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长平
第七日,我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
时常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望着地上的血迹发呆。幸而费一番精神后,还能大差不差地记起伽萨的名字同样貌。我在心里将他的眉眼描摹了无数遍,甚至想用针刺入臂间,让他永远刻在我身上。
第十四日,伽牧不再让人看守我了,踝上锁着的脚铐也被解开,我才得以在逼仄牢房内活动片刻。
我数着地上用鲜血写的“正”字,咬破指尖,照着前一个的字样歪歪扭扭地又写了一笔。地上的尘土被我用脚扫开,露出一张锈红斑驳的人脸来,一旁写着几个字。
“伽萨,我的心上人。”
今日是第……记不得是第几日了。
我数了数地上的“正”字,已有了七八个,便又咬破指尖写下一个。虽然不明白为何每日都要写一个这样的字,但我还是写下了,或许往后有用。
地上那张男人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我把犄角旮旯里堆着的泥灰掬来一小捧,洒在地上将那幅画盖住。
不知为何,泥灰落下时,我的心上仿佛有几根琴弦在渐渐绞紧,痛得我呼吸时断时续。不过掩盖一幅剥落的人像,却像是在葬一个极其重要的人。
角落里盘着休憩的小蛇见状突然转醒,飞快窜上来咬住了我抖动的手腕。
尖利的毒牙刺入枯瘦单薄的腕里,我猛地一痛,一个身影从我脑海中闪过。可惜他走得太快,只让我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我捏着那条通体乌黑丶蛇首却顶着一圈金鳞的蛇,按着七寸将它从腕上拔下来。
它扑闪着一对流光溢彩的金色大眼睛,蛇尾不知好歹地缠上我的手。
“你就是妖精也不必给我托梦,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我将它扔回前几日它爬进来的那个小洞里,裹起残破的衣裳躺下,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那张被我遮住的人脸。
“你到底是谁呀?”我躺在他身边,慢慢调匀了呼吸,身上的几处伤口扩散出疼痛来。
依稀记得是昨日,两个衣着华美的王公贵胄让人将我拖出去,说我是罪人,命人在我腿根刻了字。此刻伤口正肿着,连带着我整个人也烧得口干舌燥,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灼烧。
我去的那间宫殿大极了,有许多金银烛台和玉器珍宝,两侧也有许多人伺候着,手中托着的玉盘珍馐看得我眼花缭乱。
为首的那人问我想不想住这样的大房子,我点头,他就笑了,唇畔有两个清浅的酒窝,让我觉得如沐春风。
若是有一日,我也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如今的地方太冷,我总是躺一会儿便冻得手脚冰凉,连着喉咙也肿起来,渐渐地也开始咳血。
这儿的饭菜也不好吃,黏糊糊地长着青斑。我有时肚子痛得睡不着,有时还会上吐下泻,可有时也没事。
先前有个很好的公子拈了块肉赏我,我没吃过这么金贵的东西,捧在手心里小口小口地啃着,生怕一下子吃完就没有了。他也看着我笑,问我想不想出来。
我心里是想的,可他们说我是罪人,我就不敢奢望这些了,於是摇头。
他眨着那只仅剩的好眼,似是很惊讶,招手让我坐到他脚边去。但是另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公子不愿意,就叫人又把我送回了这里。
说到底,若是当初不曾犯错就好了,兴许这会儿还能同爹爹阿娘在一起说话呢。
这世间这么广袤,世上的人又如此之多,怎么就只有我落得孤身一人呢?
我伏在地上描画着那张辨不大清的人脸,忽而觉得孤单,一股酸意冲上眼眶,泪水就如六月的雨一样骤然而至。
“你是一个人么?”泪珠大颗大颗地打在他脸上,我难过地连声音也变了调,“咱们来做伴儿罢,好不好?”
他不说话。
我的泪水在他眼眶里聚成一小汪,缓缓向下淌去,他好似在陪着我哭。
那条蛇不知何时又爬了过来,泛着凉意的身子盘在我脚边,试图用它那微不足道的体温温暖我片刻。
我们就这样枯坐了片刻,直到又一阵剧痛漫上身子,我抱着头跪伏在地上,感到有一把尖刀顺着脊骨划下去。
一刀挑断了我的背筋,挑着两侧的皮肤往后割去,要把血肉都剃下似的。
我呜咽着侧倒在地上,仿佛是一只即将被剥去人皮的厉鬼在挽留自己最后的一丝颜面。
挣扎之间,我又想起他们总是拿着一张画像叫我认,画像上的人眉目冷峻却又带着几分俊俏。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只觉得他很好看,但我确实不认得他,心里没由来地一阵失落。
后来他们拿来了另一张,画上是个在花架底下念书的公子,生得很是温驯柔美,眼尾弯弯的跟桃花瓣儿一样。我也觉得他好看,可还是说不上名字来。
原以为他们会责备我愚钝,不曾想他们听了反而很高兴,赏了我一杯甜酒。
原来,人蠢也是有好处的,傻人也是多福的。
耳朵贴在地面,我听见遥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牢门震响。
我抹开脸上从眼鼻中淌出的黑血,艰难地认出他是那个赏我吃肉的独眼公子。
他手里托着一个锦盒,里头盛着丸甜甜的药,用清水喂我服下,我的身子很快就不痛了,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喘气。
他垂眼瞥见地上那张人脸,锋利的眉毛皱起尽显厌恶之色,我连忙胡乱地抹了几下泥灰把那人盖住。
末了,他突然弯腰把我抱起来,转身就往地牢外走。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落在他肩窝里。
我记得从前也有人这样抱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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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我,他叫伽莱,如今是个闲散的小君,封号叫长平。
我穿上新制的杏红色衣袍,坐在轮椅上听他说话,掩於围毯下的手悄悄戳了戳自己的双腿,毫无知觉。
伽莱说我受了伤,以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了。他不肯说是什么伤,只安慰我说已经喂了我解药,以后可以好好在这里生活。
一听不用再回阴冷的地牢,我又惊又喜,连忙追问:“那王怎么肯宽恕我呢?我犯了那么大的错呀,我以为一辈子都要被关在地牢里了。”
“你不用管这个,以后就在这里。有事就支使外头那些人,我有空会来看你。”伽莱沈默寡言,肯和我说这么多话已是破例了。
我感恩戴德地管住了嘴,冲他弯眸笑。
他突然动作有些局促,随口扯了两句话就推说朝中有事,正打算离开,又添上一句:“身子可还不舒服么?”
“唔,”我支吾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片刻才道,“我日日心口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伤。”
“疼得厉害么?”他又皱起眉。
我瞅了他一眼,不大敢说话了。
“疼得厉害么?”他蹲下身,与我面对面。
“厉害,也不算厉害,我也不晓得了。”我慌张起来,说话越发吞吞吐吐的,“但是每日都疼,像是有刀割丶有针扎……”
我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疼得我好难过,日日都想哭,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丢了。”
伽莱神色一凝,显然是在思考。半晌,他严肃问道:“你丢了什么?”
我被这忽然冷下的声音吓了一跳,探出身子抓住他的衣袖,央求道:“我不知道,你帮我找一找,好不好?我不知道丢了什么。”
伽莱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我,随后只说帮我找巫医来看看,转身走了。
我费力地转着轮子送他到门口,再转着轮子回到里屋。
等到四下里都无人了,藏在袖口的那条小蛇才慢吞吞地爬出来,张大嘴又咬了我一口。
同样是那个金色眼睛的男人,他拨开云雾朝我走过来,我盯着他的蛇瞳,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和伽莱给我看的第一幅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丢的东西,是不是被他拿走了?
可我又着实不认得他呀!
“你究竟要说什么呢?”我擡指拍了拍它高昂的蛇首,不解道,“这位公子我好像见过,是不是你咬多了,都把我咬出熟悉感来了?”
小蛇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泄气似的垂下了头,重新钻回衣服里睡觉。
“你别走呀。”我拽住它的尾巴将它拉出来,胡乱猜起来,“我知道了,你生前就是他,对不对?你有心愿没有达成,所以如今化成蛇来求我了。”
“可是我如今也帮不成你什么。”
小蛇呆呆地吐着芯子,尾尖挂在空中摇晃着。
我正要再问,外头的宫奴细声细气问道:“公子在和谁说话?是有什么事传奴么?”
小蛇闻声倏地钻进我袖中,随后宫奴便推门进来了。我赶快将手藏进小毯中,心虚道:“没什么事,我自言自语一会儿。”
宫奴点点头,只以为我独自在地牢里关出病来了,不再多问就垂首退出去。
“等一等。”我喊住他,迟疑不决地问道,“你知不知道,长平君为何要救我?”
“长平君心系公子,所以救你出来。”宫奴答。
“他真好。”我谢过他,又觉得那蛇在衣服里咬我,擡手悄悄推了它一把。
宫奴不说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说什么,就庆祝一下眠眠出狱吧!