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依尔的牧场,在盖孜河的下游。秋天到了,牧场的水草更加丰美。走进宽阔的草场,吴娥立即感受到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气象,风吹草低,上百头牦牛在草场上游荡。几匹儿马被定在桩子上,朝远处的母亲哞叫。河谷宽阔,一条柏油路从草场边缘飘过。依布力的轿车在草场的边缘,隐约可见。一座毡房扎在草场中,像一朵白色的大蘑菇。
罗娟置身牧场,不停地拍出姿势,叫吴娥拍照。吴娥一边拍一边说,姐,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可算找到了!
毡房外,一位柯尔克孜妇女蹲在一只铁皮炉子边,把干燥的牛粪一饼一饼垒好,点上了火。没有风,炊烟升起来了,越来越高,就像一棵白桦树。依布力前去,帮助女主人把铁炉子摆放平稳,一边朝这位身着艳丽服装的女主人叫道,阿帕,今天来贵客了吗?这么早就煮酸奶啦?
阿帕抬起头来,说,依布力,怎么是你呀?今天我们家来了一批游客,说是要来体验游牧生活的,你看,那草场零零散散的人,有的人捡粪,有的在挤奶,有的在跟牛马说话,哈哈哈,看上去可都是汉族姑娘,说是对柯尔克孜族的生活感兴趣呢!
依布力顺着阿帕的手指朝远处看去,果然人影憧憧。依布力说,阿帕,今天我又为你带来了两位客人,他们是我的同事,来我们新疆支教的老师,要来跟你们走亲戚来了!你们看,带来了花生油和大米,你看是不是搁毡房里呢?吴娥和罗娟主动跟阿帕打起了招呼,说起了自己的名字。阿帕笑盈盈地说,姑娘好,你们是来支教的老师,大大的好!等下一起喝奶茶吧!
依布力把油米送进了毡房。吴娥和罗娟好奇地跟了进去。毡房里摆放着各种餐具和木箱,虽然有些凌乱,但总体上是干净整洁。
依布力出了毡房,跟阿帕说,今天我们是过来帮忙干活的,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助的吗?阿帕说,可不敢让你们动手,你们就坐着等奶茶喝吧!依布力说,我们是国家干部,国家要求我们这么做的。阿帕说,你去问问塔依尔吧,看看他能安排什么活给你们呢!
三个人顺着手指一看,塔依尔在不远的地方挤奶。离毡房几百米远的地方,一头牦牛被捆住了一只脚,都老实地呆在草地上。塔依尔提着一只奶桶,跪在牦牛边,把奶桶塞进牛肚子下,用力地挤奶。几个游客年轻人,在围着塔依尔和牦牛拍视频,一边和塔依尔聊天。
大哥,这牦牛多久要挤一次呀?
两个小时要挤一次。
一天要挤多少次呢?
一天要挤十多次。
这牛的奶量可不错呀!
可不是,奶牛不下奶,我们的生活怎么办!
这时,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前去,说,我来试试吧,今天我们采风的任务之三,就是挤奶!说罢,提着一只奶桶,像模像样地跪了下去,把桶塞到奶牛肚子下。姑娘伸手拉住奶头,但不知道怎么用力。塔依尔笑着说,可不能像弹琴一样抚摸着奶头,而是要用力挤!你不会怕挤疼牛的,再用力些吧!
清亮而白色的奶牛终于像泉水一样涌进了奶桶。姑娘高兴地叫了起来,挤奶成功了!
依布力开心地对吴娥说,我们来得真是时候,今天塔依尔家里的活,都被游客承包了!这样吧,你们也体验体验,我带着你们过一过。依布力拿着三个塑料袋,带着吴娥和罗娟先去河边的草地捡牛粪。依布力指点着说,这些白色的,就是干燥了的,放心用手拿起来,这草地干净,虽说是动物粪便,但也是干净的,这黑色的是刚刚拉下的,软和,不要捡!
吴娥远远看到一块白色的牛粪,跑了过去,轻轻用手捏了一下,像一块烘干了的馕。依布力说,我们柯尔克孜牧民,都是勤劳的牧民,我小时候一天能捡上十多筐!对了,你们赣南要捡牛粪吗?吴娥说,我们不烧牛粪,我们那里山多树木多,主要烧柴草,现在好多家里用上了电。
走过一个个草甸,三个人的塑料袋渐渐满了,于是扛在肩膀上,朝毡房走去,放在阿帕的身边。依布力提了一只空桶,说,我现在带你去挤奶。三个人没有朝塔依尔走去,而是走向了另一群牦牛。依布力牵住一头奶牛,说,我不会捆牛,就帮你们牵着吧,你们两人蹲下来挤奶。挤好了一桶奶,依布力接到手上,提着往毡房走去。
这时,游客开始了煮奶的体验。年轻的姑娘们按照塔依尔的指点,把生奶倒进了锅里,一边问,这生奶可以喝吗?塔依尔说,可以喝,但喝了容易拉肚子!游客们笑了起来,会拉肚子,那就不能喝,得煮熟了!
牛粪烧得旺旺的,奶香飘散开来。过了一会儿,奶煮好了,一位性急的姑娘接过塔依尔手中的勺子,说,我来先尝尝,劳动的成果一定香!但很快,姑娘紧锁着眉头,说,这是酸奶啊!几位同伴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塔依尔说,把这些奶皮子去掉,再加上一些奶酸酪,就不会酸了!
吴娥也笑了,走前去说,阿卡,这是勺子,还是所子呢?依布力听了,知道吴娥的梗,是纠结于“勺子”的发音。果然,塔依尔习惯地说,这是“所子”。吴娥又哈哈笑了起来,塔依尔和几位游客,却不知道这笑声的意思。
尝了几口奶茶,依布力带着吴娥和罗娟去看草场的风光。三个人踏着一条木桥,过了溪河,一边走一边聊天。罗娟还在哼着一支的新疆民歌,一边对草场的美丽风光发出惊叹。依布力说,吴娥妹妹,你说你也是乡村出来的姑娘,你进城后会不会怀念乡村的生活呢?吴娥说,我老家原来是一个非常热闹的村落,如今人们纷纷进城,学校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但我非常怀念乡村的生活,每年春节的时候,乡亲们煮酒,做米果,炸果子,好热闹啊!
依布力说,我也非常怀念少年时期的牧场生活。这时,天空突然滚进了阴云,一条巨大的彩虹远远地跨在牧场两边的山峦上。罗娟惊叫起来,说,快看,彩虹!天空有些暗了!依布力说,看来有一场雨,我们往回赶吧!
回到毡房,塔依尔的妻子已经做好了丰盛的午餐。地上摆好了餐布,大盆的肉食煮得热气腾腾,餐布上还摆着肉汤、面条、馕,香气洋溢在毡房。塔依尔拿出了马奶酒,说,你们是贵客,今天就喝起来吧!这肉,你们可以用手抓,也可以用刀叉。游客们纷纷举起刀叉,把肉塞进嘴里,一边喊着香。
吴娥也跟着吃肉喝酒,但罗娟却只拿起一点馕,就着奶茶吃了起来。依布力热情地说,罗娟姐姐,这肉可煮得香呢!我们柯尔克孜族人无论谁进了门,都当贵客执行,宰上一只大肥羊,塔依尔今天准备了全羊宴,你就尝一点吧!罗娟说,真不好意思,我自小不吃羊肉,你们吃吧,我吃点馕就行了!
塔依尔说,依布力老师,今天你们来走亲戚,我真是开心!其实在阿克陶城里,我们也有个家,我们也招待过老师,我儿子至今还在昆仑佳苑大棚里种草莓,孩子在第六小学念书呢!
依布力说,哦,我正想问阿塔,那个在村委球场上看球赛的巴郎子,就是你家孙子吧?他在城里读书,怎么又跑回村里来了呢?塔依尔说,今天不是周末吗?巴郎子知道村里有一位干部回村参加球赛,就嚷着要捎他回来看爷爷,干部把他带到牧场,他却又嚷着要来村委看球赛,我还不知道,他准是想念他的小伙伴们了,他们原来一块儿在村里长大和读书的。
依布力又问,我听阿塔说你进城生活了,怎么又跑回村子里来了呢?
塔依尔喝了一口酒说,有些激动地说,我是草原长大的男人,我在草原生活了五六十年,我当然喜欢草原了!我不像你们年轻人,到外头读书开了眼界乱了心思。我是草原生长的柯尔克孜族人,我不喜欢种地,儿子喜欢种地就让他去吧,我还是和你阿帕回草原来。
这时,游客中一位戴眼镜的姑娘问,你们会成为最后的牧民吗?将来你们的孩子都进城了,这草原会不会没有牧民了呢?
塔依尔喝得脸膛红红的。听到游客说起“最后的牧民”,说起现在牧民的生活,更加激动起来。塔依尔说,我们柯尔克孜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里,宽阔的草原怎么能没有人?没有人谁来招呼你们吃喝?让那些儿孙去城里吧,我可是喜欢我们的草原!
依布力说,阿卡喜欢草原是对的,但那些进城的草原人也没有错啊!如今现在好多牧民变成居民,一样可以在阿克陶生活的,在县城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昆仑佳苑和丝路佳苑,住着大批牧民,阿克陶各个乡镇的牧民进城,政府都提供专门的大棚,他们有的从牧民变成了农民,种起了草莓大棚,有的变成开起了商店,摆起了小摊,生活得挺好的呀!
塔依尔说,我跟着儿子种过草莓大棚,我们的采摘园里有粉玉、雪兔、雪里香等五六种草莓,但成天呆在大棚里不带劲,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怎么能呆在大棚里呢!不久前,我就你和阿帕商量着回村了,我们奥依塔克沟的牧场,需要我们来守候,我听到牧场的呼唤,这里的雪山和流水,这里的云朵和雄鹰,我听到它们在叫我的名字!
说到动情处,塔依尔又喝了一碗酒。
这时,那位戴眼镜的姑娘又问了起来,说,柯尔克孜族人有《玛纳期》史诗,有库姆兹乐器,有精美的刺绣,有这么漂亮的大牧场,我想牧民的生活可能会消失,但这些民族的非遗会保留。但是,我们的后代可能只能从舞台上看这些文化遗产了,离开了草原的库姆兹,是没有灵魂的库姆兹,所以游客不远万里来新疆,就是要看这些文化遗产的现场,看看大草原。对了,塔依尔阿卡,你能不能为我们表演一段库姆兹呢?
塔依尔从毡房内拿出库姆兹,盘坐在餐布前,立即弹唱了起来。库姆兹是四弦乐器,弦声如铁,铮铮如割,与罗娟带来的吉它形体相似,但声音完全不同。吴娥悄悄对罗娟说,你是音乐老师,学过这“库姆孜”吗?罗娟摇了摇头,说,我们学校的民族老师会,我向他们了解过库姆兹,这乐器历史悠久,库姆兹的意思就是“美丽的乐器”,常用来演奏民间音乐,也会和“多兀勒巴斯”战鼓一起演奏战争进行曲,以鼓舞战场上的士气。
吴娥看着这奇怪的民族乐器,感染着塔依尔强烈的民族情感,若有所思,又充满敬佩。吴娥不由想起了爷爷,一个至今还在村子里种果树的老农。弟弟去广州做工后,一直叫爸爸接爷爷出城里居住,但爷爷总是不肯。
热闹的午宴结束了,年轻的游客买了一些煮好的鲜奶,付给了塔依尔伙食费。塔依尔不肯收钱。这时那位戴眼镜的姑娘说,塔依尔,今天非常感谢你一家接收了我们来采风,你如果不肯收钱,以后客人们怎么敢来你们毡房里坐呢?你不希望越来越多的游客来牧场吗?你不希望草原越来越好吗?你如果不收钱,这草原以后的旅游业就无法推进啊!
塔依尔朝依布力看了看,依布力就说,阿卡,这姑娘说得有理,你就收下吧,我们都希望草原的游客越来越多!
游客付了钱,纷纷走出毡房,往公路边的车子里走去。这时,吴娥远远地听到游客中有人在喊,艾米丽,艾米丽,今天的采风收获真大啊!谢谢你邀请我们来牧场采风!下次,我们建议组织网络作家采风,就在这里开展大型活动!
艾米丽?吴娥觉得有些耳熟?突然,吴娥心里一紧,喃喃地说,难道那位戴眼镜的姑娘,就是“帕米尔的风”,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网红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