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听我们道来。”
孩子们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就泡在那一时半刻化不开的背光处的阴影里。
“禾官她刚过完九岁生日啊。”
“她欢欢喜喜去街上买龄官爱吃的糕点,却被马车撞死了。”
“撞死她的是恒阳王府五世子啊。他轻飘飘看她一眼,只说,谁家的姐儿乱跑,埋了吧。”
“禾官早上还说,等龄官醒了,做她最喜欢的藕粉桂花糖糕吃。”
“现在龄官醒了。禾官却再也醒不来啦。”
“我们不敢怨恒阳王府,甚至不敢怨恒阳王府的马。我们只怨自己没本事,没能拦住它。”
“恒阳王府养着几十匹马,禾官她从小到大却连马车也没坐过啊。”
“可是妈妈,我们连禾官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啊。”
“妈妈,我们好想她。”
太阳从云层里彻底冒了头。
女孩子们大张着眼,眼角滚着抑不住的泪:
“妈妈,让我们哭一哭吧。”
第49章 棉花人
女人的鞭子怎么也握不住了。她缓缓垂下脑袋, 复又缓缓把脸埋进手心,肩膀一耸一耸的,已然泣不成声了。
“哭吧哭吧。”她胡乱抹了两把脸, “哭完,咱们继续练功。”
-
炕沿边女孩儿的眼越瞪越大, 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又有些惊异,或是漫起了些毫无来由的悲伤。
一直瞪到眼珠子快掉出眼眶,她才有了些别的反应。
女孩儿揉了揉眼睛,轻声问淮南月:“她们在说……谁?”
“在说禾官。”淮南月平静地回答她。
“在说禾官么?”女孩儿喃喃道。
她应当是很不解, 于是歪起了脑袋。脑袋歪得越来越厉害, 渐渐转了三百六十度, 脖子拧成了一股麻绳。
片刻后, 她像是忽然失了力气, 跌坐在炕沿的地板上。
淮南月看着她梳得齐齐整整的发顶, 很轻很缓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女孩儿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我是谁。”
她把脑袋转回来,抬起眼看她:“我是……禾官啊。”
话音落下,坐在地上的女孩倏然变了样。她的额头慢慢浮现出了触目惊心的、还在汩汩往外渗血的伤口, 胳膊上与大腿上是细细密密的擦伤, 头发被扯掉了一块, 露出结了痂的头皮。
“我是禾官啊……”她又说了一遍。
禾官的身上蓦地冒出了浓郁的黑气。气流分明没有实形,却搅得屋内狂风大作, 猛烈得几乎令淮南月有些坐不住。
墙角的桌子被卷得可劲儿晃荡, 从东南角滑到西南角, 里头的东西叮铃咣当响。
“原来我……死了。”禾官的眼角塌陷下去,涌出几滴血泪。
淮南月的手上被刀子似的黑风刮出了细小的伤口。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 没有下炕跑出屋,也没有制止眼前女孩儿的意思。
她只是静静坐在炕上,一言不发地看着。
直到黑气弥散至房间的每一处,令淮南月几乎要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女孩儿的模样了,她才直起身,忽然伸出手,碰了一下女孩儿的发顶。
“别哭了。”她说,“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声线明明是冷的,但大概是因着语调很轻,语速很缓,在一片狼藉的屋内竟显得很温柔。
女孩儿止住了哭。那些躁动着的黑气蓦地沉寂下来。
淮南月从衣襟里掏出帕子,替女孩儿擦了擦脸。禾官一动不动地昂着头,仍由女人擦。
“别哭。”淮南月道,“替你报仇。”
禾官周身的黑气慢慢散去了。她盯着淮南月看,半晌,摇摇头:“不必了。太危险了。姐姐别去。”
“我意已决,你放心。”淮南月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约莫是为了宽慰人吧,学着秦问川的模样冲她wink了一下。
“你得先借我一样东西。”她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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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恒阳王府五世子暴毙。
他的死状尤为惨烈。七窍流血,口里满是不知名黑水。
大夫说是中毒。
仇怨已结,无挂无碍的魂魄便得走了。
禾官走的时候是笑着的。她笑时很好看,脸颊有俩小酒窝。
“姐姐。”她轻声道,“今生虽被卖来了这儿,但能见着姐姐,我也是无悔了。待来世,咱们还在一块儿,我做你最爱的藕粉桂花糖糕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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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月白日里一直卧在炕上养病,昏昏沉沉地做了好几场梦。
梦中阴雨连绵,所有女孩子都站在木桩子上练功。师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她们并不被允许擦脸或低头,只能任由雨水浇在头顶,而后从面颊上滑下去。
那些木桩子高得出奇,有女孩撑不住,脚一滑便从顶上跌下去了。但她的躯干仿佛是棉花做的,跌在地上没发出什么响动,也没断腿没流血,看起来比21世纪天天在马路牙子上疯跑的小学生还健康。
她于是一声不吭地抱着木桩重新爬回顶上,继续单腿站立练习身段。
淮南月挑了一下眉,并不敢赌自己倘或摔了会如何,因此心无旁骛地学金鸡独立,站得笔挺,腿脚一动不动。
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滑了。
木桩子足有两米高,淮南月在空中调转姿态,轻盈地落了地,没受伤。
结果白光一闪,她又回到了木桩子顶端。
回便回吧,然而下一秒,她的脚又滑了一下。
淮南月:……又来。
她仍旧控制着力道与角度,在落地时没让自己出啥事儿,不成想刚站上木桩后,脚便再度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