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伙计过来收拾餐余垃圾,跟茅书勇交换了眼色。
伙计与书诚目光相接的一瞬间,礼貌地笑了一下。就这一瞬间,书诚感觉这个伙计眉宇间英气逼人——他不是一般的服务生。
书勇若无其事,叹了口气,剥了一只皮皮虾放到书诚面前的醋碟里。
书诚说:“那这件事,你们怎么处理呢?走私犯扣押了我这个人质。”
“我立即把举报信交给超等帮办刘丙彝。刘先生立即向副税务司穆林汇报。穆林立即向税务司华乐士汇报。我们在层层汇报的时候,还特别提到,你是北平税专的在校学生。华乐士给出的指示是,保护我们的学子,生命安全第一,取消行动。”
“取消行动?放任走私?不会吧,以你的性格。”
书勇狡黠一笑。
书诚故意显得非常生气,当即甩手站起来:“好哇,我就知道,你为了自已的政绩,不考虑我的处境、我的危险。难道你就没想到,如果你还要硬干,绑匪会撕票吗?”
书勇淡然一笑:“走私犯要的是钱,不是命,没那么严重。你是北平税专的,也就是准海关职员,伤害你,等于是向中国海关开战。海关真要跟走私犯鱼死网破,他们也不好办。”他指着自已的脑袋,“干我们这一行的,要多用用这个。”
“那华乐士税务司不是明确指令,让你们取消行动吗?”
“我去找了税务司先生。”
“你主动要求继续缉私?”书诚说,“那梅姐什么态度?”
“梅姐?”书勇说,“我们参加缉私的关员全部封闭在那里,无关的人全部排除在外。梅竟芳根本不知道我们在里面的情况。不过,当时跟我们在一起的缪育凡。他竭力阻止我,让我慎重考虑小弟的安全。”
“你一意孤行?”
“我坚持原则。”书勇说,“我这么做,是经过综合权衡考量的。”
“我知道,上海海关大楼里的总税务司一直想调你到那里工作,东海关不放,你想立功,讨好他们,放你走,是不是?”
“不是讨好他们,而是造成一种我在东海关工作环境恶劣,有生命危险,不能再在这里干下去的局面。”
“那你就拿我的性命当赌注?”
“我不是说了吗?没那么严重,他们图财不害命。我心里有数。”
“你刚才讲到华乐士,他现在对日本人是什么态度?”
“华乐士的态度,恰恰暴露了英国人的心态。我们通过这件事,测试出了英国人的心态。
“这本身就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情报,可惜我没有机会向国民政府高层反映这个情报。
“中国的事不能指望英国人,不能指望英国人主导的所谓国联。国联不帮助我们调停中日关系,已经让我们吃了大亏。”书勇说,“这个情报的价值,跟你所承担的风险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有什么价值?”
“华乐士是英国人,对吧?走私犯是日本人,对吧?华乐士有心向日本人妥协,苦于找不到理由。他是借你被绑架这件事,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出了对日本人妥协的姿态。”
“堂堂的东海关税务司,背后有日不落帝国的支持,他华乐士为什么要对日本人妥协呢?”
“因为,日本人吞并整个中国的野心,那是司马昭之心。华乐士是在给自已留后路。他一方面大喊大叫要缉拿日本走私犯,另一方面又跟日本人眉来眼去,甚至暗通款曲,时不时卖一个人情给日本人。”书勇说,“最关键的一条是,走私的是日本人,绑架你的是中国人,为什么?”
书诚陷入沉思,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点。
正说着,茅书勇的眼睛一亮,小声说:“大鱼上钩了。”他伸手按住书诚的手,“你不要回头,我告诉你。”
他拿啤酒跟书诚碰了一下,各自啜饮了一小口,假装低头吃蛤蜊,低声说,“我去一下,你坐着别动。发生任何事,都待在这里别动。”
清凉的晨风吹拂着沙滩,本来十分愉快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书勇起身问一个伙计:“今天的报纸到了吗?”
伙计一指,“到了,在那边。”茅书勇朝报摊走去。
茅书诚转身坐到哥哥刚才的座位上,果然,看到大约在三十米开外的一组座位上,有三个日本浪人,正在肆无忌惮地狂饮笑闹。
先前来收拾垃圾的那个伙计给日本浪人拿海鲜。他把托盘里的海鲜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点头欠身退步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个日本浪人说:“支那人,给我们剥蛤蜊壳。”
那个伙计顺从地转身伺候他们。伙计的个头大约有一米八,日本浪人在他面前显得十分矮小。
这时候,书勇买报回来,坐到对面,也就是刚才书诚坐的位置,拿起啤酒瓶,跟书诚碰了一下,低声问:“看什么呢?没见过日本人?”
书诚盯着那一桌,看到那么高大威猛的中国伙计,那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矮小的日本浪人,心中兀自不平。
书诚说:“哥,烟台怎么会有这么多日本浪人?”
书勇说:“不光是烟台,青岛、济南,再往北,天津也多。”
“东北呢?”
“当然更多。我在延吉,习以为常。”
“日本浪人真的有武士道精神吗?”
书勇哈哈一笑:“狗屁!唬人的。”
“他们不是武士吗?”书诚说,“日本浪人以天皇的亲兵自居。这是怎么回事?”
书勇说:“我们中国海关,现在缉拿走私犯罪,对付的主要敌人就是日本和韩国的浪人。当然,韩国浪人背后的主子还是日本浪人。”
正在这时,一个日本浪人踢了那个伺候他们的伙计一下,用蹩脚的汉语说:“支那人,你的、跪下来,给我的、服务。”
伙计说了什么,书诚听不见,但见他直起身,拿着托盘准备离开,那意思是,猪八戒摔钉耙——俺不伺猴(伺候)了。那个日本浪人抓起一把蛤蜊,朝伙计砸去。
伙计一转身,用托盘隔挡。再一看,不是隔挡,而是用盘子把砸来的蛤蜊全部接在盘子里,然后,从容地离开。
这么牛吗?这一下激怒了三个日本浪人。他们交换了眼神,一拥而上,朝伙计扑过去。
伙计一哈腰,放下托盘,同时,双手按地,一个扫堂腿。三个日本浪人全部倒地。伙计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托起托盘,头也不回地走向俱乐部的房子。
身后,三个日本浪人同时抽出佩刀。寒光闪闪,刺激了书诚的眼睛。
书诚轻声说:“不好。”下意识地站起来。
“别怕!”书勇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伙计掏出口哨吹了一下,但是,日本人已经把他围在中间。这时,从俱乐部房子里冲出六名警察。
看到警察,三个日本人没有畏惧,也没有犹豫,三把剑的剑尖合力朝伙计刺来。
伙计又是一个旋转,脚下扬起尘沙,洒在三个人的脸上。“三剑客”的眼睛都给迷住了。警察把他们四个人同时带走了。
书诚看得入神。
书勇递给他一听啤酒,跟他碰了一下,说:“这三个日本浪人就是‘富士丸’号商船上的走私犯。”
“什么?”书诚一时没回过神来。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书诚有点明白了,他想到,哥哥刚才说“大鱼上钩了”,可能指的就是三个日本浪人。又去卖报,可能就是向警察报案,否则,警察不会来得这么快。后面的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书诚赶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书勇告诉他,昨天夜里,在请示过上司们同意后,他带着一个东海关的稽查人员和一个北方巡工司的人,三人乘坐东海关刚刚到港的缉私艇,在夜间十一点半钟到达掖县虎头崖出海口。
他们把缉私艇隐藏在一个避风港,换坐小舢板前去探看,果然看到日本“富士丸”号商船。
这就算锁定了缉私的目标。
当时,“富士丸”号商船正在上货,一箱箱沉甸甸的货物,从岸上商铺运送到船上。不用问,肯定都是银圆。举报信和绑架信上都说有五十万块,应该不差。
“看到他们上货,为什么不及时抓捕?”书诚急切地问。
“没有理由。”书勇说,“当时,货主的舱单记录还没有形成,商船的航行线路也没有确定。我们没有证据。如果这个时候抓捕,走私嫌疑人说,我把银圆从商铺挪到船上,有什么错吗?”
“也就是说,他们的走私行为还没有发生。”
“是的。必须等到他们的船离港时,才可以稽查。”
“为什么他们离港时就可以稽查?”
“因为出口船只,离港之前必须到海关申报。他们没有申报,海关可以稽查,只要一稽查,他们的货物就暴露了。国府明确规定,银圆是不许出口的。这个时候就可以采取措施了。”
“那就要耐心等到他们离港?”
“是的,但是,我们也不能暴露自已。”书勇说,“那就回到缉私艇上等待。不是已经准确知道他们的起锚时间吗?那就等到零点零分零秒,只要“富士丸”驶离港口,我们便冲过去。但是,我们错了——”
“怎么了?”
“我们对着钟表,卡在零点零分零秒冲到‘富士丸’号走私船停泊的泊位,已经晚了。他们提前起锚,已经悄悄地驶出码头,正在开足马力,驶向公海——他们的时间提前了大约十分钟。”
“他们为什么提前?是因为你们暴露了吗?”
“不是,日本人是比较刻板的,他们按原计划的时间起锚。是我们被误导,推迟了出动的时间。”
“你们缉私艇速度应该远远地快于商船吧?应该可以追上。”
“是的。”书勇说,“可是,就在我们出港的时候,迎面来了一批打渔的民船,我们根本不敢加速。”
“你们是海关,可以命令他们让道。”
“是啊,我们命令,那些渔船一阵惊慌,四散让道。这一折腾,我们再去追赶,‘富士丸’已经驶出十二海里,顺利进入公海。”
“跑啦?”
“跑了。”
“五十万块银圆走私出口了?”
这正应了那句古语,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所以,刘丙彝帮办命令我反省一天。”书勇笑道,“你要知道,反省这一天,是扣工资的。”
“那副税务司穆林是什么意见呢?”
“穆林说,这不是茅书勇的责任,不应该处分茅书勇。但是,帮办坚持这么做。”
“刘丙彝跟你过不去吗?”
“因为刘帮办是中国人,丢失银圆,他心疼。穆林是苏联人,他不心疼。”
“有道理。”
书勇淡淡一笑,说:“故事还没有完呢。”
“还要加重处分你吗?”
“不是,我说故事还没有完。”书勇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知道吧。我们站在缉私艇上,看得清清楚楚,‘富士丸’号日本走私船刚刚进入公海,几个日本浪人站在甲板上打开香槟酒,远远地对着我们,叽里呱啦地嘲笑我们。
“就在这时,后面的海面上突然冒出四五艘大船,把‘富士丸’围在中间。‘富士丸’上的日本人是有武器的,他们的反应也很快,立马全力向那四五条大船开枪射击。
“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又是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日本浪人跟围攻他们的大船上的人交火的时候,一批潜水高手,在‘富士丸’船尾,浮出海面,悄悄地爬上船。
“屁股被兜了,在前面开枪的日本浪人只好弃船弃货,跳海逃生了。”
书诚好奇地问:“他们遇到海盗了?”
书勇点点头,说:“我猜测,刚才那三个恶意挑衅伙计的日本浪人,就在昨天夜里弃船跳海的日本浪人之中。走私货物被人劫了,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明明知道,他们的私货被劫,跟你们没关系,他们为什么还来跟踪你,来找你的麻烦?”
“他们找不到劫持他们的匪盗,可不就把气撒到我们身上吗?但是,事实上,又不是我们截获了他们,所以,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我们对抗。”
书诚低声说:“哥,据你们观察,是谁劫持了他们的船呢?”
书勇自信地说:“我肯定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也必须知道,要不然日本浪人怎么像苍蝇一样跟踪我们?”
“到底是谁啊?”
“真想知道吗?”
“当然。”
“告诉你,你可别不接受。”
书诚坦然道:“劫持日本人的私货,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书勇突然严肃起来,指着书诚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劫持者,就是你!”
“啊——”书诚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