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险境
“这又是哪一条?”我拧着眉,心里实在是奇怪。
这些鬼把戏处处透着破绽,为何他们却深信不疑,甚至还把风头正盛的伽萨押在此处审讯?说他谋逆就罢了,偏还是个通敌的罪名,这不是明摆着又要往我身上扯么?
环视四周,伽莱眉宇中阴云密布,伽牧怯懦地躲在一旁,伽叶倒是面色如常,合眼倚在柱上休息。
座上六个神色各异,先前发问的白须老者已无开口之意,而右起坐着个鼻青脸肿的老头,他倒是横眉立眼地瞪着我,想来昨日为难我的相国便是他。
万明王多子,但如今看来有力争储的不过伽莱伽萨二人。伽莱虽有军功傍身,却因腿疾眼伤,被伽萨压了一头。他出自正嫡,又为长子,天之骄子曾经何等风光,如今却在后起之秀的光芒下失了尊荣,想来对这位同父异母的王弟是恨之入骨,否则昨夜也不会字字讥讽於他。
方才来时,礼官同我说起相国与伽萨积怨已久,莫非伽莱与众臣互相勾结,想设计将伽萨拉下神坛丶以致他再无继位的可能?
此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里,我的心也随之不安起来。宽敞空旷的殿中猝然升起一阵阴凉,寒气从砖石罅隙间杳袅钻出来,密织成一张严丝合缝的网。
是啊,伽萨不似万明王昏庸,他清醒得很。若他一朝继位,定然饶不得这些吃空饷的庸臣,这不依旧触及了他们的利好么?我单知道除去伽萨会让他们失利,可若伽萨得势继位为王,依旧会让他们失去俸禄官位。
唯有让伽萨再无继位的可能,但又能为新王所用,才能让他们一劳永逸。从前,沈澜不就是这般对待我父亲的么?
雷霆手段劘其羽翼,却保留他亲王封爵,再将妻子困於京城为质,逼他戍边三年镇压叛军而不敢起兵谋逆。
在外人看来这是皇恩浩荡丶手足相亲,殊不知此举对於距皇位一步之遥的父亲来说,无异於诛心。
我颦着眉,敛泪立在一旁。两个宫奴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叠东西。
“昨夜二殿下私会了你的侍奴,这些即是赃物。”那挨了揍的老头睨下一眼,咬牙切齿,似是想咀碎伽萨的骨头,“人证物证俱在,二殿下敢说自己没有异心?”
“我没有。”伽萨扬着脸,烁烁目光迎上去,挺翘的鼻梁将侧脸勾出一个俊俏锋利的轮廓。
我迟疑地翻看着锦盘中的物件,那是几张狼皮卷轴,上头用笔勾勒着万明地图,其中有几个地方皆用朱墨画了圈儿。馀下几张又细细画了些不同的场景,有星河丶野原丶谷地,且无一例外地在中间画上了两个情意绵绵的小人儿,或相依一处,或追逐嬉戏,或缱绻缠绵。
若不是他们认定这是通敌的证据,我还以为是哪两位仙侣在遨游四海的行记图呢。
这画得是尽心,可惜又有几分憨态,跟那狼皮军书上的野鸡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既然这是伽萨画的,难道那军书也是他写的?
那野鸡一样的鹤和蚂蚁爬似的渊国文字,竟然出自他笔下?
我捏着狼皮卷轴仔细辨认了一番,目光落在那个瘦麻秆似的小矮子身上。
“区区几张图画,能说明什么?”我把狼皮丢回盘上,心里直呼他太不当心,居然把这些东西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还叫人撞着了,可嘴上依旧开脱起来。
“几张图画?这上头的是万明疆域地图!”伽莱揪住我的话头不肯放,快步走到宫奴面前将那狼皮展开在我面前,“伽萨将地图交给你们这些异族人,岂不是有助渊军灭万明之心?再者,十年前与那渊国统帅互通消息丶私下交易之事虽被父王宽宥,也足以见得伽萨早有叛国之心。”
他眯着眼,嫌厌地剜了一眼伽萨,一字一句咬道,“前科在身,不得不防。”
我担心他佩刀上前恐行不轨,连忙握住袖中的匕首,此举却又引起他的注意。
“你袖中藏的是什么?”他一把扯住我的腕,力道之大让我以为他想生生捏碎了它。我一趔趄歪倒在地上,白瓷药瓶从袖中滚出来,触到他靴头才停下。
伽萨适时扶了我一把,一团浓墨似的黑云在我松绿的衣袖上展开,弥散着血腥气息。我望一眼他的伤,伸手去捡那药瓶,可惜指尖刚搭上光滑的瓶身就被一只织金锦聚云纹长靴踩在了脚底下。
伽莱擡腿碾着我的指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主子!”宴月在后头大喊一声,似是想要冲上来帮我。伽莱一扬手,周边的侍卫蜂拥而上,将众人都押在了地上。
“一个破药瓶子,还得赔上这么金贵的手,值。”他狞笑着用力踩下去,我听见指骨发出脆弱的声响,吃痛地呜咽一声。
“大哥!”伽萨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里又翻涌起一股血色,“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你算什么东西。”伽莱弯下腰,乜斜着眼啐了一口,“渊国三年没能做掉你,今日还不是落在我手里?”
渊国三年。
那万明质子的确是在渊宫内住了三年,可我分明记得他是黑发碧眸,还取笑过他狼吞虎咽吃米糕时把碎屑沾在头发上的事。一别数年,那个精瘦的野蛮狼崽子怎么都长变了种?
伽萨极力忍着怨怒,脊背微微颤抖着。我怕他一时冲动,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悄悄拽了拽他垂着的手。
一只手立刻游鱼般钻进来,捏住了我的手。
与此同时,他的气息也平稳了,擡起头对伽莱道:“大哥,你实在不必用旁人出气。他是渊国来的贵客,父王极其看重之人,若是一个不小心伤了不说,还要延误父王的大事,只怕他知道后会怪罪,你我谁也捞不着好处。”
我指尖轻轻弹动一下,又被他用力握住,戴着扳指的拇指在我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
万明王的大事,也不过是有违天理地娶个男人为妻罢了,真是叫人听着别扭。我知道他是想借国主的权势保我,只是这话听起来实在叫人难受。
“也是。”伽莱摸了摸下巴,有了松口之意。
可他这种人怎会轻易放过我?
他突然伸手勾住我的下颌,馀光则不断瞥在伽萨脸上观察他的神色。
“也罢,”伽莱笑道,“你给我磕个响头,我就饶了你这一回。”
若是放在平常,我只怕要呸到他脸上去了。可如今深陷漩涡,一时似乎没了更好的解法。
我屈辱地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正要向他俯身,伽萨突然拽住我的手。我动作顿在半空,他又暗里拉了拉,似乎不想让我低头。
与此同时,伽莱失了耐心。他松开手,拇指揩过我的面颊,修剪齐整的指甲顺着颈子一路往下滑,惊得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张开五指用力掐在我颈上,我陡然失去了呼吸的自由,微张着嘴却喘不上一口气。
“大哥丶你!”伽萨乍然提高了嗓音,声音里怒气四溢,我死死压着他的手让他莫要轻举妄动。
“磕呀。”他虐杀猎物般地折磨我,又转向伽萨道,“要不这样,二弟,你替他磕罢?”
随后是长久的沈默。
我感到伽萨缓缓松开我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指尖逐渐消散,一如我的意识被殿里四角点着的火烛涣散。
纵使不语,我也清楚他不会为我受此折辱。王权争斗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他知道我是个假圣子,实在没有理由为了我将自尊碾碎在对敌脚下。
一股绝望遽然如潮涌至心头,我闭上眼,眼前却不住地被一个瘦削的身影夺去目光。他缩在渊宫的石狮子底下,满是戒备地盯着我手上的桂花甜糕,像一头饿急了的小狼。我兴奋地把荷叶包着的点心递给他,他却一口咬在我手上,痛得我哇哇大哭。
我们原本只在渊国见过两面,到了万明也没有什么交情。我不过是他借来争储的物件,若要为了救我而向伽莱低头,这不是舍本逐末么?何况他已因救我而身负重伤,於情於理都不必再为我做些什么了。
他要弃我,理之当然,这本就是我的命。
宴月的嘶吼从后头传过来,却仿佛隔着千百里。我的神志都要飘浮起来了,又被一只宽阔有力的手拽下来。
“好。”伽萨把手上的扳指套在了我指上,擡手解开了抹额。我艰难地转过头去,只见他慢慢跪直了身子,又匍伏到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了砖上。
在伽莱脚边。
颈上的压力一瞬消失了,我像条被迫离水的鱼般随意地被丢在地上,眼里满是伽萨跪伏在地的情状,心中没有半分劫后馀生的窃喜。
明明伽莱已经松了手,我却仍觉得被扼住了脖颈,怎么都喘不上一口气。 心里好像被狠狠地撞出一个缺角,又被伽萨卑微的模样填满,继而与血肉长合在一起。
如今我才知道,忍辱负重有多难。我也知道,往后的生命里,这个愿意为了我匍伏在地的男人的身影再也无法消失。
“好了。”默许纵容伽莱胡闹至此的相国终於懒懒开口,却并不治伽萨的罪,“今日闹成这般,恐怕得改日再审。”
我从地上爬起身,只见伽萨垂着眼,浓密的睫羽覆住眼瞳,藏起了所有情绪。
“诸位大人,通敌叛国乃是万明重罪,不得不审。”伽莱不依不饶,“二弟犯错,少不得有人挑唆。以我之见,当将二弟暂且关入地牢,待一切事由查清后再做定夺。二弟可为美人折腰,想必也愿意为国委屈一回罢?”
伽萨动了动眼皮,懒得搭理他。
“那就先请二殿下到地牢委屈两天。”左起的白袍老人颔首道。
“至於沈氏,蛊惑人心,不如即刻斩首以儆效尤。”伽莱冷笑一声,其得逞之色已然显露无遗。
“贵人到底是王的新奴。”左起第二的白须老人驳回了他,“幽闭殿中,听候发落。”
我手里攥着伽萨给我的扳指,就像握住了他的手。伽莱一行人神貌欣喜,已然是胜者之色。
但我不信。
事情还未盖棺定论,一切都有转圜的契机。哪怕伽莱能得王位,也定然有办法将他拖下来。
伽萨摇摇晃晃地起身,手里握着那个花了极大的代价才拿到的小药瓶。在被禁卫押解离开前,他偷偷冲我比了个口型。
他说:“别怕,若有机会,放手去做。”
作者有话说:
俺没有搞小妈,希望大家不要磕错感情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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