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书勇说:“前面的事,梅竟芳已经跟你说了。我准备去烟台海关码头接你,临时给帮办叫去了。帮办是中国人,很正直。你也认识的。”
“刘丙彝?”书诚说,“我们北平税专的学长。”
书勇说:“这段时间,北方巡工司给我们东海关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要求我们无论如何要拿出缉私成果来。华乐士税务司把帮办叫去,狠狠地批了一通。日本人在中国走私,我们中国人痛恨,英国人也痛恨,苏联人也痛恨。”
“在这个问题上,东海关领导层的华乐士、穆林、李桐华三个人算是同仇敌忾,建立统一战线了。”
“应该加上一个刘丙彝帮办。这是很难得的统一战线,我们海关的华员应该借力打力,大干一场!”书勇兴奋地说,“刘帮办紧急把我召去,问了问我在巡工司的情况。又召来几个稽查员,我们一起分析线索。
“我只好让王凤山去接你。王凤山巡工,那会儿没事。没想到王凤山开着他的车,在路上跟一辆黄包车碰了一下,耽误了时间。”
“损坏严重吗?有没有受伤?”
“准确地说,是从侧面剐蹭了,车的外壳瘪了一块,人没受伤。”书勇说,“撞他的黄包车肇事逃逸。王凤山跑着辇了人家一程,没辇上,反而把自已的时间给耽误了。
“等他到了码头,离你那个班次到港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当时,天上下着雨,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书勇说,“没有接到你,他回来及时告诉了我。”
“那你有什么反应呢?”
“我只能在东海关等你。我想你自已会来的。谁知一等两等,等不来。我这边一直跟刘帮办一起研究走私线索,走不开。
“哦,梅竟芳要去找你。我看天上下着暴雨,就干脆跟她撒了个谎,说你来电话了,坐的不是那一趟班轮,改到夜班了。
“你要知道,我虽然人在会议室,可是心一直悬着。一个小时后,大约下午四点,门房送给我一封信。因为紧要,阿迪南径直送到会议室。”
“我的照片?”
“对,从照片上看,你的表情有点错愕,但是,状态还不错,没有受过虐待的痕迹。关键是附带的那封信。信上说的走私情报,跟我们正在研究的缉私情报讲的是一件事。说是,在山东省莱州府掖县虎头崖出海口,将有一艘名叫‘富士丸’号日本商船,走私出口五十万块银圆。”
书诚惊叹道:“这么大的数量?!”
“是啊,”书勇说,“希望我们网开一面。”
“这个情报,你们已经知道了吗?”
“绑架你的绑匪送来的情报,跟我们之前收到的举报有一点不同,就是走私船起锚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举报信上说是夜里十一点起锚,绑匪的信上说是夜里十二点,也就是今日零时零分零秒,起锚离开码头,驶向公海。”
“两者相差一个小时,那你们觉得哪个时间是准确的呢?”
“举报信在前,绑架信在后,而且,绑架人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所以,我们一致认为,绑架信的时间可能是准确的。”
“两者只相差一个小时,你们为什么不按照前一个时间在那里蹲守呢?那样的话,不就确保万无一失了吗?”
“不行啊,走私与缉私,就像猎物与狩猎,我们去早了,容易暴露自已。一旦暴露了,走私犯就会立即取消走私行动。所以,只能摸清对方什么时候起锚,在他们起锚之后一点到达现场,才可以抓一个现行。当然去晚了也不行。”
“那是为什么呢?”
“去晚了,出口走私船一旦驶出港口,窜出十二海里,就算进入公海。到了公海,我们再去缉拿,我们就违规了。他们就会反咬一口,拿我们当海盗一样反击。可能会动用武器,可是我们手无寸铁。”
“你们只能在十二海里之内缉私?”
“没办法,我们对外条约就这么定的。”书勇说,“海关监管所有港口码头,凡是进来的船,都要逐一检查。对于可疑的商船,还要求他们把货卸到我们监管仓库检查。但是,出港的船太多了,有洋轮、舰船,更多的是小舢板。”
“听我们老师在课堂上说,走私犯可以用小舢板把货物化整为零,蚂蚁搬家,把它们运到公海,在那里装到大船上。”书诚坚定地说,“所以,出港的小舢板,不能放过。”
“话是这么说,事实做不到。港口的船只太多了!所以,打击出境走私,是非常难的,只能依赖情报。我们平常只能随机抽查,那是瞎猫碰死耗子。精准缉捕需要准确情报。我们的情报来源,有一部分是我们自已的眼线。”
书勇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子:“我们在所有可以想到的地方布置了眼线。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海员俱乐部,这里有的服务生就是我们的眼线。
“但是,这也不行。有一部分情报来自密探,就是我们上海讲的包打听。他们向我们提供情况是有偿的。换句话说,有人靠向海关卖情报为生。”
“卖给你们的情报要是假的呢?”
“那他拿不到报酬。”书勇说,“除了获取情报,还有一个途径就是举报。老百姓,特别是渔民,他们对走私船的分辨力也是很强的。举报人多数是匿名。
“但是,如果缉私成功,他们会通过各种安全渠道拿到奖励。同一个人连续三次举报成功,我们就会把他发展成线人。线人,在关里有专人联系。”
这些情况,茅书诚在学校闻所未闻。“那这次举报,你们怎么处理?就是绑架我的人,这么准确地告诉你们,算不算举报?”
“开玩笑,当然不算。他们不是举报,而是要挟。他们之所以那么精准地告诉我们航行计划,不是为了让我们缉私,而是让我们放私。”
“他们在误导你们吗?”
“是的。”书勇说,“‘富士丸’号日本商船在我们这里闯关走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以讲是神出鬼没。他们既走私出口,也走私进口。他们有一条完整严密的行动计划和运送链条。”
“日本人在中国这么神通广大吗?”
“非也!”书勇摆摆手,“所谓的日本商人,实际就是日本韩国浪人。所谓的日本韩国浪人走私,背后实际是有日本军方、日本政府撑腰支持的。这是一个阴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阳谋,也是吞食中国的一种手段。
“我们的海关,什么江海关、粤海关、浙海关、闽海关,等等等等,表面上是中国政府的海关,实际上是英国人掌控的。
“走私与打私,表面是我们跟走私犯的斗争,实际是日本政府与英国政府的外交博弈。说白了就是,日本人要挑战英国人在中国的利益。
“可悲可笑的是,日本人在步步紧逼,英国人在步步退让。你刚才看到的,那个英国船上的大副在日本浪人面前的表现。英国人不想跟日本硬干。”
“英国人怕日本人吗?”
“肯定不是,英国人既想保有他们在中国的利益,又不想引火烧身。他们希望中国人直接承受日本法西斯的暴行,他们坐收渔翁之利。”说到这里,茅书勇的一腔义愤难以自抑。“我感觉,我们东海关税务司华乐士,就是这个心态。所以,我一定要离开东海关!”
兄弟俩沉默了一会儿。
书勇眺望着远处,海面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书勇说:“中国人真的要争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