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出征
地牢潮湿阴寒,二月的薄凉顺着小腿爬进膝弯,渗进骨中。
整座万明王宫在一夜里天翻地覆,我所畅想的平安无虞都化为了泡影。
当初怎么就未曾想到还有伽牧这一号人物呢?我拖着沈重冰冷的锁铐蜷缩到地牢角落里,铁链在地上刮擦发出刺耳声响,远处被折磨成半人半鬼的囚犯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哀嚎从喉里涌出来,在这阴暗的地方显得尤为凄厉悚人。
站班的狱卒擡起刀鞘重重撞在牢门上,震落团团洇湿的灰。他瞪我一眼,粗声骂道:“老实点!”
我满眼哀伤地望向他,那人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转过身去。
这招不好使了。
寒气冻得我捂住胸口咳嗽两声,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地砖上。厚重尘埃被铁链刮花,划痕纵横交错,构成了棋局的模样。
一方黑白交缠的棋盘闪现在我脑海中,外侧星位上落着一颗看似被弃的白子。
那是伽牧摆的棋,白色的弃子便是他自己。他并非弃子,而是和伽莱达成协议,借着对方的掩护暗中操控禁卫。
他早就暗示过我,有人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可惜我竟不曾察觉,只当是白子垂死挣扎丶胡乱走的一步棋。
“沈公子。”
不知何时,伽牧已站在囚笼之外。他面上仍挂着盈盈笑意,白色绣金的蛇纹长袍勾出挺拔修长的身段,右手食指上戴着象征王权的金色指环。
“在牢里的日子不好过罢?”
“你究竟为什么要——”我被他面上烂漫的笑意刺痛了眼,扭过头去,却被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
“为什么要坏你们的好事,你是想问这个罢?”伽牧弯腰,双眉微颦,做出十分为难的表情,继而展颜一笑道,“难道这世上只许二哥争夺王位么?万明律例中哪一条写明,只许他伽萨继位?”
我一时哑口无言起来,颓然垂下头。
“沈公子,你喜欢二哥,所以这么多人中你独独希望他继位,好让你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丶万民拥护。”他继而道,“忘了他罢,我一样能好好待你。只要把杀父之罪都推到他身上,你还是万明众人拥戴的贵人,是我的……”
“你同他不一样。”我出声利索地打断他。
伽牧面上闪过一瞬的恼怒,惋惜道:“沈公子,你原本可以好好活着的。”
话音刚落,唇上被他点过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酥麻之感。我努力擡眼,模糊视线中露出一张狞笑着的脸,随后迅速被一片黑暗吞噬。
-
“啪嗒”。
瓷器碎裂的尖锐声钻入颅中,猛地将我唤醒。
我迷朦睁开眼,发觉周身处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眼前一隙光亮透进来。
眼前几步的位置跪着个周身浴血的男人,双膝被一地碎瓷扎得鲜血淋漓。一身黑袍上,妖娆的人面蛇妖被扣去了两颗璀璨的眼珠。胸腔里的那团肉块火燎似的刺痛一下,我怔怔地睁大双眼,看着他面前的人挥手甩下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要——
我想要嘶吼,却发现自己的喉舌哑了一般,身子也全然没了知觉。唯有一双眼睛,还能转动。
除了看着这一幕,我什么都阻止不了。
伽萨生生应下那一巴掌,肿胀的嘴角淌出血来,含糊道:“大哥,你放过他,千刀万剐我都随你。”
“千刀万剐?哼!“伽莱嗤之以鼻,擡脚踩在他血肉模糊的肩上,“你不是有蛇神庇护,能起死回生么?就算杀了你又如何?过两天又能蹦出来兴风作浪,不如早日弄死那个杂种。”
“大哥!”伽萨闷哼一声,肩上深可见骨的伤痕被踩得崩裂开来。他咬着牙,“我求你……放过他。”
“你这么想护着他,我明日就把他扔进军营里,让你亲眼看着他被万人糟蹋。”上头传来愉悦到颤抖的声线,折磨得我眼前一黑,“这样罢,只要他能挺过来,我就饶过他,如何?”
“大哥,你冲我来,你冲——”伽萨出乎意料地拉住他的衣摆,又被对方提住领口,一拳砸在鼻梁上。
他吃痛匍伏在地上,眸中泛着猩红,却又强行压下,闷声受着伽莱雨点般落下的拳脚。
不知为何,他每挨一拳,我的心也跟着狠狠刺痛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伽萨蜷起的身子缓缓舒展开,卧在地上终於没了动静。
我自觉胸腔中流淌着一股血,顺着喉管慢慢涌出口腔,与冷汗丶泪珠混在一块儿,淌满了藏我的柜子。
“大哥,你怎么把人打死了?”伽牧慢慢从门外踱步进来,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颈间。
我哽咽着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祈祷他还有一息尚存。
“哦,还活着。”伽牧似乎对伽莱的拳脚功夫很是失望,端起一盏茶泼下。茶水灌进伤口中,伽萨猛地睁开眼,挣扎着要爬起身。
“二哥,咱们一家人为一个外人闹成这样,我这个做弟弟的实在於心不忍。”伽牧替他将乱蓬蓬的头发拨到耳后,仿佛真心实意道,“二哥宏才大略,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才,我也舍不得二哥屈死,不如就随沈公子去罢。你看,大哥都说了,只要沈公子能挺过来,他就没事了。我呢,再给你们加一条,只要他肯去受这一回罪,只要他点头,我就立马把你也放了,嗯?”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渊人在意名节,所以每一刀都往痛处划下去。
“放过他。”伽萨虚弱地翕动着嘴唇,眼里渐渐失了光辉。烛火跳动在那双金色消去的眼瞳中,死一般寂静。
我在狭小柜中泣不成声,腥甜的心头血经过缝隙,从暗中蜿蜒流淌到光明处去。
伽莱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他皱着眉,瘸着步子走到柜子前,一把拉开了门。亮光甫地落在我身上,他瞳孔猛地一缩:“你……”
与此同时,我不知何处来的力量,跌跌撞撞地往伽萨身边爬。他许是没料到我还有馀力,楞在原地没拦我。
我抱着伽萨浑身是血的躯体,目光描摹过他破碎的容颜,哭得撕心裂肺却又悄无声息。
伽萨的眸子微微一滑,擡起不自然扭曲的手臂,肿胀五指轻轻覆在我眼上,微声埋怨道:“谁让你来的呀……”
“你侬我侬的恶不恶心。”伽莱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渊国要起兵了罢?”
“是。”伽牧冲我微笑,“沈氏皇帝来信说,就快到边境了。”
“你。”伽莱几步走到我身侧,擡腿踹了一脚伽萨。我抱着伽萨,垂手挡住了他踢过来的地方。
伽莱眼瞳又是一缩,面上半是厌恶丶半是震惊,表情变得无比精彩:“你带兵去揍他们的狗皇帝,我留他一条命。”
-
出征那天,连绵几日的阴雨罕见地停了。
我卧在病床上,擡眼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随手把不小心呕进鲜血的茶水打翻在地上。
进来洒扫的小奴只看了一眼,便破口大骂:“还当自己是主子呢,也不看看现在的王是谁!下次再打翻东西,我就让你自己舔干净!”末了,擡起扫帚撒气似的胡乱扫了几下就要出去。
我慢慢掀开被子下了床,他听见声响,诧异地回头看我。趁着他毫无防备,我从背后扑上去,藏在手心的碎瓷片往他的颈上割去。
小奴死了。
我穿着他染血的衣袍,疯了似的往城墙上跑。途中撞倒个小女孩,竟是伽宁。
她父亲伽莱回到都城,地位也比先前更高了。伽宁鲜少打扮得这样光鲜亮丽,珠玉钗环的光泽给她稚嫩的脸上添了许多与年纪不符的贵气。
我冲她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虚浮着步子继续往城墙上跑。
出征的号角响彻天际,玄色战旗猎猎作响,遮住了大军前年轻将领的身影。也许是伤得太重,伽萨的背不似以前挺拔了,看起来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伽萨。”我的嗓子还未好全,略用些力就容易嘶哑出血。
一阵狂风吹来,将我的声音刮得七零八落,送回了身后高耸的宫城之中。
“伽——萨——”我扯着嗓子喊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之上,浓稠黑血从喉中溢出,刀割似的疼,“你要回来——”
附近的宫奴丶禁卫比他更快听到我的声音,嘈杂的人群围聚在城墙下,几个禁卫持刀上了楼。
我看着远处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过头,奋力朝他挥一挥手,下一刻便被七手八脚地拽下了城楼。
“找死。”为首的禁卫用刀柄杵了我一趔趄,血从额角淌下来。
我瘫坐在地上傻笑,笑着笑着却有泪水从眼角落下。
他会回来么?
他要去迎战的是我的母国大渊,这一战已经不可能讲和,要么沈澜死丶渊国气数大衰,要么他死,就能保住渊国最后的尊荣。
不论哪一方兵败而亡,於我而言都是最坏的结果。
我想他平安回来的。
我宁愿永远留在万明,宁愿受辱而亡,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我只想他好好活着,他会明白么?
不多时,伽牧乘着辇舆过来了。他鄙夷地瞥一眼坐在地上撒泼的我,支着脑袋对伽莱道:“大哥,孤还是觉得你说得对。”
“还是把沈公子丢进军营,治一治他这疯癫的毛病罢。”
作者有话说:
来自某两位不愿透露名字的路人:
“就我们觉得吧,也没有什么意思,就一直吃狗粮,搞不清到底是谁在迫害谁。我们全程吃狗粮,真的很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