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抓紧说:“你妈都这个年纪了,何苦再为难她。”
姥姥比母亲大了二十岁,看起来却更精神些。
“根本不累啊,写几个字而已。”路知遥只能反过来绑架她妈,“好歹分担些家用,不至于让姥姥那么辛苦。”
姥姥立马维护道:“家里就你最年轻,哪有二十的孩让五十的娘出去干活的道理。”
这五十的孩还让七十的娘出去干活呢。路知遥撇撇嘴想。
母亲也不管这一老一小争论,夹起一条咸菜送粥。
路知遥空闲的时候帮忙去医馆问了。医馆的主人肯定是出去读过书的,知道路知遥母亲学历的含金量,也佩服她能写得一手好字。说如果能请她来抄抄方子,网上是有些闲人会买的。到时候按分成算,就算赚不几个钱,至少能帮忙交个保险。
回来路知遥把这事一说,连姥姥都有些心动。
可母亲还是摇头。对她而言既然不用写这几副字也能喝酒混日,干嘛还要去忙活呢。
姥姥说:“平儿,去做做也未尝不可。娘没几年可活了,这群小崽子们靠不住,你可得给自己谋生计啊。”
母亲倒是看得开:“给您老寻个好地方葬了后,我也随便找条河跳了。”
姥姥一听,可是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丧起来,舍不得再让她的平儿出去干活。
路知遥一双白眼快翻得眼皮抽搐,照她们家这个经济水平,别说寻个好地方葬了,她姥路有荣女士死都死不起。她的平儿能从家里搜刮出火葬场的钱都算是勤劳一回了。
所以她亲自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妈身后,问:“整天在家里坐着不无聊吗?”
“无聊不就出去了吗,不出去不就是不无聊吗。”
路知遥觉得她们家有种一脉相传的无解,偏偏只有自己没遗传到,所以注定要受气。
“干嘛就这么不想做啊。”
路知遥小声抱怨到。
母亲也好,段子书也好,自己为什么要多操出那么些心出去。提提手指就能做了的活,硬是不做。她们倒不担心钱啊后悔啊之类的,只有自己这个座下大丫鬟鞍前马后地担心。
路知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母亲也随口回应了她。
“那多累啊……”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路知遥应激了般从凳子上站起来。
“累?你嫌累?”
她可以接受母亲遭受打击后自暴自弃,不然也不会忍让了那么多年。在母亲开口为自己辩解以前,路知遥就已经帮她想好了借口。
无非是失望、疲惫,还有看开了。
从高精尖人才到农村小老百姓,这样的差距让人精神错落得了失心疯都不意外,失去了努力的动力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可是母亲说什么,那多累啊?
路知遥一下子就炸了毛。
“谁不累啊,难道我不累啊?”
母亲抬起头,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看她,不明白路知遥为何突然这么激动。
“你嫌累,你……那我,我就,啊?我就活该啊?”
路知遥想起了很多。比如她年幼时为补贴家用编筐子,母亲却喝了酒呼呼大睡。她理解母亲的苦楚,但不可能接受母亲只是因为嫌累所以不做。
她的话断断续续,声音发抖。
路知遥想从很多方面指责母亲,但她这辈子都没以这样的姿态与母亲对话,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反抗,就像段子书一样。
可实际上,因为太过激动,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依然平静地看着她,路知遥卡壳了,说不出话来了。她盯着母亲那张衰老的脸。从这一成不变的表情上,她看出了一丝麻木。
不是平静,不是洒脱,不是遭受迫害后逃离的大彻大悟。是僵硬,是麻木,是被酒精侵蚀后的空洞。
“……”路知遥顿了顿,“你还记得热力学第一定律吗?”
母亲麻木的脸上没有出现裂痕,她没有像路知遥想象中被迫离开自己热爱领域的学者一样,无论记得还是忘却,总要因为当年的记忆被提及而流出热泪。
母亲仅仅流露出些许疑问,不知道路知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你,你……啊,你……”
“问这个干什么。”母亲缓慢地把脑袋转回去,捏起酒杯:“现在谁还用得上这个。”
原来母亲早就放过自己了。
她一遍遍提起过去,不是惋惜那些被迫放弃的理想。就像路知行说的那样,只是为了陷入自怜自艾的自恋。
母亲早就放下了,段子书也要放下了,路知行就没拿起来过。放不下的,从来只有路知遥一个。
所以她活了该一样照顾着,哄着,仰卧起坐般在放下与放不下之间痛苦地摇摆。
这么累,不就是活该吗。
母亲永远也不会重回学术场了,她哪来的根据去做不切实际的梦,以为如果有人能供养母亲,也许她就能在空闲的时间里在草地上推演她的公式。
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在学习上顺风顺水惯了,所以遇到困难后就果断放弃了还要念念不忘自己成就的自恋狂而已。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原来那些继承下来的梦都只是她的臆想。
这么一看,自己也挺自恋的。路知遥想。
母亲没有对她承诺过,是她自己觉得母亲就是这么厉害的人,完美的受害的理想主义者。
然后,惯着她,供养她,恳求她。让我看看吧,让我亲眼看一次吧,你口中那个辉煌的岁月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无法做到,所以请你让我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