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计
见他如此,我心下一动,随即有了个主意。
宴月擅暗器,是我身边难得的助力。虽比不得那些御前的武师勇武生猛,但胜在动作轻巧敏捷,招式出其不意,能临危受命丶力挽狂澜。只可惜他出身万明,在队伍中最易被人收买,却又是我难以割舍的臂助。如若他当真与伽萨暗自勾结联络,对我来说恐怕会是最大的威胁。
我不如借此机会与他亲近,让他彻底为我所用,待到将来想要脱离伽萨掌控时,亦能多一重把握,少一分阻碍。
“哪儿的话?”我往回走至他跟前,勾唇笑道,“当初多亏你在武英殿救我於危难,如今我才能好好站在这儿。这样的恩情,我已是没齿难忘,又何来不要你一说呢?怕是容安诓你玩儿的话,我回头定叫他来给你赔不是。”
宴月翠绿的眼瞳颤了颤,连忙摇头辩解:“不是他,他很好,是我自己胡乱想的。”
“哦?”我刻意拖长了尾音,双手背在身后,眯着双眸凑近了假作打量他。是啊,他是被抛弃过的人,如今虽安居在一方檐下,到底还是会害怕有朝一日又成了流落街头的贱奴。仅凭这一点,我便能将他拿捏在手里。若是他还有些别的意思,那就再好不过了。
宴月受惊似的一震,张着嘴不知拿什么话来打岔,越发窘地连气息都紊乱起来。他越是慌张,便越容易露出破绽来。正巧一阵轻风拂过,一条柳叶似的青罗从他袖口飘出来,打了个旋儿落在我脚边。
我眼疾手快地弯腰捞起来一瞧,那纱罗中央一条裂口被用青色丝线粗糙地缝合起来,歪歪扭扭像一条浮在溪上的水虫。这是我在大漠中被猎隼啄去的纱罗,那时不曾顾及隼的取向,只以为要丢在风沙之中了,没想到竟被他贴身收着这么多时日。
宴月一张妖冶的脸上此时露出了稚童般茫然无措的神情,又渐渐被两抹斜阳的酡红替代了。他高扬双手拍在双颊上,发出极清脆的一声响,这才冷静下来,捧着脸羞道:“我……我……”
“我觉得主子很好。”他嗫嚅着嘴唇,声音低矮下去,渐若蚊吟,“想把主子放在心尖上。”
果然不出我所料。
这些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万明人也许是天生怪癖,非要喜欢男人。我既然想在他们的领地上保命,就须得顺势而为,四处讨巧,以便周旋。
伽莱想除去我,必会从我身边的人开始下手,堕我之羽翼,断我之刀弓。待到我孤身一人,便能被轻而易举地消解。
而我,偏偏又是伽萨身边最薄弱的软肋。到那时,我的死又会成了挫败他的一柄利刃。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伽萨看透了我,知道我这副被搓磨过度的软骨里还剩着一股倔劲,所以劝我放手去做。既已垂饵虎口,若再蹉跎下去,只会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生。
左右不过是借一借东风以求自保,他们喜欢归他们的,我自然不会动心。
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张从母亲处继承的脸孔,竟是用在了这种地方,实在是罪过。
我暗自思忖,一时忘了宴月在侧。见我长久不语,他心里或许是慌了,忙道:“是我冒犯主子了,我该死!”说着便要跪下,我连忙一手拉住他。
他亲手替我戴上的护甲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险些晃了人眼。我抚着他的手,沈默良久,待到他气息再次波动起来,才轻轻将那条纱罗塞回了他衣襟里,笑道:“那便好好收着罢。”
宴月神色惊愕,双唇微张,好似有话要说。他踌躇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在四周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才仔细地将青纱又往衣襟中藏了藏,后退两步与我拉开距离,轻声道:“宴月不敢奢求别的,只愿护主子一世周全,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分明满眼柔情,嘴上却冷淡下来。随着这些字从他口中蹦出来,仿佛方才的温情皆是虚幻,我们的关系一瞬又重回了主仆。
话已至此,我不着急。哪怕他将情愫压制藏掖得再好,筑起高墙来阻隔,只要一块砖石上生成了裂缝,就不怕没有整座墙垮塌的时候。於是我点头温声答:“我明白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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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宴月,我只身往回走去。
伽萨单独指的这座居所僻静清雅,很适合疗伤养性,只是返回他寝殿的途中多是一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树林阴翳,幽静偏僻,我独自走过去总要起一身寒意。可白虹青云都是他的心腹,我更不愿被他们监视动作。
真是为难。
我忽地想起从前读过些讲万明趣事的闲书,其中有一册《万明夜谈》,讲到万明人有以童男童女祭蛇的习惯。书里说若乌金蛇神欲求不满,便潜入王宫索要未婚男女来填腹,作为奖赏,蛇神会恩赐王。
可惜这是本残卷,我翻遍了宫中的藏书阁也没找到关於蛇神恩赏的后话。不过这般荒幽之处,的确像是会有大蛇窜出来的样子。
乌金蛇神,会不会同我梦中遇见的一个样儿呢?
那般粗壮的蛇尾卷着我的腰又托住我的腿,光滑细密的蛇鳞从腿间摩挲过去,轻轻一拨便将我推到伽萨身侧,无瞳巨眼紧盯着我与他缠绵的每一个动作。自我到万明,这样的梦境每三五日便会出现。我几乎可以断定,伽萨在初见时便对我下了蛊,指不定就在那夜的水里。
什么以诚相待,还不是暗地里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脚。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上头传来细琐声响,悄悄擡眼往上望去,正有一团黑影蹲在树上。我心中一惊,当即吓得敛声屏气,背后缓缓浸上一层冷汗。
总不至於真有大蛇要来吃我罢?
可我与伽萨也算有过肌肤之亲,按理它不该来找我。那么……
我大着胆子再向上瞅,只听“啊——”的一声,稚嫩的尖叫伴着树枝断裂的声音一同滚落下来,将我结结实实地压倒在地上。
不是什么蛇精蛇神,是个粉团儿似的小姑娘。
我被她兜头一砸,眼花缭乱地仰面躺倒在地上,心脏在胸膛中被摔得嗡鸣起来。
待到眼前逐渐清明,我才看清这小丫头。她不偏不倚落在我身上,衣带连一点儿泥也没沾上,此时正扑朔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死死环在我的脖子上,仿佛还在抱着那节树枝子。
听闻异域有一种无尾的灰熊,常年抱着树干睡觉。她这举动,倒和那熊差不多。
我想着好笑,又因摔岔了气,不免断断续续地喘出两声支离破碎的笑声来,听着比哭还难受。於是老老实实地敛了声,只道:“你是哪儿来的小姑娘,没摔坏罢?”
因我这几日被伽萨抓着学了好些万明话,小孩儿张口时我也能听个三五分明白。
她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睁眼见是个不熟的异国人,吓得张着嘴忘了话。我揉揉她鸡窝似的脑袋,仿佛点中了她的什么穴道,叫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小丫头张嘴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是什么话?我哑然失笑,支着身子半坐起来,那小姑娘亦磨磨蹭蹭地从我身上挪下来,仍将一双好奇的目光盯在我脸上。
“你看我像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故意逗她玩。
小姑娘拍拍手上的泥,小手一挥道:“我没见过比你好看的女人了,阿娘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当女人罢!”
?
这观点清奇不俗,与伽殷公主的嫂嫂论有得一比。
“以偏概全,有失公正。”我擡手摸摸她鹅蛋似的圆润小脸,“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独自在这里爬树?”
小姑娘不躲,抱着膝蹲在我跟前,手里执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她垂着嘴角,闷闷不乐:“我叫伽宁,我爹爹是王长子,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阿娘怀着弟弟,日日头晕恶心,没空管我。今日二叔带人到殿中,说爹爹身边的巫族小奴动了他的东西,爹爹就把我赶出来了。”
王长子……不就是伽莱么?难怪伽萨今日一早出门,原来是去报当日搜宫之仇了。
我不免想起那日在殿中所受之辱,心里横生出一股恨意来,手也逐渐滑落至伽宁脆弱的脖颈上。她单纯得像一只羔羊,温热的血液在薄薄的血管中流淌,而我的银甲就抵在那跳动的肌肤上。只消装作不甚刺破一点,银甲中藏的毒便会渗入她的血液。
伽莱自以为权势滔天丶胜券在握,才敢对我肆意凌辱丶百般折磨。可惜他没算到,上天会因为看不惯他的暴虐而将他的幼女送到我手底下来。
积压多日的恨意和怒火一并倾泻而出,究竟是他先将我丢入军营为妓,还是我先将这一具尸体送还给他,可还说不准呢。
“你怎么不说话?”伽宁丝毫不曾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危机,还抿着嘴在地上画小人,“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擡起眸子看过来,斜斜歪着脑袋,像只柔软的小兔子。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随即感到一种深深的羞愧。祸不及子女,我这是怎么了,竟想对一个垂髫小儿下手!这简直是疯魔了!
“我叫……沈鹤眠。”我自觉搭在她颈上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仿佛失了全部的力气,连抽动一下手指也不能够。努力再三,最终也只是装作无意地拂去了她肩头的一片树叶。
伽宁的神情逐渐从淡然变成了惊讶,她撒下树枝捂住嘴,不敢置信地压低嗓音:“你就是爹爹说的那个要给祖君为后的狐狸精?那你有六十岁吗?”
“我现年十九。”我被她这天真烂漫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拖着疼痛的腿站起身来,错开了她童稚的目光。
“那……那祖君可比你老了四十八岁呢!爹爹比你老十岁,阿娘比你老五岁,我比你老丶唔,你比我老十四岁。”伽宁边扒拉着肉肉的手指头算算数,边轻快地迈着小短腿追我的步伐。我听着她算年纪,一口一个“老”字,简直要飞奔起来。
我才十九岁,已经用得上“老”这个字了。
不光如此,我在伽莱心里是个狐狸精,在他的女儿心里是个老狐狸精。
“沈鹤咩,你怎么走得这么快?也不等等我。”伽宁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甚至举起小手来抓我的手。她这般娇憨纯真的性格,和伽莱当真不像父女,或许是从她母亲文氏那儿继承来的。
“沈鹤咩,你怎么总是不说话?”伽宁一遍又一遍念着我的名字,“你这个名字听起来像羊叫,你想不想养羊?我叫爹爹送你一只羊罢!”
哪里像羊叫,分明是她念错了!我苦笑道:“不必,王长子尊贵,我不敢收他的礼。”
“爹爹说你们这种狐狸精,都会吸男人的精气,是不是真的呀?”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尤其多话,伽宁又实在是其中的佼佼者,句句问得我眼前一黑。
不过我也渐渐明白了伽莱恨我的缘由,半数都来自关於贺加人的谣传。什么食人精气丶惑人心智丶招惹大灾丶祸乱朝纲,怕不是在说话本里的妖精呢!至於另一半,自然还是先前的那些,体弱多病丶身为男人却差点占了他母亲的位置,还与伽萨走得极亲近。
总之,想与他缓和关系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被伽宁问得头昏脑涨,哪怕她实在灵动可爱,我也答不过来她的那些问题。正想着如何脱身,恰巧见白虹从远处过来。
“主子这就要回去了么?”他惨白着一张脸,“要不,咱们在外头再多逛两个时辰罢?”
此话一出,我心知不对,将伽宁往白虹身边一推,拔腿就往寝殿里走。
而甫一踏进殿门,满目血色就将我团团包围。
作者有话说:
咩咩do1佛油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