接过酒瓶,慢慢地斟酒,一边倾倒,一边欣赏红色酒浆在玻璃杯里翻卷的波浪。
当他放下酒瓶,端起其中一杯时,一只大手几乎同时端起另一杯酒。茅书诚一抬头,是哥哥茅书勇,兄弟俩哈哈大笑。
哥哥说:“二十一分钟前,你进门的。你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你的一举一动,包括给人家骚扰了,我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茅长官这么明察秋毫,怎么看不到我受惊吓了?”茅书诚气呼呼地坐下,“为什么不接我?害得我给人绑架勒索。”
“绑架的是你,勒索的是我。”
“你们这烟台这叫什么治安?”
“不是烟台治安问题,是整个中国治安问题,或者说,是世界治安出了毛病。国联软弱无能,英法妥协退让,任由小日本在中国东北胡闹。”
“喂,老大,你对我有失保护之职,不主动承担责任,不赔礼道歉,怎么扯到国联了?你怎么不怪玉皇大帝啊!”
茅书勇把酒杯端起来递给弟弟,自已也举杯,清脆地碰了一下,说:“来,哥哥给你赔罪。”
书诚放下酒杯,赌气不喝。书勇拿起一只蒸牡蛎递给他,说:“好,先不喝酒,空腹喝酒伤胃。我们还是老习惯,胡乱吃它十分钟。”
书诚略带撒娇道:“红酒是给你点的,我喝啤酒,冰镇啤酒。”
书勇抬头招手,大声说:“服务生,范佳乐啤酒一打,冰镇的。”
茅书勇的声音引得一个外国人,循声而来,远远就招手:“哈喽,茅稽查员,超等稽查!”
茅书勇起身跟他握手,说:“嗨,史密斯先生。”
茅书诚注意到,史密斯跟哥哥站着寒暄的时候,一个武士打扮的日本人,一手搂着一个姑娘,一手抓着一个洋酒瓶,踉踉跄跄,歪歪倒倒,走到史密斯刚才坐的餐台边,抓起桌面的东西就吃,自已吃一口,又往那姑娘嘴里塞。
书勇回到座位,对书诚说:“一个英国大副,跑英国利物浦到中国天津的。”
书诚的目光一直盯着那边。史密斯回去,座位被日本人占了。他用英语跟日本人理论,日本人装疯卖傻。
一来二去,双方争吵起来。在中国的俱乐部看外国人吵架,中国人乐意当看客。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大厅里的灯光渐渐地变得浅淡。书勇说:“我们到露天去,到海滩座,那里畅快,也清静。”
“你今天不上班了吗?”
“副税务司命令我反省一天,不上班啦。”
“副税务司?是那个俄国人?”
“对,穆林。”
现在的东海关,税务司是英国人华乐士,两个副税务司,分别是:苏联人穆林,兼管龙口分关;中国人李桐华,兼管威海分关。
当时,全国各口岸共有四十六个直属海关,多数只有一个税务司和一个副税务司,有的只有一个税务司,没有副税务司。但是,东海关设立了两个副税务司。
这是英国人控制的税务司,对中国海关监督机构权力争夺的结果。
这次走私案件发生在龙口分关辖区的虎头崖分卡,管辖权在穆林手上,所以,茅书勇说,是穆林责令他反省一天。
书诚说:“凭什么要你反省?”
书勇说:“还不是因为我们行动失败。”
兄弟俩来到俱乐部外面的沙滩上,找了个优雅的座位。服务生把他们的酒菜挪移过来。
一边吃喝,一边热烈地交谈。书诚把昨天下午来到烟台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书勇。
茅书勇静静地听着,没有悬念,没有惊讶,只有复盘,只是沉思。
茅书诚问:“他们走私的是什么货?你真的会因为我被绑架,就放私了吗?”
茅书勇正要回答。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跑了过来,远远地就喊:“勇哥,这么早就来啦。”
“海蜇头。”
外号海蜇头的男孩是在海员俱乐部海滩卖香烟的。他兜着挂包跑过来,不由分说,放了两包香烟和一盒火柴在茅书勇面前,说:“勇哥,你的烟。”
书诚瞟到是七星牌。
七星牌香烟是日本国际烟草株式会社生产的。在外烟中,他与“555”、万宝路称雄世界。
书诚有些不以为然:“真能七星高照?”
书勇说:“你忘了,爸爸收藏的宝剑。”
“七星剑?”
书勇点点头,“我一直带在身上,还真有这个功效呢。”沉思片刻,他说,“中国,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北斗七星的指引。”
海蜇头悄悄地捡起他们扔在一边啤酒瓶。书勇付了香烟钱。海蜇头朝他微微鞠躬,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书勇顺势摸了摸他的头。他又朝茅书诚微微鞠躬。
附近一桌有人喊:“小孩,香烟。”听声音,是一个中国话讲得不利索的日本人,仿佛舌头特别肥大。
“日本人在全面侵华之前,先把中国的经济命脉掐断。”书勇说,“现在,日本人的手已经伸到我国华北海关。他们侵占华北海关的战术跟劫夺东北不一样。占东北海关,采用的是一个‘拿’字;占华北海关,采用的是‘乱’字。”
茅书诚诧异道:“乱字?”
“对,就是现在采用的下三滥手段。武装保护日韩浪人,有计划有组织地疯狂地对中国走私。”茅书勇激动地说,“日本人占领中国东北之后,现在要控制中国华北。
“控制华北的方法,先用经济手段,通过走私倾销商品,把中国市场搞乱,把中国民族工业摧毁。
“与此同时,偷偷运出中国银圆。中国是实行银本位制的。银圆少了,就形成了银根紧缩,市场出现钱荒,民族工业难以生存,工人失业,民不聊生。这样,老百姓就起来反抗政府……”
书诚拿起啤酒瓶跟哥哥的瓶子碰了一下。“扯了这么远,还没有扯到我为什么遭绑架的问题上。”
书勇拍拍自已的脑门,说:“言归正传。”
书诚盯着哥哥:“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